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禹闻言一愣,似是有些听不懂,试探着问容宣是否自某人或某处听说了一些不甚妥当的言论。“外臣与寡君确因故旧琐事有所隔阂,但若说得罪……应当不至于,鄙国朝野向来安定,从未纷乱,君上万不可听信谗言啊!”
容宣见子禹惊诧狐疑神色不似作假,便又问他可曾看过吴侯那封联姻国书的内容没有。
子禹连忙自衣襟里取出联姻国书,双手捧着复呈与容宣,“外臣不敢擅自翻阅国书。”
“上卿当真是实诚人啊!”容宣接过国书,拎着两角抖开在子禹面前,低声笑了笑,“上卿两眼一抹黑便敢出使秦国,只怕是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子禹得了允许,抬头仔细读了一遍国书,读到最后时不禁脸色微变,表情虽未有太大转折波动,然眼中光亮却明显黯了下去。他敛眉垂首,目视下方,静悄悄地站在那里无有言语。
容宣随手将国书丢进子禹的怀里,负手优哉游哉地来回踱了两步。他余光瞟见那双捏着国书的手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突然想起那一天,得知自己被子谦针锋相对时,他的心情大致亦是如此,值得同情却又有些可笑。
容宣复取回国书,将它折好,亲手塞进了子禹的衣襟里,“吴公所言上卿意下如何?”
子禹沉默许久,忽然后退一步,深揖一礼,久而未起,“外臣……恐难当大任!此次出使,外臣一事无成,还请君上放还外臣,允外臣早日归国,向寡君请罪。”
“上卿手足情深着实令人羡慕!”容宣登时了然,心中竟有些难以言喻的欣慰。他抬头看着书架上一卷单独陈列一格的简牍,那卷简比拳头还粗,编简的皮绳裂着细碎的纹路,像耄耋老者脸上的深邃皱纹。“往昔旧秦仍在时,寡人与长兄亦同上卿这般情深义重。寡人年少时的梦想便是做一名忠臣良相,辅佐长兄成为一代明君,时至今日,长兄对寡人的教导敦促寡人依旧历历在目。只是,可惜啊……”
子禹拱了拱手,“君上只身建功立业,成就今日大秦霸业,足可告慰在天之灵。”
“寡人并非只身进取。”容宣说着,看向架上一叠盖着绢帛的衣裳,眼睛里不自觉地挂上了深深的笑意。他低头摩挲着那叠衣裳,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又仿佛幽幽太息,轻声絮絮道,“宣与琅琅相识至今,想来竟如乌飞兔走,恍惚间便已有一十六载之久,几近大半生都心意相通、之死靡它……寡人说这些是希望上卿能够明白寡人的心意,寡人仍是前日那句话,君后于寡人,尤甚于秦于寡人也!”
子禹对此了然,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羡慕,但他又说不清自己在羡慕什么,也许是羡慕容宣有一得力内助,也许是羡慕这世间竟会有如此难得难见的一往深情。
“如此,也请上卿同吴公据实相告,寡人实非看不上吴公子,只是心中不愿,无论何人,哪怕王姬。”
子禹连忙称是,他看着容宣拾阶而上走向书案的背影,一时万分纠结,不知该不该继续提换地一事。
“上卿放心,虽联姻未成,但若吴公真心实意与我秦国交好,寡人自然不会亏待吴公。”容宣知道吴国的攀附之心,便正好趁机敲打吴侯一番,“想来上卿与吴公知晓,去岁东原三军与亡夷交战于渭邑,然仍有余力攻赵一关两郡,迫使赵太孙质燕。寡人登基未几,燕王便大聘于秦,与秦再续盟约,所谓赵魏同盟,上卿以为有几分可行?”
“秦分赵魏于南北,乌孙十八部与义渠诸族皆听命于秦,君上虽未发布霸主诏令,然已有霸主之实,燕赵亦于此无有异议。”从前的东原文陵君,今时今日的九州秦王,扶一国、覆一国又复一国,未至而立的年轻人无一处不值得子禹与吴国敬畏有加。他战战兢兢地拜伏叩首,代吴侯向容宣表示诚心臣服,“君上并容遍覆,扰服异类,寡君唯愿听命于君上,但借君上一柳之阴,以尽鄙国下属之职。”
“上卿请起。”容宣对吴国的表现尚且满意,看在吴侯送了一匣玄狐裘的份上,他倒也愿意借这柳阴,“只要吴国肯听话,吴公所求寡人无有不应。”
子禹连忙剖白,“鄙国被泽蒙庥,无有所求。”
容宣闻此立时笑了,“方才朝堂之上,众官之前,上卿可谓斩钉截铁,要寡人还你吴国广汾二郡,何以此时又无有所求?这地……上卿与吴侯到底要是不要?”
子禹愣愣地看着容宣,心中惊诧不已。难不成秦王松口要还地了?还有只表一表忠心便能将失地要回之说?早知如此他前日便来明德殿长跪尽忠,何必啰啰嗦嗦说这一堆闲话,白白受了一场欺辱。“君上天恩,寡君与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