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观音禅院,几辆马车停在山门口,车上的主人在庙里烧香,仆从都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话。
六月时节的洛阳十分炎热,正午时分,赶了一上午的路,凌霞精神有些不好,因此燕堂风下令在此稍作歇息,等到太阳温和些再出发。
凌霞仰头跪坐在高大的神像下,膝盖下是软绵的垫子,头顶垂吊着经幡,幡下吊着的铜铃在微风拍打下发出阵阵脆响。
观音殿里看守的小沙弥都溜出去打盹了,偌大的殿里就只有凌霞一个人,还有远远站在门外看着她背影的燕堂风。
红蓼和燕羽一起立在院门口的树荫下观望,慕容朗和贺文盛都在禅院的客房里休息,并未现身。
“江南是什么样子的。”红蓼突然转头望着高出自己一头的燕羽问道,燕羽和红蓼年岁相近,之前在嘉峪关也见过几面,所以并不算太陌生。
燕羽握了握手中的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在陌生的场合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这是身旁的小丫鬟突然问他话,他先是想了一下,一个带着蔷薇花般笑容的女子面容逐渐在脑海浮现,不禁露出了一个平常并不常有的笑容,低头道,“家的样子。”
燕羽自幼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虽然也曾和自家主子一起去过不少地方,可感情最深的还是莫过于故乡。
红蓼淡淡的奥了一声,和燕羽不一样,她自幼长在西北,除了此次南下,之前从未离开过嘉峪关。
可能是由于水土不服,她一路上都感觉身体不太舒服,还好有燕羽一路跟着,照看主子的同时把姑娘也照顾了。
“你想家了?”注意到身边姑娘的沉默,燕羽难得主动的问了话。
红蓼仰头望着天,阳光穿过树叶撒在脸上,“没有,家里只有哥哥,他常年待在军营,我从前一直待在慕容家,可是慕府不是我的家。”平常活泼的红蓼语气有些淡淡的失落。
燕羽点了点头,他家里就他一个人,连个哥哥也没有,可是他有公子,还有……
“谁?”燕羽突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转身的瞬间手里的长剑就已经出鞘,片刻之后,剑身稳稳的搭在了来人的脖子上。
穿着华丽服饰的少妇在燕羽的剑下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紧咬着嘴唇楚楚可怜的望着燕羽。
红蓼也反应过来,飞速的跑到燕羽身旁,一脸警惕的望着来人。
他们入住之时给了禅院主持一大笔银子,让他不许放任何外人进来,不知为何这个陌生女子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那女子并不回答红蓼的问题,反而在燕羽的剑下伸长了脖子朝远处的大殿看。
门口的声音惊动了在里面发呆的凌霞和看着她的背影发呆的燕羽。凌霞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跪久了膝盖有些乏力差点摔倒,燕堂风及时出现在她身后扶了一把,还顺便帮她重新戴好了面纱。
这里毕竟还在洛阳,她若不易容,就必须得带着面纱,否则身份暴露就麻烦了。
“郡主妹妹!是不是你!我是蒋懿啊!郡主妹妹!”女子突然挥舞着双臂就要朝里面冲,燕羽一边要防止她朝里面跑,一边又要防止她大喊大叫引来其他人,手忙脚乱之下,就想直接出手打晕她。
手才抬到半空中,就被一个清冷的声音阻止了,“住手。”
燕羽皱眉朝出声的人望去,对他们的护卫表示十分怀疑,这两个人到底是如何绕过他们的守卫跑到这里来的。
紫衫男子皮肤白皙,手上打着一把遮阳的油纸伞,冷冷的看着在燕羽的手下挣扎得发髻都散了的蒋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叫你好好待在家里吗。”
蒋懿看到陆定尧的身影,本还有那么一丝心虚,可看到他这幅冷漠的样子,昨晚洞房花烛的场景又浮现眼前,那是她这辈子受到的最大的屈辱。
她原先还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大早起来陆定尧居然就要出门,今天是他们成亲第二天,可他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正眼看过她。
还以为是她在外面有了什么红颜相好的,想不到居然是她昔日的好姐妹,本该坟头布满青草现在却好好站在这里的朝阳郡主。
看到陆定尧出现,燕羽冷着脸收起了剑,昨晚他虽然没去相府,可去年在栖霞他是见过陆定尧的。
凌霞已从大殿中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厚重的面纱,只露出修长的眉毛和灵动的眼睛。燕堂风打着纸伞为她当着烈阳的照射,二人并列着朝门口走了过来。
快要走近之时,燕堂风先微笑着冲陆定尧打了个招呼,“陆公子也到此处拜佛?真是巧了,听闻陆公子昨天刚刚成婚,这里又是远近闻名求子的好来处,陆公子和尊夫人现在可以进去好好求求了。”
陆定尧握着伞的手指尖有些发白,勉强露出个笑容,向燕堂风点头道,“多谢燕公子挂念,想不到在此处能见到燕公子。”
去年在栖霞书院见清然先生时,陆定尧是见过这位传闻中金陵的青年才俊,清然先生唯一的外孙燕堂风的。
昨天看到他和凌霞在相府一起出现,他原本十分吃惊,可昨天并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他很想问去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想问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最想问的还是凌霞过得好不好。
可惜昨天那个场合不是什么说话的好时候,今天这个场合同样不是。
并且现在看到凌霞站在他身旁,陆定尧莫名的觉得十分刺眼,头顶的油纸伞分明为他遮住了六月骄阳,可他的双眼却被灼得发热。
“不知燕公子何日离京,临行之前务必让陆某设宴相送,陆某有许多问题都想要请教燕公子。”嘴上说着请教燕堂风,眼睛盯着的却一直是他身旁遮着面纱的女子。
一旁的蒋懿终于忍不住阴阳怪气的接道,“相公想送的恐怕不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燕公子,而是他旁边的朝阳郡主吧,成婚第二天就对从前的未婚妻念念不忘,定尧哥哥真是情深义重啊。”
蒋懿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一变,尤其是陆定尧。
虽然不知道燕堂风凭何又为何出手庇护凌朝郡主,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燕堂风现在是这个无依无靠女子唯一的倚仗。
蒋懿在燕堂风面前提这些,分明是在挑拨离间,在燕堂风心里埋刺。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里哪里有什么郡主?朝阳郡主可是朝廷钦犯,妄议钦犯可是会惹火上身的,到时候不管相府太傅府谁都保不住你。”一提到郡主两个字,陆定尧的情绪过分的激愤。
“公子,外面的马车准备好了,我们走吧。”燕羽刚刚已经出去了一趟,回来以后就完全无视在场其他两个外人的存在直接提醒自家主子应该离开了。
燕堂风微微点了点头,面向陆定尧道,“我们今日就走,不劳陆公子相送。”
凌霞面纱下表情被很好的掩盖起来,垂着眼睛向陆定尧那边点了点头,跟在燕堂风身侧就要往出走,红蓼护在了另一侧离开。
走过陆定尧和蒋懿身侧之时,蒋懿忽然又闹了起来,“郡主妹妹如今好大的架子,和姐姐重逢连个招呼也不肯打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啊?”
凌霞脚步停滞了片刻,心里觉得好笑,什么叫没人外人,从昨晚的事情看,她好像就是在场唯一的外人。只是此时她并不想多说话,脚步十分平稳的继续往前迈去。
“傅凌朝!”一声女子惊叫响起。蒋懿脸色十分的不好,“你凭什么,你一个早就应该死了的人,为什么这时候又回来了,还专门赶在我成亲的时候回来,你到底是什么居心啊!”
凌霞终于被这声刺耳的尖叫停驻了脚步,慢慢转过头看着不远处一脸哀怨的女子道,“姐姐既知傅凌朝早就应该是个死人了,又何故苦苦纠缠?”
“因为你什么都好!太子二皇子对你好,定尧哥哥对你好,你位高权重,你荣宠万千,京城千金有谁比得过你,提到你的名字有谁还想的起其他人?你就是死了,还有人对你念念不忘!”蒋懿锵然跪坐在地。“可是你究竟有什么好的啊!”地上的女子突然又大哭起来,妆花了满面,“你这么好,死了大家都会念着你,可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凌霞挑眉,原来,这位昔日的好姐姐对她有这么多意见吗。
“我傅凌朝愿不愿意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难道还要问过你吗?”凌霞突然轻快对着地上的女子道,说话的同时还取下了脸上厚厚的面纱,看着蒋懿的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戾气。
蒋懿愣住了,陆定尧也愣住了,燕堂风和红蓼也愣住了,谁也没见过凌霞此刻的样子。
她永远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待人待物,友善亲切。有谁曾见过她一脸蓦然,甚至目带凶光。
“你!你!你就不怕我上报圣上!让你出不了京?”
凌霞一脸无所谓的望了望天,“你现在是陆家新妇,我又是相府从前定下的儿媳,你这个时候去禀明圣上,依他的性子,整个相府都逃不掉吧。到时候或许陆相会感谢你让他提前归隐田园?”
陆定尧嘴唇煞白,一双眼睛在眼前凌厉的女子身上转不开目光,她真的变了。
直到凌霞早已被燕堂风护着离开了,陆定尧还直愣愣的站在原地,眼睛里充满迷茫。
“我刚刚不会给你惹麻烦吧?”一上马车凌霞的语气就缓和了许多,小脸有些紧张的望着燕堂风问道。
燕堂风细长的薄唇弯了弯,“你刚刚跟蒋懿摆明身份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语气。”
“我就是看不惯她……”凌霞语气有些愧疚,她刚刚确实冲动了,只是一想到昨晚蒋懿的所作所为,她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放心吧,燕家在洛阳经营多年,不会有事的,否则我怎么敢随随便便就进京。”
就算大历已建立新政近百年,可傅氏皇族对燕家的厌恶和忌惮从不掩饰。尤其傅景渊登基以后,一直在暗中对当年的燕氏皇族之后赶尽杀绝。
当年的皇族凋零的凋零,归隐的归隐,早已没什么人敢光明正大姓“燕”。
而燕家之所以敢在金陵如此光明正大。全因他们在金陵扎根早已逾百年,虽然一直人丁不旺,也谈不上多繁华,可就是一直出现在金陵人的视野之中。
即便如此,其他人对燕堂风入京也是慎之又慎,除了最亲近的几个人,根本没人真的见过燕堂风本人。
也正是因为有昨晚凌霞见过的那几个人的存在,在洛阳织下了一片巨大的网络,他们才能一边不动声色的为燕家做事,一边不让所有人发现。
出京的路途并不如想象般顺利,先是在观音禅院被陆定尧夫妇纠缠,好不容易出了城,马车队伍又被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