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序如流,定阳湖空出之后,自旧有的谷地上繁衍出一座小城,先贤治水的掌故在这里绵延相传,终于,成了可望不可及的上古神话……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就从这片被神话濡养的大地开始:
时值甘露五年,某个炎夏,界休城外。
暮色四合,一辆敦实的牛车正顺着浓荫匝地的驿道行进着,厚重的牛蹄没入黄土复又抬起,溅起些微轻尘。
车檐下,身着粗布襦裤,面貌开阔的壮汉随意松紧着缰绳,他头顶灯笼的正中,写着个黑墨墨斗大的“尹”字,青色幔布由拱形车顶垂下,赶车的壮汉不时回过头去,同幔布内的人搭着话,悬在车角的铜铃兀自摇摆,清脆响声遮住了车上的细言絮语。
约酉时一刻,牛车驶出了县城的迎翠南门,已约莫走了二十多里,进入洪山村地界。老牛识途,驾轻就熟地拐向一处更高的山丘,土路两旁翠微遍布,随着进山越深,夹杂了草根气的辛湿味越发浓郁,片刻之后,已能瞅见远坡上如豆的几粒烛火。
牛车吱呀吱呀地上坡,在一户农家院前停下来。
壮汉跳下车,恭敬地支过梯凳,自车上扶下一位形容清癯的老者,并提醒道:“爹,小心脚下。”
老者姓尹名横,曾做过城中“华岩精舍”——郭宅的管家,数年前,因称年高体弱辞了差事,携家小回到洪山村养老,说是养老,也终究耐不住闲散,便应里长恳邀,兼做起村里的“水老人”。
(水老人,即村中管理水源的人,一般由公正持重、深孚众望之人担任。)
尹老如今只偶尔于年节时分回老东家走动,这番与次子毓川一道返城,却是为了探看郭老夫人的病情。作为郭宅“定盘星”一样的大长辈,这老夫人早年已将家中琐事都交予儿孙们打理了,以图安逸保养,不过遇着大事,众人裁度不定的时候,还是要请她老人家示下的。听闻老夫人沉疴渐重的消息,尹老即刻采选了几样扶正固本的药材前去拜望,所幸药石灵验,见老夫人病体已有起色,才放心回来。
紧挨尹家院门根处,蹲着一棵翠盖亭亭的老槐,此时月上树梢,如同荧白玉盘上盛着数支葱茏的花叶,含蓄素雅,有些意趣。
尹老下车站定,院门景象悉数落入眼底,不觉将劳顿驱散了大半,他欣慰地笑着,顿了顿手中的竹杖:“毓川,你看,真正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哪”。老人面色温润,垂落下来的眼角略显困乏之态,脊背也有些佝偻了,但颌下及胸的长须却丝毫未见零乱,他伸手掸了掸袍襟下摆,便朝着自家院门缓步而来。
“爷爷!”一个约莫十多岁的少年从门前的树荫下跑出,晶亮大眼在夜色中熠熠生光,上前一把扶住尹老。
紧接着,走出来一个年纪稍轻的妇人,望着亲热的祖孙俩笑道:“爹可回来了,刚还在念叨你们,这些天可是累坏了吧!信儿,别闹了,快让爷爷坐下歇息。”这妇人正是尹老的二儿媳,姓宋,名秀英,村里年青些的媳妇们多唤她秀英嫂。
白天里燠热难耐,向晚之后这尹家人常在院门树下坐了品茶,享受透风歇凉的惬意。
尹老想起什么,轻轻自袖笼中取出两包糕点,递给孙儿尹信,一贯宠溺的口吻:“馥逸斋新出的糕点,甜着呢!”尹信谢过爷爷,扶尹老在树下的石桌旁坐下,秀英嫂忙着把散落在桌上的细小花叶抹掉,摆上了糕点茶具,拎来滚热的水壶,沏起新茶。
“好香的点心,那一包我没拆,赶明儿要到水沟取料子,正好给霓夫人她们捎去尝尝。”秀英嫂仔细看着公公,郑重问道:“那个——老夫人的病,没甚要紧了吧?”
这当儿,尹毓川刚卸了牛车回来,他大步踏到桌边,端起茶盅咕咚咚喝干了,一抹嘴,先沉声答道:“噢,渐好了,回来之前,咱爹还在老夫人屋里聊了半日。”
尹信注意到,一提大宅那边,爷爷的面色转而凝重起来,在他的记忆里,很少有事能让爷爷轻易动容,于是不觉正襟危坐,定睛看爷爷怎么说。
“老夫人多半是旧疾反复,大夫说无妨,‘那边儿’人多事杂,心力不足也在所难免,”想起白天里和老夫人的叙谈,尹老接着嘱咐到,“秀英,明天我同你一道去水沟吧。”
“唉!”秀英嫂点头记下。
“对了,老夫人七秩寿诞就到了,宅子里里外外的早张罗起来了,瞧大老爷那一家子,更是忙得人仰马翻。”尹毓川黝黑的面皮泛起红光,他说的这事有个由头,即当地有做寿冲喜的说法,郭家人应当是希祈这次祝寿能为老夫人消病祛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