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政和李牧跟着庞煖再次来到那间草庐外。
此时不等庞煖说话,陈政向前一步拱手施礼道:“方才读了关尹子所著,实是受益良多。在下与尊师既是有缘,还望尊师指点迷津。”
停了片刻,草庐内朗朗诵道:“吾道如处暗,夫处明者不见暗中一物,而处暗者能见明中区事。公子可知其意否?”
陈政沉思了一下,拱手道:“当今乱世,人心不古,世人皆为名利所累,世间大道隐迹无形,处明者昏昏然,处暗者戚戚然,处明者纵然是机灵鬼巧,亦不知天地大道为何物,处暗者纵然洞穿世道人心,亦不免心生悲悯,叹之怜之。在下愚钝,还望尊师指教。”
“哈哈哈哈!”草庐内传出一阵笑声:“庞子,还不请吕公子进来?”
陈政和李牧进去一看,只见草庐内端坐一位年届八旬的老者,一身仙风道骨的风度,面前桌案上摆放着古琴,奇怪的是,这位老者头上的发冠竟插着两根长长的羽毛。
“公子请坐。”那老者面带微笑看着陈政,伸手朝对面的坐席指了指。
陈政和李牧坐下后,却见庞煖毕恭毕敬站在了老者身后。
老者笑道:“公子经得荀子点拨,果然是大有精进。”
李牧看着老者头上的羽毛心生疑惑,不禁问道:“先生所戴发冠似为赵国之物,不知先生与赵国有何渊源否?”
“哈哈哈哈!这位公子年纪轻轻,竟认得我这鹖冠,实是难得。此冠之羽产自上党,乃是武灵王赏赐勇士之冠。老夫当年客居邯郸之时,武灵王以此冠相赠,如今想想,已是斯人已去,物是人非。”
李牧一拱手:“不知先生是…?”
那老者笑着摆摆手:“老夫如今年逾古稀,至于姓名,早已忘却了。”
庞煖介绍道:“尊师鹖冠子,乃楚国隐士,早年曾周游列国,如今归隐山林,潜心修道,若不是吕公子,亦不会于此处暂居。”
陈政急忙起身施礼道:“敢问先生,如何知我等会途经此地呢?”
“哈哈哈哈!”鹖冠子大笑道:“老夫念在老子与关尹子师生一场,本想将老子真迹与关尹子所著合于一处,也免得老子真迹被世人污损践踏,故而派庞子远赴函谷关寻访一番。岂料庞子晚到一步,老子真迹竟被公子捷足先登。老夫本以为世上皆是闭目塞听的夜行之人,没想到吕公子横空出世,真是奇哉怪哉!听庞子讲,吕公子在秦赵之间往来奔走,所言所行皆令人匪夷所思,且公子与楚王和春申君乃是故交,当此赵国危难之时,那平原君赵胜岂能放过公子?!公子入得楚境后竟不见楚王,自东向西一路潜行,不知是何道理?”
陈政听得云里雾里,岔开话题道:“方才庞子先生一番善恶之论实是令我二人有醍醐灌顶之感,尊师既是庞子先生的老师,学问必是更高一筹、深不可测啊!”
“诶~!”鹖冠子一摆手:“世人之学问皆各有所长,庞子精于兵法之要,老夫也要时常请教。公子需知,盖学问必全体通贯,而后可谓之有成。老夫与庞子互为师生也。”
“二位先生既是学贯古今,何不出得山林一展抱负,布道于天下呢?”
“哈哈哈哈!”鹖冠子笑道:“当今浊世,老夫眼观列国皆是过生于上,罪死于下,王侯者昏昧不明,以贵为道,以意为法,以至于百姓家困人怨,大道若失,何以出世?”
“二位先生何不与世推移呢?方才关尹子所著有言:一蜂至微,亦能游观乎天地;一虾至微,亦能放肆乎大海。若是世间有识之士皆隐遁山林,纵然学究天人,又有何益?”
“公子可知圣人之宏愿乎?天下之大,列地而守之,分民而部之,寒者得衣,饥者得食,冤者得理,劳者得息,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此圣人之所期也。老子曰: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如今正值法家大行其道,列国皆法令严苛,政令繁复,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民百姓,多以争名逐利为能事,狡猾善变之人忝居其位,背信弃义之人暗自狂喜,趋炎附势之人不劳而获,阴险狡诈之人道貌岸然。老子又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当此礼崩乐坏的大争之世,即使圣人亦骑牛西行,何况我等乎?”
陈政幽然道:“天下如一口油锅般沸沸扬扬,天下人谁又能置身其外呢?!”
鹖冠子笑道:“当今是乱世也好,浊世也罢,拯救天下苍生亦不是没有办法。”
“哦~?是何办法?”
“哈哈哈哈!”鹖冠子回头看了一眼庞煖,又转过头道:“天下之理,是或化为非,非或化为是,恩或化为仇,仇或化为恩,是以圣人居常虑变。如今周王室运命不久,天下几百年的纷争杀伐总要有个了断。既然以战止战在所难免,然天下百姓、万千生民如何能免遭涂炭,确是要有非常之人从中周旋啊!吕公子不妨向庞子请教一番不战而胜的道理,待他日功成名就、封侯拜相之时,或可一用也未可知。”
陈政拱手道:“我只是一介商贾之人,怕是当不得如此大任。实不相瞒,我等此次来楚国只为了购得些粮食运回邯郸,不想却是阻力重重、杯水车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这就离开此地,唯有尽人事听天命,再购得些粮食便要回邯郸去了。”
鹖冠子手抚面前的古琴,用手指拨弄了几下琴弦,一种悲怆的旋律在草庐中回响起来。
“人之善琴者,有悲心,则声凄凄然,有思心,则声迟迟然,有怨心,则声回回然,有慕心,则声裴裴然。所以悲思怨慕者,非手非竹非丝非桐。得之心,符之手;得之手,符之物。人之有道者,莫不中道。吕公子既得了老子道德五千言,又通览了关尹子所著,方今天下亦是无出公子之右者。老夫自从听庞子说,公子散尽千金奔走于咸阳和邯郸之间,便料定公子绝非寻常之人,定然有什么不可言传的大事。老夫不解的是,公子既来楚国购粮,却为何不去找楚王和春申君,偏偏要自行其是呢?”
陈政心想,我总不能说因为怕了那些楚国美女,也不能说躲着黄歇的那些门客,更不能说跟那位楚王压根儿就没见过面吧?!
“哈哈哈哈!”鹖冠子又是一阵大笑:“看来吕公子有难以启齿的心事。老夫却认为,公子既能胸怀天下百姓而不辞劳苦、周折往返,还有什么心事值得挂在心上呢?!再者,公子即使是心存顾虑,难道还有什么事比百姓更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