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听到沈校良的声音, 惊了一下,立即站正。
他当然拒绝傅新词和纪眠找上门,所以才一直没有站出来。
就刚刚听到的对话,这一大一小明显有备而来, 不仅准备“死皮赖脸”, 还打算用上苦肉计, 进屋了多半就赶不走, 到时候不得缠死他?
谁料这两位被他爸捡到了。
沈校良不知实情。
沈意不希望他爸坏事。
终于。
“咵嚓”。
沈意再也藏不住,踩着拖鞋往旁边迈出一步, 岔开腿站在了狭窄的胡同中央。
前方走来的三人顺着声音望来,见到沈意。
傅新词眼神一凝,稳住不慌,隐秘又迅速地在一旁纪眠的条纹衫上蹭掉手上的灰。
就见前方, 修长玉立的身形杵在那儿,一手提着黑色垃圾袋,穿着旧T恤和中裤,样子宽松闲适,裤管下露出的小腿青白修长, 线条紧致。
别人穿成这样,这副形象, 肯定就是邋遢,但沈意穿成这样, 却跟日漫里走出来的人物似的。
再看那张脸, 除了表情是冷的,气色比离开前还要好, 也润了很多。
傅新词眼底神色一明一灭间, 也不知是为沈意高兴, 还是为自己难过。
分开后,沈意活得更好了,只管把他跟纪眠扔在水深火热中。
这个男人没有心。
沈校良走过去,低着眼,跟沈意道一声:“今天起真早。”
然后没事人一样,自顾自进屋了。
傅新词见沈校良跟沈意打招呼,又进了同一个院子,这时才像是终于想起来什么一般,望向中年男人的背影。
一旁,纪眠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出现,万分惊喜,大喊一声“沈意!”,就直直冲了过去。
孩子的热情总是来得没有道理,仿佛忘了前因,也不计后果。
沈意猝不及防。
正犹豫要不要伸手挡一下时,小卷毛已经一头扎到他身上,藕节一样的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腰。
沈意脸色稍稍一变,冷漠多了道缺口。
他清了下嗓,瞥了眼前方的傅新词,又低下头,修长手指胡乱理了理小孩跟鸟窝一样的头发。
明知故问:“你怎么来了?”
沈意经过一番思考,还是决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策略就是“敌不动,我不动”,看这一大一小要怎么说,再找理由把他们打发走。
纪眠抱着沈意没撒手,仰起脑袋,原本牛奶一样白皙的小脸盘现在灰尘仆仆的,大眼里包着一汪泪,可怜至极。
“我来找你呀,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好惨啊,每天都睡不好,吃不饱,而且一个人好孤单……”
打住。
沈意伸手捂住纪眠的嘴。
卖惨就算了。
纪眠“唔唔”两声,皱起眉。
好像跟傅叔叔刚才说得不太一样。
沈意掀眸,看向傅新词:“你来干嘛?”
傅新词朝孩子一扬下巴,神色很淡,带着特有的矜傲:“他吵着要见你,一家子都拿他没办法。”
“小孩吵,你就带他来吗?”沈意不留情面,道,“抱歉,这是你们的事,无论如何,把他送回家的那刻起,事情就已经跟我无关。”
纪眠依旧被捂着嘴,小表情呆滞一瞬,大眼里晶莹的泪花颤了颤,好不叫人心疼。
果然。
沈意不要他了。
傅新词眉眼霎时间变得薄凉,他盯了沈意数秒,冷声问:“你真这么想的?”
沈意面不改色:“还能有假的?”
“好。”
傅新词也不废话,走上前,牵过纪眠的手,把小孩从沈意身旁拉开。
男人撩起眼皮,冷冷看沈意一眼,那眼神,仿佛第一次认识沈意这个人。
沈意目光坦荡,没有丝毫躲闪。
“沈意,你记着。”
傅新词嗓音变低,牵着纪眠转身。
纪眠不舍地回头看,伸出小手,对着空气徒劳地抓了一把。
傅新词停在原地,微微撇过头,低垂长睫,给后方沈意留下个俊朗明晰的侧脸。
“这个世界,不是谁离了谁不行。”
沈意暗暗攥紧掌心,指甲掐得肉疼。
傅新词这回终于没有死缠烂打,却识趣得好像别人亏欠了他什么一样。
傅新词没再说其他,带着纪眠向前走。
纪眠一边被拽着走,一边仰起头望向傅新词,大眼里填满了茫然和焦急。
叔叔不是说好要死皮赖脸吗?
为什么刚见上面就要走了呢?
就在这个时候。
傅新词突然身形一晃,脚步打了个趔趄,顺势倒在一旁墙壁上,身体就像是被抽了主心骨一般,软软地沿着墙壁滑下。
“叔叔!”
纪眠大惊失色,要去拉傅新词。
但男人近190的身高和体格不是他一个小不点能承担的,纪眠反倒被坠得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沈意同样吓了一跳,傅新词走得好好的,怎么说倒就倒?
他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上前先把纪眠捞起来站稳,又下意识搀住傅新词的胳膊。
可傅新词却是把手一抬,态度冷漠地避开沈意的触碰。
沈意静默一下,手还伸在半空中。
他看向傅新词。
就见男人坐在地上,支着一条长腿,低着头,一手时不时碰一下额角,又放下来查看手指。
似乎是刚才撞到墙的时候,那处有些磕破皮。
傅新词面色苍白,因此黑色长睫耷拉下来时,在眼下降下的阴影显得尤为明显,他淡色的唇线抿直,显出脆弱又倨傲的一张脸。
看他那样,似乎是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却又骄傲地不肯接受帮助。
沈意只好站直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傅新词,语气里还有没降下来的冷感:“你怎么了?”
傅新词抬头,瞳仁漆黑地看着沈意,叛逆地挑高一边眉:
“不是事情与你无关吗?”
“你不是不管吗?”
说完,再次垂下眼睫,神色称得上没好气。
沈意一时间被怼得无话可说。
确实是想扔下不管,但傅新词这个样子,走路都成问题,就这么扔在门口显得太不人道。
就算现在瘫在这边的是个陌生人,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纪眠忽而脑瓜子一转,连忙抓住沈意的手,急切地道:“他昨晚一直在开车,从乔一凡叔叔家一直开到了这里,没有睡觉,也没有吃饭,一定是快不行了,救救我叔叔,救救我叔叔吧!”
沈意:“……”
孩子喊得像是叔叔快死了一样。
傅新词看纪眠一眼,冷冷地打断:“你说这些干什么?没用的,你没听到他刚刚说的话?他只希望我们消失,再也不来打扰,我就算今天昏死在这里,他也只当我是在博取同情。”
沈意:“喂……”
我没这么恶毒吧……
纪眠当真不再多说什么,但还是晃了晃沈意的手,一脸焦急,像是催促着什么。
傅新词看上去状态确实不行,又带着纪眠,指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沈意自认是个有良知的人,再次伸手搀扶傅新词,神色冷静下来。
“起来吧,进屋休息会,你这样不能开车。”
傅新词却挡开沈意的手,只将脸往墙那边撇了一点:“你走吧,不用你管,我就算撑不住,不行了,也不需要你帮忙,免得你以为我有所企图。”
那清高倔强的模样,多少有点赌气的成分在。
沈意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三番两次被拒绝,他也不勉强,站正身,道:
“行,那你记得快不行的时候,爬远点,别倒在这条街上,万一真闹出命案……这片房价不能再低了。”
“……”
沈意说完,不再管他们,继续朝胡同口走,去扔垃圾。
沈意往回走的时候,傅新词还维持姿势不变,支着一腿坐在那儿,脸色愈发冷峻。
一旁,小卷毛眼泪汪汪地望着傅新词,充满无助。
沈意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放任两人挡了半边的道,只管自己朝沈校良的住处走。
结果就在沈意快经过叔侄二人时。
傅新词轻咳两声,抬起一手捂住心口。
他看着眼前地面,眉间轻蹙了蹙,长睫微微颤动,低声自语。
“不行,我才二十二岁,不能就这么放弃……我觉得还能再救一下……”
沈意听到了,瞥向傅新词:“……”
就见年轻男人像是终于想通一般,一手撑住一旁墙面,艰难地站起来。
“让我进屋休息会儿是吧?这可是你说的……咳咳……”
再次虚弱轻咳。
“……”
沈意静静看着他。
傅新词面色苍白,转过身,手扶着墙,拖着身体,走在沈意前面,往刚才沈校良进去的院子走。
但说话时,依旧是铮铮傲骨模样:“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我喝口水就走。”
傅新词走路时有些一瘸一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不是磕到了脑袋,而是摔断了腿。
“叔叔,你慢点。”
纪眠在傅新词身旁亦步亦趋,双手牢牢抱住傅新词的手臂,说不上来是出于孝心搀扶,还是怕被落下,把自己吊成了一个小挂件。
沈意在后方,看着一大一小进了院子,知道最终还是让他们得逞了。
他朝上吹了下刘海,说不上来什么心情,也不愿多想,先跟着进去了。
***
三人气氛诡异地回到屋子里的时候,沈校良已经提上工厂的制服外套,准备去上班了。
傅新词稍稍身体站正,老老实实,就差鞠躬:“叔叔好。”
纪眠也乖乖叫了声:“爷爷好。”
沈校良低着头换鞋,道:“你们好,来看阿意的吗?招待不周,有什么事就跟阿意说,我先去上班了……阿意,今天中午我不回来了,家里有菜,冰箱里也有速食,你做也方便,或者出去吃也行。”
沈意应一声:“知道了,爸。”
他走到桌旁,却发现中间一屉小笼包,旁边摆了三副碗筷。
沈意搭在椅背上的手指蜷了蜷。
这是沈校良准备的,似乎早就知道傅新词和纪眠会进屋。
沈校良说了声“再见”,便出门了。
傅新词看着男人低着头,从面前经过,忽而又想起多年前在晚宴中看到的那一幕。
那时男人站在楼梯上,身姿挺拔,气度不凡,对谁都带着得体的笑。
现在的沈校良,早已不是傅新词记忆中的样子。
明明还不到五十,头发却早已经花白,走路,说话,干什么都是埋着头,低着眼,很难再将这样一个有些怯懦的男人跟曾经的全城首富联系起来。
沈校良走后,气氛再次回归诡异。
傅新词和纪眠还站在门口。
沈意不发话,他们似乎都不知道坐哪儿。
沈意抽开一把椅子,道:“你们先吃吧。”
傅新词和纪眠下意识对视一眼。
这一大一小从彼此眼神中同时看到松一口气的迹象。
傅新词没说话,撑着虚弱的身体,在桌旁坐下,低声道:“谢谢……但其实只要给杯水就够了。”
“不是没吃早饭吗?”沈意凉凉道,“来都来了,就算急着走,也不差这一顿。”
傅新词拿起筷子,一副盛情难却的模样:“既然这样……好吧。”
纪眠刚想爬上椅子,沈意卷起袖管,一向清润的嗓音有些严厉:“纪咩咩。”
“嗯?”小孩一个激灵,赶紧抬头看沈意。
“过来。”沈意微微拧着眉,道,“给你洗把脸。”
按照沈意一贯的规矩,小孩脏兮兮的,不能上桌。
于是,纪眠乖乖跟沈意一起进卫生间。
把脸上的灰都洗掉后,小孩又是一副白白嫩嫩的小漂亮模样。
纪眠环顾杂乱的卫生间,嘟了下嘴:“这里好小,好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