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升起的太阳,此时正映照着邯郸这座历经伤痛、可歌可泣的古城。
蕴含着温度的光线,日复一日的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带来了光明,驱走了黑暗,将代表伤痛的阴影由西边一点点拉短,将代表回忆的阴影向东边一点点拉长,接着又将世界交还给黑暗。无尽的光影移动中,人们似乎明白,光明与黑暗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正义与邪恶,忠诚与背叛,都来自于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的另一端。
在秦赵长平之战中失去至亲骨肉的百姓们,将心中的仇恨绕开近在咫尺的赵国王宫,直指远在西方的秦国宫阙。战争的伤痛,在每个人的心头如同被利刃刺了又刺,割了又割,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儿子的父母,失去父亲的儿女…,宫殿中的尔虞我诈,琼楼里的燕舞莺歌,高台上的称王称霸…,激荡起人间的哭声和哀鸣。
四十多万被坑杀的赵国将士的魂魄凝结成一堵看不见的高墙,试图阻挡来自秦国日益逼近的强大攻势,保护邯郸城中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儿女,希望他们活得更长一些,哪怕是穷困潦倒,哪怕是食不果腹,只要能看到他们还健康的活着,只要能看到他们的脸上还浮现着笑容,只要能看到他们还在为将来的日子怀有憧憬和付出着努力,就是对自己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
然而,天人两隔,是多么痛苦的无奈。也许,对于死去的人来说,能够在另一个时空中默默地看着,时而露出欣慰的笑容,时而流下伤感的泪水,已是一种可以用一切交换的幸福。
邯郸城中,高矮不一的屋舍间缓缓升起缕缕炊烟,宽宽窄窄的街巷里传出孩子们的追打和嬉闹声。时而从门扉中闪身走出端着木盆的主妇,将盆中的水泼撒到路面上,接着用责骂的口吻召唤一声不远处的孩子,然后消失于关闭的门扉之内。三三两两的孩子们手持树枝或木棍,交替着扮作秦军或赵军,时而这一方战胜了那一方,时而那一方战胜了这一方。不知哪家的孩子用木棍敲在了另一家孩子的脑袋上,头上鼓起一个大包的孩子哭嚷着喊了一声“爹”,然而那个曾经疼爱呵护自己,时常让自己骑在后背上和脖子上,用粗糙且温暖的大手摸着自己的脑袋说一句“长大了要比你爹有出息”的“爹”早已音容不在、尸骨无存,这可怜的孩子只得流淌着不知是疼痛还是思念的眼泪喊了一声“娘”,奔跑着消失在了街巷的拐角处。知道闯了祸的另一个孩子丢掉木棍,怀着无意间被勾起的无尽思念,竟站在原地,撕心裂肺的一声声哭喊着“爹…”,全然不顾四邻的感受,将内心积郁的压抑和痛苦倾泻而出。
此时,邯郸城的四门即将关闭。
田建和后胜的马车出现在东门。
后胜把脑子里储存的邯郸方言几乎用了个遍,也没有打动铁石心肠的守门兵士。
“你行行好,让俺锤行不?”
“斗不行!气墙根儿圪蹴得类吧!”
“你不让俺锤,俺生意就毁兰!”
“再赖得不走给你两锅,赶儿滚!”
金饼金饼,随我心意,快快显灵!
金子不愧是在人们之间手手相传的硬通货,如果用诚心打动不了对方的时候,很可能你们双方之间缺少一种能够代表诚心的媒介物,而金子正是这种媒介物的最佳选择。
有时候,人家要你的金子,是把一件事情看作纯粹的商业行为,当作一笔各取所需、互惠互利、两厢情愿、等价交换的公平交易。
有时候,人家要你的金子,是看你能否在诚心的基础上加上些诚意,也就是从意思意思的份量上衡量一下你的诚心,重点可能不在金子上,而在于用金子的多少检验出你的诚心。
想办成事儿,只是动了动腿儿、张了张嘴儿,那这件事儿也太简单了吧?!事儿如果简单了,那能办成事儿的人岂不是不值钱了?!
把守东门的兵士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价值,通过一个金饼子的事实胜于雄辩,人家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差事在关键时候还是能让甭管什么原因急于从此通过的人另眼相看,还高看一眼。
有的人,经常要通过金子找到自己的被尊重感。空口白话或者牛奶水果,乃至于一诉衷肠的潸然泪下,对于那些在利益交换中早已习以为常、麻木不仁的人来说,很可能是一种侮辱。
很多时候,不怪人家认钱不认人的只认钱。你不拿出对等的钱来,如何卖给你东西?!不要忘了,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买卖的。
当陈政领着那些欲哭无泪的齐国剑客们赶到邯郸城的东门,那高大厚重的城门正在“吱吱呀呀”的合拢了嘴,似乎一切都已免开尊口。
在无法改变的客观现实面前,人总要面对客观、尊重客观,也要承认现实、顺应现实。
神奇的是,自从城门关闭,穿梭于城中的兵士便如人间蒸发般不见了踪影。
齐国剑客们跟在陈政身后,神情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好似十几个僵尸缓缓向前移动…
“铛…,铛…,铛…”
也许是这些剑客足够幸运,路边竟有一间不起眼的铸剑铺子。
陈政也是心生好奇,迈步走了进去。
只见这间铺子的空间甚是局促狭小,里面一个架着风箱的火炉喷发着炙人的火焰,将整个铺子置身于蒸笼之中。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光着膀子,各自举着一个锤子,正在汗流浃背地交替敲打一把烧得通红的青铜剑,火花四溅中,时而划落的汗水滴在剑身上,悄无声息地瞬间隐没其中。墙边的木架上,十几把青铜剑自上而下整齐排列,看尺寸样式,却是一模一样。
“敢问!”陈政拱手道:“你家的剑可否卖给我等?”
“……”
两个少年浑然不觉般专注于眼前的剑,没有任何回应。
十几个齐国剑客早已按捺不住,纷纷上前将架子上的剑抢到手中,拔出剑刃比比划划着…
“嘶…”的一声!
一个少年将烧得通红的青铜剑放入一个盛满水的木桶之中,木桶上升腾起一股白烟。
“请问,你们这里的剑如何售卖?”
手中持剑的少年将剑放在一块石板上,向陈政还礼道:“这位公子要买剑?”
“是啊!”陈政指了指身后剑客们的手中剑,笑道:“这十几把剑我都买了。”
那少年一愣,随即趴在另一个少年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另一个少年点了下头,再次看了陈政一眼后,独自走出了铺子。
留下的那个少年看着陈政身后的齐国剑客们,无语地摇了摇头。
一个齐国剑客用剑尖儿指着那少年,高声道:“诶!小子!没听明白是咋的?买你家的剑,开个价,我们爷们儿给你包圆儿了。哈哈哈哈!”
那少年一拱手:“这位公子,我家的剑卖与不卖,需等我家夫人做主。”
“你家夫人?”这确是出乎陈政的意料之外。
“哈哈哈哈!”又一个剑客站到了前面,大笑道:“一个妇道人家,卖剑还是不卖剑,由她做得什么主?哈哈哈哈!你们既然开着这间铺子,不卖剑,难道花着力气喝西北风不成?哈哈哈哈!”
陈政又一拱手:“你家夫人现在何处?”
又一个剑客冒了出来:“哈哈哈哈!那还用问嘛!吕公子,你没看出来是咋的,他家的剑卖不出去,那个什么半老徐娘的夫人不去外面跟男人们厮混,他们还不早就饿得拿起剑来抹脖子了嘛!哈哈哈哈!”这剑客回头环视了一下他的同类们:“你们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