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西门外,几匹战马卷起一道风尘,自西向东飞驰而来。
廉颇一次次将手中的马鞭摔打在马身上,凝重的脸上,多了些许疲惫和沧桑。
此时此刻,在秦国即将重兵压境的氛围下,赵国西部防线笼罩在一片恐惧和不安之中。从邯郸城向西望去,北至晋阳,西至皮牢,乃至距离邯郸城仅百多里路的武安,屈指可数的几座城池正在微起的秋风中瑟瑟发抖、摇摇欲坠。驻扎在城内的官兵明知自己的防御在秦军的攻势面前瞬间即告瓦解,但在没有弃城王令的情况下,也在日夜加紧备战,誓与守城共存亡。可以预见的事实是,所谓赵国西部战略屏障的这些个城池,不过是秦国大军这条贪吃的巨蟒在吞下邯郸城之前的几道开胃菜,或者几块小点心而已。
按理来说,位于邯郸城西北方向的晋阳城,作为赵国故都,无论外围城防还是城内储备的战略物资,在整个赵国境内都是可圈可点、寥寥可数。别忘了,当年赵氏孤儿赵武之孙、春秋时期晋国赵氏家族的扛把子赵简子赵鞅,鉴于当时晋国关于卿大夫不能拥有武器、否则加以灭族的规定,在修建晋阳城时,就深谋远虑、未雨绸缪的将制作箭杆的材料用在了城墙之中,将制作箭头的材料铸成了宫殿建筑群里的一根根铜柱子,从而使晋阳城成为了赵氏稳固的根据地。如果晋阳城在这次长平之战后因为六座城池引发的血案中能够坚守住阵地,那么便可以牵制秦国的大量兵力,极大地缓解邯郸城方向的压力。可如今,尚未从长平之战的惨败中恢复元气的赵国,所剩无多、有胜于无的精锐部队除了北部防御匈奴的几万人马不敢擅动外,都已从四面八方加入了邯郸城的守城队伍,包括晋阳城在内的众多城池,也只剩了游戏里一剑挥死一片的老弱残兵。
王们因野心、贪婪、欺骗惹得祸,有人死,有人扛。去死或去扛的人未必是为了王,而是王们犯下的错误代价过高,高到了要让无数人为之妻离子散,为之尸横遍野,为之血流成河,无数其乐融融的家庭在杀声四起中荡然无存。
漫漫历史长河中,多少身上纹着不知是龙还是虫,且以天子自居的人伸出手来一拍脑袋,在满心窃喜、自鸣得意的称孤道寡中,脑袋被拍得更傻、更愚蠢、更空荡荡的同时,拍醒了几个睡梦中人,拍碎了多少人间的繁华和美好。
出生在王宫高墙内的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或者没有其他选项的一个人,贪玩顽劣也好、不学无术也罢,目不识丁也好、榆木脑袋也罢,胆小如鼠也好、狂妄自大也罢,心胸狭隘也好、嫉贤妒能也罢,即便有的写字画画堪称行家里手,有的拉锯扯锯堪称四级木匠,有的吟诗作赋堪称举世无双,但凡这几个人中的一个人,或者别无选择的一个人,在迟早到来的某一日大概率或百分百当王的情况下,天下的无数生灵也将大概率或百分百的沦入不可预知且无法逃脱的噩梦。
赵国人的命运在赵丹一个人的脑海中跌宕起伏,可叹又可笑的是,赵丹的脑海不是海,里面时常翻滚的,可能是错乱的一团浆糊而已。
此时肩负保卫赵国重担的廉颇,脑子里早已是一团乱麻。其实在前方打仗并不可怕,只要战略上没有偏差且保持住战略定力,在战役、战术和战斗等方面灵活发挥、随机应变,便不至于出现什么严重的问题。而打仗最可怕的问题是来自后方的比打仗更复杂、更残酷、更无情的问题。相对于前方而言,其复杂在于,来自后方的问题更加盘根错节、扑朔迷离,常常让人匪夷所思、百思不解;其残酷在于,有些时候,后方把前方的胜败与否看得无足轻重,甚至将前方的失败作为一种不可言说的、希望中的、更高层面的、不知谁是胜利者的胜利;其无情在于,许多本该在前方的战场上流血牺牲的人,死在了来自身后的明枪暗箭之下。是非曲直,谁对谁错,书写历史的大笔终究握在后方的人手里。前方和后方,演绎着官大一级不止压死一个人的纷纷闹剧。
官场上的职位比别人高出那么一点点,就意味着更多的人,包括那些职务只是比你低那么一点点的人在你面前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就算低一点点的人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机会使出来、只能窝着藏着,就算低一点点的人有天大的委屈也无处述说、只能忍着受着,高一点点的人就可以把一切道理都揽在自己手上,冠冕堂皇地睁着一双大眼,堂而皇之地把对的说成错的,把错的说成对的,最终自己永远是对的,至于那些不想对的东西和不想对的人,永远是错的。这才仅是相差那么一点点。面对至高无上的王,即使天天陪在王的身边、站在王的左右,即使时常与王推杯换盏、打情骂俏,切记,任何王以外的人与王的距离都是天壤云泥之别。从王的视角一眼望去,在名和利的钓饵面前,天下没有不上钩的鱼,越是聪明伶俐的鱼越是成群结队、任由驱使。偶尔遇上几条视名利如粪土、视钓饵如无物的既有本事又比较另类的鱼,用得着的时候给一点自由游动、任其发挥的时间和空间,用完了或者用不着了可以一网将其捞出来,至于是清蒸还是油炸,糖醋还是红烧,那就仅仅是心情的问题了。
用得着的时候奉若上宾、嘘寒问暖,光着脚丫子也能跑出来握着手激动得热泪盈眶、一塌糊涂,进而将其一手捧到天上去,即使犯了死罪也能法外开恩、活蹦乱跳,让其在感恩戴德、自我膨胀中放松警惕、四面树敌;到了用不着的时候明升暗降、釜底抽薪,有了机会抓住机会、没有机会制造机会也要将其推到风口浪尖上,顺势使出一招借力打力,上演一出借刀杀人,来他个坐山观虎斗,让其在众口一词、有口难辩中日渐理屈词穷,直至在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中走向穷途末路。这便是堪称厚黑大师的大王们百试不爽的“一鱼两吃”的生动教案。
原先,在长平与秦军在旷日持久的山地战中死磕的廉颇,还不是在一道王令下,被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只求速胜或速死的赵丹招回邯郸坐起了冷板凳。本来处于战略相持阶段的秦军和赵军,在赵括的冲动是魔鬼下顷刻间打破平衡,发生了一条贪吃蛇被另一条贪吃蛇截成两段,最后被整个吞下、连根骨头都没吐出来的结果。
世上有一种疼,叫做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有一种疼,叫做伤疤还没好、就已经忘了疼。
答应秦国六座城池,秦国如约退了兵。
赵国这边的赵丹睡了一觉醒来反悔了。
契约精神在充斥阴谋算计的文化背景下,谁遵守了契约精神谁就成了沦为被动的傻缺,谁违反了契约精神谁就成了占据主动的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