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周,为将者与为帅者不同,为将者只需在两军阵前斩敌夺旗便可,为帅者则需统筹兼顾,不唯要考虑战术战略,还要考虑政略财政。”
李昪折下了路旁树上的一枝柳条,秋已渐深,柳条上的叶子都落尽了,只剩余光突突的枝干。他一面缓步前行,一面心不在焉地将那柳条轻轻抽打在地上,看起来好象很随意,但高行周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严肃的味道。
“我要考虑的,并非只此一战,还有更远之事。若是武将恃勇抗命,贪功生事,燕军便是有百万兵马,也经不起折腾。行周,你是知道的,如今乱世,道德沦丧,我们的志向,并不只是割据一时逞雄一世,而是要重新建立起一套道德标准,这样才不至于使得我们的整个民族从中瓦解。”
高行周侧过头,仰慕地看着这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节度大人,心中反复咀嚼着他所说的话。
“这世上大多事情,凭武力不但不能解决,而且会越来越乱。我这几年与大伙共创基业,越发觉得我们若无长久打算,终一生也难成大事,便是侥幸成功,也难以长久。行周,或者我用兵治政之途,算不得什么仁义,但若是能让百姓得到他们想要的,那便胜过仁义之道千百倍了。为此,我治军不能仅从军事上来考虑,也得从政略上来考虑。史弘肇与我情同手足,他若不为诸将楷模,则诸将都将恃勇争功,轻军冒险,不唯我燕军将士性命危殆,对于这大业,也是流弊无穷。史弘肇深知我心,他定然不会怪我。”
这一夜高行周都深深思考着,史弘肇的身教,李昪的言传,对于尚在迅速成长之中的他而言,是人生中最难得的机遇了。
同样在这一夜中久久未眠的,还有李昪和史弘肇。这夜二人砥足而眠,守在帐外的卫兵听得二人于其中低声说着些什么,直到天将泛白,帐内的说话声才不再出现。但当起床的号角响起之时,两人依旧神采奕奕的出现在众将士面前。
“五千人马折了近半,只余三千了。”史弘肇颇有愧色,虽然战况早就报知了李昪,但看到整齐列在校场之上的三千轻骑时,他禁不住便要想起这数日激战中折损了的将士。
“换了旁人,只怕会折损得更多,你兵力不足敌军一半,尚能抓住敌军弱点一击破之,这已是非常难得。”
敬翔颔首道:“正是,史将军不必过谦,这便是战争,若想毫无损伤便可破敌,那是绝无可能的。”
“我岂有不知之理,只是想到这两千兄弟随我前来,却不能随我回去,心中不禁感慨,倒让大人和敬先生见笑了。”
史弘肇展颜一笑,转过身来向点将台下的众军一挥令旗,三千轻骑齐声呐喊,新一日的操练便自此开始。经过两年休整,到这几日才有恶战,众军士更是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平日里加倍苦练,才能在战时多那么一线生机。
“接下来当如何?”
敬翔凝视着李昪,燕军的第一步战略目标,至此已经完全实现了。定州得手之后燕军的补给将极为便利,展目望去是中原广阔的腹地,进攻的方向可以有多种选择。
“我此次进军,并非要一举占据整个河北。”
李昪揪着唇下短须,嘴边噙起一丝笑意,他的战略意图,敬翔应是很清楚的,之所以明知故问,无非是想让自己对于那些缺乏战略眼光的部将们,不要过于保密罢了。
其实他并非刻意对部下保密,关键在于下一步战略目标,比之猝然攻击李存勖还要让敌我都预料不到,兵法云出敌不意便是指此。但如今已是说明的时机,即便军中有敌国细作,传出去李存勖也无暇应变了。
“下一步,我军不去直接攻打镇州,而是转向西北,攻打有李存勖的云、代、蔚州!”李昪微微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熟得不能再熟的晋西北地形图,必须把幽云十六州,尽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啊。
敬翔眯起了眼,燕军目前的基地燕幽数州,虽说资源丰富,但地广人稀,守无可守,唯一的只有是以攻代守,云、代、应、蔚四州紧靠燕地,,若是夺取,就为燕地提供了一个非常稳固的后盾和人口来源,只需三五年间,燕军便能有足够兵力纵横天下了。
“为何不一举攻下太原府,大人也可立国称王!”
单廷珪咧嘴笑道,“他李存勖突厥余孽尚可称王,大人也姓李,为何称不得王?”
众将都微微笑起来,眼中颇有憧憬之色,如果李昪据土称王,他们也可封侯拜相。身在乱世,这可以算是武夫最大的梦想。
李昪一笑置之,心中暗道:“据土称王又能如何?再强大的国家,终有灭亡之日,纵观上下五千年,若只是为建立一个两三百年后,便被新出来的强者所灭亡的国家,不过是历史上,那已经只余残垣断壁枭雄功业的重复罢了。”
创业极而守成难,创业之时便需有长远眼光,不敢说千年大计,至少要能看到百年之内的变故,若不能做到这一点,即便化为白骨之后,也难保在九泉之下安生。
也正是因此,在李昪于外征战之际,同时丝毫不放弃在内政上实施改革,以图建成一个全新的有自我革新能力的体制。“生生不息”才能长久,躺在前人的功绩之上,失去自我造血功能者,只需一个小小的伤口,便足以使其毙命。
但李昪并未驳斥单廷珪的话语,众将正在兴头之上,如果去扫他们之兴,就容易失去人心。即便他本人对于称王称霸并无太大野心,却也不得不为了这追随他的人着想。这些四方的谋士勇者,官吏将士,都是为了‘博得身前身后名’的梦想而流血、牺牲,若不能给予他们相应的回报,怎能让麾下将士搏命?
“三军于定州休整两日,等待谢铭水师赶来会合。此后挥师西北,夺取蔚州、应州、云州,史弘肇,你仍为此战先锋,高行周为你之助臂,我与你两万精锐,这两日里别人可以休整,你与行周可要多加辛苦了。”
“是!”史弘肇、高行周挺胸应道,在其余诸将羡慕的目光之下,两人觉得能担此重任,实在是分外荣耀。
“且慢!”两人脸上的兴奋之色,显然让有人恼了,旁人顾及史弘肇与李昪的关系,此人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儿,只有他想不到之事,而没他不敢做之事。
“为何不让我为前锋?”
单廷珪双目一翻,猬须根根倒竖,很快又补了一句:“史将军与高将军打这定州,早就累了,该让他们歇息歇息,还是换我为前锋吧!”
“正是,正是。”元行钦、李山海也同声喊道,“让他们去打得痛快,却让我们闷在后面,大人也太偏厚此薄彼了。”
史弘肇嘿嘿笑了起来,众将争先,这可是件好事,哈哈道:“放心,我会留下些敌人让你们解馋的。”
“你所过之外,还会留有敌人?”
李山海撇嘴轻声道,在原幽州系的将领中,他与元行钦是少数未曾领兵出战者,而且在飞狐关关下双双败给了王处直,心中早有些闷闷不乐,自觉在这些曾出战过的将领面前低了一头。
诸将的奋勇争先,倒让李昪有些作难了,他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比你们都要想上阵搏杀,我起自行伍,每战必于最前,如今身为三军之帅,反而没有了上阵的自由。”
说到此处,还瞪了微笑着的敬翔一眼,很明显,敬翔是约束他上阵自由的一个重要人物,自那次于阵前迎击王处直以来,敬翔不知多少回旁敲侧击,以所谓“为帅者当运筹帷幄”,“斩敌夺旗为将者所为”,“将帅各有其道,为帅者不可逞勇与将士争功”之类的话语,将他谏得早就服了,因此这一次直接令史弘肇代他为锋锐。
“何不分兵两路攻敌”。高行周轻声插了句,众将相持不下,若能分兵两路,则至少可以多派一个先锋官了。因此此言一出,单廷珪与元行钦等都表示赞成,史弘肇虽觉不馁,却也一时无法出言反驳。
“兵分两路,我军实力分散,只怕难以持久,我军利于速决而非消耗。”刘知温此时插言道,他在相争的众人之外,因此反而能比较冷静分析。
敬翔用折扇敲着手:“正是,我军有如一只手,集中一路有如握紧拳头,揍谁谁都无法承受,但若是分散,则好比五根手指,随便哪一根都只能伤敌而不能致敌以死路。况且,我军除去夺取晋西北之外,前要防晋轻骑自太原来袭,后要小心镇州李存勖的十余万大军,更有杨师厚十万大军意图不明,如不能在敌发现我意图前实现战略目标,便只能退回幽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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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是了聊无生趣的,它继承了唐末的衰落,又开启了北宋的积弱,经过一百数十年的方镇割据,得以支配舞台的唯有军阀,于是乎暴君昏君迭出,注定了其基调的黑暗与倒退,也正因此,五代便失去了太多人文价值,从而无法令人神往。受其牵连,五代的名将也就很少有人关注了。
只不过,再黑暗的时代也有名将的光辉,何况从军事角度来说,这个时代的许多战例尚且堪称经典呢。近日拜读五代史,颇有感触,加之受到田中芳树的《中国武将列传》启发,笔者就来妄加评介一下活跃于五代的名将们吧。
所谓庄宗时代的名将,准确的说是指活跃于公元908年至923年这段时期的名将,也即是从李存勖即位至李存 妹 梁、正式成为后唐皇帝这段时期。为何要选择这段时期呢?因为其一,这是五代的开端,大凡乱世,初期的武将总似乎更优秀些;其二,这段时期也确实名将荟萃,创造了不少经典战例;其三,《中国武将列传》中入选的两位五代名将都活跃于这个时期。
但个人认为田中的选择还是较为日本化,比如那个王彦章,实际并不算很有代表性,即使单从梁阵营来说也如此,但就因为勇猛超群,便占了一位。所以我想,要是按照这个标准评选武将,则名额还是太有限,不如扩大到10人才算基本够用。
选择如下:
梁阵营:王彦章、刘鄩、谢彦章、康怀贞、杨师厚
唐阵营:李建及、周德威、李嗣昭、李存审、郭崇韬
下面就开始一一介绍。需要说明的是,年号和农历的规则很复杂,为了便于读者理解,文中在涉及时间之处,统一换算为公历。
首先说说王彦章。这个人在田中的《中国武将列传》中是与周德威并列的五代名将,但个人只将之划入一代猛将,有点类似典韦那类。此人出战时必带两支铁枪,都有百斤重,单从重量判断穿透力就相当不俗,不过他并不是双枪将,其中一支是挂在鞍桥上备用的,因为在战斗中所向无前,所以又被称为“王铁枪”。王铁枪参战不少,但多是作为副将活跃,因此通常名不见经传,只有四件事是比较出名的。
第一件发生在他应募当兵的时候。当时应募的有数百人,大家要选出一位长官,他便以一个毛头小子的身份自荐作长官。众人都很生气,纷纷责问说;“你王彦章算老几,刚从乡下出来,就想爬到我们头上,实在太不自量了!”这个王彦章也不废话,径直跑到主将身边指着数百人宣布道;“我生就的雄壮之气,自忖你们是比不了的,所以自荐作长官。既然你们叽叽喳喳,看来是想分个胜负啦!大凡健儿开口便言死,但今日死就免了,只与你们比比赤脚在蒺藜地中走上三五趟,你们敢不敢?” 疝际且恢致氛 ,有四根刺,放在地上总有一根可以竖起来,踩上去脚都要戳穿了。众人都以为他是虚张声势,没想到王彦章真的走了几趟,把他们吓得腿都软了。这件事传到朱温耳朵里,于是把他招为亲军,后来又升为亲军长官。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此人的确是个不要命的人物,而且很有几分傲气。
第二件发生在 909年底。当时刘知俊反叛,带着岐军进攻灵州,朱温派康怀贞去救援。康怀贞也是一位名将,他采取围魏救赵的办法进攻刘知俊的归路,刘知俊见状只得解围。这时候是第二年的 2月初,正赶上朱温催促康怀贞回师,梁军急急忙忙的撤军,刘知俊就在中途给他来了个据险邀击,眼看全军覆没的时候,王彦章率领部下杀出一条血路,才算把康怀贞等救出来。这还不算完,刘知俊一看没能全歼,又到升平的山口设伏,阻截北转的败军。康怀贞再次中计,还是多亏了王彦章才得以身免,与此对比,没有王彦章保护的另外两路人马就全军覆没了。这个康怀贞也是勇将出身,但没有王彦章都逃不出来,可见此人的武力是如何的超群了。
第三件其实是个大败仗,却阴错阳差的杀了大将周德威。919年1月,李存勖趁贺瑰杀了谢彦章,梁军内乱的机会,直插梁国都城大梁。27日,贺瑰追赶到胡柳坡,双方数万大军展开激战,结果王彦章的骑兵被击溃,但他并不是掉头逃跑,而是掠过晋军的西阵斜着逃。这一逃不要紧,晋军的辎重队正在西阵,还以为梁军骑兵来进攻,赶忙也向西逃,一下涌向周德威的部队,把部队冲了个乱七八糟。当时周德威正在不知跟谁交战,便和儿子一起死在乱军中了。
王彦章是猛将,但也不是只会冲杀,有件事最能体现他的指挥才能。 923年,梁军正与晋军争夺黄河的控制权,其中德胜双城是一大患。当时梁国的名将死得差不多了,只得派王彦章这个猛将挂帅,很有些三国名将张合临危受命的意思。梁末帝问王彦章多久能攻下来,王彦章回答;“三天。”众人没有敢相信的,因为德胜城存在不是一两天了,凭他一个猛将大约也只能是吹牛,但究竟如何实现只有王彦章自己清楚。7月4日,王彦章赶到了滑州,一面设宴劳军,另一面暗中派人在杨村渡口作准备。当晚,六百甲士人手一柄大斧,携带着工匠和火炉,从杨村乘船顺流而下,直扑德胜。此时宴会未散,王彦章借口更衣退席,也率领精兵数千沿黄河南岸奔赴德胜。
晋军没料到梁军刚换了主将就来进攻,根本就没进入战备状态。王彦章军水路并进突然而至,甲士们捞起横江铁索将其烧断,紧接着奋力用大斧劈断浮桥,截断德胜北城的援军,同时王彦章指挥精兵猛攻南城,一下就攻了下来,斩首数千。从受命开始,正好 3 天。王彦章乘胜进攻,潘张、麻家口、景店等寨,都被攻破,梁军士气大振。随后,王彦章又率军与晋军争夺杨刘。这一连串的打击,使晋军几乎丧失战略主动权,也可谓是梁国灭亡前的绝唱了。而这一系列行动便是王彦章的第四件、也是最具影响力的一件事。在一般人的印象中,猛将似乎就是蛮冲蛮打的代名词,但稍稍配合以谋略,猛将雷厉风行的作风便可成为制胜的利剑。
可是就在王彦章有机会改变梁国战略处境的时候,他却被剥夺了兵权。原来,当时梁国有赵、张两族乱政,王彦章对他们深恶痛绝,被任作主将的时候曾对心腹说;“等我立功回军的那天,就是尽诛奸臣以谢天下的时候。”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赵、张听说后私下商量,最后认准了一个卑劣的念头——宁可死在沙陀人的手里,也不能让王彦章杀了,于是兵权就到了马屁精段凝的手中。段凝不会打仗,又 刀 王彦章的能力,因此不但事事拖后腿,还经常给末帝打小报告,加上赵、张二人总将胜利算在他头上,终于促使末帝召回了王彦章。后来大梁被攻陷时段凝还领着全国精锐在外发呆,顺手一起投降了后唐,又过了几年被明宗李嗣源所杀。
过了不久,因为晋军进攻兖州,梁末帝又重新启用王彦章,但这次只给他保銮骑士五百及数千新募的士兵,还派了个监军看着,纯粹是派他送死了。不久王彦章渡过汶水反攻郓州,被李从珂的骑兵打败,俘虏三百,斩首二百,只得退守中都。11月14日,李存勖亲率大军南下,王彦章开城突围,带着数十骑兵逃走,却正巧碰上夏鲁奇。这个夏鲁奇曾跟随过朱温,一下就听出王彦章的声音,于是大喝一声;“这就是王铁枪!”从背后一槊就把他刺下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