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绕着太阳转了整整一圈。
一年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
正如,一年的时间里,很多不想来到世间的,不情愿的睁开了眼睛,大声啼哭着;很多不想离开世间的,不情愿的闭上了眼睛,眼角淌着泪。这人世间也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所有来的,不管情不情愿也来了。所有走的,不管情不情愿也走了。来来走走,夹杂着多少喜怒哀乐,多少痴怨嗔癫,多少爱恨情仇,多少悲欢离合。缘起缘灭,多少事,俱往矣。
来的时候未必想来,走的时候未必想走。来不来,走不走,好像无从选择。能选择的好像仅有来去之间,或者,来去之间也无从选择。所有人的生命都吸附在一颗公转加自转的星球上,无不被历史的宿命裹夹着,且捆绑在大小形状各异的战车上。
生与死需要保持一种平衡。既然有来的,就要有走的。既然有走的,就要有来的。只不过,在此时的人世间,来的追赶不上走的步伐,很多来的还没有来,很多不该走的却提前走了,且走的悲壮,走的惨烈。
此时,环绕着邯郸城城墙上下的战事已持续了一年。
又到了新年伊始的十月初一日。
又是一个周而复始的黎明时分。
然而这个在公转加自转的不断循环作用下的新年伊始的黎明时分却没有给所有人带来美好的,哪怕一点点欣慰或安慰的希望,带来的,仍是一如往常的恐惧,一如往常的压抑,一如往常的内心深处挥散不去的痛。
守卫邯郸城的兵士和百姓已死伤近半,城内的存粮已消耗过半。城内到处可见面黄肌瘦、饥肠辘辘的寻常百姓,许多老人和孩子已靠草根和树皮维持着脆弱和卑微的生命。斑驳的树下,偏僻的街角,时而有人倒伏在地,安静的、无声的离开了人间。
城墙上,布满了巨石砸出的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凹陷的坑。自下而上,尽是烟熏火燎的浓重痕迹。城墙脚下,堆起秦国兵士的尸体,烧焦的味道和腐臭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于春日发出蒸腾的恶臭,于夏日爬满遍体的蛆虫,于秋日化为模糊的一团,于冬日浮现一层的白霜。护城河早已变成粘稠的血水,上面飘浮着支离破碎的云梯,每次有新鲜血水的注入,于腥臭混浊的水面上又多了一层色彩,于水面下又多了多少游荡的魂魄。
邯郸城外,骸骨遍地。一阵风席卷而过,黄沙弥漫中,零零散散的白骨洒落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几只乌鸦在低空盘旋。忽而,一只乌鸦落在一个头骨上,一对爪子抓着头骨上残存的些许毛发,尖尖的鸦喙深入头骨塌陷的眼眶中叨了几下,撕扯出一块什么,乌鸦扬起脖子拼命且费力的吞咽了下去,当这只乌鸦在另一个眼眶中寻找什么时,几只乌鸦俯冲下来,一齐伸出爪子、振动着翅膀,将这只乌鸦赶走后,又互相叨啄着、争抢着交替落在头骨上,阵阵“啊~啊~”的饥饿的嘶鸣声中,几片乌黑的羽毛乍然飞起,随着风在空气中卷动着,时而贴着地面,时而飘荡了起来…
所有死去的人已死去,所有活着的人还活着。
秦军主帅营帐变得有些陈旧。
走进营帐,与一年前不同的是,王陵的主帅座位两旁,分别多了一个座位。在主帅座位后面,树立着沾染鲜血、残破不堪的写有“赤城、加贺、苍龙、飞龙”字样的四面旗帜。
一脸疲惫、胡茬满腮的王陵比起以往,目光变得有些呆滞和恍惚。
王陵将两只手支在桌案上,左右看了看秦王派来的两个副将,又看了看坐在下面的一众校官,心中涌起一片苦涩。
此时的王陵不难感应到,远在咸阳的秦国王宫里的大王心中,对自己是何等失望。区区一座邯郸城,且城中尽是临时拼凑的所谓正规军,以及老弱妇孺,在几十万秦国大军连续一年的昼夜强攻下,竟然岿然不动。
世上很多事,让人想不通。
王陵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嘴前轻咳一声,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二位,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我等将士懈怠,如今算上二位带来的十万人,这邯郸城仍是久攻不下。本将军带来的三十万人,如今剩了不到二十万。二位带来的十万人呢?短短两个月间就死伤了一万多人。如此算下来,前后加在一起的四十万人,眼下能用的兵力也不足三十万人。”说着,王陵指着在场的校官们:“这些弟兄跟着我,哪个不是身先士卒?不是遍体鳞伤?哪个不是为了大王拼尽了全力?”
一个副官拱手道:“大王教我二人带领十万兵士增援将军,也是为了助将军早日攻下邯郸城。将军对大王的一片忠心天地共鉴,我等还是共商大计,不要辜负大王的重托才是。”
王陵用眼角的旁光撇了这个副官一眼,心想,对大王的忠心也好,不负大王的重托也罢,这些废话还用你说吗!一口一个大王的,话里话外拿大王来压我,呸!还什么共商大计!本将军身为主帅,跟你个小小的副将商量的着吗!先摆正位置吧亲!
另一个副官起身拱手道:“我二人自咸阳启程之时,范丞相曾说,邯郸城毕竟是赵国历代国君苦心经营的都城,攻下此城绝非易事,大王和范丞相都理解其中的难处。范丞相还说,大王下了如此大之决心,秦国倾举国之力也要助将军攻下邯郸城。有范丞相在咸阳为将军运筹,用不了多久,将军定能凯旋而归,到时候,范丞相将在咸阳城外迎候将军,亲自代大王为将军备下美酒、庆功洗尘。”
王陵心想,远在咸阳的范睢与白起比较起来略逊一筹,在大王面前总觉得矮了白起三分,自从自己离开咸阳至今,这位范丞相就话里话外、事里事外的显露出拉拢自己之意,表面上看是帮助自己建立军功,其实是等着自己攻下邯郸、灭掉赵国,不但可以借此削减白起的咄咄锋芒,且于秦军之中多了一个有力的援应。看透不说透,都是好朋友。此时自己还离不开范睢在咸阳的鼎力支持,一来在大王面前还需要范丞相多多周旋,免得大王动了临阵换将的念头,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在秦国还怎么抬得起头;二来这几十万大军的后勤保障,哪一样也离不开范丞相的多方筹谋,虽然范丞相出手相助最终是为了帮人家自己,可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也是极大的获益者,彼此成为彼此价值体系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强强联手、两者双赢,在大王面前眉来眼去、比翼齐飞,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又岂不美哉。
相互利用的前提是彼此需要。离开彼此需要这个前提,只是一方需要另一方的利益的单向输出,那么一切利益关系都将不存在,也不成立。
造成利益流动的规律是利益的相对需要,彼此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利益的增长点,且能持续的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