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辰族对外公布墨少主的死讯。那日的轻然玄女,说什么都不肯相信,拖着重伤的身体,跌跌撞撞爬到月絮阁门口,死死掰着门框,几个人都拉扯不动。
她身上多处箭伤,腿脚不便,伤口一片又一片裂出缝,浸红了衣衫。整个人双手撑在地上,痛苦地悲泣着,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和血液融合到一起,泣到嗓音发哑。
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墨少主坠渊身亡的事实。尽管她做再多努力,终究只是徒劳。
以音铃传音,响起的是辰族主和三位长老商量丧仪的对话。
以观微入境,看到的是辰族最庄重的神殿之上,伫立着由筑工静心打造的白玉碧落台。墨云箫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穿的是继任大统时的云白飞袖华服,面容毫无血色,白的透明。
辰族举国上下挂起白帆,以国主仪式厚葬他们的少主,全国遍地响起哭丧的声音。
七令跪守在白玉碧落台前,三大长老在焚香祭奠。
惜瑶一身火红衣裙换成了白净的丧服,带起白色兜帽,哭的眼睛红肿。文漪神情悲悯,文煜与寒清风对着逝者亡灵磕了三个响头,含泪唱起没人听得懂的歌谣,隐约是追音涯的送别曲。
其余四国派人去吊唁,不管是真心探望还是假意问候,人人皆证实墨少主已死。玉朝弦、寒歆韵、寒岐轩、楚越以及信凉帝都见过尸体,回到信凉与玉轻然对视,一个个都在摇头,是不想言说的痛惜。
墨云箫的尸体是月令与温沁找到的,他们听说了玉轻然的情况,跟随辰族主一同看望她。
玉轻然见到辰族主便立马情绪失控,想跟他拼命,大呼质问他是不是又存了什么歪心思。辰族主颓丧着脸,摇头否认。
月令心底有怨气,不肯与玉轻然多说,温沁代替他,把话跟玉轻然讲清楚。
玉轻然看着温沁拿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比划,慢慢接收到她所表达的意思。
温沁想说的是:“是寒太子帮的忙,他用观微看到无回渊底下有很大一片树林,少主是受那些树木的阻挡,才避免了粉身碎骨。族主派我和月令带人出发,根据寒太子所指,连夜挖通了辰族通向无回渊底端的路径。因为雪落得深,我们找到少主时,他已经全身被雪埋没,失去了气息。”
“被……雪埋没?”玉轻然张了张嘴,随后,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的指甲渐渐深入血肉,想起了墨云箫当时风淡云轻地同她讲自己在那场大雪中的经历,一样是本应阖家欢乐的除夕,被大雪埋没,被寒冷吞噬。
公主府的人,彼此都安静了很久,久到好似跨越了半个百年。
玉轻然坐在木椅上,呆立不动,出神望向窗外,“他真的……就这样死了么?”
温沁继续耐心比划:“仵作查验过,四国来使和诸位大臣见证,是少主无疑。何况,万与玄戒是认主的灵器,没经少主任命,不可能进行下一次认主,而现如今它依然套在少主右手中指上。你若不信,可以亲自去看。”
玉轻然低着头,外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听她问道:“隐尘呢?”
辰族主接道:“隐尘接受不了现实,跟着去了。”
玉轻然抬头审视辰族主,辰族主同她对视。
温沁搭上玉轻然的手,再度比划:“请相信族主,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族主,对我们都很好,对少主也很愧疚。那日看见少主掉入无回渊,他失魂落魄地哭守在悬崖边一日一夜,人都冻病了,前几日刚好。”
玉轻然仔细注视着辰族主,一个表情都不肯放过,盯得辰族主实在不自然。寒歆韵出来化解尴尬,“小然,相信你墨叔叔,他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绝不会再胡作非为。”
玉轻然想也不想便冷笑拒绝:“墨叔叔?别开玩笑了,我和他不亲!”接着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都让我相信辰族主,可墨云箫被诬陷的时候,怎么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叫我相信他?他被骂的那么难听的时候,谁为他辩解过一句?”
寒歆韵沉默不语。
玉轻然环视一周,不见信安王的踪影。故意躲着她?这笔账,她迟早会找他清算!
玉朝弦站在寒歆韵身旁,言语罕见得不再棍棒相向,“这件事,是我的错,我会赔偿给……”
玉轻然忽然哈声笑出:“岂敢?您是正义凛然的桀骜君子,要维护天下大义,怎会出错?墨云箫该死,我该死,所有的恶事都是我们做的,与您无关,与所有人都无关!”
玉朝弦知道玉轻然心中依然怨恨,怕她情绪激动又加重伤势,便道:“你前几日刚受过伤,好好休息,若想寻我报仇,我在帝师府等着你。”
玉朝弦迈步离开了,玉轻然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六神无主。
弑父?怎么可能?玉朝弦是有错,错在为女殚精竭虑,殃及旁人。寒歆韵也有错,错在比起别人,她更在乎自己身边的人,虽然自私,但这是人之常情。
自始至终,错到深处的,只有她一个人。
玉轻然真想现在睡去,永远不醒来,永远不用承受这份煎熬。
寒歆韵拉住玉轻然的胳膊,上前一步相劝:“你阿爹并非是你所想,他根本没想要小墨的命!”
玉轻然淡漠挥手,甩开寒歆韵,字里行间都是对他们的不信任,“你们诱他前去无回渊,埋伏众多弓箭手,射出那么多支箭,当我眼瞎人傻好糊弄?”
“不是的……朝弦他只是……”
玉轻然偏过头闭眼,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我不想听。”
就因为辰族主说过几句好话,未经墨云箫的同意,利用他对她的爱与纵容,他们私自放人,可考虑过墨云箫的感受?如果辰族主展现出来的面孔都是伪装的怎么办?如果他还记恨着墨云箫怎么办?
这些问题,早已徘徊在玉轻然的脑海里很久很久,但在此时此刻,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人死不能复生,新仇旧恨又有什么意义?
玉轻然把周围人全部扫视一圈,联想到当日无回渊的事,讽笑:“你们所有人都一样,对待恶人,只要他尚存一点良知,就能够原谅他;对待好人,但凡他出了一点错,就变成你们口中叫打叫骂的小人。不觉得这很讽刺吗?”
玉轻然的目光转向另一侧的辰族主,笑容不仅不改,唇角还更弯了几分,“叔叔更好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死后,您顺利接管辰族,落得个慈父的好名声。”可是,就在最后一个字落音时,她将假笑收起,双眸在冰冷中蕴藏着巨大的仇恨,似隔空便能将辰族主的眼睛剜出,“但你配么?”
她借助阿月的力量勉强站起身,神情麻木又冷漠,“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说话做事时,对墨云箫可有最起码的尊重?”
玉轻然缓缓挪步,迎视着阳光薄怨道:“为楚柳霜,为你们,为天下,为我,他真不值!”
四下寂静,没有一个人敢吱声。玉轻然出了公主府接待宾客的房间,抬头便看到楚越刚走到门口。
楚越的眼睛在与她对视中,忽然躲闪,并平静地问:“你好些没有?”
玉轻然也不再盯着他看,沉默点头。
楚越似是松了口气,刻意说明自己来意,“我来找帝师。”
玉轻然侧身给他让开路,楚越提步而上。
“小越。”
听见熟悉的呼唤,楚越立刻回头,眼睛里有惊喜,可渐渐还是被理智冲洗干净。
这次,玉轻然是真心笑出,“谢谢你愿意相信他,比我做的好。”
楚越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把拳头握紧。
玉轻然在寒风中微微笑着,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是我杀了他,所以今后,你不用再勉为其难喊我‘姐姐’。”
楚越站在门口,微垂着头,等着玉轻然一步一步离开。待抬眼时,玉轻然已经转过拐角,往另一个方向而去了。
冬日太阳下的风依旧很冷,短短几日,玉轻然仿佛又消瘦了很大一圈。楚越心中难受,对着玉轻然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