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给自己带来十万援军的副官,在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同时,也会同时扮演咸阳的眼线和大军的督军的双重角色,这一点似乎很是明朗。
王陵一手示意那副官坐下,一手在眼角擦起了眼泪,看似动情道:“本将军有愧大王的重托!有愧范丞相对本将军的一番深情厚谊!想我秦国,在长平与赵国交战之时,也是将士用命、死伤无数。此番为了灭赵,更是筹集了五十万大秦子弟。在我大军兵员锐减之际,大王不但没有责罚于我,反而派来十万援军。本将军…,本将军若不亲手灭了赵国,有何脸面去见大王!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话一出口,王陵的脑袋突然翁了一下!这临场发挥结果一不留神冲动了。魔鬼最喜欢在冲动的脑子里横冲直撞,因为冲动的脑子最容易将困着魔鬼的脑子连同魔鬼一起回归地狱。说过头的话等同于自断后路、自掘坟墓。这世上最不该说的就是过头话。但凡是说过了头的话,都无不是自己亲手射出去的箭,迟早有一天调转过头来射穿自己。王陵急忙改口道:“本将军若是不能亲手灭了赵国,本将军…,本将军当自断手臂向大王谢罪!向几十万秦军将士谢罪!”
世上的很多谢罪都朝着成双成对的天然配置较劲,比如手臂,比如手指,谢了一个还剩一个。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脖子,比如肚子。前者是还想活着将功赎罪,后者基本属于已经没有了将功赎罪的回旋余地。
对于某一个装神弄鬼的人间个体而言,只要能活下去,把自己在人间有限的寿命无限拉长、拉到最长,就可以无所顾及、无所不用其极,就可以卸掉神和鬼的伪装,老老实实的变回人。当有人问一个最应该为了千万人的死去而剖腹谢罪的人为什么没有剖腹谢罪时,得到的回答可能只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无能为力。”
分列两排的一众校官同时站了起来,异口同声道:“我等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攻下邯郸城只在今日!”
“好!上酒来!”
营帐外进来众多兵士,有的抬着酒坛,有的抱着成叠的酒碗。
秦军主帅营帐内一个个酒碗“啪~啪~”落地,战鼓声和喊杀声又将在天地间骤然响起,经久不息…
……
初冬的邯郸城,一切都在一层白霜的笼罩下,变得冰冷,变得僵硬,变得没有了活着和死亡的界限。
旷日持久的围城中,似乎每个人的日子都谈不上好过,也谈不上不好过,也许活着和死亡都值得庆幸。
赵丹仍躲在深宫里瑟瑟发抖。令人感到气愤的是,也是令赵丹感到背后发凉的是,秦赵两国在邯郸城下刚刚交火,韩国就将位于自己西大门的战略要冲垣雍拱手交到了秦国手中,好像一头老虎正在与一只长满尖刺的豪猪死磕之时,一只主动抖掉羽毛的白条鸡活蹦乱跳的来到了老虎嘴边,掰开老虎的大嘴,将自己的脖子主动放到了老虎的獠牙之间,充当了一道开胃菜,美其名曰:让我给你炒个小菜吃吃先。韩国的态度显而易见,誓与胳膊拧大腿的赵国划清界限。
蔺相如仍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脑海中追忆着先王的知遇之恩,回忆着完璧归赵、渑池击缶的峥嵘岁月。
赵胜整日周旋于王宫之外的上上下下,忙得焦头烂额,累得老眼昏花,犹如一个虽然入行很久、手艺却很一般的泥瓦匠,一会儿去糊透风的窗户,一会儿去补漏雨的屋顶,一会儿去粘裂开的地板,一会儿去抹掉皮的墙面。那些留在城中所剩无多的门客们,赵胜早已无暇理会。那些门客也很自觉,知道在赵国危难之际自己除了陪吃陪喝陪聊之外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发挥实质性作用的地方,于是躲着心情焦躁、极易暴怒的赵胜,在邯郸城的各个角落各自安好着。其中也包括暗下决心一鸣惊人的毛遂。
不知何时返回城中的乐乘,据传闻,曾在某个夜晚在赵丹的劈头盖脸的训斥一番后,不吃不喝的跪在王宫大殿外三个昼夜,直至昏倒在地,才似乎唤醒了赵丹心中的一丝怜悯。再后来,乐乘一如既往的回到了侍卫统领的岗位上,依然神气十足的出现在王宫内外所有人面前。许多人从乐乘翘起的嘴角和扬起的下巴和俯视一切的眼神中似乎强烈的感受到了什么,且这种感受越强烈,在乐乘视野里跪下的越及时,在乐乘面前弯下的腰越迅速,仰视着乐乘笑得越灿烂。
面对秦军时而强劲刚猛、时而间歇缓和的攻势,廉颇安排老弱兵士在秦军攻城的相对短暂的空窗期里于城上担任警戒任务,好让青壮年兵士和预备队有相对较长时间的休整。庆舍作为赵国一员骁将,在偶尔的轮流间歇中,为廉颇不至于在疲劳过度中累倒,发挥了相当的积极的作用。
李牧和李谈也在守城队伍中闪现着身影。李谈更是凭着家父与赵胜多年积累的渊源,时常奔走在平原君府内外,成为了颇受赵胜信任和青睐,也颇受所有人看好的后起之秀。
突发奇想的赵胜邀请邹衍在邯郸城上吹奏一曲,也许凭着一根小小的笛子,就能消散秦军心中的斗志,产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奇效呢?!令人失望和困惑的是,就在邹衍登城的前一个晚上,那支虽然被人用脚踩过、却并不影响其自身价值的笛子莫名其妙的裂开了。至于裂开的原因,应该跟被人踩过没有丝毫关系,没有感情的笛子毕竟比那些经受不了挫折和打击且在挫折和打击下深度怀疑自身价值的人更具备抗打击能力,裂开的真正原因,恐怕也只有天知晓了。
邯郸城外,赵国前太子赵悝渺无踪迹。邯郸城内,苏代人间蒸发。
当一个人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寻找你的人未必是关心你的人,可能是还嫌你消失的不够彻底或者担心你消失的足够彻底的人。消失了没有人去寻找,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好在没有不共戴天的死敌,坏在平日自己感觉自己对别人如何熟悉和重要,却突然觉得自己在别人那里是那么陌生,那么的没那么重要。
城外的战鼓声和喊杀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邯郸城中一个院落里却浮现着人间该有的气息。院子里,异人坐在一个木盆前奋力洗着尿布,赵姬时而伸出袖子擦去异人面颊上的汗水,时而将洗好的尿布展开,搭在一根根绳子上…
屋内,一个木制的婴儿床上,不时传出“咯~咯~”的笑声。陈政在这个刚满一岁的孩子面前摆出各种奇怪的表情,轻声道:“喊爸爸!爸~爸!喊爸爸!爸~爸!爸~爸!”
那孩子止住笑声,瞪大双眼,突然扭了下脸,看向陈政身后…
“吕大哥,你…,你…”异人站在门内,注视着陈政。
“我这不是看尿布不够用了,问孩子拉不拉粑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