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 林望景枯坐了一夜,都没有等到苏绥回来。
他缓慢地移动着脖子,扭过头看了一眼茶几上放置的闹钟, 时针指到七点, 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
似乎是意识到苏绥不会回来了,林望景动了动早就坐麻了的腿,一股密密麻麻的像是被虫子啃噬的疼痛感从脚心飞快往上钻, 直冲到天灵盖。
他后知后觉的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而忘记了右脸上还有伤口,这一下子又牵扯到脸上的伤口, 堪称雪上加霜。
怀里的小咪被这动静惊醒, 睁开圆圆的猫眼,轻巧的跳到了地毯上,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林望景愣愣的看着猫跑掉,它从前那么黏他, 自己走到哪儿, 它就亦步亦趋的跟到哪儿, 可现在却片刻都不想待在自己身边。
这让林望景不由得联想到了苏绥。
猫是善变的动物, 人呢, 也可以变得这么快吗?
过了一夜, 客厅里早就没有了苏绥身上的味道, 但林望景四处一看, 分明哪里都是苏绥。
猫咪形状的闹钟是青年在文创店挑的,被自己坐着的沙发是青年在家具城选的,花瓶、挂画等等装饰物也是青年亲自做的……
这个房子里的每一处, 被苏绥耐心的一点一点填满, 才变成了有温度的、有生命的家。
是苏绥和林望景在一起三年的家。
所以, 林望景怎么能够相信,被这人用爱浇灌了三年的家,他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他不相信,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苏绥是真的要抛弃这个家,抛弃小咪,还有……抛弃他。
“苏绥只是生气了……”林望景垂下头,喃喃自语道。
他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试图说服自己,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苏绥不是真的要跟他一拍两散,他只是被自己给惹生气了,在闹脾气。
只要像以前一样哄一哄,就会好好的回来的。
哄一哄,对,哄一哄,哄一哄他就会回来了!
林望景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升起一抹希望,他自认为自己找到了解决方案,激动地找出手机想要给苏绥拨打电话。
“手机,手机,我手机在哪里……”
林望景不断念着,眼神慌乱的四处搜寻着。
蓦的眼前一亮,在茶几上找到了自己手机。
他赶忙拿到手里,宝贝似的摸了摸冰凉的屏幕,然而或许是越忙越出错,他颤抖着手指按了十好几下启动键,黑漆漆的屏幕始终没有丝毫反应。
“没电了,没电了……”
林望景手忙脚乱的,又赶紧翻出数据线,才刚刚充上,他就迫不及待地强制开机,找到苏绥的号码拨了出去。
“十秒……”
苏绥从来没有超过十秒不回林望景的电话,无论什么情况之下。
林望景的眼神无比笃定,他紧紧地盯着通话界面,心脏紧张到几乎快要跳出喉咙了。
“十秒之内,苏绥一定会接。”
十秒、九秒、八秒……
“快接啊!”
七秒、六秒、五秒……
“苏绥,接电话啊,求你了,接电话……”
林望景眼神中的笃定开始逐渐破裂,碎成星星点点。
四秒、三秒、两秒……
一秒。
而后又是第二个十秒,第三个十秒。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please redial later.”
到最后,通话里只传来了机械冷漠的客服女音。
在这通电话没有被接通的十秒里,林望景无比清楚的知道他永远失去了什么。
二十多年的怨恨迁怒,三年的冷漠相待,在这十秒钟里交织成天罗地网,困住他的往后余生。
林望景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无力到甚至连手机都抓不住了,就这么从手里滑落,闷闷的摔在地毯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男人颓然的倒在沙发里,被一件一件的衣服盖住,鼻腔里铺天盖地的全是古龙水味道。
黑色的布料被冰凉的液体泅湿了一小片,而后范围越扩越大,逐渐泅出一大片水迹。
空旷的别墅里,忽然响起了男人撕心裂肺的恸哭。
林望景紧紧地抓着衣服,像还在妈妈肚子里的婴儿没有安全感那般蜷缩着,肩膀哭得一耸一耸。
“苏绥,苏绥……”
他一声又一声的喊着青年的名字,却再也没有人会带着浅浅的微笑回应。
“我错了,我错了,你回来,回来好不好……”
林望景整张脸都深深的埋在衣服里,眼泪胡乱的打湿了昂贵的面料,连发出的声音都是沉闷的,带着一种不要命的歇斯底里,像是野兽濒死前绝望的哀嚎。
从长大后,林望景就再也没哭过,甚至是母亲去世,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因为苏绥,他哭得像是要把内脏都全部掏出来了,无助的、不顾形象的大哭。
他枯坐着等了苏绥整整一晚上,吹了一夜的风,再加上脸上的伤口一直没有处理开始发炎,哭着哭着便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之间,还一直在叫着苏绥的名字。
林望景浑浑噩噩的,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苏绥的样子。
外人看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林家小公子,童年实际上过得并没有那么幸福。
他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坐在窗户边呆呆地望着外面,眼神呆滞麻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孩子天生渴望亲近生育自己的人,那时候的林望景也不例外,但他每次拿着从花园里摘下的还带着露珠的鲜花,兴高采烈地叫着“妈妈”向她靠近时,却只能得到无比厌恶的目光,和尖锐的辱骂。
“滚开!”
“小畜生,生下你有什么用!”
次数多了,小林望景就不敢再满怀欣喜地靠近母亲,只敢远远的看着,看着她出神,看着她日复一日的在发呆和发狂中逐渐消瘦下去。
而她要等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是林望景的父亲。
林立风很少回来,也几乎从不过问家里妻儿的生活状况。他那么的忙,忙到脚不沾地。
有时候太久不回来,母亲就会跟他争吵,并不顾及还有小孩子在,歇斯底里的揪着男人的衣领,责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愿意与自己的妻子亲近。
他的父亲,则会用一种冷漠的眼神和语气,毫不在乎的就这么看着女人撒泼打滚,等她吵累了、闹累了,轻飘飘的扔下一句“这是你自己凑上来的,活该”,然后转身将自己关进书房。
小小的林望景抱着小皮球,躲在沙发后面,背对着疯狂的女人和冷漠的男人,起初还会害怕的流眼泪,后来就逐渐麻木。
再大一点,大概到了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林望景开始懂一点事了,他明白了母亲向父亲吵闹的根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叫宁清的、据说把整个京城富豪们迷得三魂五道,被富豪太太们视作眼中钉的女人。
但那个时候的林望景还太小,他其实不能理解母亲嘴里的狐狸精是什么意思,也对那个叫做宁清的阿姨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
他只是觉得自己家里好像和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的爸爸会每天回家,妈妈都很温柔,不是保姆去开家长会。
林望景开始对背影有概念,是从林立风冷漠的背影开始的。
直到七岁的某一天,已经快半年没有回家的父亲突然回来,然而还没等得到消息的母亲开心的跑下楼迎接,男人只喝了一口水,又急匆匆的要走。
“林立风!你给我站住!”
男人高大的身影只是顿了一下,淡淡的说了一句:“我找到清清了,她现在很需要我。”
说罢,便要离开。
女人站在楼梯最高的台阶上,姣好的面容变得扭曲,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道:“宁清!又是宁清!她都失踪四五年了,你还要去找她!”
林立风根本不回答,抬脚就要走,女人指着客厅里正在搭积木的儿子,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今天敢走,我就把他从三楼扔下去摔死,我倒要看看是那个狐狸精重要,还是你自己的亲生儿子更重要!”
那时候的林望景是害怕的,他见过自己的母亲发疯时候的模样,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摔成一滩肉泥。
他求助似的看向父亲,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可男人只是顿了顿,没有留下来的打算。
“爸爸——”
林望景抓住了林立风的裤脚,六七岁的小孩子的眼睛里装满了无助的祈求。
林立风停下来,女人见状,正洋洋得意时,他弯下腰,把儿子抱在怀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林家,只剩下身后喊得声嘶力竭的妻子。
林望景不知道爸爸要带他去哪里,他虽然害怕生气时的妈妈,却也担心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会不会难过,于是稚气的问:“可不可以把妈妈也带上?”
林立风没有回答他,而是叮嘱道:“等会儿见到阿姨,要乖一点,嘴巴甜一点。”
然后,七岁的林望景就被父亲带着,在一间收拾干净的公寓里,见到了母亲嘴里被称作“狐狸精”的女人,以及趴在她怀里、小小一团的苏绥。
一见到这个女人,在妻子面前总是冷声冷语的男人,一瞬间就变得好像初坠爱河的毛头小子,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清清,绥绥还好吧?”
说着,把林望景放下,接过了女人怀里的小孩,轻轻摇晃着,把自己的臂弯当做摇篮。
那温柔的神态、小心翼翼的动作,是林望景从来都没有见过、也没有经历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