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思绪混乱,心中烦躁,却仍是礼貌疏离又敷衍地打了个招呼:“王爷。”
兴许是为了保全公主名节,魏迦陵并不曾走进,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她。
他相貌的确称得上传闻中的天人之姿,尤其是那双眼睛,浓墨重彩一样在深邃的面上添了点睛之笔,像是只要看着他便会被吸进去一样。
但未经允许直视天家是重罪,哪怕是南阳王这等权贵,也是要受罚的。
明月微微扬起下巴,倨傲地看着他,想着如何定罪。
而魏迦陵却开口问道:“殿下喜欢灯影戏吗?”
他的声音仍然低沉,说话比常人要慢,像是碾碎的珠玉铺在台阶上,而你穿着软底缎鞋踩上去的声音。
灯影戏?明月来了精神。
她看过戏,却没有看过灯影戏。
明月实在地摇头:“孤没有看过,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魏迦陵像是早就料到,却不会嗤笑她没见识。他只问喜欢不喜欢,没有问她看没看过。
他似是沉思了一下,又缓慢地道:“臣会,若殿下想看,可以随时召臣入宫为您表演。”
明月被逗乐了——好好的王公不做,倒也跟她一样喜欢摆弄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她在宫中实在无聊,话本子已经看得差不多,最近又因为自己做了噩梦,夏贵妃便将剩下的书籍一并收缴。她日日游走在各个宫室之间,搅得内庭鸡飞狗跳,就是因为无聊。
可公主再想看,也不能表现出来。
她扫了一眼旁边的栏柱,状似不关心地问道:“有什么曲目没有?”
魏迦陵低声答:“长生殿、汉宫秋、南柯梦…殿下有没有喜欢的?”
明月蹙眉:“怎么一个比一个丧?就没有让人看着高兴点儿的?”言下之意有没有带劲的?
“有。”魏迦陵眉目舒展开来,“臣自己编的,殿下要不要看?”
明月奇道:“你竟会自己编戏?”那可真是了不起,一代王公竟好这口。
魏迦陵双手垂下,动作间腰间环佩叮当作响。
“殿下得空了,可召臣入宫。”
明月正想说“我日日都得空”,可自己的喜好不能轻易暴露。
她伸出手指点在栏杆上,装作自己平时很忙碌的样子。
“嗯…三日后我得闲,你便三日后巳时来罢,届时总要请你一顿午膳的。”公主殿下还异常体贴臣子,“王爷饮食上有什么忌口没有?”
魏迦陵含笑:“臣忌口的恐怕有些多。”
公主殿下豪迈地一挥手:“宫里还能没有你想吃的不成?”
有。怎么会没有?
魏迦陵的眼底亮起一簇火光。
公主体贴地道:“你不必拘谨,直说便是。”
廊下的南阳王扬起了眉毛,目光放向后|庭的兰花。
“臣不食荤禽,不食水产,不食辛辣腥膻之物…”
明月一呆,打断他道:“你喝露水长大的?”
魏迦陵一笑:“并不是。”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这可难为坏公主了。
她索性直接问:“那你就说你都吃些什么罢。”
魏迦陵默了一瞬,复又开口:“山蕈菌子可食。”
虽然不是喝露水长大,却也差不多了。公主腹诽道。
她宽慰魏迦陵:“王爷放心,孤定会将王爷膳食安排妥当。”
“那就有劳殿下。”魏迦陵淡笑。
公主殿下无聊的日子终于有了盼头。
魏迦陵又同她说了两句话,自觉酒醒得差不多后,便回了前殿。
见他并没有想要一直拉着自己说话的意思,明月也松了口气——她平生最不待见上赶着攀附她的人,而魏迦陵不卑不亢的雍雅气度也为他加了分。
公主又吹了会儿了风,想着偏殿那边差不多要着人来寻自己,便起身打算走。
迎面而来一贵女,穿着素淡的冰蓝纱绡,低头端着一杯酒踉踉跄跄地撞了过来。
她靠近时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味,让明月反胃得直蹙眉。
明月向一旁躲闪不及,被她直直地撞到栏杆上。
“放肆!”公主殿下恼怒地看着自己被酒泼湿了的裙摆,“你的眼睛是摆设?”
那少女慌忙扔了酒杯,蹲下|身便帮她擦拭裙摆。
“对不住…殿下…”她哭哭啼啼地道歉,“今日饮得多,冲撞了殿下,殿下恕罪…”
见少女道歉态度诚恳,明月便也没有了追究她的意思。
“罢了罢了。”她从少女手中揪过自己的裙摆,“你快去找内侍饮些醒酒汤罢。”
少女扬起哭花的脸欣喜地道:“谢殿下宽恕。”
在看到她的脸时,明月愣住了。
“迢迢?”她握住了少女的手,“迢迢?你怎么也来了?”
这话一问出口,她便后悔了。
前几日她做的噩梦中迢迢嫁给了蔡玄,二人一同回了并州。户部尚书之女陆迢迢与她是手帕交,两个人从小便在一处,关系十分要好。
既然是梦境,那便是假的。就像蔡玄至今尚未成亲,路迢迢自然也是。
而面对公主殿下的热情,陆迢迢却有些惶恐。
她高声道:“殿下…殿下裙摆脏了,还是先回宫更衣罢…”说着抽出了自己的手,站起身飞快地离开了。
“迢迢!”陆迢迢跑得太快,任明月在后面追着喊都没有用。
再看自己的裙摆,已经湿了一大片,又被她擦得皱皱巴巴。
明月叹气。陆迢迢一直都是这样大大咧咧,没有一点贵女的样子。
她唤来关苋和几名内侍,命关苋向夏贵妃知会一声,便乘了步辇回明泉宫。
回了寝宫后,明月依旧是脱了鞋袜赤足走在光滑冰凉的地面上。
她径直入了内室,将刚刚的衣物脱下。此时鲍女史在夏贵妃旁伺候,而她由于跟关苋感觉还不是特别熟悉,这些天便没有令她服侍。
今日的宫装许是有些繁复,公主在内室呆了很久都没有出来。
中秋宴散毕,群臣和命妇各自归家。
夏贵妃回了寝宫后便迎来了醉眼醺醺的帝王。
“还未醒酒?妾命人煮了醒酒汤,待会儿陛下记得饮完。”夏贵妃温和地道。
说罢她又推了推呆愣在一旁的明月:“怎么你父皇来了也不请安?”
明月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太清帝行礼:“父皇。”
太清帝望着她,目光多了探究:“怎么今日这样客套了?”
明月亦紧紧地盯着他:“女儿长大了,要知礼懂礼。”
太清帝不以为然:“你是我女儿,父女之间私下哪里要讲礼数呢,反而生疏了。”
明月垂下眼眸道:“是。”
片刻后,帝妃与公主一家三口落座于院内,石桌上摆了饮食珍馐,身侧是至亲至爱之人。
暮色一晃而过,夜色降临。三人在中秋月下更显圆满。
此时内侍拿了一物奉上:“南阳王为公主殿下送来中秋贺礼。”
明月看着这镂空的木盒,便接过边道:“为何只送我不送父皇母妃?”
太清帝则笑:“此次进京他便送了大礼,为京畿增添十万精兵。”
“他竟交出了兵权?”夏贵妃惊呼。
明月夜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大方。她掀开盒盖,见一对蓝宝石缀金耳坠躺在其中,在月夜下隐生华光。
实在是漂亮!明月心底赞道。
太清帝看了礼物,便开口问明月:“我儿对魏迦陵印象如何?”
明月捻起一枚耳坠细细看着,轻声答道:“很好。”
帝妃二人对视一眼,觉得此事有戏。
明月将耳坠放回盒子里。
“三日后南阳王进宫来为我表演灯影戏。”
夏贵妃笑道:“好好好,到时候我们给你俩腾个地儿出来。”
太清帝将贵妃揽进怀中,温和地对明月道:“如今我儿也开了窍,魏迦陵又交出部分兵力,朕看他有留京之意…你们好好相处罢。”
明月乖顺地点点头,又抬头望着天上满月。
这样的圆满,她且暂时享受一番吧。
三日后的明泉宫,内侍们早早就忙碌起来。
众人皆知南阳王有意尚永嘉公主,而公主殿下相看群臣后唯一不排斥的便是南阳王。为了公主和未来驸马的感情得以促进,内侍们将宫殿清扫点缀一番后,迎接这位王公的到来。
二人约定了巳时,巳时一道,魏迦陵便带着仆从和灯影戏的物件进了明泉宫。
今日的公主穿了件淡粉色蔷薇织锦长衫,而魏迦陵则换了身浅蓝便服,只镶边和腰间束带均是白色。
自古红蓝出CP,两人衣着颜色倒像是一对儿了。
魏迦陵命仆从架好了戏台,灯影戏的戏台本就不大,只是对周遭环境有要求——越黑越好。
公主殿下没有见过灯影戏,多数宫人自然也没见过。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家看戏台架好,王爷也摊开了皮影,便将宫室的门窗帷幔一应放下,遮盖了个严实。
漆黑的宫殿内,突然亮起一道光。
四位仆从隐在暗处,看到主上修长的手摆了一摆,便操起了手上的梆子手锣二胡扬琴等乐器,静待主上的动作。
光盈的幕上出现了数位宫装女侍,她们簇拥着中间一位婀娜女子渐渐走来。
仆从手锣交错,一声响起,这场戏正式开场。
“寂寂重门夜穴寥,无风时送御香飘。这一折说的,便是前朝李周惠淑皇后秘事…”魏迦陵低沉平缓的声音响起,将诸人带入了这个故事中。
贵女身着繁复艳丽的宫装仪态万方地被仆从拥着入了宫廷。
“阁老嫡女闺名婉樱,出身高门,貌美心善,仪态姿容不次仙妃神女。她父为当朝首辅,母为灵帝表姊安阳县主,满门荣宠不衰。这一日,太后召见婉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