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求颔首:“《素问》有云‘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有此等益处,无怪乎山民们潜心香事,绵延至今。”
“以思夫人之意,香花香草取自山水精华,这香方就好比药方了,小侄听郭先生提过,少姝姑娘有研习黄芪之术,那她也会制合香了?”贾飏插话问道。
“是,”思霓款款侧头过来,怡然含笑答道,“小女确已制过一两回了,只不过她耐力稍逊,干活总手忙脚乱的,尚欠火候。”
“如此说来,合香必有重重繁复工序,不是轻巧地看过几眼就能出师的。”贾敏求看出来了,在如许郑重、世代传承的技艺上,当有极为厚重的情怀寄托。
“至于工序么,其实也无多大繁难。须先将香料选配好,自然香方最是要紧的,都研磨成了粉,用鸑鸑泉水煮成糊状,另有长在山崖上的成年柏树根磨粉,与沸水一并倒入缸中,用力搅拌,将香料悉数融混一体。”
“果然,若没有水磨来帮忙收拾香材,这头一桩就极耗体力了。”冯粲发声议论过,忙欠身俯低,请思霓继续。
思霓凝眸,汪着一团柔和的笑意看向门外欢闹的人群,徐徐道来:“在热气蒸腾中,将香料和成团状,至质地松软,且有韧性为止。和好以后,拍打切块,放置风干,约莫一个时辰后,待香团紧致绵软,再掰成小块后压实,山乡晚间潮凉,需静置整整一夜,如此,制成香后才能火头炽盛,不会轻易因风而灭。”
“次日起来,视其情形,反复切断、揉和,再放入特制木器内,挤压成小块的香饼,满满地平铺在香板上,搬到院中翻动曝晒,日头赤赫赫,地上丝氲氲,湿气层层褪去了,香味紧锁其内,大功告成。存于地窖收藏好,用时随取即可。”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看似严苛,但一步也不能草率大意。”末了,尹横又语重心长补上,“诚心做事自有天知,偷工减料,耍滑取巧,那还不如不做。”
“扬精华以炫燿兮,芳郁渥而纯美。香品即人品,惟有心明气清,才能使不同的香料精华留存,且气味和合。”王文娟十分入神地听到这里,由此及彼,若有所得。
(“扬精华”句:出自汉朝刘向《九叹·惜贤》,赞美鲜花散发的醉人浓香,纯真美好。)
刘氏深深为之折服,不禁啧啧叹道:“多么费心吃力的活计,也属实是值得的。怪道我每每试香,恍如置身于山灵秀水之间,原是大有来头的。”
思霓赞同:“夫人说得极是,焚香袅袅,系情天然,咫尺间萦绕,却一步步地,领人踏进山水的前尘旧梦当中,若能再佐以琴、茶、诗、书、画,岂非更添意趣?”
“不是老朽偏于贵人前夸口,按咱们思夫人之法所制的合香,纵使长年累月地存放,亦是分毫走不了味儿的。”尹横亲试过,笃信思霓的手艺,敢为其作保。
“唔,”刘氏悠然神往,看着思霓,索性省却扭捏迂回的功夫,径直询问了,“思夫人甫进厅堂,便随进来一阵幽香的清风,翩连起浮,沁人心脾,与飏儿拿回来的诸香大有不同,未知是何名目?”
“嗯,夫人说的可是这个,”思霓善解人意,从腰间丝绦解下一枚葡萄花鸟纹银香囊熏笼,轻碰机关后便应声而开。
(熏笼:由两个半球形的镂空的金属片扣在一起,中央悬挂一个杯形的容器,在容器内可以焚烧香品,也可以放入若干香片或香饼,随身佩带,可拿在手里任意摆弄。)
刘氏忙不迭接过来细细端详,惊呼出声:“天哪,好精粹的手工,里头的香盒跟陀螺一样,放入香片香饼什么的,任人怎样晃动,也倾洒不出来。”
“夫人,这里头的君香是迷迭香。”思霓指一指。
“小老儿往日只闻迷迭香种由西域传入我国,”尹横憬然有悟,“不晓得思夫人业已制成了日常佩戴的香品。”
“最早,文帝种迷迭于中庭,嘉其扬条吐香,馥有令芳,邀来建安七子同赏。”贾敏求颇不生疏,娓娓道出此香昔日赫赫扬扬的好光景,“迷迭香在异国被赋怀思之意,用以告慰神灵及古人,在洛阳城中蔚为盛行,我方才犹疑,因思夫人所佩之香似更清淡隽永,一时未能分辨。”
“过严冬,花始盛开;开即谢,入土结成珠,颗颗如火齐,佩之香浸入肌体,闻者迷恋不能去,故曰迷迭香。”贾飏至为倾心曹子建的为人才情,《迷迭香赋》印在胸中字字分明,“莫不是,此花得了源神泉水滋润,也就入乡随俗了?”
(曹植,字子建,“过严冬”出自其诗作《迷迭香赋》序。)
思霓乐得掩嘴一笑:“也许,只是民妇素喜淡雅清远的气息,在配伍时,倒也动了些心思。”
刘氏眼下已顾不上搭腔,她翻来覆去转着那枚熏笼,爱不释手。
“夫人不嫌弃,这小玩意就留在身边赏玩吧。”思霓道。
“这如何使得?”贾敏求先开口推辞,瞪妻一眼,“无端端的,怎可受思夫人珍藏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