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在低沉中初起,随着少姝在指尖推揉加力,渐次顿挫激昂,气血慷慨。
从没听过这曲目,尹信一怔,不由双眉翘起,原来,琴弦也能效仿金石之声。
曲毕,尹信开口:“这琴曲听来,有股戈矛杀伐之气,听得人热血上涌。”
少姝双眸湛亮,眼带笑意,看来尽管指法欠缺火候,但已有人能听出她的琴音大旨了,不禁连连点头:“正是《聂政刺侠累》。”
听到“聂政”二字,尹信脸上即刻焕出难言的神彩:“昔日,韩国大夫严仲子受丞相侠累迫害,流亡他国,与魏国侠士聂政引为知己,聂母辞世后,严仲子亲执子礼助友葬母,聂政感激在心,只身去韩国为恩人报仇,以白虹贯日之长剑刺入侠累胸膛,难逃追捕重围之际,为了不露身份,以剑尖划破面颊,自尽而死。”
少姝亦动容,叹道:“吴有专诸鱼腹藏剑,晋有豫让剑击仇衣,燕有荆轲图穷匕见,还有这孝义节烈的聂政,均是以命图报恩遇的侠士,真正可悲可泣。”
“知交之谊,在生为义在死为勇,在侠士眼中,便值得以命相抵。”
“好个在生为义!”不知何时,思霄已立于门前,显然听到了他们方才的品评,面露赞赏之色。
尹信看见,疾步迎至门前来施礼。
少姝忙起身让坐:“舅舅回来了,我们刚好等了一曲光景。”
陶复庐的琴平时是不歇的,思霄有时会用琴曲来量度时辰,“某曲前”,“数曲后”是他的口头禅。
思霄一袭月白长衫,轻摇敞袖,踱步进来,瞧着他们笑道:“什么事,这么早便上来了?”
“要做舅舅的徒弟,自然得勤快些!”少姝慧黠,朝尹信使个眼色。
尹信明白,待思霄坐定,便跪拜下来,郑重奉上束修之礼,言语恳切道:“请思大夫收下弟子吧!”
“这……”思霄意外,犹疑着,眼角微挑起来,瞥了眼少姝,像是已知甥女从旁的撺掇之功。
少姝不以为然,反嘻嘻笑着劝说起来:“舅舅,尹信拜师已得家中长辈亲许,不乏诚意决心,要不听听他怎样说?”
见思霄辞色犹疑,尹信正心焦,不知如何是好,经少姝提醒,仍旧拱手执礼,喋喋不休地吐出下面这番话来:“思大夫,平日我痴迷武艺,虽得长辈勉励,也如在黑漆暗夜里摸索,莫知所从,自受您点拨后,眼前豁然开朗,尽扫旧日困顿,心向往之,夜不能寐,我想跟您好好修习,俗话讲‘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但入师门,全凭师父管教,请收下我吧!”
陈情过后,尹信忽觉身心俱松,随即敛神收气,静待思霄定夺。
站在思霄身边的少姝,由始至终凝神细听,她抬眼看舅舅,发觉他眉宇间的神情已有松动。
只见思霄长眼微眯,举首沉吟间,瘦指款款落在那五弦琴上,触弄出琴声:“方才,你觉少姝琴艺如何?”
这一问始料未及,尹信先时呆住半刻,才赶紧实言以答:“思大夫,论琴我是不通的,但听小姐琴音真挚,感人至深。”
“什么啊,”少姝急了,冲他连连摆手——蒲扇一样飞快地——示意尹信打住,“你还当真不通,我这琴技有什么好说。”
“琴技不同于琴心,同样的曲目,由不同的人来弹奏,听来也是不一样的,”思霄没有理会她,往下还有话说,“当日伏羲氏作琴,为御邪僻,修身理性,以返天真。好的琴师,一弹山谷随泣,再弹龙鹤行吟,三弹风雨飘零,终弹天真本心。纵然十指在磨砺之后可得繁复技巧,最可珍视的,还在其本心。”
少姝安静下来,轻托粉腮,小脸上若有所思,稍稍有了点体悟,她看着舅舅身前那张玄色厚沉的琴,心中暗想:“舅舅爱这太古之音,说是醉余饱卧之时,用以避世去愁,清淡胸襟,看来却也不止于此。”
尹信瞪大双眼,才刚颈背上因情急出了层大汗,这会儿已近干透,他脑瓜儿里只是费神地思量着什么“天真”、“本心”等语。
眼看着朝气盎然的后辈,思霄生出些许对往日的感喟,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不少,他轻笑着接着说道:“至于尹信所说的‘在生为义在死为勇’,我看便是你作为武者的本心了,这一条,今起万不可辜负,为非作歹力大欺人,只会自取其祸,绝非正途。”
少姝咦了一声,笑容绽开来,忙对犹自愣怔的尹信高声道:“好了,舅舅答应你了!”
懵懂间,见思霄冲自己微笑颔首,尹信翛然而喜,泪盈于睫。
少姝端来新沏的茶水,尹信恭敬地亲奉师父,一并献上投师帖,再行弟子叩首之礼,声言定当勤力用功,绝不敢懒散怠忽。
随后,思霄携了二人穿过客堂,至一石室,既处内里,却光明彻照,不似几截灯烛之功,尹信环视,该处形如斗室,除了墙上一幅神像并供桌外,别无他物,更显得与俗隔绝。
“尹信,拜过后土娘娘,你就是舅舅的徒弟了。” 少姝嘱道。
虽说画像年代久远,然而画中后土娘娘神像华美,透过袅袅香烟,可见娘娘颜面安宁,慈目*有神,唇角流露出浅浅的温煦笑影,尹信猛然记起少姝小姐家中也是供奉后土娘娘的,也曾听爷爷讲,这位是掌管万物之美与山河之秀的女神,于是心怀虔诚,伏身跪地膜拜。
拜师礼于少姝并不陌生,幼时,逢父亲在精舍新收门生,她总在一旁观礼,为精进学业,师生间推心置腹,殊有确然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