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衙役来报,“禀通判,大事不好了,沈家老太爷来要人,找不到知府,此时人已往东平王府去了。”
众人皆骇。
沈老太爷已有近六年没有出过沈家大门。在杜且进门的前一年,他已经是病入膏肓,药石罔然,只剩一口气吊着。而后,有了杜且的精心调理,他的病才有了起色,只是不再见外人,不再离开他居住的南院,沈家一应大小事务都由杜且打理。
有些人已经忘了沈家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可泉州城的海上贸易从不曾忘记过他。
东平王听闻沈老太爷前来,惊诧万分,当即出府相迎。
沈老太爷行动不便,面色不佳,坐在轮椅上,却又挣扎着要下地行礼,把东平王惊出一身冷汗。
若是沈老太爷在他东平王府门前有个万一,他便是千古罪人。
“老太爷不用多礼。”东平王赶紧扶住他,“来人啊,把老太爷扶着府中。夜凉风大,有什么事进府再说。”
沈老太爷从善如流,他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太多的折腾,也不想折腾。
“老朽此番前来,王府想必也知道所为何事。”沈老太爷开门见山,久未说话的他,声音沙哑,有一种沧桑阅尽的苍凉感,“老朽家中已经没什么人了,眼下掌家的大娘子却被人诬告关进大牢,老朽只能拖着这具残破的身子来找王爷评评理。”
东平王眉头深锁,连忙撇清道:“此案是泉州府经办,本王也不知详情。”
沈老太爷淡笑,“是谁经办的,倒也无甚重要。老朽只想问问王爷,市舶司的设立是何年何月?”
东平王答不上来,面色有些尴尬。
“老朽倒是忘了,那时王爷还在旧都汴京吧?”沈老太爷并没有给东平王太多的情面,将倚老卖老发挥到极致,“王爷彼时还小,不记得也是情有可原。连王爷都记不清的事情,这位张副使倒是记得很清楚似的。连一小块的龙涎香都要论个短长。老朽却不知,一块龙涎香还能看出年月,还能看出是何时入的大宋。老朽纵横海上贸易数十载,走遍大食、三佛齐、占城、暹罗、真腊各地,也不敢说能精通此道。若是要说是私舶,在市舶司设立之前,所有还在市面上流通的香料,都要以私舶论处不成?若是说,友人以龙涎相赠,也要到市舶司报备,抽解征税,才算是能正常流通?可谁家会把友人相赠的香料拿出来卖呢?这位张副使只怕是故弄玄虚且不懂人情世故吧!”
偌大一顶帽子扣下来,东平王也是无可奈何,无话可说。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若是要翻旧帐,只怕一时半会也说不完。”沈老太爷虚弱地摆了摆手,“老朽只问王爷,八年前,王爷初到泉州之时,正逢半蛮族毗舍耶人侵扰,老朽可是捐了十艘商舶以备海战,而后又号召全城各大海商,统共为泉州左翼军征集近三十余艘商舶。此后,每每遭遇海盗侵扰,我沈家船坞都是倾囊相助筹措粮草辎重,更是出借我船坞的木工,为泉州水军打造战船。老朽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沈家三代凋敝,苦的是入门便守活寡的杜且。现下却还要连累她遭此牢狱之灾,果然是我沈家无人,才会被人如此诬告。”
又是一顶帽子。
东平王听出来了,沈老太爷是来翻旧帐讨人情。不,应该说,沈老太爷是来讨债的。
“如今我沈家身负巨债无力偿还,阿且不得不抛头露面,四处奔走,老朽也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这块龙涎香却成了众矢之地。龙涎香价高,常人不易得,但对老朽而言,却不是难事。只要老朽开口,要多少香料都不是问题。可老朽不愿如此,才会让阿且独自处理债务问题。没想到,反倒是害了她,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给利用了。”
这话不是在哭穷,而是在标榜沈家之于海上贸易的地位,标榜沈老太爷在蕃商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而沈老太爷捐商舶以资海战,还受封为承平郎,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如这样吧,王爷,你把阿且放了,把我这老头子关进大牢。我才是始作俑者,我才是罪魁祸首,我才是沈家一切罪恶的根源。”
东平王头皮一阵发麻,“老太爷言重了,事情还未查清,不可枉下判断。”
“可事情还未查清,阿且便被关了两天一夜,这是何道理?”沈老太爷虽然身子不行,但头脑清晰,不好糊弄,“说了是诬告,为何还要拿人?王爷还请告之老朽,这究竟是何道理?老朽久居家中,不知世事变迁,竟不知这知府办差,到了如此田地,先是对我沈家四处翻查,又是带走我沈家的掌家娘子。这是大宋哪条律法?”
东平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即便是心中已有应对之策,也被沈老太爷羞辱得无地自容。这本来就是故意把杜且关进大牢,让她无法参与明日的香会,却把沈老太爷这尊大佛给逼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