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四门外,百姓们在守城兵士的注视下,犹如被驯服的绵羊,目光呆滞且默不作声的,走进了期盼多日的城门。
当城内更加喧嚣拥挤的时候,城外已变得异常冷清,只有地面上密布交错的足印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一度人潮如织、人声鼎沸。
平原君府的客厅里,虽比不上大街小巷那般热闹,也是你言我语、有说有笑。
赵丹和赵胜叔侄俩时而与邹衍频频致意,时而对陈政的楚国之行赞赏有加,然而对陈政发表的五德合一之说,却是不置可否、再不提及。
或许对于赵国而言,最大的问题在于,对国家战略没有长远的眼光和规划,以至于鼠目寸光,眼睛里只有一时的利益和得失,看见唾手可得的便宜就想伸手捞一把,打了败仗就暂且答应割让几座城池,然后等人家退了兵,就把签好的停战协议顺手丢进火堆里,为了赖账也不惜再打上一场。一个国家,就这样被一两个愚蠢的脑袋牵动着,丢弃了大国的体面,丧失了大国的威仪,抛掉了大国的信用,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这国君的气度和格局与个酒馆儿掌柜何异?
世上从不乏精明之人,精明的程度甚至可以精确到他所认识的每个人身上,谁有什么资源,谁有什么背景,谁有什么利用价值,谁有什么发展前景,人生就像置身于赌场之中,在哪张赌桌上跟什么人玩儿,在什么人身上下多大赌注,都经过了大脑中各种数据和概率的综合运算。不值得在一起玩儿的人转脸便成了陌生人,即使曾经奉为上宾、呼兄唤弟,也难免冷嘲热讽、嗤之以鼻。遇到可以价值互动的人,顷刻间便相见恨晚、你侬我侬,待到其中一人的身家破灭、价值不再之时,也难免分道扬镳、再无交集。
在一场场赌桌游戏中,不断有人入局,也不断有人出局,你出了这个局便入了那个局,出了那个局又入了这个局,进进出出中,看不惯的慢慢也就习惯了,想不开的慢慢也就想通了,放不下的慢慢也就释然了,因为你面对的不是某个人或某个局,你所面对的,是超级现实的人类丛林法则和价值互动体系,每个人都置身其中。
让人看出精明的人,或者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人都成不了什么气候,他们只能得意一时,都不过是人群中的昙花一现罢了。真正的高手,在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什么时,都会审视和检讨自身的德行,看一看自己的德行能不能承受住所得到的地位、名望和财富,看一看自己的德行有没有什么疏漏和缺失。人在世间所遇,无论是得到还是失去,幸福还是痛苦,快乐还是悲伤,其实都不是上天的赠予或惩罚,而是上天的警示。上天不会偏好某种人,也不会抛弃某种人。能从上天的警示中不断修正自身的德行,这样的人好运才会长久,即使一时走了背运,也会峰回路转、东山再起。那些得意忘形、目空一切,或者自暴自弃、怨天尤人的人,走到哪里,脚下都是看不见的万丈深渊,身边都是摸不着的道道高墙。
人算不如天算。
上天就是要你在得了便宜而沾沾自喜后吃个大亏,就是要你在高高在上、呼朋唤友的热闹一番后变成孤家寡人,就是要你在曾经看不起甚至骂成狗的人面前变得自惭形秽、高攀不起。
修好德行,上天会安排好你的每一步。经得一番寒彻骨,自有梅花扑鼻香。
能算清大账的才能算清小账,能看清长远的才能看清当下,国家如此,人也是一样。所以,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格局都很重要。对于前者而言,决定着国运兴衰,对于后者而言,决定着生死荣辱。没格局的国家只能是被动挨打,在夹缝里要么强颜欢笑的左右逢源,要么在萝卜和大棒面前被左右开弓。没格局的人只能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在斤斤计较和时时算计中变换着数不清的各种情绪和表情,在人生的大舞台上,最终只是扮演了一个普通且滑稽的角色。
当廉颇听说陈政这里竟有信陵君魏无忌赠送的《吴子·料敌》时,不禁兴奋异常,借着几分朦胧上扬的酒意,大谈特谈起兵法来。
赵丹和赵胜显然对兵法并不感冒,时不时的皱起眉头,又一脸假笑的随声附和。
在赵丹身上,早已中了兵法的毒,殊不知,真正的战场经验都来自于战场,真正的兵法都是在战场上依据战场的变化而随机应变、变化万千。当初要不是廉颇在长平坚守不出,几乎快要耗尽了赵国的存粮,哪会起用那个自信满满、信誓旦旦的地狱使者赵括呢?!那个赵括起码也是读懂了最高首长急于决战的心思,顺着最高首长的思路走下去,主观便战胜了客观,想象便战胜了现实,于是乎,客观扇了主观的脸,现实击碎了想象的梦。
陈政想起邯郸城里那一对活冤家来,也不知异人在赵姬的摧残下,现在是个什么样的生命形态和生活状态。
赵胜或许是想打断廉颇的兵法讲义,看着沉思不语的陈政,哈哈一笑道:“吕老弟可有什么心事?哈哈!若是我猜得不错的话,吕老弟可是在担心异人公子否?”
陈政刚一抬眼,赵胜接着道:“吕老弟放宽心,异人公子如今可是赵国的贵人,他就算身上掉落一根汗毛都是邯郸城里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哈哈哈哈!有异人公子在手上,大王可高枕无忧矣!哦对了,听说老弟送给异人公子的那位女子已有了身孕,哈哈,日后若是生出个男孩儿,岂不是又多了一个与秦国交涉的筹码?!如今想来,还是吕老弟有先见之明啊!哈哈哈哈!”
赵丹用肯定和赞许的目光看向赵胜,还不忘低声提醒道:“王叔可要务必保证异人公子的安全,万不可有何闪失才是。”
赵胜颇为得意道:“大王放心,跑不了…,哦不,异人公子那里我已里里外外加派人手,他每日说什么话,吃多少饭,睡多长时辰,我这里都了如指掌,绝对安全。哈哈哈哈!”
正说着,赵丹从袖子里不知掏出个什么来,递到了赵胜手里,且挥手将赵胜唤到近前,贴近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儿。
赵胜的眼睛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儿,又定格在邹衍身上调整了几下焦距,随后平移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取炭火来。”赵胜对客厅内的侍者吩咐道。
看着场下众人疑惑的眼神,赵胜一副故弄玄虚的表情,轻笑道:“诸位可知龟甲灼卜否?”
李牧看了看陈政,又转头看着赵胜:“何谓龟甲灼卜?”
不等赵胜答话,徐福起身道:“龟甲灼卜,占卜之术也。龟甲者,天圆地方之象,暗含天地玄机。龟背有天地人三才,三才之外还有十天干和二十四节气之数,龟腹有十二地支之数,故而此物可通天地人三界,占卜无不灵验也。”
赵胜赞许道:“看来这位小兄弟深得邹子先生之真传啊!”说着便拿出一个比巴掌略小的龟甲,向在场众人展示起来。
片刻过后,两个侍者抬着一个青铜炭盆出现在客厅里,炭盆里放着烧得通红的木炭。
赵胜起身走到炭盆前,刚要将龟甲放入盆中,赵丹挥手道:“且慢!”
赵丹走下主座,在邹衍面前拱手施礼道:“如今秦赵两国大战在即,赵国当此危难之际,还望邹子先生多多指教才是。”
没等邹衍说话,赵丹从赵胜手中接过龟甲,双手将龟甲举过头顶,闭着眼睛不知默念了几句什么,然后便将龟甲放到了炭火之上。
那龟甲在炭火上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随即传出一阵“噼叭”的炸裂声。
赵丹拔出随身的佩剑,将剑刃穿过龟甲中间的空隙,取出龟甲后,仔细端详着龟甲上被炭火烧灼而出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