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安握紧了拳头。
唐慢书表现出来的样子绝对是温文有礼的, 任何一个人来了都挑不出差错,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感觉到了一种自上而下的羞辱。
仿佛那句话说的不是一句正常的问话, 而是一句轻蔑的挑衅。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
得益于是最早和苏绥确定过关系的人这一点,顾屿安要比林望景、周路阳等人对唐慢书的了解更深一点。
他知道, 这是苏绥非常尊敬、非常爱戴的一位长辈。就算是在恋爱期, 顾屿安都不敢保证他如果对唐慢书说了什么不尊重的话, 苏绥会不会轻易放过。更何况是现在, 顾屿安手上没有任何能够挽回苏绥筹码的现在,他更加不敢赌那么做之后的后果。
所以,即便心里再有情绪, 顾屿安也只能硬生生忍着, 表面上还是得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来。
“是的,私人画展,只邀请了苏绥一位嘉宾。”他刻意在“一位”上加重了读音, 抱的是什么心思, 傻子都能听出来。
无非就是警告唐慢书,这个地方与他无关, 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但唐慢书想的却是, 私人画展?如果他出钱把这些画都给买下来,那么就不是顾屿安的私人画展, 而是唐慢书的私人画展。
男人笑了笑, 对这种语言小把戏置之未理。
他个子很高,戴着一副银框眼镜, 狭长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面, 笑起来的时候微微眯着, 明明应该给人很亲切的感觉, 却让顾屿安觉得,面前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充斥着一种食肉动物的危险性。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顾屿安对唐慢书这张脸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他记性还算可以,否则不会光凭记忆就创作出有关于苏绥的这么多幅肖像画,还都惟妙惟肖,和当时真实的场景相差无二,连细节都几乎是一比一还原。
但究竟是在哪里见过,顾屿安没有印象了,即便是绞尽脑汁,也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他阴恻恻的盯着唐慢书,将其视作最大的敌人,眉头越皱越深。
唐慢书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顾屿安对他的敌意,但这种敌意,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那么可笑,他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唐慢书手揣在风衣的兜里,踱步至画框前,一幅幅的欣赏着。
时不时,还点评两句:“顾先生的画技果然是顶尖水准,技巧拉满的同时,也很有灵气,包括对色彩的把握,也令人佩服。如果是公开展览,恐怕想要来一睹为快的人会趋之若鹜吧?”
顾屿安恨极了他这副和苏绥如出一辙的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又不得不装出客套的样子,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唐先生谬赞了。没有想到,您对这些也这么感兴趣。”
听到这儿,唐慢书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正当顾屿安疑惑不解时,男人回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句话直接令他如坠寒窖。
“怎么,顾先生不知道吗?”
顾屿安被这猝不及防的问题给问的本能性的愣了一下:“什么?”
唐慢书顿了顿,再次看向他的眼神里,似乎多出来一点微妙的怜悯。
他说:“苏绥的美术是我给他启蒙的,这件事,他没有跟你说过吗?”
顾屿安直接怔住了。
在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双耳好像失聪了一般,连唐慢书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能看见他一张一合的嘴部动作。
就像是,被人毫不留情的按到了水里,耳膜里灌进来的全是咕噜咕噜的水声,而对于水面上的声响,一点都接收不到了。
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
么叫做,苏绥的美术,是他启蒙的?
唐慢书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扫视着顾屿安的表情,见他从眼神到神态都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带着一种鳄鱼眼泪般的可怜他的口吻,对顾屿安说:“看样子,顾先生是真的不知道啊。”
看起来像是真的在可怜他,然而,顾屿安分明就听出来了唐慢书话里话外的炫耀和愉悦感。
“让我想想啊,”男人沉沉的笑着,状似认真思考的样子,“哦,想起来了——大概是苏绥十五岁的样子,我开始引导他接触美术这项爱好,手把手的教他画出了第一幅画。”
——爱好。对于顾屿安来说是毕生苦苦追求的梦想,对于唐慢书来说,却是一句轻飘飘的爱好。
顾屿安只觉得悲哀,以及可笑。
唐慢书还在兀自说着:“那幅画,现在还挂在我的书房里。”
“如果顾先生有空,并且也对一个小孩子的启蒙作品感兴趣的话,我可以邀请你来唐家,欣赏一下那幅画。”
唐慢书这样说,明显就是在回击顾屿安所说的“私人画展”这句话。两相对比之下,一个落落大方,一个则显得小家子气。
而那幅画,事实上并不能将其称之为一幅画,只不过是苏绥在纯白的画纸上随手涂出来的一团黑色。
但对于唐慢书来说,苏绥每一个阶段的成长都值得好好记录。何况那一次,苏绥涂完以后,被问到为什么要调黑色出来的时候,他盯着男人的眼睛,说了句喜欢黑色。
这些事,都是仅属于唐慢书和苏绥之间的秘密,顾屿安一件都不知道。
他遇到苏绥是在十七岁的时候,那个时候的青年,就已经是经常代表学校参加美术比赛获奖的小画家了。
苏绥从来没有说过他是怎么接触到这项艺术的,也几乎从不在顾屿安面前提起唐慢书,偶尔绕不过去的时候,会说一句“我叔叔”。
那个时候的顾屿安对苏绥的那位叔叔并没有多深的了解,他只知道那是个很不得了的大人物,在学校里,就连老师都对苏绥客客气气的,除此之外,没有太多的实感。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也就是苏绥的叔叔,在苏绥的生命里,究竟占据着多重的分量。
如果苏绥是一副画,唐慢书一定是这幅画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顾屿安从未想到过,苏绥和唐慢书之间的羁绊有如此之深,这显得他和苏绥恋爱的那三年,是那么的无足轻重。
更显得他在唐慢书面前,好像一个小丑般滑稽,如同一个在真正的国王面前,对着王宫宣誓主权,自认国王的弱智小孩子一样。
可笑的占有欲,可笑的圈定私有地,可笑的自以为是。
他整个人,都太可笑了。
即便是苏绥,都没有给顾屿安这么大的打击过,打击得他好像就此一蹶不振。
唐慢书静静地看着,顾屿安只是紧握着拳头,看上去全身都在用力,却一言未发。
他等了两三分钟,空气依然安静得有些诡异,顾屿安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
唐慢书于是便收回了视线,不打算再等下去。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这场只为苏绥一个人举办的画展上。
刚刚进来的时候只是走马观花,唐慢书并没有看得很仔细,现在从最后面看起,倒是每一幅画都极为用心的在欣赏。
他看得很慢,比苏绥看得都还要慢,连眼睛都很少眨一下,视若珍宝一样看着。
尤其是看到国外部分的时候,更是在每一张画像前都要驻足很久。
在顾屿安沉浸于几乎将他溺毙的痛苦中时,他不知道的是,唐慢书也沉浸于几乎将他快要溺毙的嫉妒之中。
顾屿安画里的苏绥,都是
他未曾见到过的苏绥,是他错过了那么多年的苏绥。
唐慢书甚至带着极大地杀意回过头瞪了一眼顾屿安,但后者似乎被打击的都快傻了,并没有注意到这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的一眼。
再回过头时,其中有一副画,吸引了唐慢书全部的注意力,也牵动着他的全部心神。
画面中,纯洁静谧的青年安然的睡在随着窗纱飞舞的阳光之中,透明的光影投在他的身上,一时忽明一时忽灭,仿佛有着呼吸一般。
而围绕着他周身的,是在阳光下泛着冰蓝色光芒的玫瑰,和散落一地的废纸,以及,从他手心的药瓶中,所滚落的白色药片。
满目刺眼的白色,甚至就连那一向媲美樱花的粉唇,都是那么的苍白,白到不知道为什么,唐慢书的心脏忽然开始抽疼,眼睛也干涩的眨了又眨。
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要去抚摸画中人微微皱起的眉头,触及的却只有一手的冰凉。
他像是突然梦醒了一般,抬眼看向自己摸到的东西。
是玻璃,阻挡着唐慢书的触摸的玻璃。
唐慢书的手很稳,无论是签署重要协议的时候,还是给苏绥洗手作羹汤的时候,一直都很稳。
但现在,却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他的手掌抖得很厉害,几乎要摸不到那层冷冰冰的玻璃。而且不只是手,整个人都在发着抖。
他的颤抖是因为疼痛而产生的副作用。
唐慢书太疼了,浑身都在疼,哪怕骨头缝里,也叫嚣着疼痛。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副画后,整个人会这么这么的疼,丝毫不亚于过往任何一个被噩梦惊醒的晚上——恐怕还要远远超过。
唐慢书甚至想,画里的也许不是苏绥,也许只是艺术加工,并非真实发生的事。可他之前所看到的那些画作,分明全都是真实取材的,不可能就刚刚好只有这一幅画,是完全虚构的。
顾屿安画得太好了,好到唐慢书连欺骗,都不知道该怎么欺骗自己。
他低下头,在署名落脚的地方,看到了这副画的名字:《和光》。
让唐慢书联想到了一个词语:
和光同尘。
听起来,看起来,是一个多么明媚的词语。仿佛现在就有一个场景浮现在眼前:窗明几净的教室里,阳光从窗户的缝隙中透了出来,而那道斜斜的光束中,有着无数灰尘在与光一同舞蹈。
这幅画无疑很美,无论是作画的手法,还是画面,都美的令人失语,不知该如何描述。
整体的色调也很明朗,仿佛春日午后开满龙沙宝石的花园,看起来好像温暖的不得了。
可画中的人,却展现出不可回避的压抑,是一种让人只看一眼便会喘不过气的压抑,以及那种深深地、无力的怅惘。
那样的压抑,那样的怅惘,就好像让你亲眼看着美好的事物在你眼前渐渐消亡,比如一瞬即逝的烟花,一闪而过的流星,在为那些惊艳的美丽而惊叹时,却又有种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的无力感。
唐慢书觉得,他好像能够感觉到画里的苏绥所经历的那种极端的痛苦。
那是一种可以跨越时光、跨越介质的感同身受。
而越是感同身受,唐慢书便越是为那时的苏绥难过。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捧在手心里宠爱着的,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小孩,看起来为什么会那么的难过,那么的忧郁。
最让唐慢书觉得无能为力的是,他只能通过一幅画去感受苏绥的痛苦,甚至想伸手拂平他蹙起的眉头都做不到。
在看到这幅画后,唐慢书那坚不可摧的世界好像出现了一丝裂缝。他无法想象,更不敢想象,苏绥是不是一直都处于这样压抑的痛苦之中。
他不受控制的想,苏绥和自己平时相处过程中的那些笑容,那些高兴,是不是都是装出来的,好让关心他的人不要担心,自己却独自一人背负着这样的痛苦踽踽独行。
只要稍微往这个方向上想那么一点儿,唐慢书就会痛的受不了,根本无法继续想下去。
苏绥说的对,即便他是唐慢书,他的心脏也不是铜墙铁壁,因为有苏绥在,他的心脏就永远不可能刀木仓不入。
唐慢书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努力的调整着自己的状态,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重新在顾屿安面前装出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在疯狂表达着对顾屿安的恨意,语气却始终平缓,连一点异常都听不出来。
唐慢书说:“顾先生,这幅画,我想买下来。”
他一刻也接受不了苏绥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受苦了,一刻也等不下去。他只想让苏绥活在溢满的爱意之中,永远开心快乐,永远平安幸福,再也不要有一丝一毫的痛苦,一丝一毫的难过。
不等顾屿安回答,唐慢书又道:“包括这场画展里所有展出的画,我全部都以最高价收购。”
但顾屿安根本连想都没想,直截了当的拒绝了:“抱歉,这些都是我个人的私藏品,一概不出售。”
顾屿安怎么可能拿画着苏绥的画去做交易。
他的画可以明码标价,他的爱却都是非卖品。
从来没有人会拒绝唐慢书,和他做生意,双方都会得到一个双赢的好结果。
除了苏绥以外,顾屿安是第二个拒绝他的人。
顾屿安不无得意的想,他这也算是掰回了一局。
但唐慢书并不气馁,也并不为此感觉到被羞辱了,而是再次向顾屿安提出购买意向:“我会是一个懂得怎么收藏和维护这些画的买家,且绝不会二次出售,顾先生可以放心。”
“不——”
顾屿安一字一句道:“我、不、卖。”
他恶劣的笑了笑,再次斩钉截铁的拒绝了。
唐慢书的眼神更冷了下来。
他的眼睛很黑,黑得很浓郁,像黑曜石一样,透着种宇宙的深邃感。
顾屿安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盯着,直感觉自己仿佛正处于吞噬一切的黑洞旁边,随时都有可能被碾碎为组成这宇宙的亿亿万万的物质之一。
光是这么被看一眼,后背便冷汗直流。
他并不擅长与这种顶级掠食者对峙,三年前苏纪都可以给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心理阴影,更别说面对的是连苏纪都无法与之抗衡的唐慢书。
可顾屿安咬着牙,硬生生的扛下来了。
唐慢书在心里冷笑一声: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他早有预料,按这人对苏绥的纠缠程度,想从他手里要到这些画,无异于虎口夺食。
但唐慢书偏要做这虎口夺食的人。
他想要达成的目的……
呵呵,还从来没有失手过。
“顾先生,我不喜欢强迫谁。既然你不愿意卖给我,那么至少,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吧?”
顾屿安看着唐慢书眯着眼睛笑起来的样子,在心里骂了一句装模作样,只恨不得撕碎他的伪装。
“没有什么理由,不卖就是不卖。如果非要一个理由的话,这些都是我为苏绥画的画,除了苏绥以外,任何人都不卖。”
他拒绝的非常生硬,连一点余地都没有留。
要问唐慢书气不气,他倒是不气,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一个丧家之犬动气。
他只是厌恶,厌恶这样的人,哪里还有资格提到苏绥两个字。
顾屿安,根本就不配。
林望景和周路阳都接连出局了,唐慢书想,也
是时候送苏绥这个不负责任的白眼狼初恋出局了。
“既然如此,那么,我不买这些画了。”
闻言,顾屿安松了口气。
但悬着的心才刚刚放下来,唐慢书的一句话,又重新将他的心给吊到了嗓子眼。
只听唐慢书说:“我想,不如我用一件顾先生不知道的事,和你交换这些画。”
不知道的事?
“交换?”顾屿安懵了。
唐慢书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是的,交换。我可以保证,这是一个足以打动你同意我提出的要求的秘密。”
“并且,是有关于苏绥的秘密。”
“当然,如果你觉得我想用一个秘密来交换这么多的画,对你来说非常不划算的话,我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只交换那副名为《和光》的画。”
他说得轻巧,看起来好像让了很大一步。可实际上,这里面其他的画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和光》一幅重要。
况且,唐慢书有把握,等他说完那个秘密,顾屿安会心甘情愿的——或者是心如死灰的将这些画,全部给他。
果然,顾屿安无法抵抗唐慢书所说的与苏绥有关的秘密。他看了一眼《和光》,眼神中有些动摇。唐慢书立刻便捕捉到了这一点微不可查的动摇,趁热打铁道:“顾先生,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做违背信誉的事。”
顾屿安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他。
“唐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试问整个京城、乃至整个金融圈里,谁不知道您啊。”话里的内容极尽恭维,话外的语气,则充满了嘲讽。
唐慢书毫不在意,在他眼里,顾屿安只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下了,而他对这样的人向来都很宽容。
“既然如此,顾先生答应吗?”
居然这样都不生气……
如果换成苏纪,或者是周路阳、林望景,恐怕早就被自己激怒,然后动起手来了。
该怎么说,唐慢书不愧是唐慢书?连忍都比他们能忍。
顾屿安眼神阴沉,掌心被指甲刺入的痛感越发明显,手背上根根青筋浮现,足以彰显主人现在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冷哼一声,正面迎上唐慢书的眼睛,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道:“好啊,我当然答应。”
他倒要看看,唐慢书所说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怕不是虚张声势吧!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唐慢书还没开始说,但光是看着他,顾屿安心里就涌上来一股没由来的心慌。
就好像,即将得知的,会是一个将他彻底打入地狱的噩耗。
一切都在如唐慢书所预料的那般发展,而顾屿安,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还浑然不觉,不知道有一个可以把他完完全全摧毁的秘密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