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让本是萧潋本家庶支一脉的嫡长子,同萧潋一样,早早地没了亲娘,父亲娶了位不着调的继母,从此在家中地位一落千丈。
俗话说得好,猫生的猫疼,狗生的狗疼,不生的不疼。萧让和萧潋便是如此,生养他们的母亲去了以后,在家中举步维艰,不得已只好另觅出路。
萧让那时虽然还是个小小少年,但是芯子里早就换成了另一位二十一世纪远道而来的男大学生。他有丰富的知识做基础,可由于在太平盛世长大,却没有一颗足够坏的心,是以不能忍受恶毒继母的折磨,选择离家出走。
他初初来时,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特殊性——穿越啊,而且还是穿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朝代,这简直就是天选之子。世上每天都死那么多人,穿越的才有几人?
这难说不是上天给他的考验,让他在这个乱世之中有称霸一方的可能。
萧让看过小说,什么战神赘婿,上来都是做小伏低。他也尝试过按照书中的情节去走下去。然而每次都是被现实狠狠地打脸——上天让他穿越而来似乎只是为了延续他年轻的生命,并没有给他更多改变另一个世界的机会。
在社会的毒打之下,萧让渐渐地接受了现实。
他开始平静地接受这个世界带给他的一切——好的是他家中在光州当地还算是有些势力,不至于让他一个嫡长子吃喝难继;坏的是那个后娘是真特娘的烦人,除了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找茬。就好像他家有王位要继承一样,铁了心地想将他排挤出去。
萧让是不争之人,不管继母生几个孩子,在这个时代,嫡长子就是嫡长子。不管她有多能生,只要他不死,哪怕生一百个也改变不了他的身份。
终于有一天,萧让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条金钱斑蛇。
这是一种光州郊外常见的毒蛇,但是它们十分胆小,一直生活在山中的石缝里。光州城恢宏浩大,若说这蛇大摇大摆地进城然后钻进家仆众多的院子里,打死萧让都不信的。
他没办法,可是跟那便宜老爹又说不上话,只能离家出走。
萧卓第一次进大儿子的房间时,便是在他消失了半个月之久后。
不称职的爹看着桌上金钱斑蛇的尸身,从蛇尸下拿过那封信。
信中没有署名,毛笔字写得很奇怪,但是依稀可以辨出几个字来——
“待不下去了。走了。”
不断搜寻许久都未找到这个儿子,萧卓渐渐以为他死在光州荒原上的某只野兽腹中。愧疚一年接着一年堆积,尤其是在看到其他孩子渐渐长大却没有一个靠谱的时候。
终于在一个秋日的午后,萧卓逗鸟的时候听管事的说,大公子回家了。
萧让回来了?
他赶紧去了萧让的院子。
大儿子的院子,自从他走之后便没有再打理过。院子不大,该有的都有,一切都是萧让母亲还在的时候置办下的。
如今院子里长出了不少杂草,墙头、石板边、甚至石凳的裂纹上,一根根绿油油的小草顽强地冒出了头,虽说光州几乎不下雨,但只要有一点点的雨水,它就可以肆意生长。
一如萧让。
萧卓看到他时,几乎认不出来。
他高了,瘦了,也黑了不少,卷起的手臂上肌肉结实,一看便是经常锻炼所致。
此刻他正背着萧卓在收拾着什么东西。
萧让他能有什么东西收拾?
萧卓静静地看着他翻箱倒柜,最后拿出一块玉佩来。
那块玉是他当初娶妻——也就是萧让的娘亲时就见过的,那是她的东西。
萧让什么都没有拿,只拿了块玉便转身要走。
二人四目相对,气氛瞬间有些微妙地尴尬。
当然尴尬也是萧卓尴尬,萧让坦坦荡荡。
三年不见,他不仅变黑了,脸庞也褪去了少年的圆润,似乎变得刚毅凌厉起来。五官仍旧跟他一般,眉目俊朗英挺。
而他续弦生的三个儿子个个都随母亲,一个也不像他。
萧卓扯起嘴角打招呼:“来了?”
萧让面无表情:“嗯。”说罢抬脚便要走。
萧卓想要拦住他,又觉得这样做太没面子。
眼看着萧让步子未停,马上就要出了这座院子之时,他还在纠结要不要拦住儿子,好好地问他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就如同很多心怀愧疚的父亲一样,在“父亲”这个位置坐得久了,他们都有些高高在上,明明自己犯了错误,却因为自己是“父亲”而不愿意去承认。
他们害怕他们在儿子心中是个失败者。
所幸他爱面子,有些人却不要脸。
“我道是谁,原来是伯谦回来了。”
院门中央出现一名着装华丽的妇人,正是萧卓续弦、萧让的继母乔氏。
“伯谦”是萧让的字,不过萧让一时没转换过来——他未穿越时就叫萧让,相比萧伯谦,他更习惯“萧让”这个称呼。
看着眼前差点害死他的女人,萧让实在难以对她有什么好感。
“让开。”萧让淡淡地道。
不说光州,就是整个大魏也没有几个人敢这样对自己名义上母亲说“让开”。
乔氏气得柳眉倒竖——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狼,虽然她也没怎么养过他,还想将他弄死。但是明面里这样不给她面子,还是头一遭。
不过萧卓就在后面,肯定将他这句话听到耳朵里了。
她指着萧让对萧卓道:“老爷听听!妾身好意同他打招呼,他这是什么态度!他竟然要我‘让开’?!没娘养的就是就不一样,说话都这么冲,以后…”
“闭嘴!”
乔氏一愣。
她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再环视一下左右——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看着地面,眼前的萧让未出声,倒像是萧卓的声音…
“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萧卓看着乔氏,真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助长了她这样的威风,她竟能当着他的面辱骂萧让。
这是乔氏第一次被骂。
她为萧卓生了五个孩子,三儿两女。虽然她是续弦,但是地位早已稳稳当当,萧卓人前人后都未曾这样给她没脸过。
她哪儿能受这委屈?她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
“老爷…你…你刚刚说什么?”她不解地望着萧卓,想让他再说一遍。
萧卓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又重复了一遍——
“滚!”
这下乔氏的面上再也挂不住,掩面悲泣而去。
萧卓不想拦,在萧让走的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他没有一觉睡得好。闭上眼睛就是发妻临终前要他发誓照顾好他们唯一的儿子的那个场景。
他答应了,但他并没有照顾好萧让,反而逼得他离家出走,在外吃了不知道多少苦。
不过,也正是因为乔氏,他彻底地将一位高高在上的“父亲”的颜面撇下来。
他举步向前捉住萧让的手臂,带着近乎哀求的口气道:“伯谦,别走了,爹对不住你,让爹好好补偿你…”
萧让就是萧让,他是在党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人,八荣八耻倒背如流。纵然真的受了很多不公正的对待,也仍是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对待他人。
他开口道:“爹,我没有怨过你。”只是觉得萧卓不称职罢了,怨不怨的,还真没有,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爹,感情上还是次了点的。
萧卓感动得一批,以为他就要留下来时,接下来萧让说的话却让他从头凉到底。
“我要去北伐。”
北伐。
突厥年年进犯大魏边境,交壤的伊州庭州百姓苦不堪言,年轻女子被掳去为奴为妓,男子则被架上锁链如同拉磨的驴一般做苦力。
战火纷飞的年代,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直到伊州军在边境发现数名女尸。
女尸在边境也不少见,但是这次尤其惨烈——那些生前如花似玉的女子,下身血肉模糊,皆惨遭蹂躏致死。有几名身怀六甲的孕妇,也没能逃过此劫,甚至被开膛破肚,未成形的胎儿连着肠子被扔在母亲的身侧。
也是由于这次情报,刚继位肃王的萧潋决意北伐。
那时他已有太清帝赐下的虎符,两枚虎符可调十五万兵力,面对突厥二十万大军,只能说是场恶战。
北伐事关重大,大家都是普通人,没有通天的本事,极有可能会一去不回。
萧潋也不强迫——爱去去不去拉倒。回不来他出安抚费,回得来的升职加薪。
萧潋一向大方,只要是为他卖过命的人,都有不错的前景。即便不是为前景,也是为了枉死的大魏子民而战。
萧让无所谓,他本就是没有家的人,跟在萧潋身边久了,学了不少功夫。或许是认为自己哪怕死了还能再穿回去,或许觉得萧潋是个人物,在萧潋提出北伐时,他毫不犹豫地第一个报了名。
“你是萧家人,你不回去看看?”萧潋知道他在家不受宠,却也不想萧让甘愿冒险也要跟着他。
萧潋都说了,他再不回去的确有些不好。虽然同这个世界的父母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但是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翻箱倒柜没什么好拿的,那就拿走一块母亲留下的玉好了。这样回去就可以跟萧潋说:我对我那便宜爹没什么感情,我只是怀念母亲。
这样一来人设就能立住了,不然跟父母感情不好会被人非议的。
只是没想到一转头,看到自己那便宜爹一脸悲戚地望着自己。
然后就有了接下来的事情。
跟着萧潋会北伐的后果是什么,萧卓不可能不知道。他也是才知道,原来这三年萧让去了军中。
本是光州贵公子,却要去军中吃苦,还要跟着北伐。人能活着回来就已是万幸,就怕连一具尸身都讨不来。
“为什么去…能不去吗?”萧卓嘴唇颤抖。
萧让虽然不是很怨他,但他一直是个自由人,不喜欢别人干预自己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