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雪的声音飘荡在安静的御书房中，女帝面色冷峻，眼中怒火却因为傅长雪的话一凝。 她就这么沉默着，端坐在阴影中。傅长雪不敢抬头，他就这般拜在地上，一动不动。 良久，女帝森冷的声音从龙椅上响起。 “白甲军？哼！好一个忠于大周，忠于朕的白甲军。来人，将奏折端上来给傅大人一览。” 奏折？还有什么奏折？傅长雪眉头轻蹙，抬起头，却见内侍官捧着一叠奏折走了过来。女帝对傅长雪挥挥手说道： “傅爱卿，奏折不少，你还是起来看吧。来人，赐座。” “谢陛下。” 傅长雪接过奏折，从地上站了起来，捧着奏折坐到一旁。然后将奏折一份份拆开阅览。真是越看越心惊，这一份份奏折有的是御史台御史弹劾白凤年，年轻骄纵的。有弹劾白祁居功自傲，目下无尘的。还有弹劾白祁收受贿赂干涉武状元人选的，还有说白祁结党营私，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亲信。 还有……这？！ 傅长雪忽然翻出一份奏折，脸色骤变。 那份奏折上写白祁在六年前水淹夏口草菅人命，导致下游百姓死伤无数，良田被淹，村庄被毁。更懈怠不战，与江湖绿林勾结，偷盗军中辎重意图谋逆。 草菅人命？意图谋逆？世代骁勇忠于大周皇室的白家意图谋逆？ 傅长雪不知不觉中，竟然手心中已经全是汗水，凉风吹过，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六年前，因为花衣帮的事情，白祁将军就曾经身披镣铐在京中被审过。可是当时女帝亲自审问，明明已经查出事情真相，不然白甲军也不会那般安然无恙。可是现在时间过去了六年，竟然还有人旧事重提，而圣上，还把这份奏折拿给他看？这是为什么？ 傅长雪的心中思绪飞快翻滚着，他将前因后果细细想了一遍。 这些奏折，有几分是御史台御史所写，内容多是白祁和白凤年，居功自傲言行不当，轻慢陛下圣心等等。可是这些都不在要害之处，最要命的是那几个吏部，和礼部送上来的奏折，贪污受贿，安插亲信，结党营私，勾结江湖绿林，偷盗军中辎重意图谋逆！ 光着一样，就够白家诛连九族了。可是现在燕国与大周的边境线上，六万燕兵正在虎视眈眈盯着。此时圣上此时将这样一份份明显针对白甲军的奏折拿给他看却是为何？ 坐在御案后的女帝看着捧着奏折陷入沉思的傅长雪，开口问道： “傅爱卿，你可看完了吗？” 傅长雪听到女帝问话，猛然回神。他放下奏折，拱手恭敬道： “回禀陛下，微臣看完了。” “那，说说看，你对此作何感想？” 女帝此时声音平淡，看上去怒气已消，看不出喜怒。傅长雪眉头轻蹙，斟酌了一下拱手回道： “陛下，这些奏折都是弹劾白将军及其所率领的白甲军的种种不良之行。然而，白将军和白甲军远在千里之外戍边，而奏折上所言之事，微臣并未曾听闻。” “仅此而已？”女帝靠向御案，似乎想将傅长雪脸上的神情看的更清楚些，她不急不缓的说道： “你，不为他们辩驳吗？你刚才不是还说他们是世代的忠臣，终于大周，忠于朕。怎么，现在却不说了？” 傅长雪心中咯噔了一下，女帝这话明显再说他对白甲军有包庇之嫌。想他爹好歹是太傅，而他身在御史台身为御史大夫向来洁身自好与别的官员少有来往，更别说远在边境线上的白甲军了。为何圣上会有这番猜测？ 只见傅长雪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他对着女帝拱手深深一拜道： “陛下，白甲军自先帝起，就是以骁勇善战而扬名天下。先帝为表彰白甲军的功绩甚至还颁了金匾。 当年夏口一战，老将军以寡敌众，将燕兵数万于众淹没于夏口，可谓功勋昭著。连陛下都曾经夸赞白甲军是大周的盾墙，臣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女帝眉头一皱，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低着头站在那里的傅长雪。看了良久，她森冷的声音从御案后传了出来。 “大周盾墙？傅爱卿，难道你认为我大周当真非他白甲军不可吗？难道朕的大周离开白甲军的庇护就会门户大开，任燕兵铁骑践踏吗？” 傅长雪深深拜倒，低头沉声道：“微臣不敢。陛下英明神武，自是天佑大周，无人敢犯。” 女帝冷哼一声说道： “你不敢这么想，可是有人就敢。有人就觉得朕离不开他们白甲军，打了几场胜仗，得了先帝的恩赏，就忘乎所以了。当真以为天高皇帝远，朕奈何不了他们吗？ 哼！一个人说的话，朕或许不信。可是朝廷上的百官都在弹劾他白祁，朕，不得不信了。 白祁，朕可以武装你的白甲军，让你们成为大周的盾墙。可是你竟然这般居功自傲，贪得无厌，竟然想仗着天高皇帝远自立为王，哼！那就莫怪朕不念旧情了。” 说到这里，女帝神情一肃，看向傅长雪说道： “傅长雪听旨。” 傅长雪闻言跪倒在地，只听女帝口中朗朗念道： “今命你彻查白祁贪污受贿，意图谋逆之事。此事你亲自去办，一旦案情属实，朕准你特权，将白祁给我直接押解进京。” 傅长雪的手，重的几乎太不起来。他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话来。 “臣，尊旨。” 在回御史台的路上，明明是炎炎夏日，可是傅长雪却感觉浑身冰凉。 他知道圣上早就嘱咐张显宗暗地里让兵部的人在招兵买马，建立了一只数量庞大的亲信部队。装备相当尽量，他曾经看过一眼，士兵所骑战马，装备的甲胄，甚至是佩刀剑戟都颇有燕国强硬之风。样样精工细作，相当精良。 当初他本以为这是女帝的亲卫军，只是数量庞大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却没想到原来门道在这里，难道圣上当真要用那只部队来取代白甲军？ 看来圣上要除掉白甲军之心由来已久，那些弹劾之辞，不过是被她用来顺水推舟罢了。 白甲军，建于先帝登基之初。骁勇善战，号称百战百胜威武之师。燕兵屡屡窥视大周，而大周这么多年来安然无恙，居于江南，说是白甲军的功劳其实并不过分。 可是时过境迁，先帝已经驾崩，女帝登基大刀阔斧的推新政，创改革。他其实是赞同的，只是他没想到为大周洒下鲜血的白甲军也难逃一刀。 大周历经数代帝王，版图一再分裂成如今这么弹丸点大的地方，虽然仗着物资丰腴，可是经过诸王之乱的大周已经远远不如以往，女帝登基后，能守住基业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新政改革虽然能让大周焕发新生，可是大周却要伤筋动骨付出惨重代价。 白家享受着先帝的礼遇，一块金匾便能福泽后代。这边是士族世家的好处，可是也是女帝要根除的痛点。他们的子孙因为祖辈的功劳而享受着恩遇，不用服兵役，不用交税，即便在如今国库空虚至此的情况下，仍然过着优渥的生活。 而百姓却在水生火热之中，他们因为是布衣，不仅身负重税，还要服兵役。生死不由己，富贵更是与己无关。一代布衣代代布衣，要活下去，何等艰难。 女帝痛定思痛，定下的新政要官民同税，为百姓减负，他由衷的钦佩圣上的勇气。官民同税，这就是要从那些士族世家的口袋里掏银子啊，那些世家顿时全都站在了女帝的对立面，一个个做事阳奉阴违，新政推行苦难重重，张显宗代表的改革派和刘肃代表的保守派早就在朝堂之上争的面红耳赤。 所以，女帝才要拿白甲军这个功勋显著的士族大家开刀吗？ 所以，女帝才指派他，这个支持她新政的御史大夫来执刀吗？ 傅长雪重重的叹息，他第一次觉得这段路出宫之路那么长，这条路上的宫墙那么让他压抑，仿佛随时会倒下来压在他的身上一般。 白甲军，那是百战之军啊！而圣上所训练的军队打过几次战役？杀过多少燕兵？ 白祁常年戍边，与燕兵短兵相接厮杀过无数次，对燕兵将领行兵布阵了若指掌。若他将白祁押解回京，谁来接替他的位置与燕兵周旋？光靠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新晋亲信？ 陛下，你的心太急了。 白甲军久握兵权，在边境势大如王。你固然不满，可是在再不满也不该在两军对峙之势，临阵换将。军心一散，何来战力？ 可是他既然已经奉旨查案，那他也只能查下去。御史台向来执法无私，只能期盼那些奏折所言都是空穴来风。白将军，现在只有你自己能救你自己了。 然而傅长雪忧心忡忡的祈祷却并未传到夏口。 夏风吹过叠起的山峦，掠过宽阔的河面，带着水汽拂过林间。米团和白凤年两人，相对无言。 米团手上绞着一方小帕，她的心里乱极了。 明显有人在做局，而她已经一脚踏了进去。 是谁？ 她不知道，她毫无头绪。 她猛然转身，看向白凤年问道： “是谁？小白，你可知道是谁，要陷害白甲军？” 白凤年看着米团，他的眼睛闪躲了一下，垂下头来，终是轻叹道： “我不知道，或许是天命吧。那年夏口一战，恰逢难得一遇的大潮，河水暴涨，也正是因此我爹才敢于放手一搏，让空城与燕兵，再引水来淹。只是那样的巨大的洪水，下游不可能不受影响。 可是大敌当前，别无他法。若是不引水，做这殊死一搏，夏口一丢，后果不堪设想。” 米团震惊的看向白凤年，果然白祁也不是全然不知道后果。可是他仍然选择了水淹夏口，换句话说，他选择了牺牲下游百姓和村庄来保住夏口。 “小白，白伯伯还和你说了些什么？”米团看向白凤年问道。 白凤年摇了摇头，说道： “不，他什么都没和我说过，这些是偶然一次他身边的副将告诉我了一些，然后你给我写信，说你在调查鄂州的案子的时候，我当时只是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有什么关联，就去调查。然后……然后发现了这些。” “小白……” 米团看着眼前忽然变得颓废的白凤年，心也变的沉重起来。她想上前安慰他两句，却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按照白凤年的说法，白祁确确实实是明知故犯，无从抵赖。可是身为大周盾墙，不让燕兵一寸土地，却是他写在血液里，为之赌上性命的东西。 “小白……” 米团慢慢走上前去，她伸出颤抖的手，将白凤年抱在怀中。两个人仿佛初生的婴儿般紧紧抱在一起，眼泪无声的滑落。 米团的心仿佛被撕裂般，有的时候，人就是这般无法选择。或许当年白伯伯也曾这样撕心裂肺却无从选择，他已经尽力最大的可能去保护百姓，可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他的羽翼不能覆盖的地方。 她不能要求他像个圣人一样，做对每一件事，救下每一个人。可是大周的法典却不容他犯错。 她今天的眼泪，就是她为了白祁，为了大周的白甲军而流。 良久，白凤年轻轻拍了拍米团的背，他扶起米团，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嘴角勉强勾了一下，却怎么也勾不出一丝笑容。 “好了，别哭了。不然回去，我爹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走吧，我带你下去，下面的水凉给你敷一敷眼睛。” 白凤年带着米团往山下走，米团拉住他，对他认真道： “小白，大周法典虽然法外无情，可是圣上一定会念及白家世代骁勇的功勋宽恕白伯伯的。毕竟这也是无能为力的事情，你放心，我一定为你们据理力争。” 白凤年回头看了眼米团，眼中的神情有些古怪。他忽然嘴角一扯，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说道： “陛下吗？陛下当真是心心念念的想着我们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