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的客人比凌霞想象中更多,仿佛整个嘉峪关的官员贵族都是慕容家的座上之宾,这些人对燕堂风也都是毕恭毕敬。
入席之后,不出意料的燕堂风带着凌霞坐了上首,连下午凌霞在军营中见到的慕容章,作为慕容府的主人也只是作为陪客坐在下面。
这些人恭谨有礼,井然有序的互道新年贺词,有的还走上来给燕堂风敬酒,燕堂风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
凌霞坐在燕堂风身边,自然免不了被一些好奇的盘问一番,每到此时,坐的也十分近的慕容朗就在下面打哈哈,说大家迟早会知道她是谁。好在来的似乎都是有身份的人,没谁刨根问底。
酒过三巡,慕容章在下面暗示燕堂风可以离开了,燕堂风便站起来身来。或许是因为饮酒过度,起身之时他脚下居然虚晃了两步,凌霞眼疾手快,和站在他另一侧的燕羽同时扶了燕堂风一把。
只是燕堂风站稳以后,燕羽依然退到身后,凌霞的手却被他紧紧制住了。
燕堂风的手很大很温暖,凌霞一时间动弹不得,只好不动声色的靠他近了些,用广袖笼住了他们交缠的手,显得不那么怪异。
二人并行出了门,燕羽一直跟在后面,身后宾客谈笑,觥筹交错的声音逐渐远去,凌霞终于使出力气使劲挣脱了燕堂风的手。退出三步之外仰头看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这些都是什么人?”凌霞一边揉着自己被燕堂风捏的发软的手腕一边嗔怒的问道,燕堂风说吃了这顿饭她就会明白,可是现在饭也吃了,她还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
慕容章是朝廷重臣,封疆大吏,如今却对燕堂风俯首帖耳,唯命是从,难道他们真要反吗。
“你走近点我就告诉你。”燕堂风站着浅笑到,凌霞刚刚一下子蹦出去好远,即使周围树上都画着灯笼,可毕竟是深夜,他都有些看不清凌霞的脸了。
凌霞迟疑的望着燕堂风露着不明笑意的脸,并没有听他话走过去的意思。
正在二人俩俩相望僵持之际,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从凌霞背后传来,“少主?”
凌霞转过身去,是一名华服老者,满头的白发,自己杵着拐杖朝这边走来,并未带任何侍从。
燕羽动了动脚,似乎想要拦住老人,却被燕堂风抬手阻止了。
“苏老。”燕堂风主动朝那老者走去,路过凌霞身旁时还顺便把她也带了过去。
“老朽见过少主,一把年纪了,还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少主,想不到您今天真的在这里。”老者十分感慨的道,说话的同时竟然双膝一软就要跪倒在地。
燕堂风眼疾手快阻止了老人的下一步动作,“苏老使不得,嘉峪关的团结一致全都仰仗苏老牵线,堂风受不起您这个大礼。再则您是长辈,堂风是晚辈,这世界哪有长辈跪晚辈之礼?”
好不容易把老人扶着站稳了,燕堂风这才略带歉意的说道,“今日事多,是我让慕容将军别打扰苏老,准备明日登门拜访的。想不到苏老竟然还是亲自过来了。”
苏明放一把年纪了,实在不宜夜间奔波,想不到还是有哪个嘴碎的把燕堂风抵达嘉峪关的消息传到了苏家。
“苏家七百口人命都是少主给的,要不是少主,苏家早就完了,哪还有今日在西北重新振作起来的苏家。所以少主不要再说什么打扰不打扰,这都是老朽应该做的。”
眼前这个老人话里言间都透露着对燕堂风的感激与感慨,凌霞在一旁静静的听了一会儿,后来二人又简单说到了燕堂风此行到西北的目的,听得凌霞心中一时有如万千石子投入水中,激荡不停。
直到苏明放离开好久,燕堂风又带着她回了他们住的院子,燕羽为二人倒好了热茶暖手退了出去,凌霞还坐在椅子上出神。
外院时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喧闹,子时将近,城中各处烟花绽放,一声响过一声,烟花在空中绽放的光亮时不时投在二人脸上,凌霞终于动了动身子。
“这西北三十万驻军,竟是靠燕家养着的么?这事要是被圣上知道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凌霞语气充满不可置信。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燕堂风在西北受到如此礼遇,并不仅仅因为他是前朝皇族之后,是这些人从前的主子。
更重要的原因是,自三十年前,西北嘉峪关驻军的军费,十有八九都是来自燕家。
金陵燕家,一个世人眼中平平无奇的金陵商户,居然靠着一个铸剑山庄赚江宁驻军的兵器银,转身又用这笔钱拿来养着嘉峪关三十万驻军。
“燕家会被抄家,毁于一旦,还有刚刚会客厅这些人,都要死。”见燕堂风并不答话,凌霞终于忍不住低声吼了出来。
造反这种罪名,不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不容辩解并且后果不堪设想的。镇国王府,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晚镇国王府冲天的大火再次出现在她的瞳孔之中,风呼呼作响,盖过漫天的嘶喊,没几个时辰,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就燃成一片废墟。
她不想,燕堂风也步她的后尘。
凌霞偏着头凝视燕堂风的眼睛,燕堂风也看着她,她希望燕堂风马上就回答点什么,可燕堂风只是静静看着她,脸上无波无澜。
一滴眼泪突然自眼角滚下,凌霞迅速伸手抹了去,可两人这样的对视下根本逃不过燕堂风的眼睛。
燕堂风伸手碰上凌霞的眼角,凌霞身子颤了颤,有点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可竟也没有躲闪。
“刚开始还一副怕我吃了你的样子,这会儿怎么了,眼泪都下来了。”燕堂风调侃道,试图缓解一下凌霞紧张的情绪。
凌霞有点不好意思的转过身去不再看着燕堂风,两个眼睛茫然的盯着窗外的花灯,不论西北还是江南,除夕的风俗不尽相同。从前每年除夕,镇国王府的每一个院子都会挂上父王亲自带着大家做的花灯。
燕堂风虽然是前朝之后,可他不是坏人。在西北的这一切,都是苏明放牵头的。
当年慕容家本是豫京驻军,是皇朝的最后一道防线。可当傅家高祖举旗之时,为了百姓少受一点苦,慕家军大开城门,不战而败,成为新朝功臣。
慕家军当时的统帅慕容捷在大历建朝第二年,也是他六十大寿那天自缢于房内,以死谢罪。
慕容捷长子慕容恪匆匆办了父亲的丧事,承了爵位后立马上书,自请镇守嘉峪关。
一个前朝的重臣临阵倒戈,本就没有得到当时高祖的信任,把慕家军放在西北,比放在洛阳安全许多。
就这样,慕家军在苦寒的西北,一守就是将近百年。
“大家在西北待着相安无事便好,苏明放何必这样做,把你把燕家,把大厅里一屋子的人都逼上这样一条不归路。”凌霞是真的不明白。
燕堂风低头勾了勾嘴角,凌霞毕竟是年龄小,满心想的都是眼前的安危,她怕朝廷一旦发现,会出现他们承受不起的后果。
殊不知,就算他们不这样做,也迟早会被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给拔掉。
从慕容恪到了嘉峪关,因军费不足无法养兵抵御外族而找上燕家的第一天起,燕家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
所以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苏明放逼他,也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几十年前他的祖父第一次把五十万两军费交到慕容恪手上,慕容家的人再次给燕家人跪下的那一刻起,他们燕家祖祖辈辈,包括他这一生要做的事便都被安排好了。
燕家注定要与傅家为敌,不论是为了慕家军的存亡,还是为了嘉峪关百姓的安危,燕家都不能后退一步。
“这事不能怪苏老的,若是大家无意,凭他一个耄耋的老人,怎么能说的动这么多人,况且,就算不造反,这些人也会被朝廷逼得没有退路。”
子时快到了,慕容家的庭院也放起烟花,离他们现在住的院子很近。当一声嘹亮的巨响划破夜空,再璀然绽放,巨大的光亮透过窗户纸照在二人脸上。
凌霞蓦然起身,在巨大的烟花背景声下,大声的问了两个字,“你呢?”燕堂风明明可以选择的,不是吗,他可以不走这条路,就待在金陵,过完平静又安稳的一生。
燕堂风愣住,她这是在关心她吗,这样一想,心里突然也像外面的烟花一样有什么东西绽放开来。
“身在皇家,从来身不由己。”燕堂风一字一句的答道,同时也站起身,低头看着凌霞在夜光下严肃而凌厉的眼睛。
“这点,你比我清楚。”燕堂风本无意揭凌霞伤疤,可镇国王府的下场,正是他这句话最好的解释。
凌霞生在皇家,所以什么也由不了自己。父母身死不由她,家破人亡不由她,流落在外不由她,什么东西都不由她。
这就是命,皇家的命,享受平常人一辈子也没有的荣华富贵的同时,也要冒着一朝倾塌万劫不复的风险。
而他,比凌霞更可怜,他甚至连皇家最繁荣的时刻都没有见过,却从一生下来就肩负复国这样沉重的担子,生死,早已度外。
凌霞眼神渐渐温柔下来,心中一声叹息,正是因为她比他更清楚,所以才不想看到他走上那样一条路。
她经历过痛苦的滋味,所以看见别人可能受苦,也会感到异常紧张。她在燕家远远的看见过燕堂风的父母,非常和善的一对夫妇,燕堂风的祖母,一个看起来非常慈祥的老人。
还有在栖霞书院乃至现在每天都会看到的燕棠玉和燕羽。这样表面看起来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原来背后背负着这样沉重的负担。
“我皇叔暴虐无情,镇国王府在他手中尚不能存活,何况你们。你,还是谨慎为上。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冒然与他对上。”凌霞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了。
“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现在也算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你有提醒我的那几句,还不如就永远留在我身边,当我的军师,时时刻刻提醒我,这样我和燕家,不是更加安全吗?”燕堂风说这句话时,突然抓起了他的手放在心口,凌霞立马感受到了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燕公子真会说笑,我一个学识微浅的女子,能帮上你什么忙。倒不如说是如同从前跟在谢二公子身边那样,给公子当个丫鬟,就当报您的救命之恩了。”凌霞胡乱答道,一边甩开燕堂风的手转过身往门外走,不知为何她脸上一直热乎乎的,只想快点出去透透气。
燕堂风紧跟在她后面,待凌霞走出房间在院子里站定,仰头看着满天绚烂的烟花出神之时,这才慢慢靠在凌霞身后,凑在她耳朵旁小声的说了一句,“可是我不缺丫鬟,只缺一个夫人……”
凑的这样近又说的这样慢而仔细的一句话,即使是再大的烟花喧闹也掩盖不住了,凌霞就是想装作没听见或者没听懂都不行了。
她就说为何每次燕羽看见她表情都怪怪的,有从前和陆定尧相知相离的经历,凌霞早就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可她想不到的是,燕堂风为何会看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