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到陈慎之耳杯空了,立刻添上一杯,恭敬的道:“陛下,请慢饮。”
这酒浆醇香,回味甘甜,滋味儿十足的好,而且酒味不大,陈慎之感觉饮这个就跟喝饮料一样,完全不觉上头,因此并没当回事儿。
嬴政遥遥的一看,陈慎之这小子,又开始作天作地,这宫酿可是有年头的宫酿,初饮起来不觉上头,但多喝一些,后劲儿十足。嬴政知晓自己的身子到底有多少酒量,就像陈慎之这么喝下去,一会子还不醉倒了?
嬴政不能任由陈慎之胡来,端起耳杯走上前去,准备借着敬酒的由头,与陈慎之耳语两句,说几句“体己的悄悄话”。
哪知道嬴政刚走几步,又有人拦住了他,不出意外,照样还是来找茬儿卿大夫。
其中一个卿大夫道:“齐国公子怎么独饮呢?这美酒独饮,岂不孤独?来来,咱们敬齐公子两杯?”
另一人一唱一和的道:“诶,你算甚么,也敢敬齐公子?齐公子如今乃是膳夫上士,往后里每日都能与陛下见面儿,大好前程十足不可限量,如何能将你我放在眼中。”
嬴政冷眼看着他们,根本不想与这些人多费口舌,奈何那些卿大夫打足了注意,要消遣嬴政,便是不让他走。
“齐公子以前做过膳夫不曾?”
“我看膳夫上士一职,与齐公子般配的紧!”
“如何般配了?”
“自然都是那般上不得台面,低贱!哈哈哈哈……”
嘎巴——
嬴政眯起眼目,他如今顶着陈慎之的身子,并没有那双反顾的狼目,一双温柔的丹凤眼眯起来,偏生没有恨意,反而看起来有些……风流倜傥,风情万种?
嬴政攥紧双手,骨骼嘎巴作响,刚想要提拳狠狠揍过去,便听到一个嗓音传来:“膳夫为何低贱?”
“嗬——”
“陛、陛下!”
“拜见陛下!”
嬴政转头一看,是陈慎之!
陈慎之竟然从上手走下来了,亲自走过来,手中还端着那只猩红色的羽觞耳杯,在旁人眼中霸气侧漏的走过来,而在嬴政眼中,陈慎之这怕是饮多了,已然上头,走过来的时候还不着痕迹的晃了一下,险些跌在地上。
嬴政赶紧一把扶住陈慎之,以免他真的跌在地上出丑,到时候出丑的反而是自己个儿。
陈慎之并没觉得自己上头,只是稍微有些晕乎乎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一些,他慢悠悠的走过来,道:“膳夫为何低贱?”
那几个卿大夫本在打趣嬴政取乐,哪知道陛下来了,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支支吾吾,战战兢兢。
陈慎之道:“你们每日两顿的膳食,全都是出自膳夫厨子之手,膳夫如何低贱了?民以食为天,皇权贵胄尚且用膳食来祭祀天地,表达恭敬,你等为何看不起膳夫?”
卿大夫们面面相觑,但是无法反驳,在这等庄重格调的燕饮上,被“陛下”点名批评,简直是无地自容,对以后的仕途也有极大的影响。
几个卿大夫赶紧咕咚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陛下!陛下教训的是,罪仆知错了,罪仆不敢再犯!”
陈慎之“冷眼”看着他们,眼神颇为轻蔑,几乎找不到焦距,只有嬴政心中明了,也不知一眨眼的功夫,陈慎之到底饮了多少,这明明白白是醉了,醉得连眼神都找不到了。
陈慎之一摆黑色的袖袍,宽大的手掌指向嬴政,还“哆哆”戳了两下嬴政的胸口,道:“道歉。”
“道……道歉?”卿大夫们震惊不已。
让他们给一个膳夫上士道歉?
陈慎之见他们没反应,冷笑一声,道:“还需我说第二遍么?”
好家伙,那通身的气派,不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陛下替齐公子出头呢,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陈慎之这是自己为自己出头才对……
卿大夫们一看“陛下”动怒了,根本不敢执拗,连连道歉:“齐公子,小人有眼无珠,是小人的错,还请齐公子原谅!”
“陛下”亲自出头,那几个卿大夫颜面扫地,在场众人全都看在眼里,一时根本无法揣摩明白“陛下”的用意,陛下册封齐公子为膳夫上士,难道不是为了给他难堪?如今却主动出头维护,到底是甚么意思?
果然君主的心思,不是臣子能揣摩明白的,高深莫测,高很莫测啊!
陈慎之为自己出头之后,一仰头,直接将耳杯中剩下的酒水饮尽,动作豪迈一场。
嬴政想要阻拦,已然来不及,连忙低声道:“别饮了,你已然醉了,还饮?”
“没有。”陈慎之摆了摆手,站都站不住,那张冰冷冷的面容稍微染上了一些醉酒的红晕,让秦始皇的面容平添了一份人情味儿。
陈慎之情真意切的道:“没有,我……没醉,这酒没……没度数,醉不得人的。”
说着,“砰砰”又拍了两下嬴政的胸口,身子一歪,差点坐在地上。
嬴政头疼不已,赶紧捞住陈慎之,也不管陈慎之耍酒疯了,道:“陛下醉了,快扶陛下回营帐。”
赵高一看,赶紧上前,与嬴政一同扶着陈慎之,将陈慎之带出燕饮大营,往下榻的营帐而去。
陈慎之现在的身躯高大伟岸,浑身都是肌肉,要知道肌肉的重量可比肥肉要重,嬴政此时的身材比他矮了许多,俨然变成了陈慎之的拐棍儿,被陈慎之压着肩膀不说,还被陈慎之呼噜着鬓发,一头梳理整齐的鬓发呼噜的乱七八糟,天气又有些干燥,弄得满处都是静电,头发恨不能飞舞起来,张牙舞爪的。
嬴政与赵高二人合力将陈慎之带回营帐,陈慎之进了营帐,眼睛便闭上了,直接倒在营帐的席子上,都没上榻,便准备和衣而眠。
赵高连忙劝阻:“陛下,上榻歇息吧,睡在席上,明日头疾要犯的。”
陈慎之根本听不见,闭着眼睛,一勾手,还抱住了凭几的桌角,抱在怀里。
嬴政揉了揉额角,道:“你先退下,我来便可。”
赵高多看了嬴政一眼,上下打量,也不知为何,这齐国公子虽是个亡国公子,但通身的气派真真儿不一样,自有一种令人无法违抗的感觉。
赵高心中思忖,自有一番承算,陛下刚刚还在为齐公子亲自出头,呵斥了一番那些卿大夫,看得出来,其实在陛下心中,齐公子的地位绝对斐然,是开罪不起的主儿,不如眼下便听齐公子的,退出去守着,若是有甚么事情,再进来便是了。
赵高当即点头道:“有劳齐公子,小臣告退。”
赵高退出营帐,嬴政狠狠吐出一口气,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陈慎之。
嬴政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起来,上榻去歇息。”
“唔……”陈慎之挥了挥手,像是哄苍蝇一般:“别……别闹……”
嬴政又拍了拍他,陈慎之不厌其烦,一把抓住嬴政的手臂,此时的嬴政虽然功夫还在身上,但是身子骨太过羸弱,那力气根本拗不过陈慎之,加之陈慎之是个酒疯子,更加挣脱不开,一时间竟被牢牢抓住,无法反抗。
陈慎之抓住嬴政的手臂,眼睛都没睁开,将人一把拽过来,张开嘴来一口咬下去。
嬴政:“……”应该说幸好没有痛觉?还是说幸好这身子不是自己的?
陈慎之在嬴政手背上咬了一口,那浑圆的齿痕,嬴政头一次发现,朕自己的牙口还挺好……?
陈慎之咬过之后,咂摸了两下,还是没睁开眼目,喃喃地道:“嗯……臭鳜鱼,嫩!就是……不够臭,再加一块臭豆腐进去罢……”
嬴政:“……”
嬴政忍无可忍,真想给陈慎之一个大耳刮子,只可惜嬴政面对自己的身子,自己的脸,最终没有下得去手,耐着性子道:“醒一醒,更衣去榻上睡,不然明日头疾,还是朕受着。”
陈慎之没反应。
嬴政继续耐着性子道:“快点,听话。”
陈慎之睁开了一只眼睛。
嬴政眯眼威胁道:“你若是再不去榻上睡,明日对换回来,朕便让膳房日日做清粥寡水,一滴酒腥儿也不得沾,朕看你去哪里耍酒疯。”
噌——
陈慎之睁开了两只眼睛,翻身而起,瞪着嬴政。
“怎么?”嬴政抱臂冷笑:“这回醒了?”
陈慎之坐在席上,将掉下来的冕旒抱在自己怀里,仿佛一个没人爱的小可怜儿,瞪着眼睛盯着嬴政,果然是醉了,那眼神比平日里“精彩”许多,哪里还有平日里云淡风轻,八风不动,气死人不偿命的冷静淡定?
二人对峙良久,仿佛在顽瞪眼游戏。
突然,陈慎之动了一下,大喊着:“赵高!赵高我要喝酒!拿酒来!拿酒来——”
酒疯子!嬴政哪知道陈慎之喝酒之后这么疯,平时有多高深莫测,饮酒之后就有多疯,赶紧冲上去,一把捂住陈慎之的嘴巴,道:“别喊了。”
“拿酒……唔唔唔!”
陈慎之的话喊了一半儿,被嬴政阻断了嗓音,奈何现在陈慎之这具身子骨强壮高大,嬴政捂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被陈慎之带着挣蹦起来。
陈慎之就好像跳上岸的鱼,因为缺水,不停的挣蹦着,险些把嬴政给甩出去。
赵高就守在外面,听到喊声,立刻趋步跑进来道:“陛下,您……”唤小臣?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看到“陛下”与“齐公子”双双倒在营帐的席子上,冕旒头冠掉了,黑色朝袍散了,凭几敞着腿翻到在地上,“齐公子”满脸涨红骑在“陛下”身上。
赵高:“……”
“小、小臣……”赵高反应了一下,还没等他说出口。
便听到“齐公子”断喝一声:“出去!”
“是是是,小臣这就告退。”赵高说罢,赶紧退了出去,哗啦一声放下帐帘子,退出去之后才后知后觉,明明发号施令的是齐国公子,自己个儿为何下意识便退出来了?
嬴政感觉这次丢面子丢大发了,刚要呵斥陈慎之,哪知道……
“呜呜呜……”
呜咽之声从嬴政捂着的手掌之下幽幽传出来,低头一看,陈慎之竟哭了!
是了,陈慎之顶着自己个儿的容貌,哭得声泪俱下,眼泪哗哗的往下流,因着陈慎之仰躺在地上,他的眼泪顺着鬓角哗哗往下流,决堤一般。
嬴政头一次有些手足无措,他嫌少见到旁人哭,就更别说见到自己哭了。
那场面当真是……
只见那张九五之尊,威严俊美的容貌突然龟裂了,眼泪仿佛不要银钱,噼里啪啦断了线的往下流,不止如此,还流鼻涕。
嬴政吓得立刻缩回手去,以免碰到陈慎之的鼻涕,不,确切的说,是“自个儿”的鼻涕。
嬴政显然如此手足无措,身为一国之君,甚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断头流血,尸横遍野,都是开胃小菜,然,此时的嬴政当真是六神无主,震惊的道:“你……你哭甚么?”
陈慎之嘶流了一声鼻涕,抬起袖袍来蹭了蹭,黑色的朝袍登时蹭的水光光的,无错,那水光光的便是大鼻涕,嬴政嫌弃的不得了,又往后退了一步。
陈慎之蹭了大鼻涕,这才委屈犹如小可怜儿的道:“我……呜呜呜……慎之就是从来没哭过,想要体验一下……体验一下哭起来是甚么感觉……”
嬴政:“……”酒疯子真的惹不起。
陈慎之胡乱的抹着眼泪:“哭起来好像……好像还不错。”
嬴政揉着额角:“别哭了。”
陈慎之道:“再哭一会子。”
嬴政瞪眼道:“你还敢跟朕讨价还价?”
陈慎之:“马上便好。”
嬴政:“……”
陈慎之又哭又撒酒疯,无论是撒酒疯还是哭嚎的声音都很大,营帐的规格虽然很高,但始终是营帐,又不是墙壁,赵高和卫兵一直守在外面,也不知是不是全都听去了。
嬴政也不知自己是几时才睡过去的,堪堪熟睡不久,便觉头疼欲裂,那种头疼的感觉,并非是唯心的头疼,而是真真切切的头疼。
不只头疼,胃里还隐隐约约不太舒服,这种感觉很熟悉,是饮多了酒烧心的不舒适。
重重的感觉袭来,让嬴政恍然,看来朕终于变回了自己,与陈慎之对换回来了。
嬴政头疼、胃部不舒服,烦躁不已,就在此时,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一只小老鼠在偷家。
嬴政忍耐着烦躁,睁开一丝丝的眼皮,是了,果然是老鼠,是陈慎之无疑了。
昨儿个陈慎之又哭又闹,最后也没去榻上睡,致使陈慎之与嬴政二人都席地而睡,第二日天色亮堂起来,陈慎之突然便醒了,猛地睁开眼目。
陈慎之的记忆快速回笼,醉酒之后竟然没有断片儿,潮水一般涌入他的大脑,不断震惊着陈慎之。
昨日自己顶着秦皇嬴政的躯壳又哭又闹,还擦大鼻涕,怕是三里地都能听见了?陈慎之心头一突,赶紧悄无声息的爬起来,还以为嬴政没有醒来,轻手轻脚胡乱抓了自己的衣裳披上,从帐帘子缝隙挤出去,走为上策。
嬴政看见他溜走了,但他现在浑身疲惫,头疼欲裂,秋后算账亦为不晚,便没有勉强自己个儿起身,先放陈慎之一马。
哪知嬴政刚闭上眼目,准备浅眠一会子,便听到账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
陈慎之披上衣裳,赶紧溜走,出了营帐一面走一面整理自己的衣襟,还未走几步,便看到有人迎面而来,堵住陈慎之不让他前行。
陈慎之昨日见过这些人,这几个人也参加了庆功宴席,虽叫不上名字,但好似是冯家的人。
冯家便是冯劫族中之人,御史大夫冯劫位高权重,族中有不少人都在朝为官。
那几人拦住陈慎之,满脸轻蔑的道:“我还道齐国公子是甚么货色?”
“怪不得魏国公子便是前魏余孽,全都被抓起来下狱,而齐国公子混的如此风生水起,好不快活啊。”
“原是以色侍君之辈!若做嬖童,这年纪是不是大了一些?”
陈慎之没有饮酒,又恢复了平日里云淡风轻、八风不动,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平静的注视着面前那几人,刚要回击。
“哗啦——”
不远处的营帐帘子突然打了起来,秦皇嬴政黑着脸,从帐中走出,面色阴沉,目光阴鸷,不怪他如此暴躁无常,毕竟嬴政堪堪浅眠,便被吵了起来。
嬴政冷冷的扫了一眼在场众人,道:“一大早是谁在嚼舌头根?若是舌头不想要了,朕倒是可行举手之劳,帮你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