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山风依旧极冷,湿雾成团。
柳弦安的手指在马鞍处扶了没一会,就被吹得关节刺疼,简直像是有人在拿着冰针扎,于是果断将两只手都缩回来,相互揉搓活血。
而玄蛟此刻仍在飞驰,他手一松,身体自然就失去了平衡,梁戍眼看着人要往下倒,不得已伸手拖了一把。柳弦安指骨僵硬,是坚决不肯再受风吹的,于是他顺势向后一靠,将重心全部交给骁王殿下,自己则是左手揣右手,脖子一缩,活像只偷懒的金丝小猴。
梁戍不悦:“坐直。”
柳弦安听而不闻,迅速把自己放逐到虚无幻境中,无视无听无思虑营营,顺便还把眼睛给闭上了。反正他的脑海里有万千重精彩世界,随便找个角落往里一蹲,也够旁人在外头大呼小叫地喊上好一阵子。
当然,梁戍是不会像阿宁那样,扯起嗓子喊公子起床的。事实上这还是此生头一回,有人居然胆敢不知死活地靠在骁王殿下怀里,并且赶都赶不走。外界那些杀人如麻的血腥传闻似乎完全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还是说当真如此不负懒名,宁可死,也不愿吃苦骑马?
梁戍不动声色,手下一松力。
柳弦安果然又向着一侧直直倒去,揣起手、闭着眼、上半身岿然不动、成仙飞升的那种倒。
在即将触地的一刹那,梁戍一把将他重新拉回身前。
“驾!”
玄蛟一路踏风,最终停在山腰一处岔道口,而在不远处,赤霞城的城墙已经于薄雾中隐约现出轮廓。
梁戍翻身下马,柳弦安也“恰好”醒了,跟着跳到地上。他从口袋中取出两条被药物熏蒸过的布巾,可以用来掩住口鼻。梁戍接过一条,见对方一直在看自己,便问:“有事?”
柳二公子抿嘴摇头。
但有时摇头并不一定代表没事,也可能是有事而不想说,梁戍不懂这一趟马骑下来,怎么就给他骑出了这种看穿一切的高人眼神,便又皱眉问了一次:“你到底在笑什么?”
“没什么。”柳弦安先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布巾,又在脑后系紧,“只不过这回终于数清了王爷的心跳,沉稳平缓,那旧伤不打紧,往后可以让高副将和程姑娘不必过于忧虑。”
梁戍:“……”
他忘了。
所以在来时路上,这人一直坐姿笔直贴在自己胸前,双眼半闭老僧入定,看起来与世无求,其实是偷偷摸摸数了一路心跳?
真是岂有此理!
柳弦安抬起头:“王……唔!”
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地骤然飞起,在空中转了个圈,嘴巴也被牢牢捂住,发不出一丝声音,天旋地转间,人已经半俯在了一块巨石上。
梁戍牢牢压制着他,放低声音命令:“藏好,有人。”
有人?柳弦安心脏“砰砰”跳着,他稍微定了定神,闭眼细辨,果然有脚步声正在越来越近。
“咚,咚。”
片刻之后,又听“哗啦啦”一声,从林子里钻出来一名男子,身材魁梧,猎户打扮,背上有弓箭长刀,左手拎捕兽夹,右手提三只野鸡,腰间还系了个不断滴血的麻袋,看起来收获颇丰。
他并未往四周多看,只管脚步匆匆地往山下跑,像是着急赶路,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柳弦安猜测:“会不会是城里的百姓,因为吃不上饭,所以冒险进山打猎?”
梁戍道:“跟上他。”
柳弦安点点头,站起来往前颠颠小跑两步,衣摆被风吹得到处乱飘,差点挂在一根树枝上。
梁戍懒得多言,单手揽住他的腰,将人往肩头一架,纵身就朝山下飞掠。
“啊!”
“别叫!”
也就一并略了心跳与不跳的话题。
“咳咳!”柳弦安的肚子被他硬邦邦的肩膀顶着,差点将五脏六腑都压扁,为了能给自己争取一丝呼吸的空间,他不得不用双手费力地抓住对方的衣服,使劲将上半身往起抬,下巴也仰着,像一尾倒霉大白鱼,正拼了命地挣扎。
梁戍无视他的扭动,反倒越发收紧臂膀,直到耳边传来有气无力一句细弱提醒:“我要吐了。”
才终于松开手。
柳弦安踉踉跄跄跌到地上,单手扶树弯下腰,缓了大半天的气,再抬头时,双眼含泪脸颊苍白,汗湿的碎发贴在额头,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缕单薄小魂儿。
不过天地良心,梁戍这回当真不是有意为之,所以此时内心也很诧异。但诧异归诧异,骁王殿下是一定不会反思的,只会冷而贵地将人拎起站直,大发慈悲地说一句:“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柳弦安回过身,这才发现原来城门就在不远处。
他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那名猎户被浓厚的雾气笼罩着,只剩一片模糊黑影在前行,看起来飘飘忽忽如同鬼魅。城墙顶上落了几只黑鸦,这时亦扯起嗓子叫得四野悲凉。回声穿凉风,两串残破灯笼被吹得来回摇晃,似乎所有关于这座城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惊悚诡异。
猎户并没有觉察到背后有人盯梢,他熟门熟路地绕城门口,“哐哐哐”敲击三下,就侧身挤了进去。
门很快就重新被关上了。
梁戍带着柳弦安,三两步跃上城墙,又似风影轻盈飘落在地。这一回他的手法比较像个人,可能是怕对方当真吐在自己身上。而柳二公子的体验感也极佳,甚至觉得方才那一飞掠十分潇洒,他的思想虽然常常自由往来天地间,但身体还是头一回如此切实地高高离开地面,在那一瞬间,景物变幻,清风灌了满袖满衫。
可惜就是时机不对,精神依旧被囹于红尘里,无暇乘物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