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只要一看到这个人,听到这个人的声音,这副身体从心脏到血液,从躯壳到骨头,就会痛得像是被几吨重的卡车翻来覆去碾压。
那实在是……太痛了。
而现在,苏纪也不需要再去想象苏绥曾经遭遇那些时该有多痛了——他从前总是这样设想的。
因为苏绥已经明明白白、痛痛快快的承认,他根本就从来没有将那些事放在心上过。
同样的,也从来没有把苏纪这个人放在心上过。
从头到尾,苏绥的眼睛里就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他那双眼尾上扬的狐狸眼漂亮又多情,装得下所有人,唯独装不下一个苏纪。
即便苏纪一言未发,苏绥也不甚在意,自顾自的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因为在你之前,还有三个人也都是抱着同样的想法。”
苏纪猛地抬起了头,就只听那人用着好听的声音继续往下说:“你总是觉得,从前亏待了我,心里被愧疚后悔这种情绪折磨着,就想着要补偿,以求一个心安理得。可是从头到尾,你连我想要的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过,就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的父母,也就是上一任苏家的当家人,也怀抱着同样的心态这么对我妈。但那真的是补偿吗?不。”
提到苏家时,苏绥的眼神暗了下来,而苏纪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变化,心中随之一震,好像嗅到了什么。
“他们以补偿的名义,行囚禁之实,仍旧在延续着对我妈的伤害。你从前以为是她破坏了你的家庭是吧?但我告诉你,苏纪,我长这么大,真正讨厌的东西很少很少,这个世界看起来这么美好,我有什么理由去讨厌它呢——”
上一刻还是缱绻的、温柔的语气,下一刻,便陡然冷了下来。
“我唯一讨厌的,最讨厌的,就是苏家,你流着其中血脉的苏家。”
苏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苏绥,浑身好像被一种浓雾包裹着,明明还是非常随意的表情,可就是给人一种变了人的感觉。
奇怪的是,前面苏绥随便说一句话,都可以让苏纪痛不欲生,而现在
他表现出了这么具有攻击性的一面,话说的这么重后,苏纪又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想,不只是你,我也一样的讨厌着我身上流着的血脉。
他想,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也知道苏绥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在审判终于降临的这一刻,苏纪走在赴死的路上,却觉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轻松。
他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同时还流着不知道为什么会流的眼泪,对苏绥说:“好,我知道了。”
像是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耐心的,包容的,消去了所有的戾气。
叛逆了小半辈子的不良少年,在这一刻,看起来有一种邻家大哥哥般的感觉。
苏绥恍惚了一下,他对这样的语气无比熟悉——
他们都想起了在更小的时候。那时,苏纪就是用着同样的语气,每天都变着花样的哄他那个可爱的小弟弟。
到底是时过境迁,在长大的过程中,苏纪迷路了太久,以至于将他曾经看做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给弄丢了。
苏绥没有问苏纪知道什么了,就像苏纪也没有问苏绥究竟想要什么一样。
明白是一瞬间的事,是水到渠成的事。明白过后,聪明人就不需要刨根问底。
苏绥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短短的几分钟之内,他又变回了那个为人所熟知的苏绥。
苏纪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直到人已经走到门边了,也还是没能将深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
欲言又止,小心翼翼,苏纪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些形容词会拿来形容自己。
他听到苏绥打开门,走到唐慢书身边,用在自己面前不可能有的亲昵,喊着那个男人“叔叔”。
他们浅短的交流了几句,而后是两道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一步步的,好像踩着苏纪柔软的心脏,将他那颗血肉做的心脏踩得稀巴烂。
苏纪就这么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后半夜有护士来查房,推开门看到有这么一个人杵在正中央,还满脸都是泪水、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吓得尖叫了一声,才把苏纪给叫回了神。
护士一边给他换着药,一边小心地打量着这人脸色,关切的问道:“你需不需要纸巾?”
说着,递了一包轻扬出去。
苏纪铁青着脸,没有接受,面对护士的询问也一直保持着一言不发。
护士见状,颇有种好心喂了驴肝肺的感觉,除了例行公事的嘱咐外,一句多关心的话也没说了。
走的时候,都还在心里气冲冲的想,自己又没有得罪他,干嘛摆出个死人脸来啊!
等她走后,苏纪才缓缓地移动了一下位置,只觉得浑身又痛又麻,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一样。
他随便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强忍着疼痛,打车回了苏家。
到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按苏家夫妻俩的生活起居习惯来看,他们这时候应该正在吃饭。
苏纪冷笑一声,自己的亲儿子快被打死了送到医院里,他们却根本不知道,还能心安理得的在家里享用着早餐。
苏纪思及此,为自己感到不值得的同时,也对苏家和苏家夫妻俩的怒火更甚。
他暴力的踹开了门,闹出的动静吓了屋内众人一跳。
保姆王妈最先迎上来,看清楚是苏纪,还浑身挂彩后,吓得惊呼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苏纪还没说话,就先被苏华东从餐厅传来的、略带埋怨的声音打断了。
“什么事啊王妈,一大清早就在家里吵吵闹闹的。”
“不好意思老爷,是少爷他——”
苏纪用眼神示意王妈先不要说话了,性格懦弱、年纪大了的保姆有些为难,但最
后还是听从苏纪的话,擦着围裙去了厨房。
苏纪抬脚,往餐厅走去。
苏华东和黄月琴虽然是夫妻,可平日里两个人的关系要有多生疏就有多生疏,就连在家里的餐厅吃饭,都是一个坐主位,一个坐离他最远的对面,看上去好像是两个陌生人,任谁也猜不到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
苏纪要不是他们俩的亲生儿子,恐怕也要被眼前这一幕迷惑,以为这是两个一点都不熟的陌生人。
苏华东背对着苏纪来的方向,他还没意识到接下来将要面临着什么。黄月琴坐在他对面,自然可以看得见慢慢走进来的苏纪。
但很可笑的是,连保姆都能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他的亲生母亲却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就又重新低了下去,专心致志的切着餐盘中的牛排。
她随口说了句:“加班这么晚才回来?坐下吃饭吧。”
但过了很久,在黄月琴的余光中,那道高大的身影似乎始终都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变换过。
她微微皱起了眉头,连头都没抬,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愣着干嘛?没听到妈妈在跟你说话吗?”
“妈妈?”
苏纪听着她说这两个字,只觉得嘲讽:“你也配当我妈?”
黄月琴的眉头这下子皱的更深了:“一大清早的,你又在发什么疯?”
苏华东也意识到是苏纪回来了,虽然和黄月琴没什么感情,但他认为自己和黄月琴再怎么说都是苏纪的长辈,这种顶嘴的话自然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别胡闹,”苏华东低喝了一声,“她是你妈,嘴巴放尊重点!”
“尊重?”
苏纪自嘲般的笑道:“你们尊重过宁清吗?”
这个名字与苏华东和黄月琴而言,无异于是逆鳞,被苏纪这么堂而皇之的拿出来说,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也不再继续吃饭,都放下餐具,面色严厉的看着苏纪。
“宁清和你有什么关系?满嘴说胡话,我看你是脑子出了问题。”苏华东吹鼻子瞪眼的,很不待见这个儿子。
苏纪冷笑一声:“是没关系,同样的,跟你们也没关系。”
他看着这夫妻俩的脸色再也维持不住,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看,心中便涌上了一股报复成功的快感。
“你们心里不清楚吗?宁清恨你们恨得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一有机会就躲到国外去,远远的不让你们发现。”
“她可是恨死你们两个了,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们。”
苏华东气得狠狠拍了几下桌子,大喊着“闭嘴”,黄月琴也拉下脸,紧紧地盯着苏纪。
可苏纪向来是个混不吝的,面对父母的盛怒,他不仅没感觉到害怕,反而越发畅快,仿佛这么多年所遭受过的那些漠视、冷淡、忽略,在这一刻全都被烧了起来,烧得他兴奋到快要灭顶。
“你们以为只有宁清才恨苏家吗?哈,不妨告诉你们,你们引以为傲,当个宝贝疙瘩似的苏家,不仅宁清恨之入骨,苏绥也恶心的不行,而我,生在长在苏家,身体里流着苏家的血,更是厌恶到每每想起,就为之作呕!”
苏华东感觉到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竟然被自己的儿子弄得有些害怕,连气势都弱了几分:“疯疯癫癫的,不知道是在哪里受了刺激,跑回家里撒泼。”
“刺激?你们给我的刺激还少了吗?!”
苏纪忽然拔高了音量,怪笑着说:“苏家……呵呵,很快,苏家就不会再留在这个世界上。”
黄月琴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视着苏纪,皱着眉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是——”
苏纪微微一笑,在女人尖锐的尖叫和男人愤怒的怒吼中,将餐桌猛地踹翻!
“当然是,毁了苏家啊!”
“当然是,毁了苏家啊!”
“当然是,毁了苏家啊!”
“当然是,毁了苏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