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宣见明义这副表情,心知对方亦同己般险遭算计,不禁在心里恨恨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当真好毒的心思!
尽管两人心里清楚这件事办与不办皆于二人十分不利,是成是败都是圈套,但眼下为人臣子别无选择,即便坑内布满荆棘也由不得他们不往下跳。只不过这其中倒也并非全无自由,实际大有文章可作。
明义往烛豆内添了些松脂,幽光顿时大亮。两人对案而坐,仔细对照着简牍上的名字。容宣在旁奋笔疾书,一直忙碌至天光乍泄时分。
容恒今日起得比往常早些,他端着水盆打着哈欠推门进来,看到一地的鼎俎器具并炙肉烤饼十分疑惑,心道相国半夜三更不睡觉怎地又来一顿?
再往里走绕过帘幔遮挡,他一眼便看到了一身黑袍的明义在座,顿时吓了一跳,“少、少司寇?”
容恒赶紧放下水盆,转身将门关死,以身抵住房门,眼神惊恐地打量着案边神态自若的两位前司寇。
“你看我说的没错罢,阿恒这孩子笨是笨了些,却是极为忠心。”容宣得意地扬了下眉。
“倒是不枉你潜心栽培这些年。”明义赞同地点了点头,看着容恒笑问他,“子文你可找到了没有?”
容恒看向容宣,见对方点头后方答说,“找到了,是司徒谷家的随从。相国说他乃是刻意接近我以打探相国消息的,孰料那日竟被相国撞见了。”
容宣与明义对视一眼,皆自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明义起身告辞,临走时拍着容恒的肩膀叮嘱他要好生侍奉容宣,闲暇时不妨常去他家玩耍。容恒赶紧应声称是。
待明义走后,容宣写了封信托沉皎寄了出去。容恒好奇地问他是寄往哪里,他神秘兮兮地说“寄给一位老朋友”,反过来让容恒猜一猜他在信里写了什么。容恒立时傻眼,这没头没尾的他如何猜得?
容宣料定容恒定然猜不着,因这不过是他随口一诌罢了,但容恒为难的模样实在有趣得很,偶尔逗一逗他亦无伤大雅。
“那你还不赶紧读书写字去!”
“是~”
容恒忍不住撇了撇嘴,容宣今岁督促他写字的频率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并非相舍的奴隶,而是那文字与简牍的奴隶!
打发走容恒,容宣靠着凭几长舒一口气。他将那写满人名的简牍卷起来塞回竹简堆里,收拾好案面便准备进里室小憩片刻。
将将起身走了一两步,一只藤鸟自牖外飞进来,精准无误地一头撞进他怀里,他赶紧伸手接住。
这一撞不禁令容宣笑出了声,直道“雀随其主”,一个撞进他怀里,一个撞进他心里,真真奇哉妙也!
藤鸟忽然在他手中开裂,躯壳分解,机关零件掉了一地,一折纸随之悠悠飘落。
容宣手忙脚乱地捡着藤鸟碎片,不留神被锋利的机关边角划破指腹。伤口细长,一瞬间他并未有所察觉,直到拿起信纸发现上面沾了血才意识到手指带伤,一时不免懊悔污了字迹。
纸上文字深褐,落款处压着一朵轻薄干脆的碧桃,别有一番枯槁雅致。
桃花自纸上脱落,落入容宣掌心。他一眼便认出了这朵桃花,正是自己寄给萧琅的那一朵,如今带着远道而来的海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碧桃之下并非“疆景子”的落款,而是一个小人头像,圆脸冲天辫,五官糊在一起。容宣见之神情僵了一瞬,连忙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萧琅亲手画的,颇具大家风范,不可多得。
信中言辞简洁,萧琅只说自己已启程出海,夫子派了两名弟子帮她,三人同行十分惬意,她必不可能迷路,容宣一切放心便是。只是海外通信不便,往后各自安好。
得知二人再难书信往来,容宣一时万分失落,但转念一想如此也好,双方互不打扰,他将手头的事处理完毕再去寻她也是一样的。
纸上沾染的血迹很快变色,犹如墨皴的山水。容宣看看指腹的血渍又看看信上文字,正要唤沉皎来时信纸突然自燃,顷刻间化为灰烬,险些灼伤他的手指。
先是藤鸟裂解,而后疑似血书,今又信纸自燃……一系列变故令容宣疑虑大增,心慌不已。他着急唤来了沉皎,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沉皎进门便看到了案上残破的藤鸟和地上一片带字残纸,心中了然,立刻解释说,“相国不必惊慌,藤鸟只是逾期报废了而已,这纸上墨渍十分特别,极易自燃。不知相国伤到没有,我去请疡医来看看。”
“不必劳烦,我只是从未见过此景,不免有些大惊小怪。”容宣连声直道“见笑”。
沉皎又说帮他清理掉报废的藤鸟与碎纸齑粉,然再次遭到了拒绝,容宣只说此物另有用处。遂不疑有他,告辞退下去忙萧琅吩咐的其他事。
沉皎的解释并不足以令容宣完全信服,他低头看了眼指腹,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丝线般细而暗沉的痂。而灰烬中的那一角纸片也在方才两人说话的间隙燃烧殆尽,堆砌着一小撮灰尘,被房门开关时溜进来的晨风肆意吹散。
他拾起鸟身与翅膀,光滑的表面之下藤编已朽烂发黑,变得脆如蝉翼,轻轻一碰便开裂弯折。鸟腹的机关齿轮上附着着斑驳的青铜锈渍,在光照下呈现出沉闷的紫黑色,上下两片齿轮仍卡在一起艰难地转动着,不时发出卡顿刺耳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