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杏花春雨,迷迷蒙蒙中又香气缭绕,穿过九曲十八弯的河流溪水,你可以深切的感受到江南的生机,每个人都面若桃花,屋宇楼阁之间也比平日要柔和许多,小桥流水,生切切的就是一幅画。我和清卓坐在门前的小石凳上,看着人群欢快的走过河堤,有时候会问清卓:“你说,他们还会回来吗?”
清卓说:“无论走得多远,他们终究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一开始不相信,可是等到我一次次在夕阳中,在暮雨里发现那些离开的背影又向我走来时,我会欣喜得说不出话来,即使我不是他们回来的原因,我依旧会很开心。每当清卓看到我笑,就会跑到婆婆的灵位前细声地说:“婆婆,请你再让多一些游人归来吧,梓雅在等他们。”
我站在门口看着清卓单薄的背影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跪拜,心里的难过就像忘忧湖的湖水一样,透明却化不开。
像婆婆一样,只会在悲伤无法化解的时候才会叫我梓雅,清卓只有在对着婆婆时,才会叫我的名字。我有父有母,可是我却不知道我的姓是什么,父亲没走之前便几乎不和镇上的人来往,只会风尘万里去到别的地方,然后在回来的时候给家里添置些东西,我也不知道父亲叫什么,婆婆只会叫他老爷,而母亲永远是足不出户的,最远的距离是到院子里晒晒太阳、绣绣花,父亲总是叫母亲梓儿却总是叫我梓雅,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剥夺了我知道这一切的权利。
我知道清卓姓付,这是在我第一次见到清卓的时候就知道的,只是我不知道那个时候老天爷已经给了我这样的提示,有一天我会需要这样的一个答案。
无数次后悔与迷茫的时候我对清卓说:“姐姐,我和你姓吧。”
清卓用力的摇摇头说:“梓雅,请你一定记住,你是有姓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又一天老爷回来,你可以亲自问他。”
我开始慢慢以更温柔的方式来对待清卓,我时常觉得我这一辈子就是要和清卓一起老去,然后死在某个地方,那个时候,我的墓碑上会写着“付梓雅”而清卓的墓碑当然是“付清卓”。
夏天试探着来了,我和清卓现在只能偶尔的坐在石凳上看外面的光影,清卓伴着我,在我每次皱眉之前,她都会说:“姐姐,有许多人已经回家了,只是姐姐没有看到。”
我微笑着点点头:“清卓,我相信你。”
更多时候是我和清卓坐在院子里看着彼此,我开始绣一副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画,只是经年累月的绣,一直不停地在布上画下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而清卓会静静的做自己的事,有时候只是看着我。
婆婆去世后我便不再弹琴不再跳舞,清卓说,以前婆婆告诉她,我的琴声让她心疼而我的舞蹈有着让别人不敢靠近的忧伤。我怕婆婆在这样的日子里通过清卓或者这庭院里的一草一木看到我难过的样子,所以,我从来都是表情平和、安稳。
一个黄昏,日渐西沉的时候,他就那样飘然而至落在我们的院子里,我和清卓看着眼前衣着华丽的他,隔着大大的一个忘忧湖,我就那样错愕的看着他以飞翔的姿态落在我的面前,以背影而立,夕阳透过湖水打在他的身上,闪着华丽的光圈,终于他慢慢的回过头看了一眼我和清卓,然后,笑了。
我们的惊讶倒映在他的眼帘里成了一种表演,他看着我们,眼睛里透着一种孩子的狡黠。
清卓突然很迅速的挡在我的前面,用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恐怖语调说:“你想干什么?”
男子笑了笑,明媚的样子,我站在清卓的后面,清卓的发丝飞扬着,我看不见她的表情,男子笑笑说:“不干什么,只是看这个阁楼太过安静,想进来看看。”
我拉了拉清卓的衣角,清卓回过头说:“妹妹,不怕,清卓会一直保护你的。”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子,其实分明就是一个男孩而已,那种近乎透明的单纯落在我的眼里,我看着他对我笑笑,觉得很温暖,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遇见吧,遇见了你,从此心便有了温度,他有着分明的五官,我喜欢他宛若剑锋的眉,还有那些没有负担的笑。
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飞在空中,像一只白色的凤凰,略过湖水,那么明媚,那么耀眼。
清卓回过头看着我的时候,我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很久,听到清卓说:“妹妹,我们回屋吧。”
我看着清卓,清卓已经长成了如忘忧湖般温婉美丽的女子,青丝缠绕,眉眼间的风韵开始一点点晕开,我伸手摸着清卓的脸,冰凉的皮肤却笑得很美,很温暖。我突然在一瞬间看到母亲隔着大大的忘忧湖对着我笑,眼里碧波荡漾,我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了,我的清卓,你已经让我迷惑了,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在这种迷惑中老去,那是的我们一定还是手牵着手的。
清卓带着我进屋的时候,月亮已经从湖底慢慢升起,清冷的光辉洒下来,清卓又开始独自忙碌了,我坐在房间里,透过烛光看着她,觉得那么真实,我想,天空会变得越来越温暖的,天气会越来越好,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和清卓坐在石凳上,看着过往行人,内心明净。
睡梦中黑暗一层一层在我的周围笼罩下来,无边无际,我在群山厚重的阴影里一步一步往前走,身边不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心中很渴望看到声音的来源,可是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没有办法。我不停的在原地张望,盼望着太阳升起来,然后,我听到清卓着急的叫着:“妹妹!妹妹!”
我慢慢睁开眼,清卓清秀的脸在我的面前渐渐清晰,清卓温柔的笑着说:“妹妹,你又做梦了吗?”
我坐起来微笑着说:“是啊,无穷无尽的黑和无边无际的轰鸣。”
清卓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转过头,发现窗外已经艳阳高照了,清卓陪我洗漱后就开始默默的做家务。我习惯了在清卓忙碌的时候站在一旁看着她,在每一个阴天或晴天,我都可以看见光线打在清卓的身上留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时光象停滞了一般,永远带着我和清卓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闪闪而过。悲喜都是不明显的,日子总是重复一次又一次,过段时间,清卓会看看我,给我一个很温暖的笑容。记不得是哪一天开始,我就发现清卓总是微笑的站在我的面前,我时常看着太阳在她的背后投下的阴影就会莫名的忧伤,但是只要抬起头,我还是可以看到清卓一如既往的笑。
很长的时间,我甚至都怀疑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过,我和清卓继续这一直以来的生活,我们习惯了大门紧锁,只是在必须要购买东西的时候,清卓会扮作男装出去,这是婆婆生前就已立下的规矩,我和清卓不论是谁,出去就必须改扮男装。我日复一日的在院子里忙碌着,种种花草,做做女红。很多时候,我会望着湖面发呆,湖水清澈见底,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有鱼儿在里面嬉戏,莲花也没有盛开过。绕过湖岸的阁楼是父亲一开始就留下的,父亲还未离开的时候,总是能听到他走过左右屋檐时的声音,那时的自己,该是怎样的安定与幸福?只是时间过去太久,我每天重复的看着清卓沿着长长的走廊去收拾屋子,阳光以一种千年不变的角度照着屋里的点滴,没有扬起的灰尘,一切安静的那样的不真实,很多时候,我看着看着就忘了它们的存在,连同它们相关的人和事。
那天,我站在阁楼里,看着他远远的飞过来,风吹起他的白色衣服,纯净得像忘忧湖里的水,我看见清卓迎了出去,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一下一下荡漾着,清卓微笑着看着他,透过清卓的目光,看着这张男子的脸,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掠过心上,清卓走过来拉着我,想起清卓当日防备的神情倒是比我清醒很多。
我看着他,他笑了,孩子般得意的笑。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子桑。姓什么已经忘了。”
我开始一直一直笑,笑到眼里流出来,看到两张倒映在我脑海中错愕的脸,我觉得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窝心。我停住笑声,然后看着他说:“我是梓雅,我不知道我的姓,也就是说,我永远也没有办法知道我的根在哪里,而你,居然可以奢侈的忘记。”
我觉得心像被湖水泡了很久很久,胀胀的、沉沉的。抬起头却是子桑一如既往的清澈模样。我转身回房,清卓落寞的眼神里满满的心疼,对不起,清卓。只有你会为我的难过这么难过,也只有你会一直陪着我,我不怕,一直不怕。
我听见背后风吹起的声音,像花瓣慢慢飘下来,我知道他已经走了,可是我和清卓都没有回头。
子桑再次落在我们的院子里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朵花,花朵含苞待放,清卓看着跑上前去,我终于见到了清卓念念不忘的莲花,没有叶子,大大的花朵,孤单的蜷缩在清卓的手中,安静而疼痛的色彩。
清卓突然抬起头看着子桑:“她已经死了。”
子桑说:“没关系,用水养着,她还是会盛开的。”
清卓朝子桑吼道:“你懂什么,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她就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死了,再盛开也是行尸走肉。”
我从来没有看见清卓这么激动过,像被割裂的琉璃在阳光中盛开出破碎的光泽,我走上前想要拉着清卓,我看到眼泪从她眼里掉下来,从未有过的伤心和绝望的情绪,到最后,清卓干脆蹲在地上大声哭出来,子桑不知所措的站在一遍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清卓一直都没有办法停下来,看得出来她竭力想要停下来,手抓着双臂,手指的关节已经发白,子桑走上前蹲在清卓的面前,我看着他捧起清卓的脸,轻轻的拭去清卓脸上的泪水,然后说:“对不起,为你,我会在这忘忧湖里种上最美的莲花。”
清卓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很温柔的笑着,我的心突然就痛了一下。子桑扶着清卓站起来,清卓终于回到我的身边,我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这一次,我不敢看,我怕只是一下就泄露了我们心中的秘密。
子桑说:“你们一直这样可是不行的,总得出去走走。我带你们出去玩好不好。”
清卓摇了摇头说:“婆婆说过,我们不能随便外出,而且必须扮男装。”
“那就扮男装好了。”子桑孩子般的笑容再次闪过。
清卓看着我,看得出来她心里的欣喜,我点了点头说:“好,姐姐就和公子出去玩一下吧,梓雅在这里等你。”
“你说什么呢,我是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子桑走上前来。
我摇了摇头:“不了,我头有点晕,你们去玩吧。”
清卓紧张的拉着我:“妹妹,我也不去了,我要照顾你的,公子,那就谢谢你了,下次吧。”
我恨自己连撒谎找借口都不会,如果我能像平时一样安静,那么,清卓应该就可以和子桑开开心心的出去玩了吧。
清卓扶着我走进房间,我躺在床上,清卓安静的背对着我站在窗口,我不知道此时的他是不是有看到他离开的样子,眼里心里会不会是难过,可是我的眼泪却忍不住想要掉下来,清卓,如此的一个不经意就将我们带入了不能分享的世界,看着同一个人有着大致相同的悲喜情绪却终究是不能分享的,终究只能是自己的事,你说,有一天我们牵手走出这忘忧湖,面对着外面的世界,我们还会记得这里曾经的所有美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