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平原君府门外,乐乘遵照赵胜的指示,很不情愿却又装作欣欣然的样子,将廉颇送了回去。
在廉颇的府门前,语无伦次的廉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只胳膊搭在乐乘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指着乐乘来了一番“酒后吐真言”,期间还时不时地用右手手掌在乐乘脸颊上拍打几下。
喝酒只是一种交际的工具。在喝酒的过程中,大家彼此试探着对方的深浅,观察着对方的神态,寻找着对方的弱点,探寻着对方的底线,评估着对方的价值,一场酒下来,你的层次,你的学识,你的眼界,你的格局,你的品性,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的未来,你的生老病死,你的爱恨情仇,喝得越多越是清澈见底、一览无余。藏住自己,看清别人,想让你看到什么你才能看到什么,想让你看到多少你才能看到多少,而你已经被看得所剩无几,这才是酒场博弈的最高艺术。那些把自己皮囊里的那点儿东西抛得一干二净,以卖弄和吹嘘自己为能事,甚至于言语轻浮、口无遮拦、张牙舞爪、原形毕露的人,无疑是酒场上以及人世间既可悲又可怜的存在。
酒后说的话,有真话当真话说的肺腑之言,俗称掏心窝子的话,更有假话当假话、真话当假话、假话当真话的逢场作戏,还有借着喝酒的机会把平时不能说或不便说的话一吐为快的借题发挥,怎么听,能听出什么,那就是你的事了。
在廉颇听似支离破碎、逻辑混乱却又主旨可循的滔滔不绝中,有一些反复出现的文字代码可以提炼出一个意思,那就是:你小子是有那么点儿能耐,可你那点儿能耐都只是一些皮毛功夫,论行军打仗、排兵布阵,那靠得可是一场场大仗恶仗积累下来的经验,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功成名就的将军背后不是一连串儿听着吓人的伤亡数字!凭着显赫的家世和屈膝于王的身边就想功成有我、封侯拜相,那结果只能跟赵括一样一样一样的,作一个死一个。老夫就是看在你跟乐毅这层关系上才跟你多说这么几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谁让你是我大侄子呢?!
面对那些所谓“酒后吐真言”的人,你还真没啥脾气,你若是听着不顺耳去较真儿,人家说我酒喝多了舌头不听使唤,别跟我一般计较;你若是回头再去细细掰扯,人家说那天喝断片儿了,说过啥全部格式化了,然后还不忘问问你:我说啥了?没说错话吧?说过啥你可千万别当真!
人都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乐乘作为外来务工的少壮派代表,在廉颇这个本土实力派面前也是无可奈何。性子耿直的廉颇虽然不受赵王的待见,可毕竟人家资格老、辈份高,履历表上的功绩在赵国境内无人能比。眼下赵国即将面临灭国之祸,赵王也不得不把最大的赌注押在了这位老人家身上。在用人之际,当王的也得降低姿态、做做样子。就算赵王有心扶持和重用乐乘,拿乐乘来制衡一下廉颇那高傲的头颅,那也得把握着火候、悠着点劲儿,若是时机和力度把握不好,使得廉颇撂了挑子,那可真是想秦国之所想、急秦国之所急的一番局面。
有真本事的人几乎都不是当王的那些人想用的人,因为靠本事吃饭的人都不屑于点头哈腰、嬉皮笑脸、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就算给他什么职位和奖赏,人家也会觉得那都是应得的。而那些没本事或者没啥本事的人呢?往往是扬长避短、避实击虚,在他们眼里,能无限地靠近自己的王、哄自己的王开心才是最大的本事。王也是人,是人就有个脾气好恶,是人就好办,就怕他不是人,只要从内心深处将王当作再生父母,生是王的人、死是王的鬼,一切以王的意志为转移,王就会把自己当成自己人,何况王也需要自己人,只要成了王的自己人,独自霸占了王的耳朵眼儿,那还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种人即使赏他一个耳刮子,他都会跪倒在地感恩戴德、眼泪横流感激涕零,发誓效忠一辈子,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呢?!
在王的心中,对自己的忠心才是第一选择。然而,有本事的人不靠忠心活着,靠忠心活着的人又往往是有奶就是娘、翻脸不认人的势利小人。所以,王们就不得不一手调教出了那些离开自己就没法活的最忠心的人。这种奇妙组合的最终结局用血淋淋的事实印证了“生是王的人、死是王的鬼”。王去了,无论你的忠心是假戏还是真唱,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变得扑朔迷离。
为王做事的往往死在了王的前面,因为王也知道你有本事,你的本事让王放心不下。与其你让小王睡不踏实,不如由大王将恶名背下。
哄王开心的往往死在了王的后面,因为王不在了自会有人取你性命。也许,大王留着你的性命其实是设下了一个让小王杀鸡儆猴的局呢?
夜深人静的灯影飘动下,大王和小王在窃窃私语中联起手来,堪称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事,因为那意味着一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好戏即将上演。五十二张扑克牌在一代又一代的大王和小王手里交替着洗来换去,雷霆万钧、风雷激荡的王炸之下,多少楼台杀声震天,多少尸骨堆积如山,多少性命贱如蝼蚁,多少繁华灰飞烟灭。一切都是一场关乎荣辱、决定生死的赌局,在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无数个没有翻开最后底牌的赌局中,一切皆有可能,一切又似乎早已注定。
被廉颇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又被“啪啪”打脸的乐乘恨不得当场宰了这个横在自己前面的土包子,赵国有他这个探照灯在,自己就只能当个手电筒,有他这只老虎在,自己就只能装成小花猫,权衡再三,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
对于一个内心充满野心的男人来说,懂得隐忍不发,懂得以退为进,懂得等待时机,在时机尚不成熟时能够寄人篱下,能够装傻充愣,能够卑躬屈膝,这个男人一旦爆发就具有异常危险的毁灭性。那些每天把实力暴露在外面,脾气和性格都展露无遗、一目了然的男人,即使表面看着很厉害,其实却算不得什么厉害的角色,反而那些面带微笑、一脸善意的男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何时出手、如何出手,这种人不置人于死地时绝不会露出蛛丝马迹,为了等待一个出手的时机可以跟对方握手寒暄、虚与委蛇的耗上很多年,而一旦出手就会急如闪电、快似奔雷,风卷残云、摧枯拉朽般让对方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回到家中在院子里独自赏月、喝着闷酒的乐乘忽然得到密报,吕不韦吕公子竟被两个陌生的面孔绑进了楼昌大人的府中。
“看清楚了?”乐乘的脸上显得有些不以为然,怎么可能呢?!怕是看错人了吧?!
“没错!肯定是吕公子。今日郑朱大人被楼昌大人派人叫了去,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吕公子就进去了。”那密探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
乐乘不紧不慢地问道:“吕公子进去之后如何了?”
“这个小人不知。”
“笨蛋!教尔等盯紧了楼昌,就算一只老鼠钻进去都要弄清楚是公的母的,一个大活人,哦不,是三个大活人进去了,你竟然说不知?!”
“小的们怕吕公子有何意外,又不敢擅自作主闯进去救人,这才跑来请将军定夺此事。”
乐乘大眼一瞪:“好小子,敢在本将军面前耍滑头。吕公子若是还活着也就算了,若是死在了楼昌的府里,怎么?尔等还想把这个责任扣在本将军头上不成?!”
“照将军的意思,我们是该先救人再来禀报将军,还是…?”
“混账!尔等有什么资格自作主张!谁给尔等的权力私自擅离职守!本将军看尔等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哼哼!你小子擅自跑来,不就是怕吕公子出了事儿找到尔等头上吗?!不就是想教本将军替尔等背黑锅吗?!笑话!就尔等心里那点儿小心思,难道能瞒得了本将军不成?!”乐乘声色俱厉地连珠炮般大声叫嚷着、咆哮着。
“自作主张”救人不对,“擅离职守”报告也不对,看来当下属的遇到问题直接自杀才是对的,真要是那样,自杀也会变成“畏罪自杀”,到时候所有的脏水都会泼到某个孤零零的墓碑上。
那密探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想象的画面,也就是上去揪住乐乘的脖领子一通左右开弓,一边“噼啪”作响一边叫骂:道理都在你嘴上长着,你咋说咋是是不?!你这种人要点儿脸不?!一点儿责任都不担,还天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咋咋唬唬,出了事儿都推给下面人,活该抽死你!
密探哆哆嗦嗦垂首立于乐乘面前,再不敢说出一句话来。
乐乘把在廉颇那里积攒的窝囊气发泄的差不多了,仍是一脸怒气道:“怎么?不服气?不服气可以说嘛!本将军向来是以理服人,不像有的人,自己感觉本事大得很,以为自己本事大,所有人就都要听他的调遣,倚老卖老,神气什么!诶?本将军说了半天,你怎么还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