比武的结果既如沈玉茗所料,也超出了她的预料。
经此一役,她一战成名。至此,鬼谷书院再无人敢小觑,那些鸡零狗碎的麻烦也再没找上她。
但她也未曾料到自己竟能超常发挥,险胜当世的绝顶高手。
一时间书院又有了新的谈资,众人仿佛看到一颗新星冉冉升起。距离明年的争鸣大会也只有六个多月了,往日里认为毫无悬念的魁首人选,看来已有变数。一想到将会有一场激烈精彩的争夺,众人心中不免又兴奋又期待。
沈玉茗虽然赢了,也硬着头皮接受了众人的赞扬。但到底清楚自己的斤两,心知若无有心人的帮助,她就算再拼命,也打不过林玉。所以也不敢在众人面前拿大。
她知道,这些帮助她的人中,她最应该感谢的就是梦姑。不过基于她对梦姑的了解,梦姑见了她,是绝不肯提这件事的。她也不敢因打架吐口血就请假不上课不做功课,所以就算内伤未愈,依然扛着伤晚上如约去了春晖居。
果不其然,她晚间在春晖居见到梦姑。梦姑一见了她,先是一番劈头盖脸的嘲讽。
“听说你差点走火入魔。当众走火入魔这件事确实很丢脸,打架打到走火入魔,明白的人可不会放过在背后嘲笑你的机会。”
沈玉茗心下嘀咕,别人有没有嘲笑我不知道,你肯定在嘲讽我。
“此次你能伤到林玉,纯属侥幸。也是林玉太过于轻敌。我已经责备和处罚了她。她当这个大师姐太久,近来过于妄自尊大,不思进取。”
“你这样跟她打一架,也算给她个提醒。她接下来只怕会勤加苦练。再加上她生性要强,明年的争鸣大会是她下山前最后一次参加,拿到这次大会的魁首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她是志在必得。”
“倒是你,小心乐极生悲!”
要是往日里,沈玉茗必得分辨两句,我哪里有乐了?我明明很谦虚嘛。不过她今天心情好,不跟她计较。
冬日里的雪飘飘洒洒,又是一年,转眼间新年临近。书院也开始按民间传统俗礼操办新春节庆。
临近元日,书院停课,开始组织众弟子一起除旧布新,拜神祭祖。当然,拜得是鬼谷书院的祖师爷,就是创建书院的李钟。
接着,书院演武场上的雪被清扫干净,地上铺上干燥的草席,并搭起了挡风暖棚。暖棚内安放起火炉和一张张案几,只待除夕之夜,师长和弟子们一道聚在此处宴饮守岁。
鬼谷书院崇尚节俭,不允弟子们奢靡浪费,贪图享受。即便是过节,向来也不倡导大肆铺张。因此除夕之夜的守岁宴饮,都是弟子们就地取材自行准备。
商分院的弟子们负责安排酒席,一应肉糜和瓜果都是书院自己养殖和栽种的,连酒也是书院的师生们自己酿的。据说每年都是有什么吃什么,遇见收成不好的年节,宴饮就会变得十分清简。
宴饮期间,高台之上,亦或是艺分院的弟子抚琴起舞,亦或是工分院的弟子击缶高歌,亦或是武分院的弟子舞剑助兴,亦或是文分院的弟子吟唱诗文。
虽然清淡朴素,但经过一年清苦的修行,师生们好容易有机会聚在一起谈笑风生,不免兴致高昂,宴饮的气氛也是分外热烈。
暖棚内,其乐融融,众人一起开怀畅饮至深夜,便迎来新的一年。
许是酒喝多了,看着周遭的一片欢歌笑语,沈玉茗突然想起去岁的除夕。
惘然谷中幽然小筑内,师尊和她两人围炉守岁,今年却已天人永隔。
彼时,有疼爱她的长辈,刚好遇见了心仪的人,不为身世烦扰,没有国仇家恨。一切顺遂,来日可期。只是短短的一年,她所有的幸福都戛然而止。
李师长照样是宴席上最受欢迎的人,无论是男女弟子,都想过来敬他一杯,大家似乎有种共同的默契,今晚非把李师长灌醉不可。李师长倒是一派风轻云淡,迎来送往收放自如。
可他表面上虽一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样子,眼角却一直挂着另一个人。
看她本来也在高高兴兴地喝酒,不一会儿就一个人端着酒瓶默默地坐在草席上发呆,陷入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低沉情绪。他也跟着心不在焉起来。
于是借机装醉把老白拉了过来,一个金蝉脱壳,摆脱众人。偷偷端起酒杯坐了过去。
“想他们了。”
沈玉茗点点头,“去年这个时候,还是我和师尊在惘然谷围着火炉守岁。”
师尊向来不苟言笑,她却总想逗师尊开心。守岁的当晚,她拉着八个小丫头,一会儿成语接龙,一会儿剪纸花,一会儿燃爆竹。舞阳连不上成语总闹笑话,她则剪了师尊在窗下教她读书的窗花贴在正厅的窗户上。爆竹劈里啪啦作响她们又跳又闹地迎接新历到来。
师尊只是在一旁不做声地看着,见她闹腾得欢,沉静的眼眸渐渐泛起涟漪,唇角终于微微上扬。
“你知道云梦泽的人是如何迎接新历的吗?”
沈玉茗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摇摇头。
“走,我带你上山。”
李泽渊带着沈玉茗悄悄地溜出了宴会。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大包袱,看样子应该是提前准备好的。
从包袱中取出一黑一白两件皮毛大氅。大氅皮毛柔软,油光水滑的毛色更是纯粹得无一点杂质。
他伸手将白色那件给沈玉茗严严实实地裹上,自己披上黑色大氅,拉着她的手朝山上走去。
山雪白皙,将漆黑的丛林映照得光亮。一黑一白携手并肩,深一脚浅一脚缓缓朝着山顶走去。
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地方。从这里望去,脚下群山绵延,挡住了云梦大泽,但却已能依稀看见远方天地相接得一线。
为怕山顶风冷,李泽渊找来一些干柴燃起了火堆。
天朗星希,白雪映照下天空泛着靛蓝的光泽,像一整块打磨光滑的墨蓝宝石,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碰。
新月已至中天。李泽渊见时辰快到了,又从他宽大的大氅中取出一只折叠好的孔明灯。
孔明灯一展开,白色的绢布灯罩直径三尺,立起来足有一人高。
紧接着,他又打开一只小布袋,里面装着一支毛笔,一只小葫芦,一方巴掌小的墨盘。从小葫芦里倒出一些墨汁在小墨盘里,用笔蘸满墨汁,然后递给沈玉茗。
“今晚子时,我们一起来放孔明灯,孔明灯能飞到遥远的地方去。你把你想说的话写都写在上面,它会带着它们去你想去的地方。”
“真的吗?我可以吗?”沈玉茗眼眸一亮,宝光潋滟荡漾,便使星辰黯淡。
李泽渊莞尔,伸出另一只手揉揉她的头,“快写,待会儿墨汁快冻干了。”
沈玉茗提笔沉思。少顷,抬头望天。苍穹静谧,星辰寥落。
每一个逝去的亲人都会变成天上得星星,在黑夜里相伴。
这是幼年时,玲珑阿嬷告诉她的。从小如母亲般疼爱她的玲珑阿嬷在她十岁那年去世了。当时的她很害怕,那是第一次有最亲近的人在她的眼前失去生命。
她伤心难过,更是无法理解生死,不明白为什么人会死去,会离开自己所爱的人。她拉住师尊的衣摆一直问,难道人不能一直好好地活着,永远相守在一起吗?
玲珑阿嬷弥留之际,躺在床上拉着她的手,“我们的小公主都长这么大了,阿嬷也可以放心地去见你的父母了。好孩子,不要流泪。我们都没有离开你,只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永远在天上看着你,陪着你。”
笔终于缓缓落下,‘爹、娘、师尊还有玲珑阿嬷,我真的好想你们,你们若是也想我,能不能到我的梦里来看我。为什么我都没梦见过你们,你们是不是已经不疼爱我了。’
啪嗒一声,一滴泪落在白色灯罩上,墨迹氤氲散开。
沈玉茗抬手拭去眼角泪珠,换了个空白的地方,继续写道,‘外婆、舅舅、舅妈还有小表弟,你们一定要好好保重,我很快就会来救你们了。’
写罢,她把笔递给李泽渊,“到你了。你是不是也有很多话要给你爱的人看。”
李泽渊接过笔,不假思索地写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写完,放下笔。他抬头朝她和煦一笑,眼中尽是温柔,如春风化雨山岚屠苏。“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无论你遇见什么困难,我都会和你一起渡过难关。”
冷冽的风划过耳畔,可有暖风吹过心间,那冰封融化成涓涓春水。沈玉茗泪如泉涌,扑到他的怀中。“说过的话是不能反悔的,你要一直记着你的话,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他环住她的肩,“我会一直记得。”
子时一到,两人点亮孔明灯,灯罩鼓起如白帆。二人一松手,白灯乘风飞起扶摇直上,变成了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
恰恰此时,前方绵延的群山之巅上,骤然升起一簇簇孔明灯。万千灯火升腾飘散,瞬间铺满天际。粒粒光亮轻盈浮动,明灭闪烁如璀璨星河,在夜空中缓缓流淌。而他们手中放走的那颗星,也汇入这渺渺星河中,不再显得那么的孤单。
漫天繁星,浩如烟海,那一闪一闪的光芒,似在相互窃窃私语,承载着万千期许,朝着遥远的天际摇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