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胜,坐上马车,向赵国王宫里的大王一路奔去。消失不见的苏代,已暂时走出了赵胜的记忆。
活着,总要有个奔赴的目标。
区别在于,有的人将目标设定在终点,有的人将目标设定在路上。赢得终点的人的成功感相比赢在路上的人要短暂的多。世上所有绚烂的绽放都是昙花一现。没有到达山顶时总想到达山顶,于是忽略了一路的风景,终于到达山顶之后才发现,与山下的人已彼此遥不可见,山顶上也只是小花小草环绕中的茅屋一间。
人生最大的失误是,在奔向目标的或长或短的过程中,对沿途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忽略不计,到达一个目标,又有了新的更高的目标,最后倒在奔向下一个目标的路上。明明活了几十年,却好像只活了那么几天。
奔向目标的路上,更有其不一般的意义。下一秒钟呈现一个更好的自己,那么一切目标都将更加接近。
但凡在路上争分夺秒奔跑的人,都不会在其自认为无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浪费口舌、浪费感情,只有将有限的时间用在少数人身上,才能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才能保持自己对利益的持续获取,才能防止自己的利益降维式的向下流失。
一个人,面向下时愈蔑视、藐视和无视,面向上时愈谄媚、逢迎和猥琐,两者相反,却又互成正比。
犹如一根固定在原点的柔软的皮筋,往上拉得愈长、往下打得愈狠,往下拉得愈长、往上走得愈高。
每个人面前都有两个世界,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无论面对上面还是面对下面,都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气节和风骨。世上有一种人,一种如蚂蚁一样多到数不清的人,每每面对上面都是嬉皮笑脸,且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如百叶窗般穿透出耀眼的阳光和和煦的春风,且以一种怎么打也不还手、怎么骂也不还口的坚定信念和态度,或点头哈腰,或跪倒在地,或匍匐向前,展现着发自内心的虔诚和恭敬;同样一个人,每每面对下面都是颐指气使,胡子是用来吹的,眼睛是用来瞪的,鼻孔是用来看人的,嘴是用来喷粪的,桌子是用来拍的,但凡位于其下面的一切存在,都是不应该存在的一种存在,都是瞪着一双大眼也在其视觉盲区里的一种存在,都是必须在他们面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无条件存在的一种存在。
不断弯曲腰肢的虫子才能一直向上爬,且把树冠上的叶子据为己有后把屎拉在树底下。那些挺直腰板的虫子要么在树底下饥饿且痛苦的满地打滚、茫然无助,任由上面落下的粪便肆无忌惮的打击和羞辱,要么横下一条心来弯曲自己原本自以为高贵的腰肢,展现出异常柔软的身段,眼睛死死盯着上面,学着上面的样子,沿着上面的足迹,将自己复制成与上面一样的肥头大耳的虫子,接着将自己委曲求全的一肚子委屈转化为粪便拉到树下。自下而上的树干上是一条条通向各个树梢和枝桠的成功之路。
树冠上的虫子之间也有个高低贵贱之分,毕竟腰肢柔软的还有更柔软的,毕竟吃着树叶的虫子头顶上也会落下上面的粪便来,且从粪便的味道中可以分明觉察到更上面的树叶更鲜嫩可口,更新鲜多汁,更富有营养,于是位于相对下面的来不及吃完嘴里的,就继续追赶起相对上面的。
能够走进赵国王宫的人,都是赵国这棵大树的树冠上的无论什么事都能近水楼台、多吃多占,即使撑死了也不会对饿死的同类有一丝怜悯的虫子。平原君赵胜作为头顶上只剩下一只虫子,而下面有数不清的奋力扭动腰肢的虫子的一种独特存在,在走进王宫的全过程中,无论是对守卫在宫门的兵士,还是通向大王所在的沿途中的各色人等,直到王宫大殿外侍立的平日里扯着公鸭嗓子吆五喝六、眼皮儿比葱皮儿还薄的那些服装各异、等级森严的宦者们,每每从一个人面前经过,大脑都对每一个映入眼帘的人进行了一秒钟数以几十亿次的综合性方程式运算,最终在这些得出对自己一点好处和用处都没有,只会在自己身上插根电线获取利益、捞取好处的人们面前傲然经过,无一例外的保持着一种昂首挺胸的、居高临下的、嗤之以鼻的、麻木不仁的姿态。
什么东西也不能内部膨胀。
就算自己认为自己很小,也不妨碍别人认为你很大。但是,那些认为自己很大的,确定自己很大的,坚信自己很大的,都被人看得很小。
世间愈是放低自己愈是放大了自己,相反,愈是放大自己,把自己这个气球吹到无限大的,其所剩的福报也就与愈加稀薄的外皮无限接近,瞬间爆裂的声音也愈加临近。只不过,膨胀中的气球永远觉得自己还能再撑大,且最后的一声爆裂前没有任何声音作为预警,没了就没了,没的很突然,没的很彻底,没的很解气。
世间还有一种瞬间撑开了肚脐眼的气球,里面装着的气愈多,其在空气中如没头苍蝇般的时间便愈久,其最终消失前听到的笑声也愈久。
赵胜来到王宫大殿外。
一个宦者迎上前来,脸上堆起褶子跪在赵胜面前:“拜见平原君!”
赵胜扬起着脸,脑袋、脖子和肩膀犹如用水泥浇筑在了一起般,从那宦者头顶前面傲然经过。若不是赵胜的腿和脚向前迈步,只看腰以上的部分,这位平原君简直是一尊移动中的面无表情的毫无感情的冰冷的雕塑。如此行走中的下巴抬起的雕塑似乎可以形容为一尊移动中的写实派作品,或者一尊行走在活人中的遗像。
移动的遗像,并不鲜见。
有的人,每当看见你时就死了。有的人,每当看见你时就活了。死的能随时活过来,活的能随时死过去。忽而活蹦乱跳如百灵鸟放声歌唱,忽而如僵尸般从你眼前悚然飘过,凡此种种,无不奉行着有肉是爹、有奶是娘的价值准则。你的选择只能是,看见死人的时候你就当他死了,在彼此的世界里互不存在。看见活人的时候不一定是活人,有可能随时吐出一根长长的舌头,一阵烟雾转瞬不见。
在赵国,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胜而言,与一路经过的所有视而不见、忽略不计的人不同的是,此时王宫大殿的门紧闭着,然而却对一门之隔的大殿里看不见的那个人绝不能视而不见,绝不能忽略不计,因为隔着这道门,里面的那个人可以在挥一挥衣袖间,让大殿外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上天入地、灰飞烟灭。
那宦者脸上的表情恢复到不喜不怒、不晴不雨的状态,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有些时候,在有些人面前,跪在地上打声招呼就算尽到了自己的义务或本份,至于膝盖和脑袋前面的那个人是活人还是死人却不见得有多么重要。也有些时候,你跪一下也就没事了,你不跪反而会惹出天大的麻烦来,因为你跪下的时候人家当你不存在一般看不见你,你不跪的话却不但看见了你、而且记住了你、而且会让你早一点不存在。
殿外,只见几个垂首侍立的宦者,以及星罗密布的侍卫,却不见侍卫统领乐乘的影子。此时的乐乘正在邯郸城外不知多远的地方执行着大王的又一道蒸发密令。能够去办那些让大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见不得人的事,本身就是一种无上荣耀。
赵胜跪在殿外,虔诚且恭敬地双手扶地,额头贴在了地面之上。
“臣恭喜大王!秦国公子异人生下了一个儿子!”
“……”殿内毫无回应。
“臣恭喜大王!秦国公子异人生下了一个儿子!”
“……”仍是毫无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