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声轻响,王处直刎向自己脖颈的利剑,被史弘肇用长刀架住。
“你待如何,我是决不会降的!”
王处直怒视着史弘肇,对手在兵法和战技上虽然高他一筹,但在气概上,他却丝毫没有败北后的颓废,似乎面对死亡的并不是他。
“节度大人何必如此着急,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节度大人如此急切求死,是不是不敢面对这失败之结局?”史弘肇正容道,他知道王处直此时求死之心已决,只有激他才能唤他回头。
“罢!罢!罢!”
王处直抛下佩剑,将头一昂,看也不看史弘肇一眼,“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你等既是非要我受这耻辱,那也由得你们!”
史弘肇长刀入鞘,对高行周施了个眼色:“传我之令,全军善待王处直将军及其部下!”
早有士兵上来将王都身上的绳索解开,王都闷哼了声,摇摆了几下胳膊,单膝跪在王处直面前:“末将该死,贼兵实在勇悍狡猾,末将虽然奋战,仍被贼兵设计擒住,请大人治罪。”
“起来吧。”王处直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治你之罪,谁又来治我之罪?”
此刻李昪心中焦灼,等待着史弘肇的消息。
“启禀大人,史弘肇将军信使求见。”
传令兵的消息,让李昪心中的焦躁缓了几分,自从信使回覆说史弘肇有意违令出击之后,他虽然一直末表露出来,心中的担忧却与日俱增。尽管他了解史弘肇,深知史弘肇骁勇之外也颇有战术头脑,只不过他的光芒,一直被自己所掩盖罢了。这一次他违令进军,莫非他在潜意识里想要摆脱阴影,想在这乱世之中独当一面,展示自己的真正能力?
可是仅五千人马,又是在后方不稳的情况下,敌人却是用兵极为正统的王处直,若是有个闪失,史弘肇便难以回来了。他敢如此,定是料到自己会想办法,为他扫清后方之故吧。
“快让他进来。”
信使的脸上泛着喜色,身上的血迹尚未洗去,走进帐来,带来了浓烈的血腥味与汗臭味,看来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笑容已经告诉了李昪,他带来的是个好消息。
“免了。”不等信使行礼,李昪忙不迭地问道:“战况如何?”
“托大人之福,史将军安好,定州城已经落在我军手中,另外,王处直及家小,也全都被俘,史将军已安顿好了他们,请大人尽快去定州接管防务!”
这个消息比之史弘肇安然无恙更让李昪觉得振奋,因为自己帐下有可能又增一员大将,更重要的是,史弘肇竟然在战术上取得了一个完胜。
“恭喜大人。”
敬翔摇了摇手中折扇,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史将军能如此,大人今后可将一半负担分给他了。”
李昪仰天大笑了半晌,他心中的喜悦,确实是难以名状。史弘肇与他亦兄亦友,可谓生死患难之交,在军中,只有他与景延广能让他有这种亲密感觉者,景延广镇守老巢幽州,如今史弘肇小试锋芒扬威疆场,而且不仅仅是倚靠武力取得功勋,对手是河北名将,这让李昪也觉得光荣,甚至比他自己取胜更让他开心。
笑声渐止,他看了一眼敬翔,见敬翔脸上的笑容有些涩,心知他想起当初是他劝自己不得冒进,如今史弘肇冒进却立了大功,他心中自然有些尴尬。
“孙晟。”他大声道。
“在!”秘书郎孙晟灼热目光注视着李昪,一场战役算是结束了,如今应是议论功过之时。
“与敬先生记大功一次,用兵之道,警慎一万次也无妨,军中上下,有与主帅不同意见者都可大胆提出,敬先生当为全军表率。”
敬翔双眸中光芒一阵闪动,用人如李昪者,何愁将士不誓死效力?他轻轻呼了口气,自己方才的担忧,似乎是小人之戚戚,对于李昪,自己难道还有何担忧不成?
“给史弘肇记大功一次,主动出击,随机应变,临事不叵,足以为各将之仪范。”李昪继续道,但脸色开如严肃下来。
“给史弘肇记大过一次,妄顾军令,擅自进军,虽然侥幸取胜,但不足以师法。”对于同一件事,他接下来的评价则完全相反,帐中诸将,脸上都露出错愕的神情,便是敬翔,也紧紧皱起了眉头。
“史弘肇违进军在先,立功则在后,故罚在赏先。他人如今不在此处,赏罚都先记着,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大人对同一件事,做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判断,赏罚何其乱也!”
敬翔当先道,言语之间又现出咄咄之势,为下者鸣不平,为上者正其误,这原本就是他处世目标之一。况且李昪这等赏罚,极易在部将之中造成思维上的混乱,遇到变故,他们便会无所适从。
“史弘肇立有大功,自然当赏,但同时他也犯有冒进之错,所立功勋,实在侥幸。我不鼓励大家学他妄顾帅令之举,为了让诸将今后行事有所借鉴,因此罚之。赏罚并立,好让全军都知我燕军军纪森严。”
李昪的话语,让敬翔将准备好的辩护之辞都收了回去,牵涉到军纪这一问题,事关燕军战斗力的根本,确实是无法回转了。
信使先一步将李昪的赏罚令带回到定州,史弘肇帐下将士都记有功勋分发奖赏,唯独史弘肇功过相抵,他部下虽然心中有些不平。史弘肇只是哈哈一笑:“功过相抵又有何妨,只要打得痛快,只要你们能立下武勋,其余之事又何必放在心上?”
“还是将军想得开。”
高行周也是一笑道:“若是旁人,只怕大人会记功大于过,但是史将军,大人会更严一些。因为对于大人而言,史将军如同他自身一般,决非其他外人可比。”
他的宽慰正中史弘肇内心,史弘肇拍了拍高行周之肩:“若非有你,此次我冒险进军未必能胜,行周,今夜我们痛饮如何?”
“将军想要痛饮,不妨再等两日,节度大人到了之后,我们才算大功告成,才能释去重负痛饮一番,如今定州新定,沧海未平,将军当枕戈待旦,以防不测。”
“好小子,赞了你一句,你倒认起真来了。”史弘肇开怀大笑,“你倒说说,有何种不测可能发生?”
“如今定州虽然为我军控制,但人心未定,且周边各县尚为原义武守军镇守,人数虽少却也不可不加小心。王处直被擒,将军出于安抚所需,待他较宽,若是给他逃出城去,又将生起事端。加上李存勖大军在侧,不知其何时反扑,当小心为上。”高行周一一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他虽然有些过于小心,但这些分析倒是实情。
“虽说如此,但我以为我还是可以大醉一场。”史弘肇承认了行周的说法,但却仍旧坚持自己要去痛饮的立场。
“将军三思而后行……”
“既然你分析得如此详尽,那么我就全权交由你处理这些事务。”
史弘肇打断了行周的话语,“我只管打仗好了,这些烦人的事情,行周,全靠你了!”
行周轻轻颤了一下,史弘肇自然不是为了喝酒什么也不顾的人,他以喝酒为名,实际上是要让自己挑一负重担,给自己独当一面的机会吧。他向大笑而去的史弘肇深深行了注目礼,自己看来是有许多事要忙了。
“王将军,久违了。”
虽然只是隔了十日不到,李昪再见王处直时,王处直已经没有飞狐关前那威风八面的气势了。如今的他,面色憔悴,两鬓间竟然隐隐有灰白色的头发现出,眼神也不再炯炯,而是昏暗无光。
李昪看了心中也不禁有些感伤,自己及史弘肇操控的两战,便将这河北名将打击得如此消沉。因此,他问侯之话确确实实是发自内心,而不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略有嘲意的调侃。
王处直缓缓看了李昪一眼,伸手自衣袖里掏出两团棉花,一语不发便塞住了自己的耳朵。李昪先是愕然,接着便明白,他是决不肯听自己说上一句半句话的了。
“王将军如此固执,我也不难为你。”眼见王处直终究是不肯屈服,李昪不得不行了个礼,便退出了临时给他居住的院落。
“果然如你所言,确实是又臭又硬的脾气。”出了门来,李昪瞟了身旁高行周一眼,虽然是在批评王处直,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怪罪之意。
高行周轻轻笑了笑,其实李昪见到的王处直,已经算是不错了,刚被俘那会儿,王处直可是既不吃也不喝,若不是把他同他妻小安顿在一起,只怕到现在仍是那欲寻死的样子。
王处直如此软抵抗,饶是李昪也无计可施,杀之可惜,放之纵敌,倒叫他难以处置。
“好好待他,暂且如此,看看时间能不能让他改变一些,时间,可是什么都可以改变的。”
李昪慢慢地道,他实在不愿意杀死这世代镇守义武的大将,更何况他对攻占下一个目标武顺节镇有着莫大的好处,然而以王处直如今这样顽固的态势即便用时间这亘古以来最有威力的说客,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吧。
高行周垂下头,过了片刻,又期期艾艾地道:“有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昪颇有些奇异地望着他,片刻之后恍然大悟:“是史弘肇之事吧,我裁定史弘肇功过相抵,你可是觉得不平?”
“末将不敢……”虽然他曾出言劝慰史弘肇,但当着李昪之面,史弘肇又不在身旁,高行周还是觉得应当将心中的不平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