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常年烧柴煅铁,洞内的岩石被熏得干硬泛黄,倒也不湿冷,极适合铸剑和储剑。
沈玉茗一走进巨大的洞室,迎面一股热浪袭来。老远就看见洞内另一头的窑炉染着熊熊烈火,几个烧窑的老师傅围着窑炉,添柴的添柴,拉风箱的拉风箱。
炉烟顺着烟囱从洞顶的缺口处冒了出去。窑炉前有一口大水池,一是用来淬火,二是防走水。据说这池子里的水都是深山里引来的泉水,常年极寒,极适合铸铁淬火。此刻,水池里就躺着几件半成品。
还在洞外就听得洞内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用猜,苗师长一定正站在窑炉前锤铁。
沈玉茗走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池中的几件半成品,半晌不动。
见她这样子,倒引得苗翠芬忍不住先开口,“这些都是需要在水里要慢慢退火的,退完火的已经被捞出来了,你的那把半成品在对面的架子上。”
沈玉茗,“我见这几柄铁器,有的表面已有流水纹样。”
苗翠芬头也不抬地答道,“嗯,不过还不够细腻自然,太粗糙太生硬,须得耐着性子多锻打几次再退火几次,方能得到既自然又锋利的花纹刃。”
沈玉茗,“据说当世铸剑,以剑身能锻造出花纹为最。经铸剑师之手,铸出一柄平滑光亮利剑的同时,剑身可形成各式花纹。”
“或如流水,或如繁花,或如浮云。且剑刃之利,能吹毛断发削金断玉。”
“而苗师长之所以能成为天下铸剑第一人,就是这一手独一无二锻造花纹刃的技法。”
苗翠芬听到此处,脸色微变。
许是心虚,她竟突然没了往日豪爽的性情,极不自然谦虚地说道,“哪里哪里。”然后自顾自地埋头打铁。
“想必这天底下再难找出第二个如苗师长这般有这样手艺的人了。”
苗翠芬打起哈哈,“哈哈,这普天之下能人异士不知几何,说不定有人的铸剑功夫在我之上,只是低调不愿显露罢了。”
沈玉茗,嘴角浅扬,似在认同她说的话。眼睛仍看向水池,说道,“我曾经有一柄十分喜爱的短剑。她削铁如泥,却又特别精美。剑身刻满茶花纹路,这些茶花造型各异,错落雅致。”
“如不细看,很少人能察觉这剑身雕刻的纹路下,其实藏着花团一般的暗纹。”
“那雕刻之人心思灵巧,能顺着这锻造形成的团团暗纹,雕刻茶花,以假乱真,虚实结合。暗纹与刻纹交相辉映,自然且精美,又暗藏玄机。”
“当短剑挥舞,锋芒毕露,暗纹如波光荡漾,令那剑上得茶花好似瞬间绽放盛开,令人目眩神迷。”
沈玉茗讲得慢。苗翠芬的打铁很有节奏,并不急,间或停顿。这有一下没一下的打铁声中,能完完全全地听见她说得话。
“现在想来,能锻造出此剑的人,在当世已知的铸剑师中,恐怕只有苗师长有这等能力。”
“不知苗师长可曾见过这把剑?”
沈玉茗看似什么也没讲,却意有所指。
苗师长果然是个心直口快藏不住事的人,听完沈玉茗弯弯绕绕的一大堆,就转身从侧边一个小洞室里拎出一个剑匣来。
“你说的是不是她。”苗翠芬打开剑匣。
但见一柄断成两截的银白短剑躺在剑匣内,镂刻的银色剑套也放在一旁。剑身虽断,剑意已失。但那剑身上的茶花暗纹,在盒匣打开的一瞬间,依然划过一道寒芒。
“这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下连沈玉茗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说起花纹刃,说起这柄短剑,起初不过是想从苗师长那里打听关于施仁诺的消息,并没想过还能见到这柄剑。
她当初力断此剑于邛玉关下,早就存了扔掉她的心思。
“是李文诺拿回来的。”说罢又补了一句,“想必你知道李文诺是谁。”
他的有一层面纱终于又要揭开了吗。她的心中已没有波澜,只觉尘埃落定,对于自己要什么,内心更加清晰,不会再被情绪左右。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他曾经也是这里的弟子?”
苗翠芬心底叹了口气,“他曾经不仅是这里的弟子,而且是梦姑的得意弟子。他极出众,十分得梦姑赏识,梦姑曾对他寄予厚望,甚至想过让他留下来传承师门。”
这倒是沈玉茗没想道的。
“他当年对梦姑说自己有身不由己的理由,才无法继承梦姑的衣钵,只是万万没想到…”说到这里,苗师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玉茗面无不虞,“不问出身来历,不分高低贵贱,对所有弟子一视同仁,因材施教,为天下倾力培育英才。这是李师祖当初创立书院的宗旨。书院收留了施仁诺,并无过错。弟子与他之间的恩怨是我二人之间的私事,弟子不会怪书院也不会怪各位师长。”
“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太了解。”苗师长说到。
沈玉茗摇摇头。
苗师长,“梦姑原姓南宫名梦蝶,南宫家也是长安城内的有名的世家大族。她作为长房嫡女,家世显赫,且生得貌美,再加上才能卓著,向来自视甚高,一般人难以入她的眼。当年她和你师尊同年入学,一入学便被你师尊的风姿和才学折服。她自认为与你师尊是一对良配,便常与他交好。”
苗师长,“可你师尊却对她以礼相待。待到后来,她渐渐明白,自己不过是神女有意而襄王无梦。”
苗师长,“梦姑性情高傲刚烈。你师尊下山那年,她曾发誓,非你师尊不嫁。还说你师尊若是不来下聘娶她,她就一直待在山中。待到你师尊为你母亲抛弃江山归隐山林。她听闻后伤心至极,便自请留下传承师门衣钵,终身不踏出山门。”
苗师长,“所以当梦姑见到你,她应该是怎样的锥心之痛。她一手栽培的得意弟子,竟反过来杀了她今生挚爱!她最钦慕,最想得到的人。”
沈玉茗,“到头来,她还要替她爱的人看护别人的女儿,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一个她十分不喜欢的人。”
“所以,你要体谅梦姑的一片苦心,她对你这么严厉,你也不要在心里埋怨她。”
沈玉茗了然,原来梦姑脾气不好的症结在这里。
她不埋怨梦姑。她了解梦姑是个执着之人。无论学文习武,还是处理书院庶务,抑或是追求爱情,她都是一个全情投入,力争完美的人。殊不知过刚易折,慧极必伤。那样不知妥协的一个人,到头来容易遍体鳞伤。
沈玉茗点点头,“弟子入山后,能进益如此之快,全亏梦姑每日悉心教导。”
“你明白事理,很好。”
“那施仁诺此次来鬼谷所为何事?是为了送这把剑?”
“他来主要是为了找梦姑。梦姑不愿见他,他却不能多做停留。他来我这里一是来送这把剑,二是请我将一封信转交给梦姑。”
沈玉茗伸手拿起这柄断剑,这茶花暗纹因剑断而黯然失色。若非断掉,当真是一柄绝世好剑。
“这柄剑当年是苗师长所铸?”
“是他所铸。确实是我指点的他。这孩子悟性极高,又能吃苦耐劳,凡事精益求精,这性情倒和梦姑极像,是十分适合沉下心来铸剑的性子。这剑起初在我这里铸成时,是没有刻上茶花纹路的,只有锻打过程中形成的团团花纹。这茶花和剑套应该都是他后来重新弄的。”
“这次来,他说此剑乃上品,断掉了实在可惜。他想知道我是否还能修复?”
沈玉茗心中不屑,“这是一整块玄铁锻造而成,玄铁经打磨后已定型,断了后如何能回炉重造?”
“此言甚是。我告诉他,我就算能有办法将这两截断剑强行拼接到一起,也会有明显的裂痕。”
“若是当真接好了,他还会回来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