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饿了。”
妈妈先是吓得一哆嗦,习惯性的背着阿玖用衣袖三下两除二蹭掉鼻涕和眼泪,又转头咧开嘴冲着阿玖笑出声来:“好嘞!娘来做香馍馍给儿恰。”
这些天神志慢慢清醒过来以后,她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耻辱了。
外婆急忙关掉乡下开的小卖部,赶来照料他们,自从那件事以来,妈妈在家闭门不出,甚至连自家的纸糊窗户也不肯靠近,她总是告诉外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有无数张的裂嘴等着数落自己。
她很害怕,害怕别人看见自己,甚至自己害怕自己。
三个月过去,外婆乡下的小卖部需要打理,不得不回去一段时间,锅碗瓢盆,盐油酱醋,还腌制一大盆腌菜炒肉,吩咐妈妈不想出去就不要出去,说,我下个星期就会回来,你照顾好小阿玖,还有自己。
就在外婆离开的第四天,巧合如期而至,小阿玖大病,妈妈像发疯的一样给小阿玖,翻箱倒柜,找各种药,结果换来的也只是无效。
缩在被窝里的小阿玖看着满屋子,翻箱倒柜,像是动画片里黑猫警长中坏人偷东西一样,他很害怕,害怕妈妈,很莫名。
她看似比小阿玖更痛苦,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能吃的药尝试了,最后软弱无力躺在冰凉的黑土地上。
后遗症偏头痛阵阵传来,一会嚎啕大哭,一会泣不成声。
阿玖竖起大拇指,天真一笑:“妈,别担心我,我有哈数!”
如果说刚才的偏头痛像刀剑一般狠狠的扎进心里,那么这句话就是在心里用刀片反复的攥着。
她告诉自己,自己必须带阿玖去诊所。
艰难支撑起,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一手拉着阿玖,一手拉开屋门抬脚跨出去时的恐惧仿佛是要跳进滚烫的油锅。
无论如何她还是走了出去,她战战兢兢地走在街道上,她的头低到了胸前,她贴着墙边走去,她觉得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遍了她的全身。
看着两腿发软的阿玖,一遍又一遍的鼓励自己。
自言自语:“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一个认识她的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中弹似的浑身一颤,差一点倒在地上,没有回应,加快脚步,害怕且恐惧。
鬼晓得她是怎么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诊所。
本以为噩梦结束了,没想到却是刚刚开始,村头悬壶济世的小诊所成了聚众赌博的小赌馆。
门口大大的字牌”妙手回春”,和里面双双赌博的手竟能如此相似?
她站在门口偷偷望着里面,打量着,甚至数了数里面的人数,却始终不敢踏进,她害怕,害怕到了极点,都似乎忘了身旁的小阿玖。
“咳咳…”门缝中飘出的二手烟,呛了小阿玖,这时才引起大家的注意,门口竟然站了人?
引起骚乱,目光所至门口,一麻将桌上肥头大耳的胖子,乘机换牌,被人抓了个正着,大家才把一部分目光聚焦分散开来。
但在她看来,一个人异样的目光同一百个人的别无异处。
动物世界里,它们会因为摄影者的人数的递减而感到自安吗?
她握紧拳头,沉下心来,吸一口吐一口,说:“我是来给孩子看病的,医生在吗?”
肥头大耳的胖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刚才被人抓住出老千的气还没消,故意放大嗓子:“我就是医生,钱带够了没有?”
她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回复:“带……带够了…”又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小阿玖,失意阿玖上前。
肥头大耳的胖子,一把抓住阿玖,从咽喉看起,一会掐住手臂,一会摸着额头。
突然拍手,破音大叫:“这毛呢不是感冒啊!”
突如其来的惊吓,呆在一旁的小阿玖下意识一屁股坐在妈妈身后,扯住棉麻衣角。
麻将那几桌叫骂声不断:“哄那么大声干嘛,有病啊!你怕不似狗哦。”
妈妈小心翼翼撑起地上的小阿玖,却发现她自己很吃力,自己的腿脚发软,手心出汗,眉心跳动,就好像生病的人不是小阿玖,而是她自己一样。
目光呆滞空洞,呼吸急促,气喘息息吐出几个字:“不…是吗?”
肥头大耳的胖子顺势点起一支烟,打量了目前的女人,他整日沉迷于麻将赌博,竟也记不起眼前妇女是何家妇人,他知道,她有钱,他缺钱,他可以骗她钱,这就是医者仁心。
吸一口,吐一口,烟圈一个个飘出,一本正紧的说:“我从医数十载,这毛呢绝对不是感冒,你摊上大事了!”
“咳咳咳……”小阿玖又被肥头大耳胖子的二手烟呛着。
肥头大耳的胖子眼睛打转,抓住机会,熟练的说:“你看,你看,这孩子病情严重啦!对,就在刚刚,得了癌症,恶化了,恶化懂吗?会死人的!会进棺材的!”
妈妈睁大的眼睛通红,可以看到充满的一根根血丝,脸色惨白,大叫:“啊!你放屁,我孩子才不是癌症,才不是,你家孩子才会死,你家才会进棺材。”
肥头大耳的胖子傻站在原地,目睹一个不知名的中年妇女狠狠问候了自己全家,好不容易挑个软柿子,自己本来也就是夸大其词,刚从广播上听到‘癌症’这个新颖的词汇,吹吹牛逼,打算多卖几板阿莫西林,挣点麻将费,没想到却是个硬茬,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他妈吼那么大声干嘛?狗叫什么?”几桌麻将不知谁放了炮,心情极差。
“不会的,不会的!”她眼神恍恍惚惚,一步一步走出诊所,像与外界断开了一切,三步并作一步,一步又慢一步。
“村上的诊所是骗子,镇子的医院也是骗子,他们都在骗我,骗我!我家毛呢不会得癌症的。”
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的……”
最后双腿发软,屈膝跪地,抱头痛哭,眼睛是红的,手掌是红的,大树是红的,天空是红的,大地是红的,周围的人也是红红的。
“妈,我肚子饿了。”
“走,我们回家。”
“嗯啊。”
小阿玖在小时就遭受歧视,只要他的外婆将他抱到屋外,就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还有人围上来看西洋镜似的看着小阿玖,他们的嘴里吐出来的都是些难听的话:“这毛呢,是杂种,没爸的,真是可怜又可嫌。”
他们有些还说就是小阿玖克走自己的……他们说的话,像极了世界级的文化作家,常常没头没尾。
让外婆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的外婆再也不愿意把他抱到屋外去了,她只是偶尔抱着他站在窗前,隔着玻璃让他晒一会阳光,可外婆总是抽烟,一抽就忘了时间,结果阿玖粉嫩的腮帮子通红通红,红了又黑,黑了又紫,最后像煤炭一样,外婆就更不想抱出去了。
这时候妈妈正在忍受着偏头痛的折磨,她的牙缝里时刻都在发出咝咝的响声。
自从那件事过后,她便没有抬头正对看过人,头巾也从脖子增加到整个头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外县来养蜜蜂的呢。
即便这样,她仍然没有勇气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把儿子抱到街上去。
终于在一个月光明媚的深夜,抱着小阿玖悄悄地来到了街道上。
她低下的头都贴在了儿子的脸上,她沿着墙根快速地走动着,只有在她确定前后都没有脚步声的时候,她才会放慢自己的步伐,抬起了自己的头,看着天空里一轮皎洁的明月,沐浴着夜风凉爽的吹拂。她喜欢站在空空荡荡的桥上,凝视着河水在月光里闪闪发亮,一波一波永无止境地荡漾过去。她抬起头来时,河边的树木在月光里安静得像是睡眠中的树木,伸向空中的树梢挂满了月光,散发着河水一样的波纹。还有飞舞的萤火虫,它们在黑夜里上下跳跃前后飞翔时起伏不止,像是歌声那样的起伏。
这时候她就会把儿子托在右手上,伸出左手指着桥下的河水、河边的树木、天上的月亮、飞舞的萤火虫……告诉儿子:
“这叫河,这叫树,这叫月亮,这叫萤火虫……”
然后她无限幸福地对自己说:“夜晚真灿烂啊……”
小阿玖不明白,这些东西他都知道啊,妈妈为什么还要重新介绍一遍。
那一晚,桥下的河水笑了,河边的树木笑了,天上月亮笑了,飞舞的萤火虫笑了,小阿玖笑了,唯独她笑着笑着就哭了。
小阿玖不明白,娘是为什么变成这样,而他只是还是像以前那样听从,从来不会顶嘴。
小阿玖有几次装睡,发现脸上滴滴答答的落在额头,他不敢出声,随着两额滑落至嘴角,
小阿玖才明白这是妈妈的眼泪。
那一天的清晨,天不亮小阿玖就被母亲妈妈叫起,嘴里不停的自言自语。
"你不要像那个畜牲一样。"
"你要做个有用的人。"
"你……孩子,妈对不起你。"
说着说着就抱住小阿玖号啕大哭,这是妈妈第二次当着小阿玖面前哭。
"哇哇哇"。
小阿玖很茫然,也跟着哭。
那一天,小阿玖妈妈收拾了一个又一个行李箱,外婆也在旁边,手中的卷烟抽了一根又一根。
小阿玖满是惊讶,今天怎么不叫我写作业,今天外婆怎么来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箱子哪来的,妈妈这是要去哪,为什么装这么多衣服。
小小的脑子,大大的疑问。
"哦,娘肯定是去给我去赚好多好多钱然后买好多好多汉堡,对就是这样。"小阿玖努力克制自己的眼泪,朝着这个方向想。
一句话打破了瞬间的安静。
小阿玖妈妈对着外婆说:"妈,你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非要抽你也抽贵点的。"
外婆眼都没看一眼,转过身,大声说:"要你管,我没你这个女儿,小阿玖以后我带着。"
小阿玖妈妈不再发声。
走向小阿玖,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向包子般大小的“包子”。
"汉堡,这是汉堡,外婆你看,你看,真的是汉堡诶。"小阿玖激动的跳起来,冲着外婆大喊。
小阿玖妈妈同往常一样抚摸着阿玖的头发:"趁热吃吧,别凉了,凉了不好消化。"
"等外婆气消了,你就把另一个给外婆吧"
“你头发这么乱,记得要学会自己洗头。”
"不要像娘一样,老惹外婆生气。"
"毛呢……娘要走了,娘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娘……不配做你娘。"
小阿玖还沉醉在汉堡的喜悦之中。
童年之所以被称为童年,不是因为年龄有多小,而是在于那个时候,没有什么能力,不能寻根究底的追问某个问题。
他明明知道,妈妈要走,他明明知道,他拦不住,他明明知道,汉堡不再是那个汉堡。
但他真的不想在追问这个问题了,他还是个孩子。
妈妈嘴角的眼泪,嘀嗒嘀嗒的落在汉堡上。
"快吃吧,娘想看着你吃完。"小阿玖妈妈擦点汉堡和眼角的眼角。
小阿玖指着汉堡,低声说:"娘,我不吃,你是不是就不会走。"
刚蹭掉的眼泪,一下涌出,泣哭着说:“娘对不起你,娘真的要走了,不要惹你外婆生气了,不要像你妈一样,也不要向那个畜牲一样,娘走了。”
说完,提着两个箱子,走了。
对,走了。简短,就像,“走了”一样简短。
当快消失在乡间的羊肠小道中。
小阿玖终于压制不住通红的眼角,对着羊肠小道,对着天空,对着妈妈喊:"娘,这个汉堡太小了,你给重买一个吧,我等你。"
这一句,小阿玖听到了,外婆听到了,羊肠小道听到了,天空听到了,小鸟听到了,大树听到了,所有的所有都听到了,唯独她没有听到。
有些话就像刚刚说过,有些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毛呢,你喜欢吃什么,娘以后赚钱给你买。”
"娘,我想吃汉堡,电视机里有钱人都吃汉堡,我也想当个有钱人。"
“娘答应你,给你好多好多汉堡,多的你算不过来。”
小阿玖嘟着嘴,双手叉腰,指着妈妈:"哼,你才算不来呢,一个汉堡…两个汉堡…十个汉堡…………啊啊啊,不算了不算了,反正就是一生一世吃不完,吃不完,诶要不要给外婆留几个呀。"
外婆大手牵着小手,在走回昌南小镇的羊肠小道上,温柔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影子一大一小,脚步一长一短。
小阿玖一手握着汉堡,一手握着外婆的大手。
小声喃喃的说:
"外婆,妈妈她还会回来吗?"
"外婆,妈妈她身上有钱花吗?"
"外婆,你别哭了,我讲个笑话给你听。"
外婆从衣袖子里拿了拿破皱的抹布擦了擦眼睛。
突然蹲下,用手拖住小阿玖的脸,一本正经的哈哈说:
"走,咱们回昌南小镇去,去等你妈妈回来。"
"以后你就叫玖,以前的名字和姓氏不用了,听到了没有。"
小阿玖擦了擦眼睛也一本正经笑着说:“外婆,我遵命的话,你可不可以给你的红塔山给我嘬一口,就一口口。”
外婆刚留下的眼泪就给气的硬生生的塞了回去,"小犊崽子,你是皮痒了吧。"
一把掐住小阿玖的脸,”玛德,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吓得小阿玖直接跪地求饶,拼了命的喊:
“外婆外婆,我错了我错了”
“知错就好,善莫大焉。”外婆很欣慰。
小阿玖见势立刻爬起,冲着外婆呼:"外婆,我都认错了,你能不能给我嘬一口红塔山,说了就一口。"
"想抽是吧,我抽给你看。"嘴角微微一笑,确实很倾城。
“妈耶,非法殴打未成年儿童,快抓起来快抓起来。”小阿玖抓住一个路人就拼了命的喊,“救救我救救我,老太婆要打人了。”
路人笑得一个比一个大声,大声叫喊:"打的好,刘菁菁打的好,往死里打。"
小阿玖满脸惊慌,无助哭喊,"呀呀呀,玛德,这是入了狼窝啊!"
一路跑,一路喊,一路哭,就这样小阿玖,开始了昌南小镇的生活,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会是他一辈子生活的地方!
这一年,他六岁。
"嘿,你叫什么?"
"我叫刘玖!"
"你家人呢?”
"喏,她叫刘菁菁。"
“哦,你就是那个小刘小卖部的,我认得。”
“对了,你叫啥来着?”
“是的!对!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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