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母仪天下(1 / 2)

引子

大明洪熙元年五月十三日,登基仅十个月的明仁宗朱高炽病逝于北京紫禁城钦安殿内,享年48岁。

此前因南京一带地震频发而被派往凤阳拜谒宗词,并亲赴灾区赈灾安民的皇太子朱瞻基在得到宫中密报之后,立即启程回京奔丧。

然而早在永乐年间就与时为太子的朱高炽展开皇位之争的汉王朱高煦踌躇满志,布下天罗地网欲在朱瞻基回京途中设伏劫杀。

第一卷 悠悠我思情未老

第一章濒临绝境险

南京旧宫内高大辉煌的殿阁已不再流光溢彩,漂亮的琉璃瓦已然缺失了不少,虽然说不上是残垣断壁,但是也萧瑟凄凉了许多。

如今在殿阁之间的空场上搭起了一个又一个行军用的营帐,在其中一个较为宽敞的营帐内,若微静静地坐在雕花黄梨矮凳上,怔怔的有些愣神儿。

刚刚发生的一切有如一场惊天巨变,得她现在还有些没缓过来。

“娘娘,许大人在外面,说是想看看您手上的伤。”湘汀一推帐门,入内回话。

“快,快让他进来。”若微立时站了起来。

依旧是丰神俊秀,依旧是淡定如风,步入帐中一步一步走到若微面前竟然施了一个揖礼,是君臣之礼吗?

心底不由微微黯然。

而他则毫不在乎,默默地将她全身从上到下扫视一圈之后才开口说道:“手上的伤,让我看看,若是处理不好,以后便废了。”

“我没有怎样。刚刚回来太医已经给包好了。他……太子殿下伤势如何?”若微心急如焚,朱瞻基被抬回来以后,一直是自己和众太医贴身守着,可是没成想,当朱瞻基醒过来以后,竟然让她先出来,回到常德郡主朱锦馨的帐中休息。

她原本不从,可是却被两个男人不同的眼神儿所震撼,病榻上的朱瞻基目光柔和却透着一股不能更改的坚持;站立一旁的许彬面色冷峻目光犀利,更是隐含着暗暗的警告。

于是她退了出来,可是她的心却七上八下的再也难也安定下来。

为什么朱瞻基要让她出来,这个时候,他应该知道自己有多着急,恨不得以身相代,又怎能置身一旁,不闻不问呢。这样瞒着,莫不是……她的脸苍白得有些吓人,是的,她被心底盘踞的那个声音吓住了。

不能,也不会。

于是,她下意识的把许彬当成了那棵救命稻草,“他,究竟怎么样了?”

“还好!”许彬说着,便毫不顾及君臣之礼和男女之别,伸手将她轻按在榻上,解开缚在她手上的包布,一层一层,动作轻缓而小心翼翼。

当那双血迹斑驳惨不忍睹的手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明显变色,额上的青筋隐隐直跳,仿佛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忍住了。

“去,取清水来。”许彬开口,并没有向谁吩咐,但是在他无形的带着稍许压力的气场之下,湘汀还未开口,司音已经立即下去照办。

“你自己也懂医,该知道这伤口若不处理干净,会……”许彬低沉的话语中已然明显透着一丝责备和不满。

“我没事。”若微的心思丝毫不在自己的手上,刚刚太医过来也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一来太医是不敢拿着她的手为她仔细料理;二来,她也没这个心思。

“你的手,不仅属于你自己。”许彬冷冷地说,是的,他的面色比刚刚更为阴沉。

强按着若微的手,以清水拭去隐藏在破损之处的泥垢,自然风干之后,又抹上随身带来的膏药,再以干净的布帛包好,这才算大功告成。

几乎是在这双手被包好的同时,若微站起身便向门口走去。

“他不好,很不好,你现在过去,只能是添乱!”许彬眉头微拧,坐在榻间,毫不避讳地拿起案上的一杯冷茶喝了一口,那茶是她喝过的。

湘汀见状立即招呼司音、司棋退下,又换上两杯热茶。

“什么?”若微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眸,“说清楚点。”

“他醒来以后没过多久也让我出来了。现在太医们在会诊。虽然不得详情,但是我应该可以知道个大概。”许彬神情冷幽,此时他心中的痛苦毫不亚于病榻之上的朱瞻基。心爱的女人近在咫尺,而她此时全部的精神都在那个人的身上。今日在废墟上看到她原本弹琴弄弦、拈花调脂的一双玉手如同铁铲一般在泥土与污垢中刨掘时,他便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从来是那样的骄傲,以至于他从不认为,当她在自己与朱瞻基之间做选择时,自己输了。但是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是自己输了。正是那双手,像一个魔咒,深深映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坚硬如铁的心痛得抽搐在一起。

“为什么?”若微此时却无法顾及到他眼中闪过的痛惜之色,她只是惊讶万分,“你的医术,他是知道的,为什么不让你参与太医会诊。那些留守旧宫的老夫子,他们懂什么……”

许彬淡淡说道:“肋骨的上、下缘均有肋间肌附着。一根肋骨单处骨折后,因有肋间肌支持,心肺尚可支持。若是两处以上折断受损,累及胸壁较大面积者,因前后端均失去支持,伤及心肺,造成呼吸困难,严重者可致气胸或血胸。”

许彬很清楚朱瞻基为何不让自己留在身边,是不想承自己这个情吧!自己对于若微的心,似乎从来没有刻意隐藏过,尤其是在朱瞻基面前,自己的骄傲不允许他小心翼翼地做出一副偷窥别人家珍宝的样子。

是的,大大方方的将对她的欣赏与爱意毫无掩饰地表露在朱瞻基的面前,这其实也是一种尊重。

所以,朱瞻基一向都知道。

于是,朱瞻基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坦然的将自己交给情敌来医治。

完全理解,若是异位而处,许彬也会如此。

若微面上沉静极了,此时的她已经全无刚刚的急迫与无措,听了许彬的一番说明她反而镇定下来了:“如此,可以‘营和止痛汤’来镇痛。内服‘顺气活血散’加‘接骨丹’。可再命圣手接骨续筋即可!”

许彬淡然一笑,对上若微的眼眸:“学医,你始终颇具灵气,奈何根基却着实不稳。”

“哦?”若微的美目立即瞪了起来,“湘汀!”

湘汀应声入内:“主子!”

“快去殿下帐里看看,太医们是怎么说,又是如何诊治的,细细的记下速来回我。”若微急切地吩咐着,瞻基把她赶出来时就明令身边的太监和侍卫,不许她再次入帐打扰,她自然知道朱瞻基如此做的苦心,可是这样一来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等得更是心焦。

“是。”湘汀匆匆退下。

“刚刚在花园,看到了你的女儿。”许彬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话语也轻柔了些。

“馨儿?”若微愣了一下。

“她,似乎比你可爱。”许彬没有说,当小郡主朱锦馨在花园里跑得满头大汗,一头扎进他怀里的那一瞬,他着实惊呆了,那是一个缩小了的若微。可爱极了,美丽极了,像从花海中飘出的花仙子。

她,是她的女儿。

有着和她一样晶莹如星辰般的美目,弯弯的柳眉,如蓓蕾一般的娇唇,长长的睫毛忽闪起来,说不出有多动人,还有那若隐若现的梨涡,活脱脱就是幼时的若微。

虽然他没有见过若微小时候的样子,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亭亭玉立了,可是他相信,她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只是她的女儿比她直爽,她竟然窝在第一次见面的许彬怀里,任两旁的侍女嬷嬷怎么哄都不下来。她的一双明眸在他面上瞅来瞅去,竟伸出小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脸上摸了又摸,然后小嘴一撇,指着身边的侍女说道:“紫烟,我找到了,我要嫁给他。”

那一瞬,许彬双手微抖,差点儿失手将她摔出去。

“我父王常常说,馨儿长得这么好,以后什么样的玉面郎君才能娶到馨儿呢?”她歪着头盯着许彬一脸的坏笑,“你长得也挺俊的。比我父王还俊,我就嫁给你好了。”说完,竟伏在许彬肩头,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郡主!”“殿下!”紫烟和一旁侍候的宫女都傻了眼,小郡主太容易出状况了,总是如此匪夷所思。

沉浸在游思中,许彬的唇边微微浮起一丝笑容。

若微也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娘!”匆匆入内的湘汀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宁静与思绪,“太医合诊,开了‘营和止痛汤’,又加了仙鹤草、血余炭、藕节,还开了‘九珍保全汤’。王太医给殿下接了骨。”

若微听了,面上忽明忽暗,她默默思忖着:“为什么要加仙鹤草、血余炭、藕节?‘九珍汤’是针对气血两亏的……难道?”

她腾地一下站起,顾不得许彬在场,立即奔出寝帐。

匆匆来到朱瞻基的金顶大帐外,门口的侍卫刚要上前相阻,若微已然先声夺人:“我要见殿下,谁也莫要相阻!”

“可是娘娘。殿下刚服了药,正在静养。”侍卫还待再说,从帐中出来一人,正是总管太监小善子。

“娘娘,殿下刚服了药,太医叮嘱不要多说话,要静养。”小善子一边嘱咐,一边将若微迎进帐中。

虽然是行军用的营帐,依旧是厅卧分开,一明一暗,并不见局促,摆设周全也算得上宽敞。

进入内里,看到朱瞻基平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仿佛憔悴了许多,心中更是黯然。步子刚刚临近床头,朱瞻基便睁开眼,话语微弱,带着几分啧怪:“不是让你好好歇息一下,怎么又过来了。”

若微静静地坐在他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有些低热,又仔细看着他的唇色。

“没事,太医们都诊治过了,休养几天就好。”朱瞻基话语平和,显然是在宽慰她。

若微伸手轻轻托起他的下颌,像是平日在闺房里嬉戏一样轻轻掰开他的嘴,果然,牙上沾着血色。

眼泪瞬时溢满眼眶,强忍着才没有滴落下来。

最可怕的内伤,竟然导致咯血。

所以太医才会在活血祛瘀的方子里又多加了那几味药。

胸骨折损伤及心肺,更导致咯血。若微的心纠结在一起,疼痛得无法形容。

第二章 遗芳揽月明

山东乐安汉王府。

西福殿内,身穿藕色纱衫的侧妃李秋棠坐在雕花镶金的妆台前,身后静立着两名侍女为她共撑着一块雪白的绸缎,李秋棠一头如雾的秀发就倾覆在上面,黑白相间分外妖娆。

一身翠色衣裙的月奴静立在后,不发一语,只是手拿上好的象牙梳子为李秋棠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乌发。

一头乌发从发根通至发梢,要梳理的如瀑一般,最后将梳子插在头顶,轻轻用力向下一推,这梳子便要自然而然落至发梢,这才算第一个工序的完成。之后便是为她涂抹上特制的保护头发光泽和起到润滑作用的发油,随即室内便会散发着淡淡的梨花的清香,好闻极了。

然后,再根据她当下的心情和着装为她盘头梳髻,月奴现在已经可以熟练地盘出上百种的发髻来了,一般的朝月髻、流云髻、飞月髻、百花髻李秋棠都看不在眼里,她点的都是时兴又稀罕的,像什么涵烟芙蓉髻、鸾凤凌云髻、朝云近香髻,以前月奴听都没听说过,可是现在,她不仅能十分娴熟地在很短的时间里盘好,更重要的是,她还能配合李秋棠的心情变幻出新鲜的花样来。

“从头开始!”这句话便是月奴现在生活的写照,平日里不管她做什么,李秋棠都能变着法子寻出不是来,并借机把她教训修理一番,唯独在这个时候,她无从挑剔。

这也是两个人每日相处最为安静的时候。

今日,却透着有些意外。

李秋棠乌黑如泉的长发在月奴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络络被盘成发髻。月奴从妆匣中选了一支玉钗将秀发松松簪起。

正想着再选支步摇或珠花妆点一下,不料李秋棠却有些不耐烦了。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去,去把王爷请过来。”

“娘娘!”月奴迟疑了,她知道新的一天,新的折磨又开始了。王爷昨天住在东边隆福殿后面的西跨房里了。隆福殿是王妃的寝殿,王妃韦氏为人敦厚,不会与她为难。可是隆福殿后面那座小院,住的是另外一位侧妃邓氏。

这邓氏为人善妒又极为跋扈,原本就与李秋棠十分不对付,平日里就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时也会夹枪带棒地说些不中听的话来挤兑人。

李秋棠高兴了就与她对上几句,不高兴了扭头就走,二人早已势同水火。

如今时辰尚早,王爷怕是在邓妃那里还没起身,自己这时去传话请王爷过来,无异于引火烧身。

“去。就说我这儿有南京的桂花鸭,请王爷过来陪我一同用早膳。”李秋棠的眼中闪烁着醉人的笑意,面上无端浮起的流霞粉嫩更衬得她原本就肤白如雪的容颜分外惑人,纱衣内若隐若现的酥胸如凝脂白玉,藕色的纱衣包裹着绝美的胴体凹凸有致,如同春日里枝头上那抹粉白色的桃花,娇艳而夺目。

月奴应了一声,便低垂着头向外走去,几乎是数着步子穿过花园,经过竹林,来到前边的隆福殿,经过头殿的时候,她稍稍有些犹豫,要不要去给王妃请个安呢。

实在是两难。

李秋棠还真会给人出难题。

邓妃所住遗芳苑就在王妃隆福殿后面,确切的说是附属于隆福殿的小跨院。自己要是从正门走,必会惊动王妃殿里的人。也断然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可是自己一个传话的奴才,凭什么去见王妃呢?

是背主取宠还是刻意巴结,都是一番罪责。

可若是不经过隆福殿,直接悄悄的从后角门入内穿过回廊走西山墙边上的小门进入,怕是王妃知道了也会不悦。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想了想,还是决定走头殿,走正门。

刚一入内,就看到王妃殿里值守的太监。

“公公好,奴婢是西福殿的,领了李主子的命去后院有要紧的事奏报给王爷,原本该进来先给王妃叩头请安的,只是不知王妃这会子方便不方便。奴婢就在这儿叩头了。”

月奴还未等太监询问,立即先声夺人,一番话说完,冲着王妃寝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在太监的诧异中冲他甜甜一笑,随即姗姗向后面走去。

刚刚踏入邓妃所住的遗芳苑,果然映证了自己的判断。

邓妃身边的大丫头瑞雪和素雪正端着铜盆从西厢房出来,看到月奴脸上立即流露出不屑的情绪,两人对视了一眼,两盆水冲着月奴就浇了过来。

“两位姐姐这是做什么?”月奴闪身极快,但还是被淋到衣角,她一面拿出帕子轻拭,一面故意问道。

“我们做什么不与你相干,犯不着跟你说,到是你奇怪得很,怎么突然上我们这儿来了?”瑞雪瞪着眼珠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指着月奴的鼻子尖问道。

月奴瞥了一眼西厢房,虽然房门紧闭,但是里面显然已经有了动静,刚刚又看到丫头们捧着洗漱用具鱼贯入内,便知道汉王和邓妃已经起身,这才斟酌了回道:“麻烦两位姐姐入内通传,李主子有急事要请王爷过去。”

“呸!”月奴还未说完,素雪却急了,指着月奴骂道:“什么样的主子调教出什么样的奴才来,烟花巷里的姐儿能教出什么好东西。凭你也配差遣我们姐妹?王爷刚在我们娘娘房里住了一宿,你们就巴巴的赶来寻人。真是不要脸。”

素雪的话够狠,月奴即使再镇定,也似乎无从招架了。

“滚,再不滚就撵你了!”素雪看了看院中,朝着扫院子的粗使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将大扫帚冲着月奴兜头一挥。

早已料定的局面,月奴把心一横,只是抱着自己的头,护住脸,蹲在地上,也不嚷也不闹,任由扫帚一下一下拍打在自己身上。

“好了,好了,一大清早的,这是干什么?打狗也得看主子不是。”清丽的嗓音赫然响起,拍打在身上的重击也应声而停,月奴抬眼望去,倚门而立的正是身穿玫瑰红小袄,嫩粉色九蝠如意裙,外罩织锦纱帛的邓妃。

邓妃比汉王小了近三十岁,正是二八年华,如同新鲜的刚刚剥了壳的菱角。此时正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自己。

柳眉一扬,左眉角上方那颗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无比。

月奴知道,正是这颗痣,才让这个毫无根基出自平民人家的女儿一跃而成为亲王侧妃。

这便是传说中的“旺夫痣”。

也正因为此,她虽得汉王专宠却并不没有被王妃嫉妒排斥,还特意将她的寝处安在了自己寝殿后面的跨院内,饮食起居多加关照。

同样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成为唯一可以与李秋棠比肩的侧妃。

任李秋棠如何愤恨,暗中使了之少绊子,邓妃依旧长宠不衰。

如今,她就如同稚龄少女一般歪倚在门边,静静地注视着月奴,神情中满是鄙夷和不屑。

“月奴参见邓妃娘娘!”月奴郑重其事地请安问好。

“呦,这涵养到是修炼得越发到家了。”邓妃面上笑意更浓,只是眼中的寒光微闪,直视着月奴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娘娘。月奴奉了李主子的话,有要事禀告王爷!请娘娘给个方便。”月奴冲着邓妃又是一拜。

“呦!这真是蹬鼻子就上脸。”邓妃发了狠,眼中目光凌厉如箭,“往日你们在西福殿怎么折腾,我管不着。可是今儿却万万不该跑到我的院子里来搅局!我邓巧云可不是软柿子,你来之前,就该打听清楚。”

撂下这句话,素雪和瑞雪便纷纷上前,一个钳制着月奴的手臂让她动弹不得,一个抡圆了手左右开弓,一时间十几个响亮的耳光便结结实实打在了月奴的脸上,原本也算秀丽的一张美人脸瞬时红肿起来。

“好了,我说过,打狗也要看主人,你回吧。若真有要紧的事,让李秋棠自己来!”邓妃低喝道,冷冷地看着月奴。

月奴用袖口擦拭掉唇边的血迹:“容奴婢越礼了。”

话音未落,便迎着邓妃直接夺门而入。

“站住,你给我站住。”邓妃愕然大怒。

月奴径直往里闯,反正已经得罪了一个,若是不把话给汉王传到,回到西福殿里等待自己的结果也比这儿强不了多少。

心里想着,步子加快,刚进入正殿,便被邓妃狠狠拉住,这一次邓妃丝毫不顾及身份和形象,先是一记耳光,随即便拔下头上的金钗在月奴身上狠狠刺着。

“小蹄子,真是找死。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今天看你还有没有命活!”

“王爷,王爷,李主子有要事相禀!”事已至此,再无两全的可能,月奴索性大喊起来。

“好了!吵吵什么?”如钟的声音从殿中传来,朱高煦穿着一袭长袍便服从内间缓缓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从身后的太监手上接过玉冠戴在束发之上。

“你来这儿做什么?”朱高煦的目光阴沉不定地投在月奴身上。

“王爷,李主子有话禀告。”月奴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朱高煦先是看了看邓妃,随即走近几步以手托起月奴的下颌,看到她红肿的双颊,心中就已然明白:“什么话,说吧!”

“回王爷。李主子说,得了南京的桂花鸭,请王爷过去……”月奴话音未落,邓妃已然扑进汉王朱高煦的怀里抽泣了起来:“王爷,这李秋棠也欺人太甚了,你刚在我这儿休了一夜,一大清早就差人来搅局,还以为什么事,就为了一只鸭子,这……这……”

而朱高煦的目光中则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忧虑和疑惑,他推开了邓妃,直愣愣地盯着月奴,片刻之后,大步向外走去。

“王爷!”邓妃高呼,声音因为愤怒和委屈微微有些发颤。她把满腔的怨愤转移到月奴的身上,抄起手边的香炉冲着月奴便狠狠砸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月奴轻盈得如同一只蝴蝶,只稍稍闪了个身,便追随着汉王飘了出去,只是临出门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娘娘说的是金玉良言,打狗也要看主人。只是这府中除了汉王是主人,其余的,哪还有什么主人?不过都是狗。”

“你……”邓妃花容大变,跌坐在地上,那个满脸红肿满是抓痕的小丫头说的是什么?她怎么有些听不懂了。

出了遗芳苑,汉王似乎是刻意将月奴带入风波之中,他竟然伸手将她半搂在怀里,连拖带拉揽着她的腰,一路并行。

“秋棠都教了你些什么?除了隔三岔五添些新伤回来,也看不到半点儿进展。”朱高煦边走边说,像是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李主子待月奴极好。她教会月奴如何为奴。”她说。

“哦?”朱高煦笑了,“不是该教你如何做女人吗?这样才能把你送到他身边去。”

月奴身形微颤,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现在还在做梦吗?”朱高煦钳制着月奴的纤腰,凑在她耳边问道。

月奴自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何意,那个如同天神一般的皇太孙,现在的皇太子,便是她追逐的梦,她低着头,只默默盯着脚下以双色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从来没有。”

“哈哈”!朱高煦大笑起来,“他现在南京,本来我打算这就差人把你送到他身边去,既然你从来不想,那就算了!”

他的笑是那样的狂妄,只是笑过之后,眼中分明有茫然和无奈。

月奴不知怎的,突然扶着他的腿,跪了下去。

把头低垂在他的脚面,那样子让园里的太监侍女看到还以为她在为王爷擦鞋。

她呢喃着,声音很低,但是他可以听到。

“月奴不再做梦了,月奴只愿留在王府,留在揽月阁,侍候李娘娘,侍候王爷。”说完,她仰起脸,莹白娇美的容颜上还有依稀可见的掌印,红肿得有些变形,那带着血迹的抓痕自然是那些女人留下的。

原本有几分丑陋,但是此时映在花海中,竟是那样的动人。

晶莹的眸中闪烁着真挚与点点的泪光,唇边是淡极了的笑容,她的神情如此安静,如此甜美。一瞬间,汉王被惑到了。

他似乎被这个备受蹂躏和屈辱的女仆折服了,心底涌起一丝温柔,嗓子有些发痒,好像什么东西堵着,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缄口。

第三章 命格多磨难

汉王府西福殿内。

意料之中,没有芳香四溢的美酒佳肴,更没有所谓的闻名天下的南京桂花鸭。

有的,只是一个小小的信筒。那是拴在飞鸟腿上,往来南京、北京和乐安三地,为朱高煦传递消息用的。

展开那个小小的纸卷,朱高煦面上忽明忽暗。

站在他身后的李秋棠轻哼一声:“怎么,事到临头,又怕了?”

“不。南京现在震灾不断,他是替朝廷在安抚灾民,料理善后,本王不能,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朱高煦踌躇着,南京旧宫和留守的官员中,有他的人。朱瞻基受了重伤,若是在这个时候让太医院里的太医稍稍假以动作,不用下毒,只是疏查,便可令他不起。

可是朱高煦不愿意这样做。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不起他的,夺去他天子之位的是他的兄长当今的洪熙帝朱高炽,而不是那个文武双全让人不能不喜欢的侄儿。

他有什么错,替父筹谋,原本就是天经地义。

所以,朱高煦从来不愿意实施针对朱瞻基的阴谋。

“妙锦就在郭贵妃宫中,有的是机会,咱们不必赶尽杀绝。瞻基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朱高煦坐在临窗的雕花屏台床上,眼睛透过侧立一旁的李秋棠直视着不远处的木雕格子架,上面放着白玉玛瑙碟子、琉璃八角宝瓶、西洋自鸣钟等摆设,而朱高煦的目光则牢牢地锁定在一艘黄金打造的十分精巧的宝船上面。

这只船让他想起了他和朱瞻基之间从未履行过的约定。

那一年,朱瞻基还很小,朱棣为郑和的宝船队起航送行到刘家港码头,他和朱瞻基也随同前往。宝船的宏伟与气势令世人瞠目,更深深震撼了小小少年的雄心壮志,典礼结束后,宝船礼炮齐响准备出航,可是这个时候,皇长孙朱瞻基却找不到了。

他躲在郑和的指挥室里,说什么也不下来了。

他要和宝船队一同出航西洋。

朱棣自然不允。而朱瞻基不哭不闹,就是牢牢抓着郑和的衣袍,死也不肯下船。还是自己这个二叔,拿了一个宝船模型将他哄下船,那时,他们就许下一个约定。

等瞻基长大了,他们一同出航。

一同经历海上不可预见的风浪与凶险,一同去探索西方古老的文明和繁华,只是,时间流逝,瞻基长大了,叔侄却再也不能同行。

“糊涂。他若好端端的,就算妙锦成了事,你的胖哥哥归了西,天子之位上坐的是他,依旧不是你。”李秋棠打断朱高煦的回忆,声音虽低却力如千钧,一双美目凌厉地注视着朱高煦,“你应该知道,如今,在咱们手上握着多少条性命,一路走来早已不能回头,绝不允许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朱高煦哑然,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十年间,她的容颜仿佛丝毫没有衰老,仿佛越发明媚娇艳起来,汉王突然对这个最亲近的枕边人有些拿捏不准了,“秋棠,其实在本王心中,一直觉得你的身世像是一个谜,有时候,对于那个位子,你似乎比本王更迫切想要得到。对于皇兄和瞻基,你也更为痛恨,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李秋棠笑了,原本如同一汪秋水般的美目此时如同不可见底的幽潭一般,那里面贮藏着的爱与恨如此汹涌、深不可量。

“因为我不想做虞姬。”她收敛了面上的笑容,眼睛冷得有些怕人,“武功与谋略,项羽从来不输刘邦,可最终惜败,是因为站在他身后的是虞姬而不是吕雉。”

“你想做吕雉?”朱高煦觉得从头冷到了脚。

“哈!”她又笑了,原本蕴着寒光的眸子忽地柔和起来,原本坚定的神色瞬间变得迷茫无助,“肚子不争气,如何做得了吕后?只要不与爱人饮刀而别,就是幸事了!”

“你。”朱高煦已经习惯了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干涉诸事,对于她的毒,她的狠,她的超然与智慧,他早已司空见惯。

如今,柔弱得如同雨打梨花一般惹人怜惜,却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于是,他站起身,将她拉到怀里:“是你自己不想。若是想,十个八个,早生下来了。”

她笑了,唇边是一抹惨烈的笑容:“若是那样,你还会像今日这般待我吗?”

“这?”朱高煦无言了。

帝王之后最忌女人有武后心思、吕雉的谋略。若是秋棠有子,那么自己和王妃,以及王妃身后的那帮人,都是不能容她的。

无子,而为夫筹谋,才是真正的无私,才是无害的。这也是自己这么多年对她言听计从,对王妃都保密的事情而偏偏与她秘密筹划,王妃也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的缘故。

只是这个女子对自己而言始终是个谜。

而依偎在他怀里看起来黯然神伤的李秋棠却在心底暗暗发狠,你看出来我比你恨坐在皇位上的人,更觊觎那无上的皇权,看出来又怎样呢?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内因。其实,你不过和月奴一样,只是我手上的一枚棋子。

南京旧宫中,朱瞻基依旧平躺在榻上,小善子正端着一碗药在旁边侍候。

“殿下,这个沙袋,您怎么取下来了?娘娘交待过,万万不能拿下来。在骨折处施加压力,这样肺脏的损害会少些。”小善子眼睛一瞥,看到榻里被子下面露出的沙袋一角,立即低呼了起来。

“喊什么?”朱瞻基斥责道,只是微微一用力,胸部便如碓刺般疼痛起来,由此又是一阵气喘和咳嗽。

“殿下。”小善子放下药碗伸手帮朱瞻基轻抚胸口,却突然看到他唇边的血色,“殿下!”

朱瞻基强忍着,胸口的疼痛猛烈的咳嗽带来又一阵的气血上涌,一口腥腥的液体涌了出来,他便知道又咯血了,可是若微应该就在外面厅里,所以他才强忍着咽了下去,不想依旧被小善子发现。

小善子的惊呼将若微引入室内,坐在朱瞻基身旁,若微抓起他的手腕不由分说便号起脉来。

“好了,没事了,不要大惊小怪的。”朱瞻基开口安慰,不料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若微眼中噙满泪水,强忍着才没有喊出来,沙袋是他送来的。

许彬听了太医院诊治的结果之后,始终面露忧色,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若微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许彬毕竟是外臣,不在太医院供职,不能对皇室成员的病情提出任何诊治的意见,否则便是大罪。

而且,他若提出相左的意见,太医院那班遗老一定对他进行口诛笔伐,又是一场礼义之争。

所以,虽然面露忧色,却不能表态,他最终悄然出宫。

只是很快,便托人送进来两个沙袋。

此时若微才想起她曾在一本《外伤难症集》中看过,人若是从高处跌下或是受到重击,身体胸腔表面未受损,而折骨断筋,造成内淤之症,就要以重物压在患处,一来加固断骨,二来是为身体内外压力均衡,使肺部正常呼吸。否则极容易造成气血倒流,或是气胸、肺不张。那样,日子一久,怕是再难痊愈。

当若微把沙袋最初放在朱瞻基伤口时,他面露苦涩:“非要压着这个劳什子吗?怕要喘不过气儿来。”

“要,一定要。”若微绷着脸,她心里着实有些生气,暗地里埋怨朱瞻基以身犯险,被救之后又不让许彬医治,实在有些小孩子性情。

“若非要压着才能好,不如你要馨儿来,让她趴在我的胸口上,总比这两个沙袋好。”朱瞻基还在调侃,声音透着轻松,可是面色惨白,只说了两句话,又气喘起来,额上汗水更是密密地浸出了一层。

想来是疼极了。

因为强忍着,原本英俊的面容也有些变形。

若微不忍再看。

定了定神儿,才强忍着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拉着他的手哼着儿时一起唱过的童谣,看着他睡熟。若微才起身离去。

在自己的营帐中换上了宫女的衣衫,正准备悄悄出宫,便被入内的紫烟和湘汀拦住。

“娘娘!”湘汀眼中满是忧虑之色,“奴婢知道您在想什么?要去哪儿?可是,这个节骨眼上,殿下身边不能没有您。您也不能擅自出宫。咱们身处南京旧宫,虽然不比京城,这一双双眼睛盯着,保不准没有消息递到京里。传到皇后那里,怕是又起风波。再说,这宫里的太医们总是有些本事的。一定要出去找他吗?”

“是。宫里的太医也许可以治好殿下的伤。但是也会有万一。而我,不能让这个‘万一’成为现实。所以,我一定要去找他。我信他。”若微言之切切,十分坚定。

“那您也不能出宫,我或是小善子可以去找许大人,我知道许大人的府第。”紫烟插言道。

“我得自己去。”若微有些迟疑。是的,她不能无所顾忌。她可以不在乎,但是她不能殃及他。

“娘娘!”湘汀郑重其事地跪在若微面前,没有再劝一个字,只是冲着她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担忧与制止。

若微微微一滞,紫烟已然跑了出去:“我去。娘娘放心,娘娘要说什么,要问什么,紫烟都知道。”

“紫烟!”若微根本无从阻止,她缓缓地坐在一旁,有些失神儿地盯着湘汀,从湘汀和紫烟如临大敌的神情中让她不由暗暗深省,自己和许彬,在旁人眼中,竟是如此危险吗?

难道他是烈焰,走近他,便会被点燃吗?

病榻上的朱瞻基宁愿饱受伤痛折磨,也不愿借他的妙手来医。

而紫烟和湘汀无端的担忧和紧张,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自己和瞻基还有许彬,早已确定的格局还会有变吗?

第四章 踏歌旧时曲

月上柳梢,愁满天涯。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乡,悲叹有馀哀……”

南京皇宫空地上的营帐内,若微静静地坐在榻上,怀中搂着渐渐睡熟的女儿,眼睛透过微敞的门帘望着那抹清冷的月光,若隐若现的愁思笼在眉宇间,久久难以退去,口中不知不觉就诵出曹植的这首《怨歌行》。

紫烟从许彬那儿回来以后,若微的心便如同放在烈焰上烧烤一样疼痛难挨。

“许大人说,要用新鲜的龙唇草配七叶独活、川地仙鹤草和蓝胡麻粉合煎成汁,以结红籽的仙露叶为引,以此才能治愈太子殿下的咯血之症。”

好奇怪的方子。

若微听了,眉头就再难以展开。

且不说这个方子如此稀僻,并不在寻常的医书药典中出现过,这该如何过得了太医院的那道关?再者若要让朱瞻基能顺利服用,这几味药材都极为罕见,龙唇草和七叶独活都是夏末秋初在高寒的山地才能觅到,药典局或许有存药,但是要新鲜的,这季节也不对,要上哪里去寻呢?

还有那结红籽的仙露叶又该去哪儿找?

若微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才恍惚记得在一本残缺不全的古籍中曾经看到过,这结红籽的仙露叶曾经出现在长江岸边千丈之高的黑枫山,在其高崖上有一株高三四十丈的茶王树,那上面曾经结出了这样的仙露叶。

南京,春日里的南京,这些稀罕的草药能找寻得到吗?

而朱瞻基此时的情形,要不要及时通报给北京呢?

一切,皆如此费思量。

可她连半点儿头绪也没有。

“娘娘!”紫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郡主睡熟了?”

若微应了一声,紫烟便将小郡主从她手里接过来,放在不远处的檀木雕花架子床上,拉好锦被,又放下纱帐,这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若微的神色,轻声问道:“娘娘,许大人既然给了方子,咱们让太医院按方抓药也就是了,为何反而愁眉不展的?”

若微对上紫烟的目光,微微叹了口气:“这药,怕是不那么好找。”

若微相信,如果她没猜错,这药材如果好找,那么今日紫烟就不会空手而归,许彬一定会将药材配好让她带回来。

可是,现在?

若微的心猛然抽搐起来:“紫烟,你离开许府的时候,许大人在做什么?有无异常?”

紫烟仿佛一下子被问住了,她凝眉而视,想了又想:“也没什么,许大人神情平淡,一切如常,只是……”

“只是什么?”若微更感觉到不安。

“只是他身边的丫头都怪怪的,绿腰,还有那个什么叫白纻的,脸拉得老长,如丧考妣。只有羽娘还算镇定,不过,看着我的目光也怪怪的。”紫烟说着,还莫名奇妙地摇了摇头,显得十分疑惑。

果然不出所料,许彬定是亲自为自己去找这些药材了。

这几味药不是长在高山密林深处,便是长在湿地之畔,许彬,这是以身犯险。

难怪他身边那些红颜要担心,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紫烟。

“紫烟。你下去吧。”若微面色虽变,但仍强作镇定之态命紫烟退下,当屋内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她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

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卸下钗环,改了便捷的男装,拿了朱瞻基的玉牌,悄悄出了宫。因为这几日震灾连连,皇宫中的殿宇也毁损了不少,于是城墙中便有了不少缺口,人心惶惶的,防卫自然也疏忽了,若微轻松的出了宫门,凭着玉牌又得以在御马监牵出一匹脚力极好的骏马。

骑上它,只是一盏茶的光景儿,便到了许彬府上。

不出意料,许彬不在府上,就是羽娘也不在。

原名踏歌后改为白纻的侍女将她请到妙音斋里。

许彬府上的丽人都是绝色,白纻更是其中的翘楚,经年已过,其容颜依旧美艳动人,改变的似乎只有心境。

“白纻姑娘,你家公子去了哪里?”若微开口见山,面色急切。

白纻唇边含笑,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又亲手奉过一杯热茶,面上是一副风淡云清的模样,不急不躁,也不答话。

若微上前拉住白纻的手,目光中尽是忧虑与急色:“好姐姐,快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是不是黑枫山?”

白纻笑了,如同夜莺鸣唱一般动听:“你着急了?是真的为他着急?还是为了你夫君的药引子着急?”

“白纻姐姐!”若微面色微烫,是的,自己的立场究竟该为谁而急?白纻的话里分明有着责怪之意,可是,怪自己什么呢?

“我家公子,为了你的夫君,这两日已经把这南京城附近的山山水水都寻遍了。鸡鸣山、牛首山、栖霞山。整整两日没合眼了。你猜的不错,如今就是去了黑枫山。”白纻的面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容,只是眼睛冷得有些怕人。

“黑枫山?”若微的心忽地沉了下来,黑枫山在长江边上,峰峦起伏,怪石嶙峋,地势险峻,最重要的是,那是一座荒山,不像栖霞山和牛首山游人如织,还有庙宇香火。黑枫山人迹罕至,常有异兽出现。

若微的脸色变了又变:“多谢姐姐相告。”说完,便转身要走。

“你做什么?要去黑枫山?”白纻拉住了她,眸子中闪烁着质疑,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若微点了点头。

“你?”白纻摇了摇头,淡然一笑,“你终于也会替他担心了?”

若微没有应答。

“是啊,这么久了,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情,你是该有些回应了。就是一块石头也该被捂热,更何况是有人心的。他这样呵护着、宠爱着、体贴着你,而你呢?原是一个从来都不曾将心思放在他身上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属于别的男人的女人。他心里有多苦,你根本无从知晓。”白纻从书案边上的一个青花瓷瓶中拿出一个画轴,在案上轻轻展开。

若微目光一扫,微微有些惊诧,画上正是及笈那年如同出水新荷般娇媚的她,手持陶罐捧于胸前,松膝、拧腰、倾胯,以婀娜之态定格,含笑而望、身韵优美。

那是……

“那晚,你踏歌而来,你的眼中只有朱瞻基,却不知自己已然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情劫。这幅画是他画的,从此在妙音斋里,在这摇曳的灯烛下,便会是一个俊秀修长又孤寂萧瑟的身影对着这幅画夜夜无眠、黯然神伤。即使经年不见一面,他也会始终追随着你的步子,皇宫、道观,南京、北京,经年不倦。究竟还要让他做什么,你才能对他好一点儿?”白纻终于不再淡定从容了,她目中微闪的晶莹暴露了她的动情,是的,原本她的名字叫踏歌,但是那晚之后,她便再也不能用那两个字了。白纻?多可笑的名字?

“情劫。”谁是谁的情劫。许彬对自己是情根错种,那白纻呢?甚至是秦淮河画舫上的羽娘?其实都是一样。

“白纻姐姐,你可以怪我,恨我。”若微转过身去向门外走去,“我现在去找他。”

“等等!”白纻无端提高了音调,“找他做什么?感谢他为你所做的一切?他不需要。那样高傲的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对他说谢谢。尤其是你,说了反而会伤了他。如果不能给他全部的爱,就像他对你一样。那么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马上回到你的皇宫,做你的妃子,永远不要再找他,就算你家人死绝了,那也是你的事,不要来烦他。”

若微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想对他说感谢的话,我是不能让他为我涉险。”

“不能?”白纻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是那样冷煞,“你从来都不曾真正的静下心来了解过他。你对他提要求,提各种难办的要求。对他而言都不是危险、不是难题,而是一种幸福。虽然不能相守在一处,可是能为你做事,越难,便越有价值,他心底的苦涩便会被一种叫做‘甜蜜’的感觉所替代。他才会有难得的快乐。你究竟懂不懂?”

若微心中满是怅然与酸楚,对于白纻的指责,她无言以对,只说了句“告辞”,便夺门而出。

看着她的背影,白纻唇边含笑,眼中的泪水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落,绿腰从屋外入内,瞥了一眼放在桌几上的热茶,面色微惊:“白纻,这茶没让她喝?”

是的,许彬走的时候有交代,他猜中若微会来找他,他怕她也会步他的后尘追去寻药,他怎么会允许若微涉险呢?

于是便嘱咐白纻她们,若是若微来了,一定要将她留下,这茶中放了安眠的药粉,只喝上一口,便会睡上几个时辰。

可是,白纻并没有刻意让若微喝。

“公子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为了她甚至连大业都弃而不顾了,这一次,既然是她自己决定的,一切的后果也应该由她自己承担。这些年,公子就是把她保护得太好了。”

白纻的话有些飘渺,绿腰拧眉细品,微微思忖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还是你考虑得周详。”

黑枫山,山如其名。这座位于江边上的荒山势如刀壁、十分陡峭,在夜色中如同张着獠牙的怪兽,阴风阵阵,令人胆寒。

山脚下还有三两户民居,再往上就人迹罕至了。

若微将马儿暂时托给一户人家,那家的大嫂极是和善,劝她莫要上山:“有什么急事,非要大半夜的摸到山上去?这黑灯瞎火的?我们这儿还时常有野猪出没,你一个人,也没有箭弩傍身,实在是太危险了。”

若微坦然相告:“大嫂,这山上可有一株茶王树吗?”

“咦?”大嫂愣了:“怎么这两天都是问这个的?什么茶王树我不知道,可是这山顶上确实有一棵四五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树,你问的是这个吗?”

若微点了点头:“大嫂,有人向您打听过此树?”

“是呀,日落之前有个后生,跟你一样俊俏,问完以后就上山了。”大嫂细细端详着若微,仿佛想从她面上参透些什么。

“大嫂,我家人得了重病,深夜上山是为了寻一味草药的,药经上说,这味药实在是难得一见,就在山上那棵药王树附近。”若微坦然相告。

“那,要不等我家男人回来,陪你上去看看,偏他去江边捕鱼了,要明天早上才回来。”大嫂实在是个热心肠,若微却等不了,谢了又谢,便孤身上山。

临了,大嫂还是送了她一把自家男人平日里行猎用的砍刀。

行路之初,盘山道虽然凹凸不平毫无规则,但走起来还算没有太费力气。然而没多久,似乎还未到半山腰,便再无大路,只有被数代行猎人踩出来的一条小径,需要手脚并用,攀爬起来颇为费力。

两边是黑漆漆的树影,不远处似乎还能听到一两声动物的嘶鸣。

途中瀑布沟壑纵横,间或会有一丈的大青石横亘在其中,这石头滑得像冰,上行下行,都令人惧怕,另外一边则是看不到底的深渊。

原本应该心惊胆战,可是若微此时心中毫无惧意,山路虽险,却是通往希望的捷径。

这条路,可以看到许彬。

这条路,可以为朱瞻基寻到续命的药草。

生命中有这样两个男人相伴,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她却不知道,此时的许彬并不在黑枫山。

第五章 寂落续前缘

夜色笼罩着山峦,好在有月光和繁星相映,辨识起山中小径毫不费神。那繁茂的大树像挈天的巨伞一般矗立在山顶。远远的,虽然看不真切,但是若微相信,那应该就是茶王树。

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湿,束起的乌发也粘在颈背上,双手早已沾满尘土,此时的自己一定是狼狈极了。

山,从八岁那年和哥哥继宗一起登云门山遇到彭城伯夫人,自己的命运似乎便与山紧紧的联系在一起了。

因为云门山的一面之缘,一旨皇命,她便茫然入宫。幸而与朱瞻基相识、相知,结下青梅之恋。

然后便是十三岁时,与咸宁公主,瞻基和瞻墉一同出游栖霞山,为了追逐娘亲的那方素帕,不小心跌下山去,便遇到了许彬。

白衣飘飘,丰神俊秀,出神入化,来去无踪。

美好得像天空一般明朗,却也十分遥远。

后来,所有跟栖霞山有关的记忆里,便都会出现他的那抹白色身影。

随后,迁至北京,西山遇险,自己和朱瞻基的情爱受到空前的考验;府中的风波接踵而来,又是他暗中化解,一切、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而今,又重回南京,故人依旧在,事事已皆非。依旧是在山上,这一次,见到许彬,要对他说些什么呢?

若微思量着,步子却并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两日以来,朱瞻基都不肯让她留宿在他的寝帐之中,就是她去看他,也要通传,要在外面等上好一会儿,然后才能进去。

若微起初不明,有些埋怨,但是很快她便明白了。因为香炉里新加的香料和满屋子摆着新鲜的花草之芬芳,并不能完全遮盖住室内的血腥之气,朱瞻基刻意理好的仪容也难掩他的一脸病态和憔悴。

他,不仅是大明的太子,国家未来的储君。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的夫,她女儿的爹爹。

所以,不管他病体如何,独自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他对她依旧笑颜以对,也依旧轻声细语,极尽温柔。

这样的他,彻底打消了此前皇太孙府诸美争宠风波中盘踞在若微心头久久难去的阴影。

他对于自己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泪水就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落,危险也在不经意间悄悄降临。

嚎叫。令人心惊肉跳的野猪的嚎叫并没有让若微真正害怕,直到她眼睁睁的看到林子里闪出的那个黑影时,才意识到,幸运并不是永远伴随着自己。

以前在草原上遇到狼的经历让她立时镇定下来,不动,不轻易的动,也许它就不会袭击自己。可是她想错了,野猪不是狼。这儿也不是草原,最重要的,她的身边没有颜青,没有许彬,是她自己,一个人面对危险。

野猪终于失去耐心,向她扑了过来。

人的潜能也许真的是无穷的,若微几乎是想也未想地举起了那把砍刀,刀正中野猪的头骨,虽然若微用尽了全力,可惜,并不能一刀致命。

野猪嚎叫的声音响彻四方,它的一只前蹄狠狠掐在若微的肩头,撕裂的疼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张开的獠牙恐怖极了,若微在仓皇中又冲着它挥舞了第二刀,这一刀却被它跳着闪过。而且因为用力过猛,若微手上一松,那把刀也脱了手,于是若微只有拼尽全力地向另一侧跑去,被激怒的野猪则在后面紧紧追赶。

若微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那袭白衣也许该出现了吧。

百花巷内,许彬的府上,妙音斋内,许彬匆匆入内。

绿腰与白纻立即迎上,又是打水洁面,又是奉茶更衣,一番收拾之后,许彬从容坐在书案前,将今日药囊中采集回来的草药细细查看,随即交给绿腰:“先存好。”

“是!”绿腰点了点头。

“公子,这药凑齐了?”白纻将室内的灯烛拨亮,有些好奇地问道。

“还差一味,只是这一味,只能看天了。”许彬靠在椅背上,幽幽说道。那是作为药引子的仙露叶,原本就极为罕见,这几日寻遍了南京城附近的山山水水,也没发现半点儿痕迹。即使是曾经见于药经中记载的黑枫山上的茶王树,他也去查看了,是能看到几株仙露叶的根茎,只是都太老了,出现了木化的迹像,难以入药。如今若想得到新鲜的,还须等一场大雨,雨后上山去采,若有长出的新苗才行。

可是,这雨能不能来,便不是他能决定的。所以他才会说,要看天。而朱瞻基的命能不能等到药材凑全,如今是人事已尽,也只能要看天意了。

思绪渐远,目光投向书案边上装画的瓷缸,面色突然变了。

“她可曾来过?”他脱口问道。

“没有。”白纻斩钉截铁地答道。

绿腰站在一旁,目光微闪,只把头低了下去。

“她贵为太子侧妃,怎么会贸然出宫?况且紫烟已将您拟的方子传进去,她自然知道一切您都会为她安排好,她也就放心了。”白纻原本是少言寡语的,但是今儿的话却有些多。

许彬的目光从画轴转到她的脸上,紧盯着她的美目细细凝视,然而目光依旧清澈淡定,他也就放心了。

是的。也许自己的担心本就是多余的,在若微眼中,自己永远是无所不能的,永远是她遇险时的救星,她怎么会担心自己深山寻药会不会遇险呢?

想想刚刚,也真是凶险。

许彬的目光又停在自己的腕部,白纻离他很近,寻着他的目光一望,立时变色:“公子,被什么毒物咬的?”

那腕上已然红肿起来,赫然三两个深深的齿印,渗着血色,而且,紧挨着齿印的地方竟然还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虽然已经混和一些药粉,但还是能看到血肉。

绿腰也惊住了,立即转身去许彬的药匣内翻找。

“没事,已经处理过了。放心,我命长着呢!”许彬面上又恢复了平静,话语中透着调侃之意,却让绿腰和白纻珠泪暗淌。

只是在床上微躺了片刻,便听到外面雷声大作,一阵疾风吹过,暴雨瞬间倾覆。

许彬心中暗笑,看来这朱瞻基的命也长着呢。

只是自己就这一宿就不能睡实了,只待雨一停,便要重新回到黑枫山去寻那仙露叶,正在辗转反侧之际,只听得外面一阵嘈杂。

在绿腰和白纻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个有些陌生的女音,眉头微皱,许彬立即从床上起身,披衣来到外面厅里,正看到立于门外浑身已然被淋湿的紫烟。

“紫烟,你怎么来了?”许彬一双俊目静静地盯着紫烟,面上虽然肃穆毫无表情,却将忧虑与担心悄悄泻了出来。

紫烟扑通一声跪在许彬面前:“许大人,我家娘娘,我们微主子不见了。”

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宛如坚玉的眸子突然寒光微闪,他弯下腰刚要伸手,绿腰与白纻已将紫烟扶了起来。

“何时不见的?”许彬面色微微发白,耀目摄人心魄,恨不得将世间万事洞察于心。

紫烟抽泣着:“原本就有些奇怪,娘娘今儿就寝前也没让我们在帐内服侍,是自己带小郡主睡的。可过了一更天,我听到小郡主在哭,就跑进娘娘的寝帐,这才发现她不见了。而且,之前藏着一件男装也不见了。我不敢吱声,四处寻了寻,殿下的寝帐那边也去探了探口风,都不见人。这才慌了,告诉了湘汀。我们悄悄问了各处的宫门守卫,可都说没见娘娘出宫。后来寻到聚宝门,说是有个小公公拿着殿下的玉牌要了马,早就出宫去了。”

许彬的面色变了又变,一双俊目如月夜寒江:“守卫可说,她朝哪个方向去了?”

“没说。可是奴婢寻思,皇宫十三门中只有聚宝门离这里最近,而且这两日,娘娘心思不定,有好几次要过府来找许大人,所以……”紫烟咽下去后面的话,她知道她的意思许彬应该已然明白了。

许彬侧了一下头,目光转向了绿腰和白纻,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问询,唇边竟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容。

这笑容有些邪魅的附在他那俊美的面庞上,显得更加飘逸不群,甚至会让人产生错觉,那丝丝笑意里透着杀气和勾魂摄魄的霸气。

白纻的面色苍白得很是有些吓人,绿腰始终低垂的头过早地暴露了她的心事,于是,许彬便全然明白了。

“她来过?”目光如箭,直逼白纻。

白纻索性点头,是的,在他那绝世无匹的俊美容颜面前,在他睥睨天下的轩昂气宇逼迫下,她不能对他撒谎:“她来过,又走了。我们没有留她,此时,她应该在山上。”

白纻的坦然让他稍稍有些意外,转瞬之间他洞悉了一切,一只手轻放在白纻的肩头,附在她耳边,亲昵的举动让人有些意外。

带着几分轻狂,又像在调笑,他在她耳畔低语着:“原本这次为她找到续命的草药之后,我便真的抽身,再也不管了。可是你,你的擅作主张,让我改了主意。从此,海角天涯、庙堂江湖,不离不弃,永不放手。”

“公子!”白纻惊呆了,泪水肆意流淌下来,他竟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在说什么?对自己诉说对孙若微的赤裸裸的情意吗?

终于,她跌坐在地上,呢喃着:“公子,白纻宁愿此时死在您的面前,也不愿听到这样的话。”

紫烟被眼前的一切惊住了,她不知道这里面错综的关系和其间发生的种种,她只是焦急地催促着许彬:“许大人,天亮之前,一定要找到娘娘,不然,不然宫里,殿下面前,怎么交待呀?若是流言四起,娘娘就再无出路了!”

“好紫烟,放心,我会找到她的。”言犹在耳,人影已然渐远。

第六章 荒野相濡沫

纵马飞驰,如箭如梭,许彬的心中五味俱全,苦涩中却有一丝难得的甜蜜。

她,竟然连夜出宫来到他的府上又匆匆赶往黑枫山。这说明在她的心里,自己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只有在危急时刻才会出现的守护者。她终于能为了自己,也会做出这样有悖世俗的举动,于是,一切都无须再说了。

她,正是值得自己倾心一生的女子。

然而到达山脚下,许彬的心便瞬间灼烧了起来,冒雨骑马行色匆匆一味着急赶路,走在官道上还不觉得怎样,然而进了山,来到山脚下,才发现原本就十分难走的山路已然泥泞一片,再也没有路的影子。

弃马而行凭借上好的轻功,也费了不少力气,才到达山顶。

山顶上,那棵传说中的茶王树傲然矗立,而四下里漆黑一片,不用开口喊人,也不用点亮火把,凭借过人的目力和耳力,他便知道,她不在山顶。

那么,她在哪里?

许彬靠在茶王树两丈来宽的树干上,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他需要理一理思绪。她深夜上山,最有可能遇到的危险是什么?会不会失足跌落山涧呢?她一向就是冒失的,而这座山山势如此险峻,稍有不慎,跌下去也是一种可能……

但他很快摇了摇头,不会的。

这山是无人看管的荒山,树木繁密,就是故意往下滚,滚不多远也会被树枝挂住,不会直接跌下去,况且一面是悬崖深涧,一面是长江流水,越是凶险,她也该越是当心才是。

那么,还有什么可能?

许彬立即弹了起来,自己第一次上来时遇到的毒蟒?还有隐隐的野兽的叫声?

“若微!”他终于不再淡定了,他奔跑着,展开上好的轻功在山顶沿小路仔细巡视着,“若微,你在哪儿?”

声声呼唤,如同哀鸣。

趁着寂静的夜色,夹杂在依然如注的雨水中,是分外的凄厉。

在距离山顶不远处的一处林子里,他发现了痕迹。是一只受了伤的野猪在地上拼命喘着粗气,看样子已然快不行了。它的头上被人重重砍了一刀,虽不至于当场毙命,但是流出的血已淌了好几丈,看起来已过了一两个时辰。草丛中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了看不那么真切,但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还是那样的清晰。

就在离野猪数丈之遥的树下,许彬发现了一只鞋。

是一只宫靴。

上好的料子,细致的做工,最重要的是男人的宫靴,而样子却做的如此的小巧。

“若微!”许彬的声音中充满哭腔,似乎从自己降生到现在,这该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哭,因为害怕,无边的恐惧紧紧包裹着他,让这个从来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子心惊肉跳,惊惶失措。

前所未有的害怕,他不敢想,若是那个笑颜如花、眸如星辰的若微不在了,那么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脑中一片空白,在即将绝望的边缘。一阵细微的声响,把他从绝望中拯救过来。顺着那细小的声音,他发现了距此不远处的一个洞穴。确切的说,那不是洞,只是猎户用来诱捕野猪和豹子等大型兽类的陷阱。

上面用来做掩盖的树枝和草叶已被扯去一大块,借着月光,许彬看到了那个蜷缩在下面的身影。

纵身一跳,便将她牢牢圈在怀里。

紧紧拥着瑟瑟发抖的娇躯,许彬的泪水混合着雨水一起滴落在她的秀发之中。这个女人,对于她究竟是爱还是恨,许彬自己也说不清了,此时,他真的很想把她结结实实地打上一顿,或者干脆点住她的穴道,一生一世也不解开,让她失去行走说话的能力,一动不动如同木偶一般,或者就像那幅伴了他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画一样。

只要她能够老老实实地存在于他的视线之中。只要如此就好,他的要求从来不高。可是现在,竟然会差点儿失去她。许彬的情绪失控了,他痛恨若微,更加痛恨自己,他不能允许这样的疏忽,这样的意外。

因为这样的危险,这样的分离,这样的一切都不在掌控之中的局面,让许彬感到惊恐极了。

可是她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来挑战他早已濒临崩溃的底线,满面尘土,却难掩珠辉,美人落难,总是分外让人痛惜,闪着一双美目,略带顽皮之色,她轻轻推开他:“我就知道,你总是舍不得我死。”

“是。”他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片刻之后,他便疯狂了起来。

疯狂的,不带半点儿温存的吻霸道地将她的娇唇封锁起来。双臂紧紧箍着她,不允许她丝毫的抗拒与游离。轻轻叩开她的珠唇,轻启她如贝的牙齿,吸吮着那动人的柔软的嫩舌。唇齿相依,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她,未曾抗拒。

矛盾中,她只是紧紧闭着双眼,微微拧起一双好看的柳眉,忧虑与愁丝笼在面上,微微的轻颤暴露她的情绪。

是渴望,还是畏惧,她不知道。

可是,许彬知道。

于是,一个天长地久的吻之后,他的热情便如潮水般退去了。

依旧是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但是她和他都知道,一切似乎已经结束。爱人间最最美好的缠绵与令人心醉的激情交合,在今晚,或者终此一生,永远都不会发生在她和他之间。

狼狈的美人依偎在他的怀里,像讲故事一样告诉他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在逃避受伤野猪发狂似的追逐下,她慌不择路,一头跌入这圈兽用的陷阱里来,想不到反而因祸得福,躲过一劫。

可是陷阱里又阴又冷,光滑如刀削一般的洞壁,她根本爬不出去,正在以为自己此生无望的时候,天又下起了如注的大雨,雨点滴落在树叶草丛中的声响夹杂着鬼哭狼嚎的兽吼,让她几乎魂飞魄散。

“许彬,你是专为我而生的吗?我常常在想,也许前世你欠了我什么?所以今世才会这样守护着我。这是还债吧?一定是这样吧?”她喃喃低语着,神情中有些迷茫,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惊惶无措的神情让人看了有些不忍。

“你就当是还债好了!”许彬知道,这样她才会安心一些。他微微一声轻叹,两人的纠葛,何尝是他能说清的?刚要拉着她坐在一块大石上休息,许彬突然看到她的肩头,虽然夜色很沉,她的衣服又是深蓝色的,但是他还是发现了。

“怎么?”许彬的手刚刚伸过去,若微便躲开了:“没事,就是被猪蹄子抓了一下,看我回去不把它拿来炖汤!”

许彬面色阴沉如同外面的天色,手上稍稍用力,布帛撕裂的声音突然而至,若微还没明白过来,自己的肩背已然裸露在他的面前。

“你……”若微又羞又窘,不是因为男女有别,而是那原本美好的香肩,如今丑陋的像案板上的一块烂肉,血肉模糊,爪痕狰狞。

所以,她哭了,委屈的,羞涩的,还有不知名目的泪水,绵绵不绝地流淌下来,她不想让自己的不美好,不完整就这样暴露在他面前,因为在她眼中,他是美好的,完美的,无人可以相比的,也正因为如此,才会觉得不真实。

许彬紧绷着脸,用随身带着的伤药帮她厚厚的敷上一层,又从内袍中扯下一块还没有被淋湿的布条包住她的左肩,随即像瞪着仇人一样看着她。

“我先送你下山,山下有人家,你要先把湿衣服晒干,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我还得在山上找寻仙露叶。”许彬最终无可奈何地说道。

“我同你一起找。”若微打量着他的神色,虽然他面上看起来极不高兴,但是还不至于让人害怕,于是她开口说道。

结果,许彬忍无可忍,终于绷起脸低吼起来:“不行。你还想以身喂猪吗?”

“那个……”若微自知理亏,“那,找仙露叶危险不危险?现在外面下着雨,天又黑,能找到吗?”

许彬看她神情十分可怜,又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忐忑,心便软了起来:“这仙露叶和千年茶王树是结伴而生的,有茶王树的地方,百步之内必有仙露叶,只是仙露叶成长期较短,必须是雨后的新叶方可入药,如今正值一场大雨,天明之前,应该有新叶长出。你放心吧,只是,这伤口疼得要不要紧?怎的被这畜生抓的如此狠?”

许彬的目光瞥到若微的肩头,一双眸子便染上了雾气,俊眉也紧紧拧在一起,说不出的痛惜之色。

若微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她突然下意识地扑到许彬的怀里,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许彬万分惊讶,他轻抚着怀中的佳人:“疼的要紧吗?可惜没带着止痛丹。”

“我哪也不走,就和你一起找个仙露叶。好吗?”她似乎在乞求,只是乞求的究竟是什么?想要抓住的又是什么?恐怕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傻丫头!你这是何苦?”许彬的声音微微带着轻颤。

第七章 守阙遗恨迁

在洞内燃起一堆篝火,让若微在火边取暖,又在附近洒了些药粉,以避毒蛇毒虫。这才腾空一跃,以脚在洞壁点了两次算是借力,便一跃而出。

“外面雨虽小了些,但还是在下,你在里面好生待着,我找到仙露叶就回来。”许彬的声音渐渐远了。

守着温暖的火,衣衫渐渐干了,自己的心与肩头的伤便一起痛了起来。

为什么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能聚守?

欠债?还债?

就算是前世你欠了我的,可是今世你早就还清了。反而是今生,我欠你如此之多,来世我又拿什么还给你?

此时,雨已经停歇,而酸楚的泪水仍然难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堆渐熄,天色渐明。

许彬回来了,不发一语,只是拿了几株草叶,给她看了一眼,便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随即将若微抱起,一同跃出。

此时天色已然渐亮,站在山顶,向山下遥望,可以看到长江一线。水天山色,势欲浮华,百里景色,尽收眼底。南京城郭,历历在目。辽阔江天,令人神弛。

在两人心中,却有千般不舍。

“下了山,又将成为路人。”他说。

她对上他的眼眸:“你知道的,形似路人,心如知己。”

他笑了。

她却凝眉而忧:“其实,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便有些怕你。”

“怕?”他糊涂了,为何要用这个字眼。

“因为你太过优秀,在你身上有一切我所向往的东西。所以怕。”她的调子柔柔的,似乎像是梦语,“直到昨天,我才发现。我怕你,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心迟早都会靠近你。我关心瞻基,不能看着他受病痛折磨。可是,我也牵挂你,更不能让你孤身犯险。”

他仿佛明白了,面上渐渐浮起那令世间所有女人都为之颠狂的笑容。是的,她的心声,其实说出来原本多余,他对她的心思早已洞悉得再清楚不过了。没看清自己心的,其实一直就是她自己。

“我不可能牺牲你去成全他,永远不会。”她说。

面上的笑容一点儿一点儿扩大,他的骄傲又重新回到脸上。

“同样,也不会伤害他,来成全你。”她应该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所以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始终坚定不移地注视着他,“我,对于你而言,再喜欢也是不完整、不完美。那么,就守阙吧。也许这样,你我之间这份情,才分外隽永。”

他明显愣住了,目光也从她的脸上转移到山脚下的长江水上。半晌无语,心如煎沸。每次两个人似乎要更进一步的时候,偏偏就会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拖着向后退去。进一步,退十步。永远在这样的怪圈中兜兜转转,精疲力竭,柔肠寸断,偏又不肯放手。

终是相对无言,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向山下走去,只是走到半途,若微稍稍有些意外,因为许彬用匕首割掉了那只袭击她的野猪的两个前爪。

“做什么?”看着血淋淋的猪手,若微觉得恐怖极了。

“回去做个黄豆猪手汤,最是养颜的。”和煦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只是眼中依旧有些难掩的苦涩。

在山脚下,他们来到寄存马匹的那位大嫂的家,看到两人满面尘垢颇有些狼狈,若微身上又受了伤,大嫂执意把他们让到家中。

洗漱之后,若微又换上大嫂的干净衣服,坐在炕上喝了杯热茶,还被硬留下用早饭,盛情难却,民风实在纯朴良善。若微很想给他们留一些银两,无奈两人都没有带在身上。许彬看到这户人家虽说不上是家徒四壁也十分清简,便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若微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了主意,她告诉这家的男人,说山上还有一只被打死的野猪,于是便让许彬领着他又招呼着邻家的男人,几个人拿了扁担和绳子上山去扛猪了。

大嫂笑得合不拢嘴:“这头猪我们三家分一分,除了炖了吃肉,做成腊肉还能吃上一整年呢,真是托你们的福。”

“哪里的话,大嫂是好心人。”若微喝着大嫂递过来的鱼汤,不由有些纳闷,“大嫂,这鱼汤味道如此鲜美,且肉白无刺嫩滑味美,这鱼肉又极为厚重,是昨夜大哥从江中捕来的吗?”

“可不是。这是难得一见的江鳗。”大嫂又给若微添了些,“你身上受了伤,得多吃些好东西补补。你可不知道,这江鳗最是养人,还能治肺痨咳血呢!”

“哦?”若微仿佛不信,“鱼汤还能治咯血之症?”

“是呀。之前我们住在牛头山附近的村子里,后来我们村里有个人从外面经商回来不知怎么的就染上了病瘵,这到好,一传十,十传百,死了不少人。官府就把我们村子给封了,让我们自生自灭。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能逃的就逃,逃不了的染上病,就被扔到江里去自生自灭。结果你猜怎么着?”大嫂叹了口气,“村子里没剩下几个人。最后我也染上了。”

“大嫂?”若微瞪大眼睛,“是劳瘵吗?咳嗽、胸痛、咯血、发热?”

“是呀。眼瞅着活不了,村里人也把我扔到了江里。”大嫂面上悲意渐起,“原本就是死路一条,谁成想呀。就被我们当家的,你大哥,给救了。他家世世代代生在船上、长在船上,捕鱼运货,守着长江吃饭,从蜀地到南京,每年就这么往来飘着。说来也是天赐的缘分,他捡了我,也不知道我得了什么重病,只是看我一个年轻姑娘,人长的也算周正。便每日里给我喝些鳗鱼汤,谁成想,这十天半月之后,我竟好了。病没有了不说,人也白净了,面色也红润了。就这样,就嫁给了他。”

“大嫂,这江鳗真的有这等神奇?”若微面上一派喜色,许彬早就告诉过他,朱瞻基此番受到重创,内伤引发了肺脏受损,就算用药缓解治愈,可是也会留下病根,须要好好调养。食补则更是重要,可许多食材又与他现在所用药材相克,正在发愁,想不到竟然得了这么一个奇方,立时顿感欣喜。

“是啊。我们后来就不依江而活了。这江上虽好,可风浪无情,总是没有这陆上脚踏实地的稳定。所以后来我们才搬到这黑枫山下,靠山可以行猎吃肉,还可以将猎到的猎物拿到城里去卖,并且又算是临着水,隔山岔五的他还去捕些鱼,寻常的鱼拿去卖,可以帮补家用,这江鳗,长的丑,南京城里的人不会收拾,也不认,他就都让我吃了。所以我这身体呀,棒着呢,从来不生病。这不,我们俩一口气儿生了三个娃儿,都好着呢!”大嫂兴致勃勃,说的若微也如拨云见日,心情豁然明朗起来。

半月后。

朱瞻基一大早在南京守备的陪同下,在各处勘察了救灾钱粮发放的情况,又去惠民署慰问了灾民,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宫中。

经过半个月的调理,朱瞻基已然重获健康,宫中也重新收拾了殿阁,虽然空场内的营帐还在,那也只是为了不时之需,人们又重新回到房中起居休息,一切都回归原位。

在静雅轩的小厨房内,若微正在张罗着晚膳,当她端着一盆香飘四溢的鱼汤进入厅里的时候,朱瞻基和馨儿立即苦了脸。

“娘,又喝丑鱼汤呀?”馨儿丢下筷子,爬到朱瞻基怀里蹭来蹭去:“父王好可怜,馨儿好心疼父王。”

“郡主,这鱼汤多香呀!咱们娘娘亲自做的,新鲜的江鳗加上绍兴老酒,嫩葱段、鲜姜片隔水清蒸,是又清淡又滋补!”紫烟一面指挥着宫女们端上饭菜,一面代为解释,哄着小郡主高兴。

“再好喝,也是丑鱼,长得好吓人,馨儿怕,馨儿才不敢吃呢。”馨儿将头埋在朱瞻基怀里,若微见状立即将她拉了下来,塞到湘汀怀里。

“原本也不是做给你吃的。”若微用黄釉高脚钵盛了满满一碗放在朱瞻基面前:“快喝吧。”

朱瞻基看着若微,目光中有些责备之意:“原本就是你的错,馨儿想喝就让她喝一碗,偏为了吓她,带她去看活的鳗鱼,自然是给她吓着了,我看如今都落下病了。”

“还不是你宠着她,人家辛辛苦苦给你做的汤,倒有一多半都进了她的肚子里,亏她还有的怕,要不然真是头疼。你当这江鳗好弄呢?王家大哥为了供你喝这汤,夜夜都要去江上捕鱼,还不是总能遇见的。这一条鱼一丈来长,我要切上十段,早中晚,各蒸一段,也只够三日的。原本只以为是民间的方子,谁成想后来太医院细细查了,说是宋时的《稽神录》里真有记载,必得喝上两三个月,你的身子才算是真正复原。”

“若微,辛苦你了。”朱瞻基拉起若微的手,眸中的情义真挚万分,其实他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药也好,鱼也罢,他照单全收。

因为他知道,若微还在,他必须要好好活着,这样,才能给若微幸福。

让若微幸福,才对的起所有的人。

这像许彬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他为若微、甚至是为朱瞻基默默所付出的一切,为的也只是让若微幸福。

这,才是爱的真谛。

在爱的境界上,朱瞻基坦承,他不如许彬。

这个念头形成之后,他便释然了。

真正不再介意了。

那样一个在气度、气势、文治、武功乃至道德、经略等等各方面均超越自己的男人,他倾慕若微,自己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更何况,若微一直在自己身边,这便足够了。

第八章 残夜挽银河

夜色如墨,星光伴月。

南京城金川门外,一位宫妆美人怀抱幼女悄然而立。美人如花宛如一块无瑕的璞玉,脸上是似蜜一般醉人的笑魇,双眸如同一汪春水含情脉脉,不需一语,即可让人沉溺其间流连忘返。

这便是太子嫔孙若微。

在咫尺之外与她相对而视的,正是她的夫君,大明朝皇太子朱瞻基。

此刻,没有锦衣玉冠,也不是金盔银铠的戎装在身。一件淡青色半新的长袍,头发也只用同色的发巾随意一束,再普通不过的寻常百姓的打扮,然而却丝毫挡不住他的风神俊秀、英气逼人。

温润如玉却又不失阳刚果敢的轩昂气宇,一种睥睨天下、运筹帷幄的尊贵气度,在寂静的月夜中,是那样旖旎惑人。

偏偏他的眼中又裹着一丝忧郁和柔情,让人看了竟有些心酸。

“好了,不能再耽搁了!”孙若微轻启朱唇,柳眉微蹙。这半年对于她来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先是随朱瞻基来到南京赈灾遇险,朱瞻基差一点儿濒临生死绝境,身体刚刚复元,如同惊雷一般,又突然得到京中密报,半生谨慎,在太子之位上苦熬了二十多年的洪熙皇帝朱高炽登基不足十个月,竟恶疾而终了。

这突然的病逝,是天道命数,还是人祸?

这背后是否又蕴含着一场惊天之变?

朱瞻基得皇太后张妍密信,片刻未歇,立即悄悄起程,可这一路之上能否太平?

若微心思忧甚,但面上却要刻意装作轻松:“你一路小心!”

此时,除了小心二字,临别之际,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面上闪过些许的不忍之色,伸手将她和所抱的女娃一同拥入怀里,垂首附在她耳边低语:“若是此番北上奔丧途中真出了什么岔子,你就随许彬隐于山林,万不可强出头再做无用之争。”

“殿下?”她眼中似有泪光闪过,朱瞻基的话若在平时说来,一定惹她嗔怒大发,可是此时此刻,除了感慨便是心惊,这算什么?临危托孤?心中酸楚难耐,而唇边却努力绽开最美的笑容,明眸微闪语气轻柔透着戏谑之意,“没有什么万一,若微在此恭祝殿下马到功成。”

四目相对,仿佛多少往事历历在目。少年时期同居太子宫的青梅之恋,佳人长成之后的赐婚风波,北京皇城里皇太孙府中的暗流涌动……他和她,有着太多的回忆与秘密。

朱瞻基眼眸之中精光烁烁,此时的满腔鸿志、归心似箭居然瞬间就被她唇边的一抹温柔牢牢地绊住了。

此时他才能够理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以博美人一笑”的无奈与良苦用心。

终于,他点了点头,在她肩上轻拍两下。

此时仆役打扮的两名青壮男子立即牵马上前,朱瞻基稍稍一顿、低声说了句“千万保重!”随即便翻身上马昂首扬鞭。胯下骏马一声长嘶,疾如闪电,顷刻间便冲了出去。

“请娘娘多保重!”另外两名男子冲着她行礼之后也随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习习的微风轻拂起她的裙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目光中的柔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竟悄然闪过一道戾气。她轻唤一声,城门口立即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小太监伶俐地放下脚凳,扶着她上了车。

“在城里转上两圈,然后走西角门入宫。”她低声吩咐着。

“是!”

太子嫔孙若微靠在车厢里,心里突然感觉有些焦躁不安。她眉头微拧暗暗思忖着,自八岁入宫至今,她与朱瞻基经历的每一次分离竟都是如此令人肝肠寸断。

这一次?

她实在有些不敢往下想。

“娘!”不知何时怀里的小东西醒了,她立即不安分地闹了起来,“娘,父王呢?馨儿要父王抱!”

若微将她抱在膝头,看着她可人的小脸和那双如同黑宝石一般的明眸,唇边带笑柔声细气地哄着:“馨儿乖,父王去救助灾民了。城里前些日子闹地震,好多人家的房子都倒了,好多小弟弟小妹妹现在都无家可归,你父王要去帮他们建房子了,这可是如今最最要紧的事情,所以馨儿要乖乖的。”

小郡主用胖胖如藕的小手支撑着自己的小下巴,转了转眼睛撅起小嘴嘟囔着:“宫里有那么多房子,可以让小弟弟小妹妹们搬进来住,为什么偏让父王去帮他们建房子呀?父王的病还没好利落呢!要是再累坏了,可怎么办呢?”

当真是童言无忌。若微只觉得鼻子酸酸的,一行珠泪忍不住就流淌下来。一只小胖手伸到她脸上轻轻为她抹着眼泪,又探着小脑袋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娘不哭,父王怕是急糊涂了所以才没有想到这个好主意。等明天父王回来了,馨儿去跟父王说,就说馨儿和娘都心疼他,宁可腾出宫里的房子给百姓们住,也不愿意让父王受累。”

若微破涕为笑,紧紧贴着女儿的小脸,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破晓时分,若微以一身皇太子侧妃的礼服,乘四马高车来到水陆码头。下了车便与一位身穿锦袍玉带的俊秀男子携手而行。

身后两名侍女紧紧相随,还有一小队侍卫在旁护送。

码头边上是一艘官船,仆役们正往上面抬着行李。锦袍男子负手而立,目光始终停留在若微的脸上。

“你觉得这样有用吗?”唇边勾起一丝倾城的笑容,而眼中依旧冷如寒潭,同样是英俊又风度卓绝的成年男子,可是他比朱瞻基多了些凌厉与风芒,他就是被若微引为知己的江南才子翰林院修撰许彬。

“也许毫无用处,但是唯有如此,才能心安。”她也笑了,淡然至极的笑容中透着无可奈何。

他点了点头:“不必担心。”

“怎能不担心?”眉间尽是愁思,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身边只带了颜青和李诚两人,他二人在锦衣卫中武功也属出类拔萃的,可是我真担心在这归途之中会有个什么闪失……”

盯着她的神色,他竟笑了。

“你的笑容有的时候真让人讨厌。”她眼眸闪烁,深深吸了口气,把头扭向一边。

“我说过,不必担心。”他竟然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你?”她大惊失色,这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么能够做出如此越礼之事?

“既然让我假扮太子走水路掩人耳目,总要演得像一些,对吗?难道夫妻离别,抱一下都不行吗?”他在她耳边低语着,仿佛情深绵绵的相公与爱妻离别,竟有些难舍难分之态。

若微半推半拒,无可奈何。

“放心,我已让赵辉在沿途地势险要之处加派了人手,就算汉王真敢妄动,也绝不能危及太子殿下。”他在她背上轻拍两下,又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耳坠子,态度亲昵又有些轻浮。

若微还在怔怔之间,他已然一抖袍袖转身上船。

“爱妃早点儿回去吧!”他丢下一句戏言便进了船舱。

若微稍一迟疑,一个伶俐的小太监自身后回报:“娘娘,都准备好了。那些地方官员得到消息以后怕是会很快赶过来给殿下送行,所以咱们得马上开船了。”

若微点了点头,转身对他又是一番叮嘱:“一定要万分小心,虽然是请许大人假扮的太子殿下,但是这一路上你们也要处处谨慎,力保许大人无恙。”

小太监躬身称是:“难为娘娘想得如此周道。小善子一定竭尽全力。”

“好,你们去吧。”若微此语一出,众侍卫在太监小善子的引领下都上了船。

眼看着官船一点儿一点儿离去,码头上突然热闹起来。

十几顶轿子都停在路边,轿中走出的均是南京城中的地方官员,为首的正是南京城守备李隆,他立即紧走几步冲着若微深深一拜,口称惶恐:“娘娘,太子殿下怎么走得如此突然?臣等得到消息之后立即赶来送行,想不到还是晚了一步!”

若微浅浅一笑,正色回道:“各位大人,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于震中抢险时受了伤,所以要早些回京城医治。太子殿下临行前有交待,如今南京城中百废待兴,诸事繁重,更有万千百姓急待安置。太子殿下对在这个时候离开,心中实在是甚为愧疚,所以怎敢有劳诸位大人相送?故特命本妃在此代为致意,多谢诸位大人的好意。”

众人听若微如此一番说辞,立即唏嘘不已,都开始小声叨念起太子殿下的种种仁德之举。

而南京城守备李隆则拱手说道:“太子殿下仁德悲悯,臣等万分崇敬。只是既然是殿下身体不适,那娘娘与郡主理当相伴同返京师才是,怎么此番没有一同前往呢?”

此语正中要害,众人的目光立即齐刷刷地投向若微。

孙若微目光一凛,肃然说道:“太子殿下回京只是疗伤,伤愈之后还是会奉诏居守南京的,所以才命本妃与郡主在此留守。况且城中如今一片废墟,疫病又有抬头之势,本妃也不忍就此离去。”

众人频频点头,称颂之辞一时之间不绝于耳。若微与他们稍作寒喧,即乘车回宫。

回到东宫静雅轩内,贴身侍女湘汀、紫烟立即迎上前来侍候着净手、洁面。换了一身常服,若微便歪倚在矮榻上,以手托腮,静思不语。

大宫女司音从外面入内,神情中有些忐忑:“主子,常德郡主醒了,正吵着要见太子殿下呢。”

若微叹了口气,拿眼看着紫烟似乎是在求助,紫烟随即笑了:“主子放心,奴婢这就过去看看。”

若微点了点头:“快去吧,馨儿这丫头除了太子殿下就最听你的话。你过去好好哄哄,可千万别说走了嘴。这宫里人多口杂要格外小心。”

“奴婢知道轻重。”紫烟应了一句便跟着司音向殿外走去。

湘汀上前奉上香茶:“娘娘,快喝口水吧。从昨儿个夜里到现在一整日滴水未尽,一会儿让膳房做点儿可口的膳食,您多少得吃一点儿。”

若微接过茶盏,一口气儿喝了一个杯干碗净,又把头顺势靠在湘汀怀里,闭上了眼睛。

湘汀伸手帮她理着略显零乱的鬓发,轻声说道:“娘娘如此不放心,倒不如刚刚随许大人的官船北上回京算了。”

“这怎么成?”若微睁开眼睛,“姐姐一向聪慧,怎么会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历害?太子殿下此次,一路之上无异于深入虎穴,我虽不畏死,但是如果与许大人同往,万一有个闪失被生擒了,我们只会连累他。”

若微曾经说过,这两个男人对于她而言,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离了谁都是永远的残缺,她更不会以任何一方去换取对方的安全。可是这一次,她食言了。

是的,这样一个欲盖弥彰的障眼法,也不知能不能发挥作用。如果能,那么许彬的危险则保证了朱瞻基的安全。那,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反之,她也不能安心。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只是因为自己的愁锁双眉,一切心事便被他窥到了。于是,这样一个计划便应运而生,她再次陷入两难的煎熬之境,有苦难言。想想他的笑容,难道这是他所期望的。若微摇了摇头,心底一声轻叹,许彬,在她面前无所不能,然而有时却会流露出难得的孩子气,非要如此,将两个人放在同一危险的天平上,让她牵肠挂肚,寝食难安,才行吗?

“娘娘,可是……”湘汀看到若微面上忽明忽暗,便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若微偏又追问。

“奴婢是在想,这密报既然能够送达咱们这里,恐怕乐安汉王府自然是也已经得到信了。如果他们真有谋国之心,就算是被我们李代桃僵的障眼法所蒙蔽,扑了空没有拦住太子殿下。那么他们会不会反过来潜入南京……”湘汀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若微猛地直起身,瞪大眼睛望着她:“你是说,难道他会派人潜入南京擒住我和馨儿,以逼瞻基就犯?”

湘汀没有回话,然而目光中的忧虑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若微摇了摇头:“让我想想,好好想想。若真是到了那一天,纵使玉石俱焚,也不苛且偷生,连累他们。”

他们?湘汀心中一颤。

原来在娘娘的心中,那位许彬许大人,与太子殿下是一般无二的。

第九章 归途迷雾迭

山东乐安汉王府内。

侧妃李秋棠所居的西福殿书房内,李秋棠怀抱琵琶,手指轻抹,曲音缥缈。朱高煦靠在圈椅之中半眯着眼睛,一只手在腿上轻轻拍打着节拍与曲调相和。

忽然,李秋棠手指渐起,曲音骤停。

“怎么不弹了?”朱高煦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李秋棠唇边浮笑,直起身子将琵琶放于书案之后,伸手便推开窗子,于是一阵微乎其微的“咕咕”声便传了进来,她双手合拢放平,一只白鸽竟悄然落在她的手上。

她笑意吟吟,手捧白鸽轻轻抚着它的羽毛,又凑在它耳边低语了几句,好像是在与久别重逢的老友闲话家常。

而坐在一旁的朱高煦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伸手在桌子上重重叩了两下。

“知道了,急什么?”李秋棠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解下缚在鸽子腿上的布条,恭敬异常地递给朱高煦。

朱高煦打开一看,不由眉头深锁。

“王爷,情况如何了?”秋棠上前问道。

朱高煦将手中的布条丢给她。

秋棠美目一扫:“他已经启程了?”

“想不到他居然走水路?应该是归心似箭策马狂奔才是,怎么会突然改走水路呢?”朱高煦背着手在房内慢慢踱步。

“信使不是说了吗?前些日子他在南京抢险时被砸伤了,说是受了内伤,好像还咳了血。自然是受不了车马的颠簸,所以才改走水路的。”李秋棠手执一柄团扇,为朱高煦轻轻摇曳。

“走水路?还是有些想不通,难道是已经对本王有了戒心,怕经过咱们山东境内的时候路上不太平,所以才走水路的?”朱高煦眼中寒光四射,从李秋棠手里夺中扇子用力扇着。

“王爷!”李秋棠神色肃然,“事到如今,不管他走水路还是陆路,我们唯有双管其下奋力一搏,再不可犹豫摇摆了。”

朱高煦目光如鹰直勾勾盯着她,像是要射入她的心房。

“这是您最后的机会了!”她秀眉高挑,凤目中寒光逼人。

朱高煦犹豫再三:“好,咱们就兵分两路。让夜鹰通知隐居在庙岛的那些倭人。就是海上飞过的一只鸟儿也不能给我放过。”

“是!”李秋棠又问,“那陆路呢?”

“陆路?”朱高煦笑了,“那个宝贝呢?养了这么些日子,该她登台了。”

“月奴?”李秋棠似乎一怔,“真的用她吗?王爷不怕她又会是一个权妃吗?”

“她?”朱高煦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目光中是隐隐的杀气,“她是一只狼,不会因为喜欢上一只羊而改去吃草的。”

“哦?”李秋棠仿佛有些不信。

浩瀚的水面上,波澜微起。

夜色中一艘官船高挂风帆疾速前行,船舱内丝竹雅韵,一袭白衣的俊秀男子独自小酌。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爷,添点热茶吧!”是朱瞻基身旁的近侍太监小善子。

“进来”!他语气淡漠,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善子推门而入,将手中的茶壶、茶盏轻放在桌上,忍不住拿眼睛偷偷瞄着他。心中暗暗称奇,想不到这位许彬许大人一身皇太子正装在身,举止气度还真是与朱瞻基有几分相似。孙娘娘这个李代桃僵的法子也不知管用不管用,真盼着殿下陆路能走得顺畅些。否则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两边都白忙活了。

“到哪了?”他眼皮微抬,随意一问。

“刚出了南直隶的水域。”小善子照实回答。

他点了点头,心中暗暗算了一下:“两天之后此时,应该路经蓬莱。”

“正是,许大人说的对极了!”小善子连连点头。

他目光一扫,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你一直跟在太子殿下身边?”

“正是,奴才六岁入宫,一直服侍太子殿下!”小善子转了转眼珠儿心中暗想,这位许大人虽然被太子殿下引为至交好友,与太子最为宠爱的太子嫔孙若微也是相交多年,可平日伴驾与太子殿下在书房中里下棋或是闲聊朝政时,常常是少言寡语、难开尊口,今儿不知怎的他竟会突然关心起自己来了,正在疑惑只听他又问道:“你可会泅水?”

“泅水?”小善子摇了摇头,满心疑惑,所以开口问道:“许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他眉头微拧似在筹谋,片刻之后便对小善子低声吩咐了数语。小善子立即面色大变,似信非信连连点头面带惶恐之色迅速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走陆路的朱瞻基与锦衣卫佥事颜青、李诚二人策马狂奔,一路之上人马不歇,很快便进入了临西境内。

“殿下!”李诚与朱瞻基并驾而行,开口说道:“已经跑了整整三日,前面就是临西境内,此处距京城不过五六百里,算算脚程再有两日就到了,咱们就在前边歇歇脚吧。”

朱瞻基稍一沉吟,随即点头应允。

临西是山东与河北接壤之处,东濒卫运河,南邻馆陶,西接内丘县,北衔威县、清河。此处已属北直隶的辖区。

从此处往北,该是一马平川了,可是往往越是如此,越不能大意。

大道边上有一家简陋至极的小客栈,朱瞻基三人就在此处歇脚,颜青将三匹马在院内拴好,李诚则跟在朱瞻基身后进了东边的一间客房。

“殿下,娘娘再三叮嘱过,咱们三人要同宿一室、轮流休息,而且只能吃自带的干粮,不能在外面用膳!”李诚关好房门,将身上背的包裹放在桌上,压低声音对朱瞻基说。

朱瞻基点了点头,心中感慨万分,若微真是心细如发,人虽然没有跟在他身边,可是事事都替他考虑周全了。

“客官,给您送洗脸水来了!”门外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李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佩刀,朱瞻基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把门打开。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双十年华的村野女子,虽是布衣荆钗、鬓发微乱却长得姿容清丽,身材纤细。她提着一桶热水刚要入内,李诚则立即伸手接了过来:“多谢姑娘,我等自己来就是了。”

那女子微微一愣,随即笑了:“那敢情好,只是怕被掌柜的看到定会骂奴家偷懒,又要挨罚了。”

李诚眼中闪过一道厉光,盯着她的眼眸细细打量,随即说道:“我兄弟身子不适,已经安置了,怕吵得很,所以就不劳烦姑娘了。”

“哦?”她探头往里面一看,只见朱瞻基头冲里歪椅在炕上,仿佛睡着了一般。“那客官是否要用些夜宵?我们这里虽然简陋,可是平常的酒菜面食也说得过去。客官如果需要,奴家马上让厨子去做。”

“不用了,我们只是住上一晚,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就不劳姑娘费心了。”李诚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挡在门口,一只手已经要去关门。

那女子笑了笑:“那好吧,小女名唤月奴,客官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再吩咐,奴家先下去了。”

“有劳了!”李诚看她走远了立即掩好房门。

月奴缓缓走出院子,来到前面一间小屋推门而入。

小屋内烛火幽暗,有四人围坐桌边正在用餐,其中一位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见她进来,抬起眼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去看过了?”

“嗯!”月奴轻声应着。

“是他吗?”他端起酒杯一饮而进,目光如鹰一般逼视着她。

“不是。”月奴摇了摇头。

“又不是?”他似乎有些不信,两道浓眉紧拧在一起,面色微微有些吓人。

“大哥何须担心,早说了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咱们兄弟还是先乐呵乐呵吧。”另外一个稍显年轻的黑脸壮汉伸手拉过月奴,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一双大手在她身上摸来揉去,满是酒气的嘴凑在她耳边调戏着,又想去亲她的嘴。

“哎呦!”随即响起一声惊呼,那黑脸壮汉立即松开手,伸手在自己脸上一抹,一道长长的血印子。“你这个死丫头,不想活了,居然还带着家伙?”

月奴站直身子,静静站在一旁瞪着他们:“你若是守规矩,我就是带着夺命追魂刀也不会砍在你身上!”

“你想找死?”那黑脸壮汉恼羞成怒,挥起大手照着月奴的脸就抡了过去。

“住手!”中年男子出言相喝,“大事当前,你犯什么浑?”

此语甚是管用,黑脸壮汉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好悻悻罢手。

“月奴。刚刚那个人,真的不是?”中年男子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与月奴咫尺相隔,目光如箭紧盯着她。

“我说了不是,你们如果不信,我也没办法。”月奴玉面紧绷,苍白如纸竟无半点儿血色。

“好了,你先下去吧。”中年男子挥了挥手,月奴转身出了房门。

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细细思忖片刻之后,指着其中一人说道:“去,去看看。”

“是!”

不多时来人回报:“他们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中年男子端起酒杯深饮了一口,“没要吃的东西?也没有沐浴更衣?”

“没有。大哥,这三个人行为举止甚是奇怪。看样子风尘满面该是赶了很远的路,可是到了客栈既不要酒菜也不打水洗澡,只是吃了点儿干粮就熄了灯睡觉。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似乎对马比对人好。当中的一个壮汉亲自给马喂料,喂的是上等的好料,而且放着屋里舒服的床不躺,却独自在外面守着马睡。”

“哦?”中年男子细细品着这话里的意思,面上微微浮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把这个交给月奴。”

“这个?大哥!难道说他们几个就是咱们要等的人?可是……他们如此谨慎,连店里的饭菜都不吃又该怎么下手?”

“哼……不吃饭,难道也不喝水吗?明日一早他们肯定要从店里取水,你只要把此物交给月奴,让她去办就好了。”中年男子脸上蕴含着阴冷的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势在必得。

“是!”

“等等,你在边上盯着她。如果她再不老实,就干脆杀了她。”中年男子眼中闪出一道凶悍之光,神色更趋暴戾,让人莫敢不从。

“是!”

五更时分,天刚刚见亮,朱瞻基与李诚等人就起身了。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迎面就看到月奴端着热腾腾的粥饭上前。

“几位客官起得真早,还没用过早饭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盆热粥、两碟小菜、一壶热茶放在桌上。

“这位姑娘,我们自己带有干粮,所以没有要早饭!”李诚颇有些意外。

“月奴知道。几位客官想是身上不方便,所以才如此精打细算。只是出门在外原本就很是辛苦,若是三餐不周,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看你们吃自带的干粮定是渴得很,所以特意盛了些粥来,放心好了,不会跟你们多要一钱儿银子的。”她面上含笑、声音清脆,一席话说出来好似冬去春至,雪融冰释。

李诚就是再也戒备,此时也不好推托。

第十章 离人心上秋

朱瞻基抬眼望去,只见她朴实无华的衣着,单薄纤细的身材,一张瓜子脸上素面朝天,只是那双大眼睛无端的十分引人注目,灵气中带着三分侠义,着实让人有些亲近。于是便微微一笑,双手一揖:“多谢姑娘,如此倒让我们有些过意不去。”

四目相对,她的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的略带迷离的笑容,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有些苦涩和幽怨。

朱瞻基仿佛心中暗自抽搐了一下,只觉得她看上去有些眼熟。

正巧颜青从外面走进来:“爷,马已喂好,可以启程了。”

朱瞻基这才缓过神来:“好,咱们也略用些粥饭,随后就走。”

月奴的双目始终没有离开朱瞻基的眼睛,她目光微闪,看了看朱瞻基,又看了看那盆粥,随即走上前去,手热茶壶拿起桌上的茶碗,缓缓倒上一杯热茶,双手递给朱瞻基。

朱瞻基刚要来接,然而她失手一抖,几滴茶水便溅在朱瞻基的身上。

“哎呦,客官莫怪!”她立即从袖中掏出帕子帮朱瞻基擦拭着袍袖。朱瞻基面上颇为尴尬,伸手去挡,偏巧两人的手就碰到了一起。

朱瞻基想要抽手,偏她抓着不放,朱瞻基面色微变,而她却笑意吟吟。

李诚立即轻咳一声,上前说道:“多谢姑娘。这等事情我们自己来就是了。”

“是,月奴越礼了。”月奴面上微红,转身走出房间,又把门轻轻带上。

看着她的背影,朱瞻基却面色沉静,眼神儿阴晴不定,目光掠过李诚又看了看颜青。

当天边第一缕阳光升起的时候,整个客栈仍寂静一片。

四个身影推开朱瞻基与李诚等人留宿的房间,只见他们三人都倒在地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去,过去看看!”那个领头的中年男子吩咐着。

于是手下的随从悄悄上前,以手轻拭鼻息。

就在此时,原本在地上睡得死死的三人却突然腾空跃起,一时间刀光剑影,厮杀在一起。这边是刀剑交击银光闪闪将人逼入墙角,那边是掌风如浪翻翻滚滚密不透风遏人咽喉。

朱瞻基静立一旁,脸上毫无表情,只静静地盯着室内纠缠在一起拼死打斗的场面,“扑哧”一声,又一个人倒在李诚剑下,鲜血溅在墙上漾开一朵惑人的花朵。而颜青的铁臂钳着一个黑脸汉子的头狠狠撞在桌角,随即一声惨叫,一股血腥扑面而来。

不多时,另外两人也被拿下,如同困兽一般做着垂死挣扎。

“留个活口。”朱瞻基刚一开口,两名被擒之人已经自绝于面前。李诚伸手捏开一个人的嘴,面色微微有异:“殿下,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平时包在金牙之内,关键时用力咬碎,立即身亡。”

朱瞻基眼中神情冷得怕人,仿佛还带着血色,他紧盯着室内四具尸体,眉头紧锁低问道:“是天策卫?”

“是。”李诚点了点头。

“走,马上离开此地。”朱瞻基抬腿向外走去。李诚与颜青紧随其后,出了院门就看到马前俏生生立着一个姑娘。

“你?”李诚上前以剑相指,“你们是一伙的?”

月奴仿佛充耳不闻,只是一双灵动的美目紧紧盯着朱瞻基,双膝一软跪在他的面前:“殿下是让月奴活,还是让月奴死?”

朱瞻基稍一迟疑便伸手将月奴扶上马背,随即也翻身跃上。

“殿下!”李诚与颜青即使是久经沙场见此情形也不免大感意外刚要开口劝阻只见朱瞻基已然策马扬鞭飞驰而去,也只好立即上马紧紧追赶。

李诚与颜青的心立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殿下一向不为女色所动,今日为何却偏偏大反常态,对于客栈中这个身分不明的女子怎会如此亲近?左思右想,不得究竟。

朱瞻基心中其实也半明半暗,此女早上送粥饭之际,假借为他擦拭身上的茶水在他手心里用手指写了一个“毒”字,以此示警,既蹊跷又隐密。朱瞻基将信将疑,却宁可信其有,于是与李诚、颜青二人佯装中毒倒地,果然引来杀手现形。这些人竟是天策卫,天策卫是皇家卫率,早年因为汉王救驾有功,朱棣曾赏给他一支。那么,这杀手背后的主指之人应是汉王没错。

可是这小小的月奴,为何要临阵倒戈呢?他原本没想明白,后来他突然记起,那明眸的笑容让他记起,她,竟是那一年遭人凄凌却如红梅般傲然绽放在冰天雪地的倔强女子。

她,如何出现在客栈?她,是不是汉王的人,又为何会知道汉王的阴谋?这一切,朱瞻基均不知晓,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她对他应该是无害的。否则根本不用费事,小客栈的局完全可以将他们悉数拿下,不必再生枝节。

所以,他愿意赌这一局。

正如月奴问他的那句“你想让月奴生,还是让月奴死?”

当时的局面,不管她是不是汉王的人,留下她,她唯有死路一条。

可是,带上她?她会不会是汉王所施阴谋毒计中的又一个环节呢?

会是西施之流吗?

“不会。”像是知道朱瞻基心中所想一般,与他共乘一骑的月奴开口了,“所有的人,都把月奴当饵,当箭,当害人的妖精,只有殿下将月奴当人,一生中救过两次,所以,我的命便是殿下的。”

朱瞻基没有应答。

这样的女子,带给他太多的震撼,说不上喜欢,也没有别样的情怀,他只是不想她死,只是这样简单,他想。

一路之上,马蹄声声,飞尘四起。

行至一处岔路,三人勒马驻足。

“殿下,前边大路就进入北直隶境内了。”李诚开口说道。

“小道向西绕行,虽然近些,只是前面深入密林又有溪水相绕,路不好走。而且此处最易有伏兵。”颜青接语。

朱瞻基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月奴,你说咱们该走哪条路?”

月奴先是一笑,随即说道:“他早有安排,如果临西客栈有意外,就会在前面大道上的十里亭秋渡坡处设伏。小路该是没有安排,他说小路难走,殿下自然不会以身涉险的。”

朱瞻基稍一犹豫,手挥马鞭朝着大路方向飞奔而去。

颜青与李诚不禁对视一望,两人心中都满是疑惑。殿下如今行事越发难揣,既然在客栈中这个月奴已为他们冒险示警,帮他们避过一劫。殿下也信了她又将她带在身边,却又为何在此时不听她所劝而仍然要走大路呢?

很快,他们便不得不对朱瞻基敬佩万分了。

走大路不过百里,就看到前方远远的候着一队人马,还有黄龙华盖仪仗相迎。

为首的正是二皇子朱瞻墉。

“皇兄!”朱瞻墉一身孝服迎上前来,与朱瞻基紧紧相拥,“父皇,父皇龙驭归天了……母后命臣弟在此恭候皇兄!”

朱瞻基拍了拍朱瞻墉的背,目光向他身后一扫。所有人立即伏身跪拜:“参见太子殿下!”

朱瞻基回首向南望去,阳光下他俊美的面容中透着凌云之势,气宇轩昂、耀目摄人。只是此时目光中满是期待,更闪过一丝柔情。

南京城皇宫中静雅轩内,若微坐在琴桌前轻轻擦拭着七弦古琴,眸中若水思绪悠悠,不远处书案前是撅着小嘴独自临帖的女儿常德郡主馨儿。

侍女湘汀从外面步入室内,将一碟樱桃放在书案上,轻拂了一下小郡主的发梢,满面和煦地说道:“郡主习字累了吧?吃点儿樱桃,出去玩一会儿吧!”

小郡主拿眼瞄了瞄孙若微,撇了撇嘴,手里依旧紧攥着毛笔,只是身子开始不安分地在椅子上转来转去,还小声哼唧着。

若微见了不由笑道:“去吧,别跟这儿晃我了。”

“谢谢娘!”小郡主立即喜笑颜开端着樱桃跑了出去。

若微抬眼扫着湘汀:“说吧,可是北边有消息了?”

湘汀脸上的笑容立时隐去,“娘娘真是神机妙算。刚刚得来的消息,说是官船行至蓬莱,突然失了火,烧得干干净净,无一人生还。”

“什么?”若微面色突变,手上一抖,偏偏被琴弦划伤,玉指立即涌出点点血色。

“娘娘!”湘汀赶忙上前用帕子包住她的手指,“要不要传太医?”

而若微却恍然不闻,她轻轻推开湘汀站起身向外走去,声音缥缈轻冷:“别跟着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娘娘!”湘汀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的哭音,她竭力克制着自己,依旧还是没能忍住。

若微一个人走在午后寂静的御花园里,心情说不清是喜是忧。

官船烧了,证明隐于暗处意图对瞻基不利的那伙人真的被她放出的烟雾所扰。这样就会给瞻基赢得些时间,为他能够平安返回京城添了几分胜算。可是……在那官船上面假扮太子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许彬呀!

那样风度卓绝不染凡尘的青年才俊,他,竟这样葬身火海了吗?

还有小善子,还有那些侍卫,都死了吗?

智慧,谋略,不仅仅可以御敌,原来还要以牺牲为前提。

若微眼圈微红,对着微波荡漾的九龙池终于泪落无痕。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她知道,自此之后,她的生命中不再有欢颜。

第二卷 归途日夜忆春华

第十一章 暗香盈袖舞

洪熙元年六月初三,奉命居守南京得到父皇晏驾消息后秘密启程回京的朱瞻基与前来迎驾的皇弟朱瞻墉等随行人员到达京郊良乡。中官及礼部官员捧遗诏赶赴卢沟桥驿馆觐见皇太子,至此大局初定。朝廷正式布告中外为大行皇帝朱高炽发丧,而事实上此时距大明仁宗皇帝病卒已经过去21天了。

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皇太子朱瞻基于北京紫禁城太和殿即皇帝位。

六月的京城正值初夏时节,皇宫内花木扶苏,龙池微荡,一派盎然之态。新帝即位,对于大行皇帝及嫔妃自然是大悲的日子,而对于新帝来说又是大喜的节日。从诸王公主、公侯勋戚,品级官员至僧道生员,均有不同级别的赏赐。而大典过后,当整座后宫沉浸在繁华喜庆的氛围中,每个人都欣喜雀跃之时,新帝朱瞻基的心头却像压了一块巨石,坐立难安。

思忖再三之后,他还是再一次走进了仁寿宫。

仁寿宫西梢间内铺着大红的毯子,正中的黄梨缠枝雕花圆桌上摆着果品香茶,周围陈设着玉兰报春的绣屏,不远处的香几上面是一尊三重镀金博山炉,弥漫着芳香四溢的味道,熏炉旁边是精巧的水晶灯漏。

南窗根下面的炕上铺着簇新的猩红毡子,居皇后位不足一年就成为皇太后的张妍一身素服倚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手里拿着一串珊瑚珠子串成的佛珠,默而不语。

“母后,也许儿臣不是一个孝顺之人,但是儿臣更不愿成为一个薄情的男人。家国天下,先有家,后有国。庶民尚且如此,天子更应如此。没有若微,即使坐拥江山,又有何意?”身穿龙袍的朱瞻基掷地有声,不容有半分质疑。

静坐一旁的皇太后张妍面色淡然,不急不躁:“眼下先帝陵寝未安,后宫名位待定,朝中诸事都等着你这个新君裁夺,而你却只想着要亲赴南京迎回若微。皇上,从您降生之日起就是被皇祖当成储君悉心教导的,难道您就预备这样当一个皇上吗?”

“母后,此次皇儿能得以平安归来,全凭若微巧妙周旋……”朱瞻基还待再说。

皇太后张妍已然脸色微变,她凤目稍睁,直盯着朱瞻基说道:“现在南京城瘟疫横行,皇上乃是万金之躯绝不能轻易涉险!你父皇登基不足十月而猝然崩逝,难道你也要置母后和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母后,南京城现在情况如此危急,朕怎能弃她们母女于不顾?”朱瞻基声声急切,额上竟然汗珠微渗。

“好了,不必再说了。皇上如果想弃天下于不顾,自然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母后希望皇上能好好想想,如今这天下真的就是你一人的天下了吗?四海之内皆太平了吗?皇上难道忘了这一路上的凶险了吗?别说您只是刚刚登基,那建文帝在南京城倒是坐了四年天子,最后又当如何?”

“母后?”朱瞻基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一向恪守礼法与祖宗传统的母后竟然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一番话来。

“过些日子待南京城的瘟疫驱除之后,母后自然会下懿旨派礼部官员前往南京将她们母女接回来。现在,请皇上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去做一位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百姓群臣的天子吧!”皇太后张妍说完便站起身手拿佛珠朝东里间小佛堂走去,她的步子端庄稳健,身材虽然婀娜却透着一种神圣的气势,无边的威慑漫过这小小的殿阁,仿佛在偌大的紫禁城里罩了一层无形的大网,密密麻麻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朱瞻基知道多说无益,他似乎比任何人都了解母亲,在外人眼中她贤良淑惠孝义礼让,是天下女子的典范。然而他知道,其实她与世间所有的女子一般无二,妒忌、权欲……不是没有,只是隐藏的比旁人深些罢了。

朱瞻基目光微微有些黯然,他缓缓地走出仁寿宫,夜色笼罩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形成一个朦胧的光晕。温文尔雅的举止,俊秀卓绝的风姿,此时眼中毫不掩饰的忧郁与飘忽不定的一丝彷徨让他魅力无边。

跪在甬道两侧的宫女们偷窥到了年轻天子的龙颜与风姿,于是心里便咚咚地跳个不停,飞霞染面,芳心暗动。

跟在朱瞻基后面的小善子偷偷抬眼打量着朱瞻基的神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相劝,只是收了人家的好处,总要把事情办了这才妥当,于是大着胆子紧走几步,在朱瞻基的后面低声说道:“万岁爷,天晚了,今儿是您登基大喜的日子,皇后娘娘在坤宁宫里备了家宴,您是不是……”

朱瞻基听了此话立即驻足,他转过身紧盯着小善子的眼眸,冷冷问道:“皇后娘娘?朕还未及册封,哪里来的皇后娘娘?”

小善子自小跟在他身边,伴着他从皇长孙成为皇太孙又成为皇太子,直至今日成为荣登九五的真龙天子,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过如此疾言厉色的神色,于是双膝一软,立即跪倒在地:“奴才该死,奴才说错了,不是皇后娘娘,是胡娘娘……胡娘娘……”

朱瞻基轻哼一声,眼中闪过寒光:“她居然已经搬到坤宁宫去了?就这么迫不及待的?”

小善子依旧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悄悄说道:“听说是奉了皇太后的懿旨,今儿前晌才搬过去的。”

朱瞻基唇边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苦笑,眼中神色耐人寻味,过了半晌才问道:“许彬回去了?”

小善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于是身上便被朱瞻基重重踢了一脚,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称是。

朱瞻基点了点头,心中暗想这一次事关皇权的暗中对奕,叔王自是满盘皆输。他先在自己返京途中设伏,于水中让倭人抢劫官船,随后放火烧船,毁尸灭迹烧一个干干净净。却不料许彬早有安排,船上的人都安然无恙逃过此劫。一计不成,汉王在陆上又令天策卫的精英与月奴设计暗杀,想不到这月奴在紧要关头最终反水。这一劫,有多少事是他料到的,又有多少是意料之外的呢。

叔王是输了,可是自己赢了吗?

得到皇上安然回京的消息之后,许彬连京城都没进就直接调头返回南京了。他走的这么急,甚至连新皇的封赏都来不及领,连万众瞩目的登基大典都不参加……他这样急,为的是什么?

朱瞻基沉默了。

许彬。

他的才华与能力就像他的身世一样是个迷。

他此次真的是应若微之请,只单纯地为自己另辟一条平坦归途吗?

不会。朱瞻基摇了摇头。

此次,正是他走水路才引出了藏在庙岛上的那班秘密操练已久的倭人。朱瞻基回京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密令锦衣卫暗中搜寻,倭人,从永乐初年便在泉州等地勾结不法商人,试图从大明境内偷运铜、铁器回国,偷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为了打造兵器,而打造兵器背后的意图又是什么?

只是扰边和劫掠海上渔船那么简单吗?

记得小时候,皇祖父带着他登上那艘巨大无比的“宝船”,送郑和的船队出航时曾说过:“财富来自于海上,故,威胁也来自于海上。”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满朝文武都被皇祖五次远征大漠的威仪所震慑,似乎忘记了他关于海上威胁的训言,随着永乐帝的崩逝。一朝天子一朝臣,洪熙帝朱高炽更是停了船队出航,他认为只有北元残部安定了,大明即太平了。

可是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永乐大帝北征是五次,而郑和下西洋,在永乐朝却是六次,下西洋比天子北征花费的银两、人力,只多不少。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倭人?

是许彬让这些隐藏在大明境内的倭人浮出水面,他在提醒着年轻的天子,国家的隐忧与外患。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比朝廷的中枢机构和专属皇帝的锦衣卫生还要灵敏的信息来源,他是如何掌握的?

他究竟是谁?

兖州宁阳小吏之子?

朱瞻基在心底一声轻叹,登上澄瑞亭向南远眺,朱瞻基在成为皇帝之后的第一个夜晚独自品味着挥之不去的孤独与无奈。

御花园里苍松翠柏,奇花异石,楼阁亭树,情意盎然。从这里穿过一道坤宁门就是紫禁城皇宫后苑中最尊贵的居所,阔九间深五间的重檐宫殿——坤宁宫。坤宁宫是皇后的正宫,形制与乾清宫相同,只是规模略小一些。

明朝开国至今从太祖朱元璋的马皇后到洪熙皇帝的张皇后共有四朝皇后,然而张皇后在此住了不到九个月,如今这坤宁宫又换了新的主人。

全木制结构的寝殿内豪华巍峨,殿内所有摆设精妙绝伦,让人目不暇接。

朱红镶金的窗棂,外罩一层黄油绢幕,殿内遍铺红黄色的地毯,顶上天花尽是彩绘双凤,寝处屏幢帷幄几重,床上锦褥重叠,熏香四溢。

朱瞻基的结发妻子还未行正式皇后册封大礼的胡善祥端坐在妆台前任由一众侍女为其细细妆扮,她唇边含笑眼眸如水,满脸难掩的笑容与幸福。

只听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从外间走了进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自己的亲姐姐兼掌宫大宫女慧珠。

慧珠走到跟前只一个眼神儿,胡善祥即明白了。

“去吧,都下去吧!”

随着一声吩咐,宫女和太监们立即纷纷退下,室内只留下胡善祥与慧珠二人。

“皇上……他……不来了?”胡善祥心中还存着半分期待。

“是!”慧珠点了点头,伸手帮胡善祥卸下发饰与钗环。

“去哪儿了?是曹雪柔还是袁媚儿?”胡善祥扭过脸目光中尽是疑惑,她想不明白,今儿是皇上登基的好日子,也是自己迁入坤宁宫的第一夜,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来看看自己。况且平日里最得宠的孙若微又不在宫里,谁还能将他绊住?

“娘娘!”慧珠面上是极为温和的笑容,“皇上哪儿也没去,从南京城回宫已经八天了,这八天里他都是宿在乾清宫的书房里,哪儿也没去,谁也没召。今儿晚上也是一样,皇上从皇太后的仁寿宫里出来就直接去了御花园。在亭子里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皇上的心思,娘娘还看不透吗?”

胡善祥一双秀眉紧紧拧在一起,攥着慧珠的手越发紧了:“你是说,皇上?”

“娘娘,如今之势咱们不得不防啊!”慧珠朝寝宫外面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

胡善祥腾地一下站起身,她难以自抑心中的激愤,恨恨说道:“他还想怎样?本宫是皇祖钦定的皇太孙妃,是父皇钦定的皇太子妃,也是皇太后钦定的皇后,难道他还想跨过本宫去立那个孙若微?”

“娘娘!”慧珠扶着胡善祥坐在榻上,又放下纱幔,低语道,“有何不可?”

“什么?”胡善祥怔愣住了,“姐姐,你说什么?”

慧珠叹了口气,面色黯然:“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他是皇太孙,是皇太子,在他之上还有皇祖、先皇压着。他就是再爱孙若微,也要遵从上意。可是如今他是天子,普天之下以他为尊,谁还能强压着他去做他不乐意的事情?况且如今,皇上总是说此番能顺利回京全赖她的费心筹划,想把这天大的功劳安在她的身上,恐怕就是在为立后做铺垫。”

慧珠的话正中要害,胡善祥颓然地靠在她怀里失神地喃喃低语:“熬了这么些年,盼了这么些年,难道一直担心的事情真的要发生了?他真能狠心地置我于不顾,立孙若微为后?”

慧珠蹙眉不语,只用手轻轻抚着胡善祥的背以示安慰。

“也是,他和她必竟是从小一处长大的,青梅之恋,两小无猜……也罢,以后我就守着顺德在冷宫里挨日子吧。”胡善祥痴痴地笑了起来,眼中竟是泪花点点。

慧珠柳眉微挑,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眼中精光闪闪,她轻轻摇晃着胡善祥的肩头:“娘娘。天无绝人之路。刚刚听仁寿宫的秋华说了,皇太后的口风很紧,似乎眼下还没有意思要派人去南京接她回来。这南京城如今瘟疫横行,她有没有造化活着回来,还不一定呢!”

“真的?”胡善祥瞪大眼睛望着慧珠,看着她一脸的踌躇,突然明白过来,“姐姐,不行,万万不可轻举妄动,皇上……”

慧珠笑了,在胡善祥额上轻轻一戳:“瞧妹妹这胆量,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这皇后的位子怎么做?”

胡善祥细品着她话里的意思:“可是,她若真是有个闪失,皇上定是要疑心咱们,到时候就是太后也不会帮咱们……”

“哼!”慧珠收敛了笑容:“太后?众人皆说太后是女菩萨,心性纯善。可是此次先帝的妃嫔不管是否有皇子、皇女生育之功,全部下令殉葬,只此一条,她的心机就可见一二。”

“这……”胡善祥迟疑了,此番仁宗皇帝猝然离世,宫中内外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有人说这起因是四月初七仁宗皇后张妍的“千秋节”,最受仁宗宠爱的贵妃郭氏前往祝贺并献美酒,而张皇后不饮。仁宗见了自然不悦反责怪皇后多心,他当场接过贵妃所敬的酒一饮而尽,随后便大病不起以至崩逝。还有一种说法就更难以启齿,说是仁宗皇帝死在贵妃的床上,是“惊风”之症。暗指贵妃献春药才使仁宗精尽人亡。

然而不管是哪种说法,似乎都与宠妃郭氏脱不了干系,于是为仁宗皇帝诞育了三位皇子两位皇女享尽皇宠的郭贵妃,居然也被列入殉葬名单之中。

据说得到消息之后,郭贵妃便在自己的寝宫自缢了,临死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仁宗所赐的一块玉牌。

看似是张皇后夺去了郭贵妃生的希望,而离世的方式和时间最终却是郭贵妃自己选择的。

后宫中两个地位尊崇的女人的较量,说不清是谁输谁赢。

只是现在已然尘埃落定,这较量与对决又传给了下一代。

胡善祥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神色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冷漠得不带半点儿生气儿,眼中波澜不惊,傲视着坤宁宫里的一切,固执而带着绝杀之势冷浸浸的有些吓人。

“去吧,照姐姐的意思办。这一次,办得利落些。不要让我在宫里再见到她。”说完之后,她倒头便睡。

慧珠稍稍一愣,随即帮她拉过锦被小心盖好。细细端详发现她脸上竟神采奕奕,面相肃然有如威严华贵的女主。于是慧珠看在眼里心里也安稳了许多。

第十二章断雁叫西风

南京城在两个月前刚刚经历过地震袭击,还未及喘息又陷入了更大的灾难之中,一场瘟疫毫无前兆来势汹汹很快蔓延开来。

南京旧宫静雅轩内,若微脱下宫妆换上一身青布长袍又解开发髻,将满头云雾以发巾一束改成男装。

收拾妥当刚要出门,正巧紫烟领着常德郡主朱锦馨入内。

小郡主眨着眼睛望着若微瞄来瞅去,立即拍手笑道:“娘穿成这样一定是要上街去玩儿,带馨儿一起去好不好?”

若微听了不由伸手在她粉嫩嫩的小脸上轻轻一拧,笑道:“馨儿只想着玩儿,这城里疫病横行,娘是出去体察详情,看看有没有法子医治。你乖乖待在宫里,哪儿也不能去。”

“不嘛,馨儿要去!”馨儿嘟起小嘴,满脸的不高兴。

侍女紫烟从旁劝道:“娘娘,如今外面闹哄哄的,都说是疫病猛如虎,别人躲还躲不及呢。娘娘玉体金身的怎么偏要往上撞去?”

若微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于是故意安慰道:“紫烟,你是知道的,我自小喜欢这岐黄之术,碰到什么疑难杂症都忍不住要去探究一番。如今守备大人虽然已经下令封城,可是也一直没有什么有效的法子来应对,我看在眼里实在是心焦。”

紫烟还待再劝,若微已经迈步向外走去。

迎面走来的正是贴身宫女湘汀,湘汀身后还跟司音、司棋等人。湘汀见若微这身打扮立即明白了,于是上前低语道:“娘娘请留步。如今咱们殿下已然登基做了皇上,娘娘就是皇妃了。虽然南京旧宫不比北京皇宫,可是也不能说往外走就往外走呀。这要是传到宫里,皇太后听了肯定不高兴。况且说不定皇上派来接咱们的人一时半刻就进宫来了。要是赶上您不在,让奴婢们该如何应付?”

湘汀自小长在宫中,深谙宫中生存之道,这些年跟在若微身边为她打点一切、斟酌参详诸事,事事妥当称心。虽是主仆,但在若微眼中就犹如亲姐姐一般,若是别的事情自然会听她所劝,然而这一次若微的固执又占了上风,她想了想便伸手揽住湘汀的肩头轻声说道:“姐姐想想,如今南京城瘟疫蔓延,官府无计可施已然封城多日,就是皇上派来信使和钦差,也进不了城。如果不能根治城中的疫情,我们怕是一辈子都出不了这南京城了。”

“娘娘!”话语虽轻,但在场的几个人全听明白了,不仅是湘汀就是紫烟、司音、司棋等人也都面色愕然。

“好了,你们不必担心我。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栖霞山上吗?附近好几个村子流行伤寒,最后不也被我们医好了吗?”若微只是想让她们放宽心。

紫烟听了立即脱口道:“可是那年有许大人在啊。”

只此一句,若微的心便不可遏制地疼了起来。是的,那一年有许彬在。不仅仅是那一年,自从八岁至今好像每一次涉险都有许彬在身旁解围。只是如今他人在何处呢?

若微面似寒潭,留下一句“照看好馨儿”便匆匆出宫去了。

湘汀在紫烟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紫烟面上悻悻的,自知说错了话惹娘娘伤心了。

往日热热闹闹的南京城,香风阵阵、丝竹声声的秦淮河畔早已人去楼空,整座城市寂静地让人有些窒息。

偶尔迎面遇到三两行人,都是轻纱掩面、行色匆匆避身而过。

若微叹了口气,走不多远听到隐隐地传来一阵哭喊吵闹之声,立即赶过去一看,才发现在昔日热闹非凡的酒楼——晚晴楼门口聚集了一群人。

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或靠或躺围在酒楼门口,手里拿着破旧的杯碗,口中声声哀号:“行行好吧,给点儿粥吧,好几日没发粮了,叫我们怎么挨呢?”

而酒楼的大门始终紧闭着,一个声音从楼上飘来:“各位乡亲,我们家掌柜的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前些日子闹地震,府里已经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每日又在门口设粥棚施粥。可是如今闹了疫病,实在不敢再聚众施粥了,你们都请回吧。”

此语一出,立即引来一片哗然。

门口的人都一拥而上,用力拍打着房门,门口顿时乱作一团。

“娘,娘……”

“哎呦,别挤,别挤着我的孩子……”

眼前景象混沌不堪,若微站在一旁也无计于事,然而此时是想退也退不出来了,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拥着她也不由自主地往里面冲。

被挤在前面的人群中,有体力不支的孩子和妇人被挤倒在地,而后面拥上来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一浪紧过一浪。若微用身子护住一个倒在地上的老人,又想伸手去拉一个小女孩,而后面的力道太大,于是一个踉跄也跌倒在地。

她蹲在地上用手护住头,才发现地上原来净是被挤掉的鞋子和钗饰。

哭声、喊声不绝于耳,很快酒楼大门被撞开,后面的人群一拥而入,巨大的力道让前面的妇孺顿时如同飘零的落叶被践踏在脚下。

身上仿佛被石磨碾过一般,疼痛得已然失去了哭喊的力量,残存的意识支配着她紧紧拉过身边的小女孩护在身下,随即便没了知觉。

饥民们在酒楼里抢劫一空,还来不及把到手的饭菜塞入口中,随后赶来的官兵则一拥而上二话不说就是一阵棍棒相加。

若微被声声哭喊与哀号惊醒,然而眼前的一切让她完全呆住。

血,从一个个饥饿潦倒的躯体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官兵们飞舞着手中的棍棒冲着人群狠狠砸下去。

不远处的墙角边,一个妇人正面冲着墙捧着半个生茄子大口、大口地嚼着,而她的身边不远处就横着一具尸体。

若微还来不及惊叫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兵士拿着大棒冲那个妇人的头砸了下去。于是,那个妇人似乎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着滚到一边的那小半个茄子。

茄子上竟然还染着腥红的血迹。

若微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恶心难忍,她毫不顾及形象地蹲在地上干呕了起来,喘息间突然看到投在地上的影子里,一个欣长的身影正向她走来。

这是怎样的一个世道?

若微糊涂了,从永乐皇帝朱棣到仁宗帝朱高炽再到她自己的相公朱瞻基,三代帝王都是爱民亲民的,那为什么这样一个曾经繁华的帝都会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百姓们都说,天灾就是天谴。

那么南京城的地震与瘟疫,是上天在怪谁?

若微一动不动,她不知道那个黑影高高举起的利器砸在自己头上会是何种滋味,她只是暗暗祈祷,如果是皇家德行有亏,触怒了上苍,那么就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吧,请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吧。

只是想象中的利器迟迟没有砸下,一股力道紧紧钳住肩头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随即跌入一个硬得像铜墙般丝毫不带半分温度的男人的怀里。

“是你?你没死?”说不清是惊是喜,劫后余生的感觉,这一次她没有落泪,唇边渐渐漾开淡极了的笑容。

他笑了,魅惑的笑容:“你还在,我怎么舍得去死?”

恨极了他的油滑与轻浮,恨极了他的轻描淡写与满不在乎。

每一次发自肺腑的感动都被他这样的玩笑之言瞬间驱散得无影无踪了,于是她用力一挣,离开他的怀抱,瞪着他一言不发。

“走吧,此处不宜停留。”他话音未落,而她已然扭头走近人群,她大喝一声:“何处的兵士?怎能殴打无辜百姓?”

此语一出并没有发生任何作用,现场太过混乱,哭声、喊声压倒一切,就是她喊破喉咙也无人相应。

许彬上前伸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半拉半拖带她离开了人群。

第十三章 秦淮诉心曲

玄武湖上一艘画舫在岸边停泊着,舱内空间虽小却布置得十分精致并不显得十分局促。碧纱窗下是一张檀木罗汉床,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方几,若微端坐其中,一手倚着几案,一面细细打量舱内的布置。

罗汉床的对面是一张书桌,边上是一把风格朴素的圈椅,书案上放着一个竹制笔筒还有绢筒、镇纸、笔山等文具。书案对面是一组书架,寻常人家的书架大都是空透的,而他这组书架却在外面用丝帘垂着,以免书上积灰落尘,果然是讲究。

若微拿眼细瞅,赫然发现书案底下居然放着一个带滚轴的脚踏。

许彬从外面提来一壶热水,缓缓注入黄花梨立足矮面盆架上的紫铜掐丝小面盆里,然后又将一块簇新的帕子在热水中浸湿拧干递给若微。

若微面上微窘,对着他随即递过来的一面菱花小镜仔细擦拭着脸上的污垢。

收拾妥当之后,两人对坐品茗。

若微指着书案下的脚踏问他:“那是什么?”

许彬笑而不答:“自己去想。”

若微瞥了他一眼,细细打量着那个脚踏,稍稍思忖便恍然明白过来:“你真会享受。”

许彬耸了耸肩:“何意?”

“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在这玄武湖上荡舟观景,醉卧品茗博览群书,原本就是人生一大乐事。你居然还弄了这样一个脚踏。想想也真是有心了,这人若是坐得久了腿部定是血液流通不畅,轻则感觉发胀、重则浮肿。你弄了这么一个带滚轴的脚踏,一面看书一面活动腿脚,自然能起到舒筋活血、减缓疲劳的作用。”若微说完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许彬盯着她,眼中含笑。

“不知是该敬你,还是该怕你。”此语正是若微的心里话,与许彬相识已近十年,十年之中每当自己遇险,他总能奇迹般地出手相救,仿佛这个人生来就是在暗中守护自己的。可是十年了,连他的底细她都没有摸清,相处越久,越觉得他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许彬哑然了,“敬与怕”,这也许是以夫为纲的时代里女子对于男子的最高评价。可是他不喜欢,他想要的也绝不是这样的感受。

她又叹了口气。

许彬笑了,“与国母只差一步之遥,为何还要频频叹气!”

若微苦了脸瞪着他:“亏你还笑的出来!”若微心中恨意迭起,“你明知道,官船遇袭的事情传来,我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滋味,你不早些派人送个信,或是直接过来找我……这些,也就罢了。如今见你好好的,我便如重见天日一般,可是偏你又……”

许彬盯着若微,面上依旧是淡淡的还带着几分戏说的笑容:“又怎么了?是你说过,相亲不必相见。我又何必去找你,反倒显得无趣。这么说,是我的错,累娘娘担心了?”

若微恨恨不语。

两人静静地坐着,这秦淮河上如今再也不是香风徐徐,丝竹绕耳,而清冷了许多。

“人人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今日倒让我看到许大人的冷酷与淡漠。如今南京城乱成这样,你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弄了这样一条画舫荡舟游湖。真与那汉灵帝有一比。”若微越想越生气,恨他故弄玄虚,所以把话说得狠狠的。

“什么?”许彬讶然,唇边的笑意更浓,“又在我面前吊书袋?你是说汉灵帝好淫乐在西苑筑裸游馆白日宣淫的故事?那情景倒真有趣,时值盛夏,这汉灵帝选皮肤白皙、身轻如燕的宫女为他划桨驾舟在渠水中游荡,然后故意将小舟捣翻使宫女纷纷跌落水中。而他则在一旁嬉笑观赏宫女们浸入水中的玉色肌肤。不错,不错,当真是有趣得很,想那汉灵帝也该是个性情中人。”

他一面说,一面刻意打量着若微的神色,满是情愫的目光自上而下对着若微看了又看。

果然,若微变脸怒道:“越说越不正经了。听到你在蓬莱遇险害我白白担心了这么多日子,如今回来不到宫里给报个平安,居然只想着在这妓船上鬼混!”

“呵呵!”许彬笑容拂面如同春晓之花,“娘娘这句话说的可是大大的不妥!”

“不妥?”若微一愣。

许彬不再开口,只自顾端起茶杯慢慢品鉴起来。

若微细想着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面色渐渐晕红,是的,这话说出来怎么都像是吃醋的娘子在数落相公的不是,确实不像是君臣,更不似朋友。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若微把脸扭向一边深深吸了口气,又将话题转移。

“哦?难不成我在你眼中青面獠牙,如同猛兽?”许彬今日的心情仿佛很好,笑容始终在他面上浮现。

“其实你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只是一种目的。”若微以手撑着尖尖的下巴,静静地注视着窗外的水面,微波暗漾,正如她此时的心绪。

“哦?”他面上笑容更浓。

“这一次走水路,不仅为瞻基李代桃僵另辟坦途。同时,还引出了在庙岛盘距的那伙倭人,让朝廷警醒,一并除之。”若微眼中神色有些迷离,怔怔地望着许彬,神情有些幽怨,“为国,为民,还是为君?我也糊涂了。有时候,不见面的时候反而会觉得离你很近。见了面,却觉得远隔天涯。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你究竟是谁呢?”

许彬面上的笑容一点儿一点儿褪下:“你可以问,若是你问,我定当坦然相告。”

若微摇了摇头:“只认得现在的你,就足够了。”

许彬深深吸了口气,紧盯着若微,心中是万分的感慨,面前的女子若说聪慧,可集天下女子之精灵,只是在他面前,偏偏痴到了极致。

面对许彬,若微今日的情绪大起大落,重新见到他,便是上天赐给她最珍贵的礼物。可是看到他风淡云清不留半点儿痕迹的神情,以及又再次浪迹于秦淮河上,她的心瞬间又低落起来。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资格去过问他的事,可是她偏偏就是难过极了,是的,在自己和瞻基双宿双飞的时候,他在哪里?

哪儿又是他的温柔乡?

嫉妒。

终于,是他让她体会到了什么是嫉妒。

眼中不争气的变得有些雾蒙蒙的,扭过脸去,忙岔开话题:“晚晴楼是怎么回事?”

果然,许彬面色一凛,像是换了一个人,正色说道:“晚晴楼前些日子设粥棚施粥,原是店家的一番好意,然而因为聚众太多,有不少人都相继染上疫病。官兵是来封楼的,正赶上灾民闹事,索性一并收押。”

“收押?哪里是什么收押?”若微面色发紧,声音微微有些轻颤,“分明就是一并铲除,都打死了才省事。”

许彬紧盯着她的神色,看她粉面微愠,只得宽慰道:“新皇登基,这南京又是旧都,如果灾情控制不好蔓延开来,不仅仅是南京一地官员的生死荣辱,就是朝廷也是面上无光不好收拾。现在民间已经开始传言,说是建宁帝的冤魂前来相索。官府找不到解决疫病的办法,除了封城与镇压,他们现在已是无计可施了。”

“那么依你看这疫病根由到底是什么?”若微急切问道。

许彬摇了摇头。

他这微乎其微的摇头让若微的心霎时如遇寒冰,以许彬的医术和见识,若是连他都不知究竟,恐怕这疫病真的无从根治了。

若微腾地一下站起身:“我要去见南京城守备李隆李大人。”

许彬看着她,她的样子仿佛十年未变,只是眼中的神色究竟还是与旧时不同了。他不发一语,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站起身走到船舱门口,为她高高挑起碧纱珠帘。

第十四章 抱枝宁自枯

第二日,南京城内四处皆贴出告示,在皇城九门每日午时有粥饭相赠,众人排队领取,除了粥饭以外,还有趋暑除湿清热解毒的药材相赠。此外还有免费的防范疫病的帖子在街头发放,诸如吃饭之前要仔细净手,不喝生水,衣物与碗碟都要用开水煮烫过后才能使用。

只是这一切措施并没有阻挡疫病蔓延的速度,城中的病人越来越多,惠民署与善心仁士所捐助的专门医治病患的居所早已人满为患,街头巷口四处均可见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病人。

南京城中的官员们已经乱做一团,城内的治安开始无从控制,打砸抢劫的事件时时发生,更为可怕的是守军及官员中也有不少人染病。

局势似乎已经无从控制。

一片混沌之中,南京城守备李隆与众官员们在再三商议之后决定一起进宫求见孙若微。

虽然还没有得到正式的册封,但是留守南京的官员都很清楚这位娘娘在当今天子心目中的分量。

静雅轩内,湘汀匆匆入内禀告:“娘娘!”

“嘘!”玲珑剔透的黄花梨六柱架子床前,若微小心翼翼为常德郡主放下纱幔又示意司棋、司音仔细照料之后,这才跟着湘汀走到外间厅里坐下,她眼眉微闪:“发生什么事了?”

“娘娘,李隆李大人带着南京留守的六部官员在宫门口等着娘娘召见!”湘汀据实回报。

“哦?”若微愣了。

“看样子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和娘娘商量!”湘汀又接语道。

若微点了点头:“如今事态紧急也顾不得那些规矩了,叫他们去文华殿候着,我马上就来。”

“娘娘!”紫烟从内室走出来,面色急切地劝道,“娘娘使不得。别说您还未正式册封,名份未定。就是日后得到了皇上的册封,这后宫也是不得见外官、更不得干政的。您这一去,就怕非但不能解了燃眉之急,还会落下话柄为日后惹来祸端。”

“娘娘,紫烟说的极是!”湘汀连声附和,她一向老成持重,原本就犹豫着这话该不该传进来,可是事态紧急又怕耽搁了这才踌躇了半晌方才入内回禀。

若微想了想:“这里面的厉害轻重我怎能不知?只是如今不妥善解决,又哪里来的什么日后?”

“娘娘?”湘汀与紫烟双双愕然。

距皇上登基已经过去十来天了,宫里既没有来人接,也没有传来册封皇后与妃嫔的消息。若微心如明镜,怕是为了自己的名份,瞻基这次与皇太后又杠上了。

皇太后不让他来接,他就迟迟不颁旨册立后宫。

只是这一次,瞻基错了。南京城中情势紧急,越拖下去,皇太后的胜算就越大。

想到此,若微正色说道:“去吧,湘汀去前边传话。紫烟帮我换妆!”

“是!”湘汀与紫烟不再相劝,立即应声行事。

没有想象中的盛妆打扮,只是一件寻常的三成新的绛红色云烟衫,下身是一条碎花的宫缎素雪绢裙,薄施粉黛步入文华殿内的书房中。

若微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在昔日瞻基读书的书房内面见这些外臣最是妥当。

虽然南京旧宫之中的殿宇均在,而如今南京旧宫中又以她为尊,但是她绝不能行差一步,被人寻了短处。

既然是官员请见,在书房内相见,不是大殿也不是正宫,应该算不得越礼。

若微一进门,室内站立的官员先是抬头相视,随即都微微低头揖手行礼,口称“娘娘千岁。”

这“称呼”和这“礼”行得都有些不伦不类,可是此时不如此又当如何?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如今南京城中情势危急,所以得知大人们有请,若微便斗胆逾礼相见,还望诸位大人包涵。”若微先声夺人。

“娘娘圣明!”又是众口一词。

“诸位大人必是有话要讲,如此就请直言吧!”若微也不落座,只是侧身站在书案的右首边。

众臣面面相视之后,李隆率先开口,他双手一揖:“娘娘,如今城中情势极为严峻。这封城之后粮价飞涨,城中存粮已所剩无几,外面的供给又送不进来。恐怕难以支撑,故臣等商议,想护送娘娘与郡主北上。”

李隆这番话说完,若微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冷汗从手心里渐渐渗了出来:“李大人可是急糊涂了,没有圣上的旨意,我等怎可擅离?”

“娘娘!”李隆面色恳切:“南京城的情况下官已经派八百里加急送了三拨奏折,可是朝廷迟迟没有旨意下来。这时间长了怕是支撑不住,如果发生民变,我等为官者食君之禄自然要与南京城共存,只是娘娘与郡主……”

若微点了点头,是的,没有朝廷的旨意谁敢在此紧要关头擅离职守?而如果是打着护送皇妃与皇女回京的名义,自然可将罪责降至最低。然而如此一来,南京城就会如同一座孤城。他们是不可能放任南京的瘟疫与民变蔓延开来的……难道?

若微顿时明白过来,她脸色微变,目光从每位大人脸上一一扫过,稍稍停顿之后清声说道:“如果从了诸位大人所请,我等离开南京。那这南京城里的百姓与疫情,诸位大人将如何处置?”

此语一出室内立即陷入一片寂静,没有人应答。

“太医院的医正们已经查明了疫症的原因,那就是三四月间的地震致使埋在地下的人畜尸体来不及清理,如今入了暑天气湿热自然就引发了疫病。为今之计只有将尸体挖出焚化,将染病之人隔离,待入秋天气转凉之后,疫病自然可趋。”一位叫不出名的官员答道。

“就是说咱们走后,这南京城将是一座孤城。城中百姓自生自灭,死后焚化,不留半点儿痕迹?”若微的声音中透着悲怆,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依旧是无人应答。

若微环顾室内,索性坐在书案之后,一只玉手轻轻抚着面前的这张书案。就是在这间书房里的这张书案和这把紫檀圈椅,曾经被仁宗皇帝朱高炽用过,也被当今天子朱瞻基用过,而如今她竟然也端坐其中,她的手突然在书案上重重拍了一下,面露厉色,开口只说了两个字:“不可!”

“娘娘!”诸臣还待再劝。

若微挥了挥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镇定与绝然:“如此一来,不仅仅是南京一地,恐怕九州全域、国本社稷都会因此而被动摇。先皇以仁德治天下,当今圣上登基不足月余,如果我们封城、弃城任由百姓自生自灭并焚烧病患,恐怕不仅是令天下人齿寒,怕是这国都将不国了!”

“娘娘”!诸臣均感意外。他们很早就听说过关于这位孙娘娘的经历,八岁时就以美貌聪慧名闻天下因而被永乐皇帝钦点密养东宫,称得上是才女且贤良淑惠。却不知何故,在皇太孙成年后,永乐帝又以神来之笔另外选了一位胡姓女子册封为皇太孙正妃,而她只被封为嫔侍。然而,这些丝毫不影响皇太孙朱瞻基对她的宠爱与专情,以至于当朱瞻基成为皇太子后,奉旨留守南京也只把她带在身边,体察民情和外出巡视时也常常与她携手同往。所以,这班大臣对于她并不陌生,然而如今在危急关头,她以一介弱质女流居然能够如此镇定于时事分析得如此鞭辟入里,简直令人瞠目。

然而不及他们多想,若微又开金口:“本妃和郡主定会与诸位大人及南京城中的百姓共存的!”

此语言罢,她站起身冲着室内诸臣深深一拜便亭亭而立不再开口。

一双明眸灿若星辰,唇边淡淡的笑容宛如和田美玉,脸上闪烁的灵韵之光如同月华点亮空寂的夜空,高贵的气质似傲立雪中的红梅令人肃然起敬,不敢直视。

众臣颌首行礼纷纷告退。

当众人散去以后,若微则颓然地跌落在椅子里独自黯然神伤。

“娘娘!”紫烟悄悄走到她身边,“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若微摇了摇头,她心中稍稍有些奇怪,刚刚有位大臣说这场疫病是因为埋在地下的尸体所致的,既然太医院的太医能够查明原由,为何许彬却说不知呢?

此念一起,心中顿时疑惑重重:“紫烟,我要出宫一趟。”

“娘娘!”紫烟想要阻止,却根本无法阻止。

玄武湖上的画舫,百花巷里的大夫第……能想到的地方,若微全都找遍了,还是不见许彬的身影,不仅如此就连许彬家里的那些绝色美姝,绿腰、白纻和羽娘也都跟着不见了。

若微无计可施,眼看天色渐晚原本应该调头回宫的,可是她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于是便雇了辆马车向栖霞山方向驶去。

在栖霞山半山腰处果然看到了他,不仅是他,还有绿腰、白纻等人。

在这片草甸子上新搭了很多竹屋,竹屋四面透风,里面躺的都是染上疫病的病患。

他一身白衣依旧风度翩然,只是眼中满是疲惫,然而当他看到她的时候,依旧放出灼灼的光华。

“我知道你会来的。”他说。

她抿着唇,只觉得心酸的想要哭。她不发一语,走进竹屋就要去帮忙照顾病患,却被他挡在门口。

“这些事情不需要你动手,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话语坚定,不容相驳。

她微微一愣,抬起头仰视着他,原来他是如此高大,男人果然是要用来崇拜的。

“前些日子没告诉你,是因为没有把握。如今经过这些天的验证,已经查明此次疫病的原因了。”他看着西边渐渐下沉的落日,脸上神色无喜无悲。

“是什么?”她问。

他笑了,指着山峰上高高的峭壁:“我只告诉你医好这疫病的良药就在那上面!”

“那上面?”若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山顶上的悬崖峭壁。

“可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她越发糊涂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若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你怎么会来到这里?”他盯着她,眼中满是笑意。

若微看着他的眼眸,那里面是熟悉的情愫,是曾经的记忆。

当年自己被迫与瞻基分开被送到这栖霞山上的道观中幽居,无意间在后山峭壁上发现了一眼泉水,取水时不小心跌落山涧,正是被他所救,就在这山谷里的竹屋内疗伤。

“是水?”若微恍然大悟。

许彬点了点头,眼中满是赞许:“原本以为你做了皇妃产女之后就变痴了,没想到只是反应比过去慢了些,但还有救!”

他说这话只为调侃,而她听了心中则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若微面上神色痴痴的,喃喃低语道:“你早就知道?”

“非也!”许彬叹了口气:“我起初也以为是尸体腐化之后带来的沼气。可是官府派人挖掘之后,悉数焚化又以石灰浇注之后的地方照样还是会有新的病患出现,而很多埋有尸体的民居附近却并非全都染病。后来我发现,病发者多发生在家中有水井的地方,而在秦淮河两岸和玄武湖附近的百姓却没事。于是我把病患带到此处,每日煮药与饮食均用山上的泉水,症状即很快便消散了。”

“原来如此!”若微此时才完全明白,流动的水新鲜干净自然没有病源,而家中的水井经过地震则受到了污染,于是变得不洁净了,这才致使城中的人接连染病。

“你?”若微虽然想明白了,可是她又立即瞪着许彬问道,“你为什么总要让人误会你呢?明明是忧心百姓安危,自己刚刚脱险返城就乘舟勘查水质,却让我误会你只图享乐。”

许彬收敛了笑容,看着被暮色笼罩的山色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早就说过,我知道自己的心就够了。你怎样想我、怎样误会我,都不重要。”

一句话噎的若微半晌无言以对。

是的,就在这里,他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他说,他喜欢她。

而那时她已经有了瞻基。她刚要开口相劝,他却笑了,他说人的一生能够清楚知道自己心中真正所爱就够了。

是的,旁的也许并不重要。

并肩看落日,虽然没有牵手,但是心意相通。

眼前所见的美景仿佛是他们人生中目之所及的第一次奇景,也是唯一的一次。

南京城中的这场疫病来势汹汹,无从抵挡。而去时则如同晨雾,说散就散。

官府一纸告示,不让百姓饮用自家井水。煮饭、洗衣均用流动的河水和山上的泉水,又发放了药材煮沸后喷洒亭院、浸煮用具。对于重病者都集中隔离看护,同时派太医问诊配药细心调理。

经此一番,不出十日,疫病便渐渐散去。

第十五章 人归落雁后

南京城旧宫静雅轩内。

“娘!我们要回京城了吗?那馨儿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父王呢?”常德郡主朱锦馨跟在若微后面转来转去。

若微正把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捡到箱子里,她看得很仔细,还不忘用帕子轻拭着封皮上的浮尘,不时翻开看上两页内文。对待每一本书她都视如珍宝,擦拭干净之后小心翼翼地码在箱子里,因为太过专注于书稿的整理以至于她竟然没有顾得上来回答女儿的问题。

这样的漠视自然让从小被朱瞻基宠坏了的小郡主很不满,于是她立即发飙,用胖胖的小手从箱子里抱起一叠书狠狠扔到了地上。这下却惹怒了若微,她抬手要打,手还没有触及到馨儿的衣裙,便被湘汀伸手拦下。

湘汀不由啧道:“娘娘也真是的,对谁都好,偏就对咱们郡主管教太严。”

“哪里是管教太严?”若微又气又笑,“这孩子被你们和殿下惯得也太没样了,再不管她敢去金銮殿揭瓦!”

“好啊,好啊!”馨儿立即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玩儿,到时候叫父王跟馨儿一起去,看谁揭的多!”

若微扬起手佯装要打,馨儿扭头就跑,正好与从外面抱着一叠衣物入内的紫烟撞到一起,她笑着揽过馨儿接语道:“瞧咱们娘娘和郡主都这会儿了还一口一个‘父王’、‘殿下’的叫着,如今可都要改改口了。这次咱们回到京里,娘娘要称殿下为圣上,郡主就要改叫父皇了!”

馨儿眨着一双被长长的睫毛装饰起来的美丽的眼睛歪着头问道:“娘,紫烟说的是真的吗?”

若微紧盯着她满是稚气的小脸点了点头。

紫烟与湘汀对视一下,看到若微虽然笑靥如花却美目含愁,于是便唤来宫女带走馨儿。湘汀一面帮若微整理细软,一面问道:“娘娘,这次是皇太后下的懿旨派来礼部官员迎接咱们回京,娘娘为何面露愁思呢?”

若微摇了摇头:“还记得永乐十八年迁都吗?那次我们也是满心欢喜从南京乘船北上,只是这朱门玉宇中,真的有我想要的生活吗?”

“娘娘!”紫烟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她是若微自山东邹平老家带入宫中的家生丫头,从小就跟若微长在一起,她知道小姐原本的性子是多么开朗活泼,就是在家法严苛的孙家也不曾被真正拘束过。她不像一般的闺阁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从小学习六艺,精通琴棋书画又深得家传医术,常常跑到街上救助病患,小小年纪就走遍了胶东的山山水水。她的志向绝不是只限于宅院之中绣楼内的一方小小天地。然而,偏偏一旨诏命入宫待年,小姐的性子仿佛变了,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过她想要的那种生活了。

有的时候,紫烟甚至想,如果永乐十八年小姐没有北上、没有入皇太孙府、也没有去做朱瞻基的嫔妾,如果在那个时候她跟了许彬,也许对小姐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娘娘!”湘汀与紫烟不同,自若微八岁入宫时被分到她身边,从此也就担负了守护她的职责,所以湘汀的信念很单纯就是要帮若微在宫内好好的生存下去。

“湘汀,你想说什么?”若微放下手里的书稿,对上湘汀的目光。

“娘娘,皇上登基已经快一个月了,可是还没有诏告天下册立皇后。皇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皇上这次是铁了心要替娘娘争这个名份。可是依皇太后的性子,一切要遵从礼制和祖训。咱们回去怕是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是进是退?这分寸如何拿捏,娘娘可要早做打算才是!”湘汀轻声慢语,然而说出的话却如同千钧,压得每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若微坐在床上,一手轻抚着膝上的书稿,一边摩挲着床边馨儿丢下的蝴蝶头饰,她眸如秋水,怔怔的一语不发。

紫烟从她手上接过书稿码放在箱子里,快人快语道:“娘娘何须忧思?皇上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均以皇命为尊,皇上属意咱们娘娘,娘娘就只管安心去做这个皇后,何必想的太多!”

“你这丫头!”湘汀笑骂了一句,“这话现在说说也就罢了,等回到京城入了宫,你可要管好自己这张嘴!”

“我说的都是实话!”紫烟嘟囔着。

若微怅然若失,看着湘汀似是问询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恐怕如今正是进退两难。退又能退到哪儿去?可是进,则更是无路。”

湘汀刚要搭言,只听殿外司音的声音悄然响起:“娘娘,锦衣卫指挥使孙大人求见!”

“孙大人?”若微与湘汀、紫烟对视之后都有些意外。

“哪个孙大人?”紫烟快步走到殿外。

“孙少爷!”随着紫烟的惊呼,一阵孔武有力的步子由远及近。

一身锦衣卫指挥使的锦袍在身,衬得他越发的剽悍英俊,原本是面目俊秀略觉瘦弱的书生模样然而多年未见却硬朗了许多,远远望去有如孤峰峻松雄姿勃发。

“继宗?”若微几步走到他身前,眼中是难以抑制的泪花,“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映在阳光里的英俊身影带着灼灼光华,他笑了,低声叹道:“还是叫我的名字,这辈子都听不到你唤我一声兄长。”

一句话惹笑了若微,他却恭恭敬敬地下拜行礼:“下官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宗参见娘娘,娘娘金安万福!”

这样的郑重其事反而让若微手足无措,眼泪夺眶而出,只唤了一句“继宗”便再难开口了。

“娘娘!”湘汀低声提醒。

若微这才反应过来:“快,里面坐!紫烟,叫她们上茶,上好茶!”

“是!”紫烟美滋滋地立即应声下去。

若微与继宗在厅中落坐,四目相对,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直到茶点上齐,侍女们纷纷退下,若微的情绪才渐渐平息:“真想不到,简直太意外了,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孙继宗面露笑容,坦然答道:“十五年了。娘娘离家已经十五年了。”

若微眼圈又红,以手掩面,她悲泣道:“还是唤我若微吧,想当年在家里的时候,这个名字每天都要被你唤上几十次,如今反而生分了,叫什么娘娘,让我听着难过。”

孙继宗眼神儿一滞,冲着若微张了口形却并未出声,从那唇形中分明无声地唤出了“若微”两个字。

他狡黠一笑,做了个鬼脸:“还以为你见到我,一定是缠着我问东问西,问爷爷,爹、娘,还有显宗。”

“原是想问的,只是看到你太过突然,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便什么也想不到了!”若微笑了,依旧像是娇养在家的大小姐,“咦,你刚刚说是显宗?显宗是谁?”

孙继宗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显宗就是你的幼弟继明,显宗这个名字还是当今皇上亲赐的呢!”

“哦?”若微愣了,瞻基何时给自己家中的小弟弟改的名字?还改得这么直白,原本家中男子都是“继”字辈的,他竟改“继明”为“显宗”,这又是何意?

“娘娘,家中一切安好。如今咱们全家已然奉旨迁入京城。父亲因督造天寿山陵墓有功,前些日子被升迁至‘鸿胪寺序班’,显宗更得圣上恩旨入太学……”孙继宗所说种种,若微听来却暗暗心惊。这显然是皇上为了册立自己为皇后所做的一些铺垫,然而刚刚登基即这样公开提升外戚,恐怕在皇太后和谏臣眼中又是给自己添了罪责。

而此时此刻这份担心又不好与继宗明讲,只好又插开话题:“继宗,那你此番来南京也是奉了皇命?”

“这是自然。虽然礼部有官员迎接,但皇上还是不放心,特命为兄带了锦衣卫精骑前来护卫,皇上还说娘娘在南京受苦了,若是见到我,还可宽慰娘娘的思乡之情。”孙继宗仔细打量着若微的神色,见她眸中含着忧虑之色,于是更加刻意宽慰,“皇上对娘娘的体恤与挂牵着实令人感动。”

若微与孙继宗又闲叙了片刻,孙继宗便起身告退。

若微目光一扫看到侧立在旁的紫烟星眼流波、桃腮满晕不由笑道:“紫烟,你去送送。”

紫烟立即应了,她悄悄跟在孙继宗身后轻移莲步,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静雅轩。走在宫中小径上像是在漫步,只是身后竟没有半点儿声响,孙继宗有好几次都停下来扭过脸回眸凝视,直到确信紫烟还跟在他的身后,这才继续迈步向前。

两人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无言地走出不远一段路之后,孙继宗突然停步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于是仿佛在意料之中,紫烟一头撞到他的背上。

紫烟吃痛地轻声“唉呦”了一声。

孙继宗却嘿嘿一笑,他转过身双手轻按在紫烟的肩头,低着头笑意吟吟地看着她。虽然不发一语,却目光灼人,紫烟的脸更红了,正如天边的流霞美极了。

孙继宗的笑容和注视如同狂风将面前女子的羞怯与屏障横扫干净,让她无所遁形,想逃也逃不掉。

于是紫烟终于狠了狠心,她仰起脸对上他的目光,在他的目光里没有意料之中的戏弄与轻视,有的只是清澈和真挚。

她再一次垂下眼帘,低喃了一句:“你欺负人!”

“呵呵!”孙继宗笑了,“我怎么欺负你了?”

紫烟有些疑惑,跟在若微身边,她见过不少美男子。俊秀儒雅、玉树临风的附马宋瑛;丰神俊朗,英气逼人的许彬;还有举手投足间就带着睥睨天下、运筹帷幄尊贵气度的当今天子朱瞻基……他们都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

然而此刻,在紫烟的心中,他们的美,他们的好,都变淡了,如烟似风飘散而去不留一点儿痕迹,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

面前这个人的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旖旎温柔,拈花一笑万山横,从此便深深刻在了她的心中。

紫烟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燃烧起来了,她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

而他却开口了。

“我……还没娶妻……”丢下这句话,他便转过身扬长而去。

只此一句,紫烟的三魂七魄瞬时都被他勾走了。

第十六章 夜逢娇客至

北直隶境内的官道上车轮阵阵马蹄嘚嘚。

被官兵们簇拥在当中的一辆四马高车正不紧不慢地向前行驶着,若微怀中搂的娇儿正是郡主锦馨,坐在一旁小心侍候的正是湘汀和紫烟。

“娘娘,这天气太热,皇上让咱们走水路原是一番好意。”紫烟手拿团扇为若微扇着风,湘汀则用锦帕轻拭去馨儿额上的汗珠儿。

若微倚在靠枕上不发一语,神色深沉而清冷。湘汀与紫烟面面相觑,想要劝慰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微有些乏了,原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谁成想眼前立即浮现起那惊悚的一夜。

六月二十三日,若微一行人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启程从南京出发乘船北上返京。这是常德郡主朱锦馨第一次坐船,所以她十分兴奋,在船上各处走来跑去看什么都觉得很有趣。

女儿的欢愉驱散了若微对南京的留恋以及对即将迎来的后宫生活的恐惧与排斥,月华初上,用过晚饭之后她便坐在船头抚琴抒怀。

在悠扬的曲音中,对着月夜浸染的江河抬头远眺两岸星星点点的渔火,心情立时舒畅了许多。这是一幅流动的春江花月夜,虽然正值夏日,但对于即将与瞻基重逢的她来说不是春日更胜春日。

“娘娘,时辰不早了,早些安置吧!”司音、司棋从船舱内走了出来。

“馨儿睡了?”手指轻抬,曲音暂歇。

“是,郡主今天玩的太累了,澡还未洗完就睡在浴桶里了,湘汀姐姐和紫烟都陪着呢!”司棋上前扶起若微向船舱走去,司音则在后面抱琴跟着。

官船内虽然设施完备但总还是免不了要随着水波轻微晃动,若微净面更衣之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翻来覆去却难以成眠。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刚刚打了个盹,就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中惊醒。

耳边是众人的奔走与疾呼:“沉船了!沉船了!”

在床榻边守夜的司音立即点亮灯烛,司棋披衣起身刚想推开舱门看个究竟,却不由大声惊叫:“天呢!这房门怎么打不开了!”

若微腾地一下翻身下床几步奔至门口用力推了推舱门,果然好像是从外面被锁住了,怎么用力推都打不开。

“娘娘!”司音面色霎白,惊恐地看着若微。

“沉船了,快跑啊!沉船了!快跑啊!”外面喊声、叫声、哭声混成一团,火烛掩映人影婆娑投在窗子上更是吓人。

“窗子,跳窗户!”若微高喊。

司音与司棋双双奔至窗下,只是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立即落空:“娘娘,窗子也打不开!”

“什么?”若微脸色大变。

她隐约听到隔壁房里女儿的哭声,立即心乱如麻,环顾室内却发现无计可施。

外面火光冲天。

“失火了!失火了!”

“快救火!”

“救什么火?船都要沉了!还是快跑吧!”

情势更加紧急。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重重的拍打声:“娘娘……若微,快起来,船要沉了!”

是孙继宗的声音,若微立即奔至门口:“继宗,门打不开了,你快去看看馨儿!”

“门怎么锁上了?”孙继宗声音大变,一阵利刃相抵的声响过后,咣当一声,仿佛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掉在了地上,门随即被一脚踹开。

孙继宗与身后几名锦衣卫冲入室内,把若微与司音、司棋拉了出来。

“娘娘!”孙继宗刚要开口。若微已然奔至隔壁房间,火竟然是从这里面烧起来的。

孙继宗手中银光一闪,劈开了房门。然而烟雾缭绕,里面的格局已然看不真切,若微只觉得心如刀绞,想也未想就要冲进火海。身子却被孙继宗狠狠拉住推到一旁,而他自己则带着手下冲入火海。

船下沉的速度很快,甲板上的水已经浸到小腿,而船上的建筑又因为火势过猛已燃去了大半,所有的人都在奔跑,会水的已跳入水中,不会水的抱着船栏惊呼哀嚎。

司音与司棋跪在地上狠狠拉着若微让她不能移步。

她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那被大火渐渐吞噬的船舱,那里面是她的女儿,是她如珍似宝的馨儿。

“锦馨”,记得当初朱瞻基为她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踌躇了许久,总是不满意,最后女儿百天的时候才定了这两个字,说是取“万芳之馨”的意思。

“万花之馨”?难道未到花期,就这样早早夭折了吗?

若微眼中无泪,她此时才明白这人如果真到了伤心欲绝、万念俱灰的时候原来是哭不出来的。因为心在滴血,流淌的也该是血而不是泪。

“娘娘!”司音、司棋双双哭了起来。

当积水已经过膝,人站都站不稳的时候,孙继宗抱着馨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紫烟与湘汀也被锦衣卫们拖了出来,仿佛只差一步,“叭叭”两声过后,船舱便被大火燃尽,不留半点儿痕迹。

若微立即扑到馨儿的身上,她似乎睡得正香,不哭也不闹。小脸被熏得黑黑的,衣裙也被弄得残破不堪。再看湘汀和紫烟情形更惨,紫烟的腿……紫烟的腿被烧到了……

“紫烟!”

“娘娘,船要沉了!”继宗把馨儿用衣袍一裹系在背上,又吩咐手下道:“快去拆些船板来!”

“娘娘,我会水,我带着郡主你自可放心。你们抱着木板,只要坚持住,遇到过往的商船我们就有救了!”孙继宗仔细叮嘱着。

“娘娘,你看!”顺着司音手指的方向,看到不远处一艘商船正疾速向她们驶来。

“我们有救了!”

当积水深及腰部的时候,商船靠近了她们。

正当大家踌躇着该如何攀至对方船上的时候,从空中抛出一条带着铁勾的绳索不偏不倚正好勾在沉船的船帮上。

就这样,她们得以逃生。

惊魂未定的上了对方的船,然而还未及喘息片刻,看到商船的主人,若微不由又是一惊。

这是一位三旬左右的女子,身上只穿了件淡绿色的绸衣,头上也没有珠环钗饰仅以一支玉簪将满头云雾松松地挽了一个流云髻,素面朝天不施半点儿脂粉,然而即使如此也难掩她秀美绝俗的容颜。

若微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正想开口相询,但是她却轻盈一笑抢先说道:“同为路人出手相救不必相谢。”

于是纵然若微有千般疑惑也必须悉数咽下,随后那女子手下的侍女仆人便将她们这些人一一安置。

事发如此突然如同惊天浩劫一般,官船上的仆役与船员折损大半,得以生存的部分官员与护卫们都精疲力竭很快下去各自休息。

可是若微根本无法入眠,午夜惊梦的一场大火来得蹊跷极了,可是手法又是那般的熟悉。稍加思忖便不难得知,有谁想置自己和锦馨于死地,又是谁不想让自己平安回到京城。

只是瞻基难道不会预见今日的情形吗?

是派了锦衣卫来接,更指派了自己的兄长继宗随行护卫。每餐也皆有银针相验,可说得上是小心翼翼了。可是为何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明目张胆的让官船失火,而自己的房门又被反锁,那么这船上的人,船工、侍卫、奴婢以及礼部的官员,这些人当中竟有她的人?难道她的关系已经渗入朝中了吗?

一想到此,若微便不寒而栗,后宫的内战争果然不是孤立的,那么朝中暗助她的势力又来自哪里?

若微心绪难宁,耳畔忽地响起一阵轻缈的笛音,于是披衣起身推开房门,寻着若有若无的笛音,若微悄悄走到船主的舱外。

“进来吧!”这门竟然自里面打开。

进了舱门才发现这间居室与许彬画舫上的格局摆设一般无二。

“坐吧!”那女子将若微让到罗汉床上,又亲自斟了热茶递到她手里。

直到此时若微一直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喝了半杯茶略为定了定神终于开口问道:“羽娘姐姐怎知妹妹有难?又怎会来得如此及时?”

羽娘笑了,她虽然长年在秦淮河上的风尘之地斡旋却并无半点妖媚风尘之态,明眸里闪烁的光华总这样清澈,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品了一口,又拈起果盒里的一片梨干放在嘴里细细嚼着,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妹妹如此聪慧何必还要问我?”

“聪慧?”若微唯有苦笑无言以对。

“好了,不逗你了!”羽娘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公子料到妹妹此番回京路上定是不会太平,所以特命姐姐我沿路相随,只是你们这官船架子大得很,寻常的船只都不得靠近,无奈只好远远跟着。”

“许彬?”若微面上微窘,“他又怎么会料到这突来的祸事?”

羽娘秀眉高挑,面上神色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世上哪有我家公子料不到的事情?妹妹想不到只因为身在此山中。妹妹只要想想,谁最不希望妹妹回京,就不难明白了。”

若微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茶水,那浅浅的淡绿色的影子幽静中透着诡异,她以手托腮喃喃低语:“人还未回宫就无端被卷入风波之中,这回了宫又会怎样?她也太过了,难道非要至我们于死地不成?”

“妹妹做何打算?”羽娘目露寒光,看着若微不由有些气恼,为了她这些年公子是费尽了心机,处处替她周全又为她暗中化解了多少麻烦?可是她总是这样一副风淡云清毫无作为的样子,心里真是有些怒其不争。

“打算?”若微摇了摇头,“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如今事态进退两难,由不得我。”

“谁说的?”羽娘轻哼一声,从桌几下面拿出一册书递给若微。

“这是什么?”若微目光一扫更是如坠云端不明就里。

“这是公子让我转送给妹妹的。是唐朝则天武后的《女训》。”羽娘看到若微眼神儿恍惚仿佛依旧不得要领,于是索性直言道,“当初则天皇后从感业寺被皇上接入宫中,在册妃之前遭皇后嫉恨,皇后多次陷害欲将其除之后快。这处境与今日妹妹的境遇何其相似?妹妹可知则天皇后如何转危为安扭转乾坤的?”

若微淡然一笑:“武后并无作为,而王皇后却咎由自取,竟然联合淑妃在宫内施巫术,犯了朝廷大忌……”

“非也!”羽娘冷笑道,“真正令皇上痛下定决心废后的正是小公主之死。”

此语一出,若微神色大变。野史传闻,王皇后去武则天的寝宫探望过小公主之后,小公主便蹊跷而亡,高宗皇帝李治听闻之后龙颜大怒,认定是王皇后因妒生恨谋杀了小公主因而下旨废后。后来民间渐有传言说小公主原本是武则天为了陷害皇后而亲手杀死的。

羽娘手执茶壶在她的杯中徐徐注入茶水:“妹妹也该好好想一想了,每次都是这样被动,怕是到头来,不仅是自己受苦,还要连累许多无辜之人。”

若微的目光重新投在那本《女训》上,许彬的意思她此时才真正明白。与其总是被动挨打倒不如奋起一击,也许还能争出一条出路。

第十七章 无雨晴空照

骄阳似火,整个皇宫里所有的主子都在睡午觉,乾清宫的东暖阁里也静悄悄的,大明天子朱瞻基坐在桌案前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汗水顺着他的面颊悄然滴落,眼前的冰镇酸梅汤早已被暑气熏得温吞吞的,而他却忘了喝。直到最后一本奏折批完,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微闭龙目以手撑头,一脸倦色、眉头深锁,仿佛心中积了许多难以决断的大事一样费尽思量。

侧立在旁的倩影悄悄走上前伸出一双玉手在他脖颈之处轻轻揉捏,绵绵小手柔弱无骨而力道却恰到好处。朱瞻基立时感觉轻松了不少,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何时来的,怎么朕都没有发现?”

“皇上日理万机,全神聚精于奏折之上哪里会看到月奴?”她嘟着小嘴一副娇憨可人的俏模样。

朱瞻基盯着她仔细打量,今日她穿了一身翠绿色的宫妆如同碧荷映水清新至极,细观她的容颜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与熟悉,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心无旁骛地相信她,并把她带回宫。只是细揣之后仍不免暗存疑虑,于是说道:“返京路上太过匆忙,一直没来得及细问你的身世,如今得了空,你就跟朕说说。”

“皇上,永乐十八年腊月在北郊冰场,演武军士中的一个兵卒欺凌弱小,您与越郡王仗义相救,此事,您还记得吗?”月奴的手从朱瞻基的脖颈之处轻轻滑下,她的身子也如一片轻盈的飞絮飘落在地上。是的,她跪在他面前,把头轻放在他的膝上。

这个动作让朱瞻基陷入惊诧之中,是的,皇家子孙天之骄子,从小他身边就不乏投怀送抱主动示好的女子,只是不管她们或是娇媚、或是柔美,再或是火辣,他都可以严辞拒绝,他讨厌那些女人带着种种目的亲近或是盲目的崇拜与逢迎。因为他知道,她们献媚的是他的名号和身份。

所以他可以对她们置之不理,漠视或是干脆一把推开。然而对于面前这个如同草芥一般又身世不明的平民女子月奴,他突然觉得难以拒绝。

“您不记得了,是吗?”她笑了,仰起头,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莹光,是泪吗?朱瞻基疑惑了,如果是泪,为何她的唇是在笑,笑起来还有淡淡的酒窝。

“对于您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对于我,这个被您救过的孤女那就是生命的全部。”她含着笑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原本是含泪滴血的凄惨经历,然而她含笑讲来却像一个感人至深的传说。

朱瞻基难以置信,可是他又不能不信,艰难地抽搐着嘴角:“你,太傻了。”

那一年,还是皇太孙的朱瞻基携若微与二弟越郡王朱瞻墉一起去北郊冰场阅军,正巧遇到一位兵士仗势欺人威逼民女,朱瞻基出手相救,在他而言只是一桩随风而逝的小事不足挂牵。而她却因为这样的一面之缘疯狂地爱上了他,孤身直入内城想尽办法只为再见他一面,却不料被别有用心的汉王遇见。

“皇上,您知道月奴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月奴笑了,她仰着头亮晶晶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朱瞻基,“他把我带回汉王府,他说要教我规矩,教好之后再带我去见您。规矩?他的规矩就是强迫我做了他的女人。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再也没脸去见您。那天晚上新月如钩,孤星满天,她们便给我改了名字叫月奴。”

朱瞻基怔住了,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对她那份莫名的怜惜正是因为她这双眼睛,因为与若微的很像很像,都是明亮而清澈的。只有在细看之下才会发现她们的不同,若微是恰似明珠美玉般纯净无瑕的灵动之眸,而月奴的眼神儿里则满是孤寂和幽怨,冷俏俏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沧桑。

从小客栈里看到她的第一眼,朱瞻基就知道她是一个藏着秘密和故事的人,绝不是寻常的小家碧玉更不是沦落风尘的大家闺秀。她就像长在山涧边一株不知名的野草,弱小却并不堪怜,因为她迎风而舞自有一番倔强和气度,鲜活生动比宫中所见的女子真实而直白。

她想要的就那样直接表露在脸上,坚定中又带着飞蛾扑火的勇气让人难以拒绝。

“失了身我应该去死,可是我没有。我顺从他,奉迎他,一点儿一点儿取得他的信任。我知道他想让我干什么,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做他还会找别人来做同样的事情,所以我做。”月奴再次把头枕在朱瞻基的膝上,声音低缓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七年的时间,我等到了。他让我守在小客栈去认人。认出你之后给你的饭菜里下药,他说那不是毒药,你服下了,他可以得到江山,而我就会得到你。”

这是供词吗?朱瞻基心中暗暗发狠,这是供词,只是这样的供词能用来法办叔王吗?

“我不信,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所以我给你暗递消息,我知道你会信我的。”月奴一直在笑,但是透过那层龙袍,朱瞻基分明感觉到膝头微微有些湿润,凉丝丝的珠泪浸入他的肌肤。他恍惚了,记忆中曾看过很多女人流泪。最怕的是若微的泪水,一滴一滴晶莹剔透像是颗颗明珠,瞬间在他面前摔个粉碎令他心痛不已。

而这一次,她没有在他面前哭,她一直在笑,但是她的泪却无声无息地浸入他的内心。

朱瞻基抬起手,他很想轻抚她的发髻,只是隔了片刻,这手还是收了回来。深深吸了口气,朱瞻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姓什么?”

她索性撒起娇来,用手指在他的膝头写了一个字。

“吴?”朱瞻基微一思忖,“朕为你改个名字,以后你就叫‘雨晴’吧!”

“雨晴?”月奴扬起脸痴痴地看着朱瞻基,“无雨则晴,有皇上护佑自然是艳阳高照,那以后皇上叫唤奴家‘晴儿’吧!”

“晴儿!”朱瞻基微微点头。

“万岁爷!”门口传来近侍太监小善子的高唤。

“叫什么,进来回话!”朱瞻基低喝道。

小善子探头探脑进入室内,晴儿立即起身站在朱瞻基身后,然而刚刚暧昧的一幕还是被他看到了。

小善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瞻基面色微沉:“叫你去收拾坤宁宫怎么又回来了?”

小善子身子向前一伏,脑门儿紧贴着大红地毯,细声细气地回话:“回万岁爷,奴才前去坤宁宫传旨,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朱瞻基面色更沉,“她不搬?”

“回万岁爷,胡娘娘倒是没说什么,可是慧珠……”小善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朱瞻基又急又气,从桌上拿起一个紫金镇纸狠狠砸在小善子身上:“年纪越大越不会办事了,如今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朕养你们有何用?”

“万岁爷息怒!”小善子叩头如捣蒜,“慧珠说,当初胡娘娘迁入坤宁宫是奉了皇太后的懿旨,这如今要迁出恐怕还得是请皇太后下旨。”

“什么?她真是这么说的?”朱瞻基腾地从龙椅上坐了起来,他面色微红在室内来回踱步,突然疾色道,“她一个小小的六品宫正就敢驳了你这个四品总管?宫规何在?来人,叫李诚带人去把慧珠拿下……”

“皇太后驾到!”外面高声唱念。

朱瞻基一愣,刚要向外迎接,只见皇太后张妍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

“母后金安!”朱瞻基揖首行礼。

“皇太后吉祥!”屋里屋外请安的人各自跪了一地。

“皇儿不必多礼!”张太后面色和煦不见丝毫不悦这倒让朱瞻基微微有些意外,他连忙将张太后让到临窗的大炕上,又命人上茶。

一身皇太后的隆重华服和凤冠妆点,张妍显得格外华美端庄。

“午后骄阳如火,母后怎么反到凤仪如此隆重,不如换了轻便的常服舒适些!”朱瞻基笑语道。

张太后眼中含笑,环顾四周,像是在看这乾清宫东暖阁里的摆设,又像是细细检视每一个下人,目光略过龙案上堆积的奏折,看似随意地说道:“天气虽热,但礼不能废,就像在这乾清宫龙案之后批阅奏折的只能是皇上,再热的天,再苦再累,执御笔朱批的也只能是皇上。”

“瞧母后说的,不是朕还能是谁?”朱瞻基似乎并未觉察到张太后话里的意思。

“哦?”张太后细细打量着朱瞻基,从头到脚看了个仔仔细细,眼中神色意味深远,“皇上还知道祖宗规矩礼法典章?真是难得!看来是宫里的下人太闲了,传话走了样,如此倒是错怪了皇上?”

“母后此话怎讲?”朱瞻基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只等着太后捅开这层窗户纸。

第十八章 潮平两岸阔

只是张太后似乎并不急着表态,她把目光突然投向晴儿,凤目圆睁,清声问道:“好俊的丫头,只是看着眼生得很,是哪个宫里的?”

晴儿立即跪下,刚待回话就被朱瞻基抢了去:“母后,她是晴儿,就是此次回京路上为朕示警又舍身相救的那名女子。”

“哦?”张太后扫了一眼朱瞻基,只见他面色沉静并无半点儿不妥,则又冲晴儿招了招手:“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是!”晴儿跪着向前移了两步,稍稍把头抬起。

张太后仔细端详着晴儿,见她的眉眼居然与若微有三分相似,心中虽暗暗有些不悦,然而面上却越发和颜悦色起来:“好姑娘,此番你能知大义懂进退,在紧要关头救助皇上脱险,于皇上是有大功的。你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且一一禀明,哀家一定重重封赏!”

“回太后,民女姓吴,刚刚得皇上赐名唤作‘雨晴’,家中父母均已过世,如今正如飘零之燕孤身一人。”晴儿虽是据实回答,但字字句句确是斟酌再三唯恐出了差错。

只是这番话说完,张太后端坐炕上却迟迟没了下文。

过了半晌之后,她才开口:“好孩子,怪可怜的。这样吧,哀家就颁个恩旨给你,在京里赐你良田庄园,再为你择一门好亲事,以后也算有个依托好好度日。”

张太后此语一出,晴儿面色通红紧抿双唇,她正暗自思忖着该如何回话,朱瞻基已然开口替她挡了回去:“母后,晴儿聪慧机敏,朕很喜欢,所以想留在身边。”

“留在身边?”张太后脸色微变,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晴儿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年轻天子,“皇上想怎么个留法?是做宫女,当女官,还是要纳入后宫?”

“这?”朱瞻基稍稍一顿。

“回皇太后,晴儿只愿做个粗使宫女就足矣了。”晴儿抢先答道。

“皇上的意思呢?”张太后直视着朱瞻基。

朱瞻基看着晴儿,心中稍有不忍:“就让她先在这乾清宫里当差吧。”

张太后心中暗暗发紧,若当个宫女倒简单了,怕的就是封为嫔妃,而比这更可怕的就是封为女官留在皇上身边,张太后想了想又说道:“既如此就按规矩来吧,云汀!”

太后一声低唤,从外面应声入内的正是张太后身边的管事姑姑云汀,她深施一礼:“皇太后!”

“带晴儿下去,先着医女验身,然后至教习所由柳嬷嬷带着教规矩,两三个月后你看着行了再来回我。”张太后面沉如墨,淡然说道。

“是!”云汀垂首相应,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晴儿:“晴姑娘跟我来吧。”

晴儿冲着张太后行了礼,又冲着朱瞻基恭敬异常地跪拜之后才随着云汀向外走去。她紧攥着手里的帕子,眉头深锁,只是面上冷峻异常。微微垂首跟着云汀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出了乾清宫门恍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回头一看竟是小善子。

“金公公有何吩咐?”晴儿知道小善子本家姓金名英,现在这个名字也是皇上给起的,只有皇上和皇太后叫得,别人对他还是得尊称一声金公公的。

“皇上请姑娘放心,万事有皇上为姑娘做主!”小善子低语一句立即转头退了回去。

云汀在边上听得不十分真切,而晴儿却明白了面上立时染红如火一般烧了起来。

“皇上,那个丫头留不得!”当侍立在侧的太监与宫女全部退下之后,东暖阁里只剩下母子二人的时候,皇太后张妍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

“为何?”皇上的态度依旧恭敬,可是显然并不顺从。

“为何?就凭她是汉王府出来的这一条就不行。”皇太后张妍对于汉王是谈虎色变,自己的丈夫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这二十多年就是在汉王的虎视眈眈与阴谋构陷中如履薄冰一点儿一点儿熬过来的,有多少次险些被他从太子宝座上拉下来。这世上还有谁比自己更清楚汉王对于皇位的觊觎和威胁,他的野心与胆量让两代先皇深感忌惮,如今事情如此蹊跷,安知此女不是以诈降和苦肉计来取得瞻基的信任从而再图大位?一想到此,张太后便如坐针毡不寒而栗。

“她是汉王府出来的不错,可是她并没有与叔王同道,否则她用不着冒死相救。”朱瞻基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应付着。

他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张太后:“皇上怎么知道她没有与汉王同道?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十年磨一剑’,她此次相救也行正是为了取信于你另图不轨,在这背后也许正隐藏着一个天大更的阴谋。”

“朕蒙她所救,于路上又朝夕相处,她若想毒害于朕也并非难事,所以朕信她。”朱瞻基依旧淡然以对。

“好好好,她的事先放一放,刚刚母后也说了,先让她去学规矩,学好了以后先放在仁寿宫,母后好好调教调教她,确信无害之后再还给皇上也就是了。”张太后暗想,先把此人从皇上身边支开缓缓再说,今日她来找皇上要谈的正题远比这个要严重多了。

“母后就不必费心了。刚刚母后说着人带她去验身,朕正想跟母后说,她已非璞玉,这验身就免了吧!”朱瞻基端起桌上的玉霜冰凌露送到张太后手边。

“什么?”张太后大感意外。

“朕已经收了她,原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再面呈母后,没想到……”朱瞻基终究还是微微有些发窘。

张太后紧盯着朱瞻基,没有去接他递来的冰碗,看着身穿龙袍的儿子突然觉得很陌生。

朱瞻基微微一笑:“让母后失望了?”

张太后沉默片刻之后又换了一副神态,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一般,依旧和颜悦色说道:“她的事情先放一放,既是皇上喜欢又受了宠幸就该纳入后宫,只是如今皇后之位未定,自然也顾不上她了。你们小夫妻的事情,母后本不愿意管,原本就是该皇后来操持的事务,母后也是瞎操心。母后今儿过来还是想问问皇上打算何时立后?”

朱瞻基眼帘低垂,轻声答道:“这要看她何时迁出坤宁宫。”

“什么意思?”张太后凤目圆睁,“皇上为何执意要善祥迁宫?”

“朕也是为了她好。否则立后诏书一下,她自己也没脸住下去。到那个时候再搬恐怕对谁都不好。”朱瞻基的目光掠到不远处九龙屏风前面的龙案上,看到那最后一本奏折,立即心硬似铁。

张太后没有放过儿子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她强抑心中不快好言相劝道:“听皇上这话里的意思,莫非这皇后之位还要另立她人不成?”

朱瞻基从唇边浮起一丝笑容:“儿子的心意母后一向都知道,就请母后成全儿子吧!”

“糊涂!”张太后在桌几上重重一拍:“善祥是你皇爷爷和父皇钦定的元妃嫡妻,如果她不能当这个皇后,还有谁能当?”

朱瞻基没有回答。

“母后知道你念着跟若微的青梅之情,闺房之中你宠她爱她,平日里偏袒她,这些母后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善祥又没有半点儿失德之举,你若弃她而立若微,会让天下人说你无德无义的。”张太后疾言厉色显然是动了真气。

“没有失德之举?”朱瞻基轻哼一声站起身紧走几步,于龙案上拿起那本奏折放在炕桌之上,“请母后裁夺。”

张太后打开奏折一目十行,脸色已然是变了又变。

“这?”她不敢相信。

“心如蛇蝎,嫉贤妒能,陷害皇妃与皇女……她还没有失德之举吗?”朱瞻基眼中冷如寒箭,像是在问太后又像是在问自己。

张太后摇了摇头:“皇上,此事还要细查。若微回京的船在途中遇险,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就像皇上回銮途中于水上和陆路双双遇袭,我们却不能严办汉王一样。没有真凭实据不能定罪更不能诏告天下以堵悠悠众口,况且……”

张太后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后半句话,她实在不相信那样贤良大度的儿媳胡善祥会做出买凶杀人、暗中设伏谋杀若微和郡主的事情。她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况且什么?”朱瞻基笑了,“母后常怪儿子偏袒若微,其实母后何尝不是偏袒善祥呢?”

“母后只偏袒理和义。若是你查出实证此事为善祥所为,到时候你要废、要杀,母后绝无二话。但是现在还请皇上早日下旨册善祥为后。”张太后站起身抖了抖凤袍,“坤宁宫是母后让善祥去住的,如果要搬也得母后点头,否则皇上就是让母后难堪,那仁寿宫母后也不敢再住下去了,就请皇上在皇祖的长陵边上为母后修一间小屋,以后的日子母后就在祖宗的陵寝前日夜忏悔请罪吧。”

“母后!”朱瞻基看着张太后挺直的背、高昂的头和那流光溢彩、点翠镶金的凤冠,突然觉得母子之间再没有什么要说的话了。

“恭送母后!”他揖首行礼。

夕阳西下,晚霞映天,紫禁城内的景致华美而迤逦。

“小善子,依你看哪个宫的景致最好?”朱瞻基坐在四人抬的小轿上从东六宫走到西六宫只想为若微找一处好居所,只是看过之后总觉得这十二座宫苑是各有各的好,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回皇上的话,若说是宽敞气派当属承乾宫;若以景致来论自然是储秀宫最佳;不过,要说是雅致安静就要数长乐宫、降雪轩了……可是这灿美堂、晚情轩也都各有特色,风景独好,还真是难以品评!”小善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笑嘻嘻地说道,“万岁爷,这可不像是七年前在咱们皇太孙府里给微主子选居所那么容易了。这宫里好地方太多,可是微主子却只有一个,要住也只能住一处,咱又不能让微主子一个月换一处轮着住,所以万岁爷您金口玉言随便选哪一处都好,咱们娘娘肯定喜欢!”

朱瞻基手拿折扇在小扇子头上狠狠敲了一下:“就你话多!说了一大车一句正经的都没有,看来这学堂真是白去了。”

“皇上这次可是说错了,学堂的先生都说了,小善子我悟性最好、学东西最快,先生还说了用不了多久小善子就可以开馆授徒给那些新入宫的小太监们讲学了。”小善子眉飞色舞越说越美有些喜不自胜,是呀,成为太监是他这一生最大的不幸,而不幸中的万幸就是从小跟在朱瞻基的身旁。朱瞻基十分体恤下人,除了对他们这几个近身服侍的小内侍有时会耍耍性子以外,对于其他太监和宫女,他甚至连句重话都不会说。如今,还特意在紫禁城里专门辟出几间偏殿,又请了师傅来给他们这些幼年入宫的小太监们开班讲学,真是天大的恩典,想到这儿小善子就觉得自己的命还是很不错的。

“真的?”朱瞻基扫了他一眼,“你是朕身边的人,得用功好好学,也好给朕长长脸。”

“那是自然!”小善子乐呵呵地应着。

第十九章 醉忆江南乐

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正门城楼上设有宝座,左右有钟鼓,而钟鼓只有在皇帝大典和大战凯旋之际才会奏响。午门共有五座城门,中门是皇帝出入之门,皇后大婚时可由此门进入皇宫,除此以外就只有新科状元于金殿面圣谢恩后方可从此门出。

午门城楼是紫禁城九门中气势最为巍峨华丽的,而现在午门城楼上钟鼓齐鸣、乐声大作,中门大开,礼官、内监及宫娥分列两侧,正中铺就的大红地毯一直延伸至内廷。

今天不是皇上听政的日子,也没有举国欢庆的盛况大典,然而一身龙袍、头戴金冠,着大礼华服在身的天子却早早出现在午门,他在这里翘首以盼,只为了心里想着、念着、盼着却总是姗姗来迟的她。

“来了……来了!”远远地看到由锦衣卫护送的一辆四马高车缓缓向禁宫驶来,小善子立即雀跃地喊了出来,此时竟忘了所谓的规矩。

坐在车中的若微掀起车窗上悬着的帘子向外一望,远远地看到立于午门城下那抹惹人瞩目的黄色身影儿,又看到前来迎接的仪仗与排场,不由轻喝一声道:“继宗,停车。”

“娘娘!”孙继宗立即走到马车前压低声音说道:“是皇上亲自在午门外迎接娘娘回銮。”

车厢里的常德郡主立即拍手喊道:“娘,我们马上就要看到父皇了!”

湘汀伸手将小郡主揽在怀里:“郡主坐稳了当心跌了出去吓到皇上。”

紫烟面上也是喜气洋洋见若微有些心不在焉,立即伸手帮若微理了理发髻:“娘娘放心,这妆好好的,衣裳也得体。皇上见了定是喜欢。”

若微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神色忧心忡忡:“叫他们停车。”

“什么?”孙继宗显然没听明白若微的意思。

“娘娘,还未到城门口为何要停下来?”紫烟也不明究竟,侧着头问道。

“继宗,你去跟皇上说,我们走侧门。请皇上先行回宫吧!”若微隔着车窗对孙继宗吩咐着。

孙继宗微微有些发怔,想要开口询问,可是眼见若微神色淡定从容又是一派决然之色也只好从之。

“娘娘,皇上亲自在午门迎接,又打开中门铺上红毯,这是对娘娘天大的礼遇和恩典,娘娘这样驳了皇上的好意怕是有些不妥吧!”湘汀一面搂紧怀中的小郡主一面低声劝着。

若微唇边浮起一丝苦涩:“他的好意我怎能不知,只是这意太重了,咱们承担不起。”

“娘娘!”很快,孙继宗又跑回来复命,“皇上说请娘娘放宽心,今日大开中门鼓乐齐鸣全是为了迎接娘娘。皇上说娘娘担得起,请娘娘速速移驾。”

“娘娘,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咱们还是下车入宫吧!”紫烟与湘汀从旁相劝,小郡主更是吵闹着要见父皇。

“馨儿听话,不许胡闹!”若微粉面微怒唬住女儿之后又对孙继宗说道:“继宗,你再去对皇上讲,皇上今日亲临午门又打开中门相迎,若微五内感铭,只是若微无德、无才,于皇上更无寸功,实在不能承此隆恩,请皇上先行回宫、撤去鼓乐,我们随后走侧门入宫。”

“娘娘这又是何苦呢?此番回来皇上定是龙心大悦甚为宽慰。可娘娘这样三番两次地相阻,怕是会惹皇上不悦吧!”孙继宗见若微如此执着相拒不免有些忧心。

“娘,馨儿又累又饿,咱们早些儿入宫去见父皇吧!”馨儿借机又闹了起来。

若微眉头微蹙:“继宗去吧,依我所言回了圣上!”

“这?”孙继宗十分犹豫,然而看到若微一脸坚定只得再次御前传话。

“娘,馨儿要见父皇,馨儿要见父皇!”小郡主朱锦馨挥动着胖胖的手臂用力蹬着小腿想要从母亲怀里挣脱开来,然而她越是用力身子越被若微狠狠钳着,小郡主觉得十分不爽,于是放开喉咙大哭了起来。

“不许哭!”若微冲着锦馨扬手要打。

就在此时车门哗地一下从外面打开:“是谁欺负朕的小公主了?”

“父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锦馨立即扭过脸去,她看到车门外站着的正是自己的父亲立时用力挣脱若微的怀抱扑了过去。

朱瞻基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在她的小脸上狠狠亲着:“好馨儿,让父皇好好看看!”

虽然离开还不到一个月,可是对于朱瞻基来说仿佛此次分别已隔了很久很久。此时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怀中的娇女所吸引。他仔细地看着她的眉毛、鼻子、眼睛……朝阳映衬着她那白皙稚嫩的娇颜更显俏丽可爱,粉琢玉砌的小脸上如水晶葡萄一样晶莹动人的眼睛里还闪着点点泪珠儿,红润如蓓的樱唇微微撅起衬着那精巧的小鼻子惹人无限爱怜……梨涡融融、盈盈含露。

朱瞻基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而小丫头更是趴在父亲怀里撒起娇来,她指着坐在车厢里的若微向父亲告状:“父皇,娘亲打馨儿,还不让馨儿见父皇……”

仿佛此时朱瞻基才把目光投向若微,只见她穿了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上身是一件浅蓝色的雪雾纱衣,满头云雾只松松地挽了一个弯月髻。发间、耳际及颈处竟没有任何饰物相衬。嫩粉和水蓝这两种淡极了的颜色相映在一起,将她的优雅与妩媚在不经意间发挥到了极致。就像一朵夜来香,原本无意争芳只想在暗处悄悄地吐露着阵阵冷香,偏偏这样的美任谁看到了都唯有折服。特别是那烟云轻缭的眉眼之间还带着的几分慵懒和飘逸如云的气质更让人有些难以琢磨。

“看样子是乏得很。那怎么还赖在城门口犯倔,还不赶紧入宫休息?”对于若微,朱瞻基远没有对待女儿一样的好脾气,一句话脱口而出不像是在关怀体贴、也没有特别温存的味道倒像是在怪她。

可是若微听了却淡淡地笑了,这笑容似江南二月的杨柳,轻盈而柔美。

“臣妾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笑之后,便由湘汀和紫烟搀扶着走下马车,随后她恭敬异常地大礼参拜,做足了规矩,认认真真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君臣大礼。

朱瞻基原想伸手去扶,可是他忍住了,十多年相守在一起,她此时在想些什么他心里很清楚。虽然他立在对面受了她的礼,可心里着实不太好受,于是狠狠瞪了她一眼,那高傲的神情仿佛世间万物都令他藐视。他不发一语,只抱着女儿大步向中门走去。

“娘娘!”紫烟小声问道,“皇上生气了?”

若微笑而不语,轻移莲步跟在皇上后面只是到了宫门口她并没有跟着皇上走进中门而从西边的侧门径直入内。

所有的太监侍女及礼部官员都惊诧了。他们的惊诧最初是因为皇上居然为了一名尚未得到正式册封的妃子而大开中门礼乐相迎,这是大明建国建都以来的第一件稀罕事。然而现在令他们更为惊诧的是,眼前这位娇俏的妃子居然会公然拂逆皇上的恩宠与好意,一意孤行执意去走侧门。

皇上为了宠妃而废了祖宗规矩逾礼相待,可妃子本人非但不领情还与皇上背道而驰成了捍卫宫规的卫士,这着实让所有的人都惊诧了。

入了午门换上内监所抬的软轿直接进入内廷,下了轿还来不及细想就被簇拥着进入乾清宫。

“父皇!这儿是哪儿?我们怎么不回家呢?”馨儿倚在朱瞻基的怀里奶声奶气地问着。

“这儿是乾清宫,这儿就是我们的家。”朱瞻基含笑回答。

若微紧走几步伸手要去接馨儿:“馨儿快下来,父皇都累了,如今你也大了不要老让父皇抱!”

“谁说朕累了?”朱瞻基刚要相驳,若微已然从他怀里把馨儿抱了过来,她回首吩咐紫烟与湘汀:“先带她下去。”

“不嘛!不嘛!”馨儿又闹。

若微扬起纤纤素手冲着馨儿做了个鬼脸,吓得她立即缩在紫烟怀里,乖乖地随她们下去了。

站在乾清宫的正中,目之所及大殿正中最为抢眼的摆设就是那华贵的宝座。宝座的靠背、扶手、底座、四腿雕饰的图案全都是龙。宝座后面的五扇屏风更是群龙飞腾,端庄凝重。而宝座上方的金匾,殿中地毯,香炉台座也全都雕刻有龙。

满眼都是金黄的颜色和蟠龙的图案真是气宇非凡、神圣庄严。

若微立于殿中看的有些痴了,不知不觉所有的人都悄悄退下,一双有力的臂膀自身后将她紧紧抱住,下颌在她头上轻蹭着,他的声音低缓而充满磁性:“在看什么?”

她说:“看龙。这乾清宫里从宝座、龙案到屏风、护栏、地毯、窗棱,处处都是龙,万条蟠龙看得人有些眼花,数也数不清。”

“呵……”他笑了,一股温暖的气流从她的脖颈之处缓缓吹来,“其实这殿里四处皆空唯有一物是真。与其看这些,不如回过身来好好看看朕这条真龙。”

她也笑了,缓缓转过身仰起脸对上他的眸子,轻抚着他的脸:“皇上是越发清瘦了!”

“因为你不在朕的身边。”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所说的话也亦真亦幻,深邃的眼神儿中透着一种熟悉的情绪,等待和追逐。

温润如玉却又不失阳刚果敢的轩昂气宇,幽雅从容的气质中那种道不尽的旖旎温柔瞬间便将她在见到他之前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坚定与清冷驱散得无影无踪。

在正大光明金匾下面,在九龙盘旋的御案龙椅前,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的唇上缓缓地映上自己温润的唇。

午后的阳光照耀在乾清宫西暖阁楼上落地罩内楠木包镶的龙床上,低垂的明黄色帐子内,朱瞻基侧卧在旁,低头看着睡得正香的若微,雪白的烟云纹素纱胸衣包裹着玲珑曼妙的娇躯,一双如雪素臂与圆润香肩露在明黄色的薄被外面,粉面上是微微渗出的汗珠儿,一双弯眉微微拧起仿佛在梦中还有什么难解的烦心事。

朱瞻基伸手轻轻抚在她的眉间,自言自语道:“都过去了,微儿,以后朕绝不会让你这双秀眉再次皱起,绝不……”

“哼。”她像在梦语,只是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翻了个身依旧向里侧睡去。

他笑了,还是幼时的毛病,总也睡不安稳。

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她刚入宫时的样子,那时的她比现在的馨儿大不了几岁,小小年纪就离开家人只身进宫,那样的乖巧伶俐这六宫上下谁不夸她?

“哥,还不快去看看你的小妃子!”

记得当时总是二弟瞻墉拉着自己去静雅轩看她。每次独处时自己都有些发窘,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好像记忆中总是她主动来和自己找话题说。

朱瞻基摇了摇头,小时候的日子有多单纯、多快乐,为什么那时候自己总是那么害羞,想要见她又不敢去找她,总是要等瞻墉来拉他时才去呢?

“瞻哥哥!”

她总是在人前恭敬地称呼他“殿下”而在背后悄悄叫他“瞻哥哥。”

朱瞻基笑了,拿起若微的一只纤纤玉手轻放在自己的唇边,先是吻了一下,随即又放在口中轻轻咬了一口。

“讨厌!”她依旧没头没恼地喊了一句,随即下意识地挥手打了一下,正打在他的面额上。

朱瞻基又笑了,若微真的回来了,一切的感觉也都回来了,真好。

“功崇惟志,业广惟勤!”梦里她还在低声呢喃着,“知人则哲,安民则惠!”

“什么?”朱瞻基惊了,他瞪大眼睛仔细盯着她看了又看这才确信她还在梦中。

她喃喃重复的梦语正是在乾清宫龙案后面那五扇屏风正中雕刻着的治世格言。他伸手轻轻抚着她如瀑一般倾泻在枕上的秀发,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好微儿,在梦中还不忘体醒朕要做个明君。这样的心思,这样的气度,朕的皇后舍你取谁?”

仁寿宫花园里,张太后坐在池边看着隐约可见的红鲤,时不时地撒上一把鱼食,引来一片红鲤争相腾跃游来舞去,阳光与红鲤再加上波光一时之间耀人眼眸。

仁寿宫管事姑姑云汀侍立一旁远远地看到一个小太监朝这边走过来,则立即在太后身前躬身肃了肃:“太后,小德子回来了!”张太后微微点了点头,云汀便招手叫小太监近前回话。

小德子刚要下跪行礼,张太后便开口说道:“行了,起来回话吧!”

“谢太后!”小德子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张太后神色。

云汀立即训道:“不知眉眼高低的东西,瞎看什么,还不照实回话!”

小德子呵呵一笑道:“奴才想看看太后现在高兴不高兴!”

“什么话?”云汀斥道。

张太后倒觉得有趣:“小德子,传你来回个话,你怎么还要看哀家高兴不高兴?”

小德子满脸堆笑:“奴才要回的话儿恐怕会令太后不高兴,所以奴才想先看看太后现在的心情如何?如果心情好,那奴才一会儿能少挨几板子。如果太后现在心情不好,那完了,奴才怕是一会儿脑袋要搬家!”

张太后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她指着小德子对云汀说道:“看看,我就说不能让这些小太监们去听什么讲学吧,这学完了都变得油嘴滑舌的了。”

云汀听了也不知太后是褒是贬,只是打量着她的神色像是还好,于是轻轻踢了一脚小德子:“太后面前休要轻狂,赶紧照实回话!”

“是!”小德子收敛了笑容,将今日朱瞻基在午门外迎接若微入宫之事一五一十地学了来。

“哦?”张太后又往池子里丢下一把鱼食,眼睛紧盯着小德子:“你说的可是真的?皇上在午门外等了半个时辰,又打开中门亲自迎接微主子入宫?”

“是。只是微主子似乎并不想走中门还与万岁爷僵持了好一会儿,微主子说要走侧门,可咱们万岁爷不乐意了,亲自走到马车边上把微主子和常德郡主请下车,又亲自抱着郡主走中门入的宫。”

“什么?皇上一直抱着小郡主?”张太后似乎不信,在满朝文武面前,哪有穿着龙袍抱小孩儿的皇上?

“是,奴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小德子言之凿凿,“微主子跟在后面,可在门口稍加犹豫最后还是走的侧门。”

“好了,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张太后似乎是有些累了,她站起身扶着云汀的肩顺着园中小径缓缓而行。

只是走过没多久,她又回转过身问道:“皇上把微主子安置在哪个宫里了?”

“回皇太后,皇上把微主子接到乾清宫里去了。”小德子立即紧走几步回道。

张太后身子一僵,面上表情变了又变。

“太后,皇上定是带郡主去看看金銮殿吧。小孩子玩心重,想是吵着要看看,皇上爱女心切这才从了她。”云汀在旁劝道。

“不是。郡主被安置在乾清宫的西配殿里了。而微主子……看样子皇上像是想把微主子安排在乾清宫西暖阁里。”小德子唇角微微抽搐了下,低着头说道,“自打微主子进去到现在就没出来,皇上还命人添了很多新鲜摆设,说是微主子就住乾清宫……”

“胡闹!”张太后突然喝道,紧盯着小德子的目光中悄然闪过一道凌厉之色。

乾清宫是紫禁城里最尊贵的地方,那儿是皇上勤政和安寝的宫殿。乾清宫正间正中设御案、宝座、屏风,是皇上召见臣子商议朝政的大殿。而乾清宫东暖阁就是皇上的书房,是批阅奏折、传达政令与近支大臣议政之所。西暖阁有“温室”之称,是皇上的寝宫。乾清宫另有东西两座配殿,东为昭仁殿、西为弘德殿,是预备将来皇子们学习的“南书房”。与此二殿南墙相连的东、南、西三面庑房都是为皇帝服务的机构,庑房从北往南排列依次是为皇帝管理、晋献茗饮、果品以及节令宴席的御茶房,其次就是专门收贮皇帝冠袍履带衣物的端凝殿,再次则是鸣钟处、御药房、敬事房以及收藏御用图书、文房四宝的懋勤殿。

若说紫禁城是大明江山的穴位,是万众仰目的胜地,那乾清宫就是紫禁城的穴位,江山社稷核心之处,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够让一个庶妃和皇女住进去呢?

张太后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抽搐着嘴角痴痴地停了半晌之后才吐出一句话:“当真是疯了吗?”

小德子连连点头:“是,皇太后说的是,先皇还未下葬,皇上就把微主子召到乾清宫伴驾,这确实有累圣德。不仅如此而且居然还让微主子住乾清宫,这还了得?这乾清宫是皇上理政休息的寝宫,别说是宫妃了,就是皇后也不能住呀,咱们皇上也不知怎的就突然糊涂起来了!”

“好了!”张太后面色已然十分难看,“你先下去吧,哀家自会重重打赏。”

“谢太后!”小德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张太后转向云汀:“云丫头,此事你去查查,看看是不是正如小德子所说的?”

“是!”云汀低垂着头应着。

“还有,这个小德子,不必留了!”张太后面色阴沉。

云汀稍稍一愣,她不知道太后话里的意思,不必留是不必留在乾清宫里还是其它的意思。这可是太后前几天刚刚从仁寿宫派过去的亲信呀。

“皇上是真龙天子,就算行有差池,也轮不到奴才们来议论。此事交给马云,就说是哀家的意思——杖毙。皇上就是对他们太过宽待了。唉,云丫头,你说若是没了规矩,这么大的紫禁城会乱成什么样?罢了,如今宫里的整治就从他开始吧!”

“是”!虽然是盛夏的午后骄阳似火,但是云汀此时却是手脚冰凉,心里的感觉如同卧冰尝雪。都说天子无情说变脸就变脸,谁成想太后也是一样,曾经那样端庄贤淑的她在当了太后之后,怎么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的心思也越来越难以琢磨了,更加没有人能够预见她的打算。

第二十章 西风难解情

仁寿宫的庭院里宽敞幽静,两棵苍劲的古柏耸立其中,殿台基下东西两侧各安置一对铜凤和一对铜鹤,寓义为凤体安康延年增寿。

朱瞻基静静地站在殿外基台之上,他心中稍稍有些忐忑,不知这一次的见面会是怎样的情形。而大殿之内端坐在金花玲珑屏台床上的张太后此时内心也并不平静。

晌午儿她派去乾清宫传话的人回来后将皇上的话转述给她,那原话是怎么说来着?

“因为坤宁宫被人占着,微主子没地方住就得暂住乾清宫。若什么时候那边腾出了地方,自然也就各归各位了。”

“这是皇上说的?”张太后唇边是隐隐的略带苦涩的笑,她始终不敢相信一向对她十分恭敬的皇上这一次是如此的强硬,难道真的是翅膀硬了?如今登基做了皇上所有的人都臣服在他的脚下,就是亲生母亲的话竟也不听了。立谁为后先放在一边,如今刚做了皇上就如此不顾礼法任意而为,这倒让张太后担心不已。

“好好好,真是儿大不由娘了!”张太后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谁也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些什么。

“太后,皇上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云汀揣摩着太后的心思低声提醒。

张太后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是!”

朱瞻基缓缓步入室内,这仁寿宫已按他的吩咐装饰一新如今正是华丽无比。垂目看到的是方砖墁地光可鉴人;仰首则见彩绘金凤栩栩如生;门窗、隔断、桌椅均为朱红色,用的是上好的红木,窗楹上还镂刻着云龙图案,如今斜阳尽洒好似铺上了一层金子。这还是朱瞻基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仁寿宫里的陈设,脑子里闪现的是母后在成为太后之前住过的地方、用过的称号。

当祖父还是燕王时,他们一家人住在北平的燕王府内,那时母亲的名号是燕王世子妃。那个时候,他很小,以至于连曾经住过的居室和母妃年轻时的模样如今都已经全然记不得了。后来祖父“靖难起兵”夺下江山,他们举家南迁搬入奉天城内的皇宫大内。那时,母妃成了太子妃,住在东宫最宽敞的殿宇里,这一住就是二十年。直到皇祖父永乐皇帝驾崩,父皇即位,母妃则由太子妃成为了皇后从而住进了坤宁宫,短短九个月之后又因为父皇的龙驭宾天,母后从坤宁宫迁入仁寿宫成了太后。

母后的样子似乎没有变,依旧端庄美丽,只是神态和气质分明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以前的母妃是贤良温厚、内敛谦逊的,而现在的母后是凌厉睿智、果敢坚毅的,过去的母妃与现在的母后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正中的屏台床上张太后端然稳坐,而下首东西两侧则列有金红连椅,上面放着靠垫、引枕,铺着大红锦绣坐垫。

朱瞻基的目光与张太后对个正着,他立即下跪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恭祝母后吉祥安康、万事顺意!”

张太后淡然一笑:“今儿这吉祥话儿说的可真好,只是不年不节的皇上怎么突然行起大礼来了?快起来坐吧!”

朱瞻基悻悻地笑了笑,刚刚一时心烦对母后派来传话的小太监重责了几句,若微劝了又劝连连催促他赶紧过来给母后请罪,这才硬着头皮来到仁寿宫的,只是非心所愿所以落座之后朱瞻基与张太后竟是相对无语。

他佯装环顾室内:“母后宫里布置的实在舒适,看这屋角与门窗之间的圆桌、香几、案头上摆放的时令花卉和山石盆景真是雅致。”话音未落,又瞥见太后屏台床边上的花架子上摆着一个盆景,样子十分稀罕。好像是一段木头做成的盆景,看上去乏善可陈,只是一段久经曝晒的朽木。朱瞻基不禁暗暗称奇,这仁寿宫里雕龙画凤、彩绘描金,各种摆设更是精致绝伦,怎么却在最显眼的地方摆了这个一个既不好看又不贵重的枯木头呢。

张太后仿佛知他心中所想一般:“皇上,你一定奇怪母后为何要在寝宫里摆上这么一个劳什子?”

朱瞻基面上微红:“什么都瞒不过母后,儿臣瞧着确实觉得奇怪,莫不是这木头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张太后也不答话只是从发髻上面拔下一支碧玉簪在枯木上轻敲了两下,玉簪应声而断。

原来如此!朱瞻基心中立即明了只是面上却装着万分惊讶:“这样子看来无奇,可是敲之却铿然有声,木形石质,尤显珍贵。儿臣就说嘛,母后宫里必定不会有俗物的。”

“正是如此!”张太后点了点头,看着朱瞻基的眼光微微闪烁似有深意,而一语过后却不再开口。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流逝,对于太后的意思朱瞻基虽然十分清楚可他并不想就此作罢,于是他正色说道:“母后,儿臣今儿过来给母后请安是有一事相请。若微母女已经回宫,朕登基至今已近月余,儿臣想向母后请旨,册立若微为后!”

仿佛在意料之中,张太后并不惊讶也不震怒,她只是挥了挥手,让侍立在旁的宫女和太监悉数退下,端起案上的茶杯浅浅地抿上一口这才说道:“皇上所请,母后不敢也不能相从!”

“母后!”朱瞻基刚想开口,张太后目光一凛便制止了他:“皇上稍安,皇上一定在奇怪母后为何会力保那胡善祥?若论亲厚,若微八岁进宫就由母后代为抚育,可以说是母后看着长大的,就如同自家女儿一般。而胡善祥为何能后来居上令母后总是力保于她?”张太后反问道。

“母后?”朱瞻基俊眉微拧眸色暗沉。

张太后:“善祥就像这‘木石’一般,外表朴实无华实则纯善至真更有国母之范。皇上细想想,这么多年从皇太孙府到太子东宫,她为你主持内务一向是有法有度、沉静柔朴,虽然得不到你的宠爱与青睐,但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奉上驭下,母后找不到她一点儿错处。”

朱瞻基思而不语。

“若微虽好,可是为了她你屡屡逾礼,这就是她的不贤不孝不忠不义。”张太后目光之中闪过一阵忧虑,她微微叹息之后方说道,“皇上,你对若微就像是当初你父皇对郭妃一般。众人都说母后心狠,令她为你父皇随葬。可是你知道吗?这并不是母后的意思。”

“母后?”朱瞻基对上张太后的目光,“难道是?”

张太后点了点头:“你父皇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道‘生死契阔,与子执手’。”她笑了,无奈的笑容中满是挫败感,“你知道你父皇如何对母后说吗?”

朱瞻基摇了摇头。

“他对我说,让我莫要怪他狠心。他对郭妃是宠爱,而对我则是敬重。宠爱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情爱。而敬重则是皇上对皇后的恩义。作为男人他此生离不开郭妃,就是死了也希望她能够相随相伴。可是他又说作为帝王他很清楚社稷和子孙离不开我。所以他让我好好活着替他看着你们这些子孙,替他守着我大明千秋万代的基业。”张太后珠泪轻落面露悲凄之色。

“母后?”朱瞻基怔怔地不知该如何接语。

“如果你父皇也像你一般只为了个人的儿女私情,那他就会立郭妃为后,那么你就不再是嫡子也就不能继承皇位。那样一来乾坤与社稷就会混乱颠倒,你明白吗?”张太后脸上的悲凄之色转瞬即释,此时她脸上一派肃然没有任何情绪有的只是威仪。

“母后,若微不是郭贵妃,胡善祥更比不得母后。”朱瞻基面色微变,几乎就要将他对胡善祥的指责和盘托出。

“怎么比不得?”张太后瞥了他一眼,“别跟哀家说那些有影儿没影儿的事情,要说善祥为了夺宠暗害若微,除非有真凭实据否则哀家绝不相信,谁若再提,母后就要置她一个‘谤上之罪’。”

张太后看到朱瞻基面上似有不服之色,轻哼一声道:“母后绝不是事非不分之人,若是日后皇上有了实据,到那时就是要废了她,是杀是剐也全由皇上。只是现在,母后不得不劝皇上,如今刚刚登基根基不稳,还是一切遵从皇祖遗命为好,也省得别有用心之人以此事为由兴风作浪陷皇上于不义。”

“母后!”朱瞻基还要再争,“身为天子连立后的事情都不能自主,这君临天下还有什么意思?”

“糊涂!”张太后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她将案上的茶杯重重一摔,语气颇为严肃,“皇上以为寻常百姓家就可以想娶谁就娶谁吗?山野村夫都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皇上前日亲临午门迎接庶妃,已经引得朝野上下、百官黎民议论纷纷了,如果再背弃祖命与父命,废弃元妃改立她人,必将引起百姓与官员们的非议,这样有损圣德、动摇国本的事情,哀家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执意妄行!”

“母后!”朱瞻基站起身冲着张太后深深揖礼,“儿臣自然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儿臣更知道‘后宫不得干政’!”

此语一出,大殿里立即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张太后紧紧盯着朱瞻基,眼中没有伤心只有失望,是的,除了失望再无其它。

生命中有两个至关重要的男人,一个是先皇洪熙皇帝朱高炽,为了他,她大半生都处于惶恐之中,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熬了二十多年刚刚松了口气,他就撒手西归。

另一个就是站在她面前的年轻天子朱瞻基,在寂寞的朱门宫阙之内,他是她唯一的安慰。从降生之日起他就带着“怀抱玉奎乃真命天子”的祥瑞之兆。作为长孙他从小是由婆婆仁孝皇后亲自抚育,又因为聪慧机敏被公公永乐皇帝视为“好圣孙”宠爱备至。

在无数次的诸王夺嫡的明争与暗斗中,是他让自己和夫君转危为安,也是他让自己的夫君那个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最终得以被保全。

虽然自小没有长在她的身边所以跟自己不是很亲近,可是一直以来他都是她的骄傲与依靠。张太后实在没想到居然有朝一日,这个好圣孙,这个贤明的年轻天子居然会对自己说“后宫不能干政!”

张太后点了点头,她也站了起来,挺直身子昂首说道:“请皇上记住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

其实话一出口,朱瞻基就有些后悔,他原以为母后会严辞厉色地批驳他,没想到母后却如此平静。

“母后!”他自知不妥想要开口解释,而张太后则一抖凤袍转身走入内室。

大殿里空空如也,朱瞻基怔了怔,这才独自退下。

正值盛夏时节御花园内佳木葱茏,情趣盎然。临水的万春亭内两位佳人围桌而坐正在下棋。亭畔便是一片碧池,池中芙蓉出水,游鱼穿泳,给寂静的午后增添了许多生机。

“曹姐姐,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去乾清宫请个安,看看咱们这位微主子?”说话的女子穿了一身嫣红色的薄丝蚕锦细纹罗纱衣,腰间束着一根雪白的织锦攒珠缎带,鬓发如雾斜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她衣容俏丽人比花娇,正是朱瞻基的另外一位庶妃袁媚儿。

被她唤作曹姐姐的则是与她同时入宫的宫妃曹雪柔,曹雪柔手执白子轻扣落盘随后得意地笑了:“妹妹输了!”

袁媚儿唇角微动伸手在棋盘上胡乱抹了一把,于是黑白两子瞬间混成乱势,曹雪柔稍稍有些怔愣:“妹妹可是恼了?”

“我是恼了!”袁媚儿瞪着她道:“这里又没有旁人,咱们姐妹说几句体己话有什么要紧?姐姐为何要闪烁其辞故意岔开话题?咱们姐妹自永乐十五年入宫至今已近十年,十年的光阴,就是一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吧?殿下心硬如铁,十年里除了那屈指可数的几次宠幸以外数年不得亲近。从皇太孙府到东宫如今再到这里,看似繁华如锦实际如同冷宫,若不是咱们姐妹相伴常常走动,这日子又该如何挨下去?”

她说得动情眼中更有泪光闪过,惹得曹雪柔心里也很不好受,她一面从袖中掏出帕子伸手为袁媚儿轻轻擦拭脸上的泪水,一面低声劝道:“妹妹多心了。姐姐哪里是想岔开话题,只是刚刚全神聚精在棋盘上,连妹妹说些什么都未听清。妹妹知道姐姐素来是个没主意的,你说该如此行事姐姐跟着就是了。”

袁媚儿听了这才平复了情绪,她拉住曹雪柔的手说道:“姐姐,如今宫中形势倒让咱们左右为难。胡妃那里虽然说是奉太后之命住进了坤宁宫占了先机,可是孙若微则更胜一筹,居然搬入了乾清宫。太后与皇上两相僵持,倒把咱们给难住了。就说这日常请安吧,咱们若是去了坤宁宫,以后孙若微当了皇后自然是把咱们视为眼中钉;可若是咱们去乾清宫看她,那万一最后还是立了胡妃,咱们又得罪了她,真是为难。”

曹雪柔点了点头,她站起身走到亭子边上凭栏而望看着宁静的湖水若有所思:“水欲静,奈何总有微澜。”

“哦?”袁媚儿仔细思忖着她的话,突然从桌上拿起装着棋子的黑玉瓷罐狠狠掷入水中,扑通一声立即溅起水花阵阵。

“妹妹这是做什么?吓了我一跳!”曹雪柔手抚胸口芳颜微变。

袁媚儿笑了:“姐姐刚刚不是说‘水欲静奈何总有微澜’吗?这下好了,妹妹掷下重物激起波浪翻跃,如此一来把水搅浑,这么大的动静之中姐姐还看得到刚刚的微澜吗?”

曹雪柔盯着袁媚儿那双顾盼横波的美目只在转瞬之间便恍然明白了。

第三卷 凤凰浴火隐于朝

第二十一章 相争难相决

仁寿宫西厢吉云楼里的佛堂内,张太后跪在佛像之前手捻念珠默诵佛经,门口侍立的管事宫女云汀欲语还休几次想入内回禀又怕扰了太后诵经,正在踌躇犯难之际,张太后双手合十盈盈三拜口称“阿弥陀佛”。

云汀知道太后的早课已然礼毕,立即上前将她扶起。

“何事?”张太后面色淡漠出语问道。

“彭城侯夫人来过了,按太后的吩咐已经挡了驾。”云汀小心翼翼地扶着张太后出了佛堂向日常起居休息的慈荫楼走去。

张太后点了点头。

“太后,彭城侯夫人入宫来见您,为何要拦呢?其实夫人可以帮着太后去劝劝皇上,也许还能令皇上回心转意。”云汀打量着太后的神色,试探着她的口风。

张太后摇了摇头:“母亲最疼皇上了,想那若微当初也是母亲引荐入宫的,她不来烦我为他们请命也就是了,若是让她帮着劝皇上那才是行不通的。”

走到慈荫楼门口,张太后忽地停下步子:“还有谁来过?”

“什么都瞒不了太后,西苑的袁主子与曹主子来过。”云汀扶着张太后步入内室,坐在临窗的矮榻上,又吩咐人准备传膳。

“可有什么事?这阵子前边乱哄哄的也没顾得上她们姐儿俩。”张太后靠在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上,接过云汀呈上的茶水浅饮了一口。

“也没说什么,只说是给太后请安。”云汀看了看太后的神态又说道,“太后,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说吧!”太后一早就料定云汀心里藏着事,所以并不意外。

“听袁主子说她们那边前些天出了点儿事,袁主子与曹主子的金钗和例银无缘无故的不见了。”云汀稍稍一顿,见太后果然脸上有些不好看。

“往下说!”

“是。袁主子与曹主子起初也未在意,可是后来这样的事接着又有了几次,丢的东西也越来越贵重,这才慌了神儿,把屋里侍候的奴才叫来问,自然是没有人应的。袁主子气极了,对奴才们说了些重话,想不到有个气量狭窄的丫头竟然绝食以明心志,如今已是奄奄一息,袁主子又惊又怕又是内疚,想请太医来看看,于是便找到胡娘娘,可是胡娘娘如今身份未定也不敢自做主张,这才托奴婢来请皇太后的示下。”云汀说完便悄然立在下首,静候吩咐。

“竟会有这等事情?”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心中更是疑云满布,“一向都好好的,怎么突然闹起贼来了?”

“奴婢也是这么说,袁主子快人快语,说底下这些奴才最是会浑水摸鱼,如今后宫之主名份迟迟未定,胆子自然大起来了,不仅是她和曹主子遭了窃,就是坤宁宫里也时常是少个金碗短个银碟。”云汀细声细气地把袁媚儿的话转述过来。

张太后面上阴晴不定,心中暗暗恼恨,是啦,别说一个国,就是普通百姓之家若是没有主母这日子自然也是不得安宁。可是如今皇上那边的话已经说得死死的,两边如此僵持着总也不是个办法,总要想法子逼皇上尽早颁下立后诏书才是。

“云汀,那个丫头真的绝食了?这人现在如何?”张太后突然问道。

云汀点了点头:“袁主子为人直憨,曹主子性情如水,她们二人一向宽待下人,自然是不会严刑相逼的。只是袁主子的话说得重些,让她们互相指证,三日内交出真凶。那个丫头平日里少言寡语特立独行,所以跟大家的关系不甚融洽,于是大家都怀疑她,她自觉委屈,便以绝食明志。如今已是奄奄一息,就是强灌也不能进食了,所以袁主子才来请太后的恩旨派太医给瞧瞧。”

“好,既如此就叫太医院的御医去给看看吧!”张太后以手撑头冥思细想,渐渐有了主意。

乾清宫昭仁殿内朱瞻基与若微正在用晚膳,只听尚膳监太监回报,仁寿宫传旨说从即刻起太后的膳食不必准备了。闻讯之后朱瞻基与若微不由大惊。

“母后这是跟朕杠上了?”朱瞻基立即明白过来。

若微心中如同倒了五味瓶:“皇上,何苦为了此事跟太后起嫌隙呢?皇上就下旨立她为后吧。一来为了宽慰太后,二来也让若微免于在炙火上烧烤,也算各得其所。”

“若微!”朱瞻基拉过若微的手,“你别灰心,此事还有转机。”

“我不是灰心!”若微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也许这就是天命所归吧!”

“天命所归?”朱瞻基怔住了,“若微,你真的不想当这个皇后?”

“我为何不想?或许以前我从未想过要去争这个皇后,可是当我和馨儿在回京途中遇险,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馨儿即将葬身火海……那个时候我想明白了,我要当这个皇后。否则,除非我死,她是不会罢手的。与其这样提心吊胆、处处提防,倒不如拼命一搏,大家都得解脱!”若微站起身走到窗外,看着窗外的月夜,眼中尽是冷漠与空寂。

朱瞻基自身后将她紧紧环绕,吻着她白皙的玉颈,龙袍上特有的龙涎香徐徐传来,他的声音柔柔的:“朕知道,朕都知道,所以此次一定会为你而争,为馨儿而争!”

“不,皇上!”若微的声音冷冷的,她转过身对上天子深情的龙目,用手轻抚着他更显瘦峻的面庞,手指轻撩在他的唇边轻轻划过如同拨动着他的心弦,她的声音悠然而起,空灵而清丽还透着一丝无奈与失落,“争也争了,只是事到如今该弃了。如果为了这个皇后之位,害皇上与太后不睦,令天下人耻笑皇上不仁不孝,更伤及太后的玉体,那若微就算当上这个皇后又有何意?与其在坤宁宫里背负着千古骂名面对千夫所指,倒不如在这东西十二宫里找一个僻静的居所逍遥度日的好。”

是的,若微的心里平静极了。太后绝食。这才是滑天下之大稽,跟谁学的?一向以名门淑女自居,举手投足都是世家风范的她,竟会出此下策?自己半生积累下的贤名不要了,皇上的脸也不要了。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绝食,此举一出,便是将皇上陷入死局。

皇上能为了宠妃让母后绝食以伤凤体吗?

最后,只能是皇上妥协。

这样一来,对朱瞻基来说不仅失了面子违了心,才落下了不孝不贤的口实。

果然,成大事者须要“心狠”。她果然厉害。

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了皇上一军。

若微面上沉静如水,她的心思朱瞻基自然感同身受,他再一次将她搂在怀中,声音格外温柔,用下颌轻轻蹭着她的额头,温存中透着无限的溺爱与怜惜:“微儿,别灰心,还没到该放弃的时候。”

“哦?”若微柳眉微蹙,“皇上?”

一丝苦笑悄悄浮现在朱瞻基的唇边,于是几乎是与仁寿宫传出太后停膳消息的同时,乾清宫里也传出旨意,江浙一带从六月起大雨成害,皇上为了向上天祈福向先皇请罪,也停膳了。

京城东华门外的鸿宾楼雅间银杏轩内,四位身穿青衣头戴四方巾三旬左右的男子围桌饮酒。

居主位的正是朱瞻基身边最为得宠的太监小善子,坐在他左手边的王谨,右手边的范弘,下首的阮浪都是莫逆之交,此四人除了小善子是从小跟朱瞻基一起长大的,另外三人都是明军远征安南时俘虏的官家公子,皆是十余岁被阉入宫为监,同乡同族又兼同命相连,所以常常私下相聚。

如今四人中的三人都是心事忡忡感慨万千,阮浪手执酒壶起身走到小善子身边为他徐徐斟满一杯酒:“金兄,想我们几人当初一起从安南入京,一路上经历了多少次鬼门关?要说还是数你命最好,一入宫就分给了皇太孙。我与王谨、范弘在宫中几经沉浮,好不容熬出头伺候了先帝,刚有个盼头没想到先帝驾崩,听说等到大行皇帝梓宫下葬时,我们这些人都得随了去,不管是生殉还是赐死,都再没有出头之日。如今我们这些人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今儿请你出来,就是想请你在皇上面前吹吹风,能不能……”

小善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几位哥哥不说金英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原本想着找机会跟皇上说说,可是现在为了立后之事,皇上与太后失和,两边都停了膳罢了食,宫里的气氛阴森森的,现在这个当口我怎么敢去跟皇上提这个事?”

王谨接过话题说道:“英弟,立后的事情我们多少也听了些,只是不明白为何会闹得如此严重,这皇上若是真的仁孝就该依了太后的意思。而太后若能体恤皇上就随了皇上所愿,各退一步不是皆大欢喜吗?”

小善子还未答话,范弘则接语道:“你有所不知,这里面的渊源涉及三朝天子,立后一事虽是皇上的家事,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朝野都在观望呢。若是太后从了皇上,就是对祖宗和先帝的藐视,若是皇上从了太后,那又将影响皇上日后独掌朝纲、乾坤独断的威信。”

阮浪叹道:“身为皇上原来也有诸多无奈呀!”

小善子自斟自饮道:“想咱们兄弟几个原都是世家子弟,虽然如今成了不男不女的阉人,可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头,不为了光宗耀祖,只为了人活一世总要成就点什么事儿如此才不枉在这世上走上一遭。”

王谨在小善子肩上重重一拍:“英弟所言极是,我们虽为宦官确不能自轻自贱,当今皇上年轻有为、至仁至善,登基之初有多少大事等着他筹划,可是他还不忘给咱们这些人在宫里设立学堂,让咱们长见识学本事,就冲这一条,如果我王谨能够有幸跟在皇上身边,一定为皇上当牛做马,忠心不二。”

“说得好!”范弘连连点头,“我们虽然没有福分侍候在皇上身边,但也该为皇上分忧,英弟,你得皇上宠信也许可以向皇上进言,如今之势即使太后退步依了皇上勉强立微主子为后,怕是也于圣德有损,倒不如以退为进,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小善子听了立即来了精神,眼珠儿里精光闪烁:“好哥哥,你说的仔细点儿,什么叫‘以退为进’?”

范弘凑到小善子耳边低语片刻,小善子似信非信:“这成吗?”

“有何不成?”范弘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而眼中神色却是笃定异常。

第二十二章 尘埃初落定

仁寿宫慈荫楼内,张太后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云汀站在下首面色焦急:“太后,皇上在门外跪了一个时辰,您还是不见吗?”

张太后如同老僧入定,不发一语。

云汀急的一跺脚转身出去,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儿,又急匆匆跑了进来:“太后,太后,大事不好了。皇上从咱们这儿出去往乾清宫听政的路上晕过去了。”

云汀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太后,神色中尽是祈求。

“晕过去了?”张太后猛地坐起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闪过体力也有些不支,“哀家就不信,乾清宫里那么多人侍候着,就能让皇上真的绝食?定是跟我使‘苦肉计’,云汀,你差人去看看再来回我!”

“太后,不用去看了!”云汀眼中噙着泪水,压抑着悲色说道,“奴婢早就派人细细的查问过了,乾清宫里的锦汀也把消息递出来了,皇上的确是三天都没吃东西了。这几天皇上跪在外面请安的时候,奴婢偷偷看了,皇上的脸色大不如从前,灰白灰白的,龙目深陷,这身子也消瘦多了,奴婢怕这样下去,皇上……”

看到云汀一副无比伤心的样子,张太后才觉得事态越发严重起来,她重新靠在枕上细细思忖着,半晌之后她才颓然地叹了口气:“去吧,去御膳房传膳!”

云汀乍听了还没反应过来,她支吾着:“可是,奴婢就是传了膳送到乾清宫,皇上也不肯吃呀!”

“好个笨丫头!”张太后强撑着精神仔细凝视着云汀的神色,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真是关心则乱呀。原来的伶俐劲儿都跑到哪里去了?哀家的意思是咱们仁寿宫里传膳,消息自会不胫而走。若哀家进了食,皇上自然也会进食的。”

张太后此语一出,在云汀听来顿感这宫里连日压抑阴沉的气氛一扫而去,如同雪融冰释处处明媚起来,于是立即应声回道:“是,奴婢这就去传膳。”

事事与张太后所料无异,御膳房刚把午膳送到仁寿宫,乾清宫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皇上开始进食了。

张太后独自走进佛堂,许久没有出来。

手捻佛珠,心事无限。

原本从曹袁二人处理宫里偷窃之事中得到一丝灵感,虽然万分不愿意去学民女村妇那般的寻死觅活来要挟人。可是被皇上逼的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勉为其难地试上一试。说实话,她不相信瞻基当了皇上以后就会性情大变,真的不顾自己这个母后的死活,也不管天下人的非议,仍坚持己见。

所以,她在仁寿宫绝食了。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几乎与此同时,皇上也绝食了。

消息传来,虽然面上如如不动,但她内心犹如风暴来临,又惊又恨。

恨的是原本的死局,竟被皇上轻而易举的破了。陪母后一起绝食,他在坚持己见的同时,仍旧顾全了孝道。可是,若是自己这个母仪天下的太后,依旧如故,不仅在常人眼中成了不体谅儿孙的老糊涂,更伤了龙体,影响了朝局的稳定。

这样的绝招,是瞻基想出来的吗?

她摇了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她的瞻基,她心中完美的年青天子,不会有这样带着绝杀之气的狠招。

难道是她?

若真是她,自己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人伴在皇儿左右,并登上后位,成为大明朝的国母吗?

张太后摇了摇头,绝不。

第二日清早,一辆马车悄悄出宫,守门的太监只看到赶车人拿的是仁寿宫的腰牌。

就这样,大明立国以来的第一位皇太后张太后布衣荆钗悄悄出了皇宫,马车一路向北往天寿山长陵方向驶去。

是的,就这样卸下千钧重负,就此离开皇宫去天寿山陪伴长眠在此的先皇,这样,皇上还有退路吗?

难道这一次他还能丢弃皇位,陪母后一同去皇陵幽居吗?

张太后苦笑着,想不到自己终有一天,要对自己的儿子用谋略,何止是无奈。这一切都要怪那个女人,张太后恨恨地想着,敬之,你自己带给我一生艰涩的记忆还不够吗?还要让你的女儿这样折磨我吗?

无言的痛苦紧紧包裹着她,路上寂静极了,除了马蹄嘚嘚的声响,就是她自己的心跳。

坤宁宫后面朵殿的东次间是顺德郡主朱锦卿的卧室,胡善祥坐在那张小小的填漆床上,用手轻轻挽起床头悬着的大红销金撒花帐子,看到女儿熟睡的小脸,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这就是当今天子的皇长女,是她拼了性命为他诞育的。

可是从出生到现在,他抱过她吗?

没有。

胡善祥摇了摇头,别说抱了,就是拿正眼瞧都没瞧过。可怜的孩子。胡善祥伸手轻轻抚过女儿姣好的面容更是暗暗心寒,她孙若微所生的常德郡主朱锦馨是你的女儿,而我的顺德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如此厚此薄彼岂是仁君所为?

想着想着,眼泪就在不经意间淌了下来,听说皇上与太后的较量已经停止,太后开始进食,这就意味着太后放弃了,连她也放弃自己了吗?

胡善祥扭过脸去看着室内的陈设,这坤宁宫自己住了还不到一个月,是不是该搬出去了呢?正在伤心之际,一阵窸窸窣窣的步子从外面悄悄传来。

“娘娘!”来人正是慧珠。

胡善祥忙站起身一面拭去眼角边的泪水,一面低声说道:“到外面说,别吵着顺德。”

慧珠点了点头。

坐在坤宁宫西次间临窗炕上的胡善祥神情懒懒的,透着一股心灰意冷的落漠,慧珠站在炕边安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胡善祥冷冷地笑了:“我们输了,是吧?接下来该是迁宫了吧?”

“还没有到最后时刻,娘娘务必要打起精神来!”慧珠脸上蕴含着阴冷的笑容。

“此话怎讲?”胡善祥挺直身子,心中自是又惊又喜。

“娘娘,早上刚刚得到的消息,太后出宫了!”慧珠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出宫了?太后为何要出宫?出宫又是要去哪里?太后这是不管咱们了?”胡善祥眉头紧拧连连追问。

“娘娘怎么糊涂了!太后这是在帮衬着娘娘!太后出了宫门一直往北,听说是直奔长陵。定是到祖宗陵前请罪去了,这下可把皇上逼上绝境了!”慧珠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见胡善祥还是莫名奇妙,索性把话摊开来讲明,“娘娘莫急。我已将此事的消息给前边放了过去,依她的性子定是要去阻止,要贤名还是要后位,她自己斟酌着办,咱们只要静候佳音就是了!”

慧珠一面说一面指了指前边不远处那座高大的殿宇,她和胡善祥都很清楚,那儿是乾清宫。是让她们又爱又恨的地方。

“太后,后面好像有人在追咱们。”赶车的太监放慢速度冲着车里说道。

“不必理会,继续前行。”车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吩咐。

于是马蹄阵阵速度不减。

一匹马从后面飞驰而过拦在车驾之前,赶车的太监看来人服色像是乾清宫里的小太监,刚要开口问话,只见此人已然跳下马跪在车前。

“母后!”

“是她?”张太后莫名有些惊讶,而车外的轻唤又再次响起,只得让侍女打开车门,她探着身子向外一看,地上跪的果然是乔装成小太监的孙若微。

“是你,你怎么来了?”张太后脸色清冷不带半点儿温度,即使是盛夏时分让人望去也觉得莫名有些寒意。

“皇上还不知道太后离宫的消息,这个时候皇上还在早朝。若微也不敢贸然将此事告之皇上,所以得了消息就立即赶来。”若微坦白答道。

“你来做什么?”张太后紧盯着她,注视着她的目光如同两柄利剑,只想刺入她的内心深处。

是的,到此时张太后才真正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她,虽然她有太多的优点可以让自己喜欢,可是对于她,自己还是有着隐隐的恨意。恨什么呢?她的母亲还是她自己?张太后扭过脸去:“你回去吧!”

“若微是来劝母后回宫的!”若微依旧跪在地上。她的样子十分恭敬,虽然是在跪着回话,可是她并没有深深垂首,而是高昂着头直接对上张太后的目光,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太后看,仿佛是一种挑衅,然而目光中却是如山泉一般的清彻。

“回宫?回宫做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将皇上引入歧途?”张太后将压抑心中多时的不满宣泄出来。

若微不怒不惧反而扬着笑脸好似玩童一般笑嘻嘻地问道:“母后,你为何会认定若微做不了一个好皇后?”

她问得如此直白以至于张太后猝不及防,看着她真挚纯美的笑脸,张太后不由想起了十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儿时初入宫闱时的样子,那样伶俐娇俏的小丫头曾经在那段艰难的日子带给紫禁城多少欢笑和希望?自己也许真的不该这样苛责她。

张太后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山水,盯着天际边冉冉升起的朝阳缓缓说道:“恰恰相反,如果皇上能少爱你一点儿,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后。这世间有很多女子都有可能是一位好皇后,但是并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若微,母后想告诉你,当皇后是要舍弃很多东西的,比如你现在拥有的专宠与特权。皇后是天下女子的典范,不能行差半步,这滋味不好过。”

面对若微,自己原本该狠下心痛斥一番的,可是这话一出口,却又像是真心的告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张太后心中暗暗纳闷。

若微听来不禁有些感动,是的,她相信此时此刻张太后所言均是发自肺腑,于是她笑了:“母后的话,儿臣记下来。不管能不能做皇后,儿臣都是一样尊敬母后。”

“是吗?”张太后心头一震。

“母后,您这样一走会令皇上进入万难之境的。您有没有想过对于此事,天下人会怎么说?百官们又会如何议论?而您一向最为关注的皇上的圣德也将会因此大大受损。”若微言之切切,此时,就在得到太后离宫的消息,追出宫门的一瞬间,她真的放下了。是的,那个曾经在心中期冀过的皇后之位就在这一刻被她放下了,她突然觉得像是卸下了一块大石,觉得周身轻松、舒畅淋漓。

“这些我都管不了了,我现在只想到祖宗的陵寝前请罪,从此不入皇宫不问世事遁入空门!”张太后面上淡泊如水,仿佛真的心灰意冷了。

“空门不能避世更不能避心。若是心静无物,身处红尘闹市也如佛门境地。反之就是身入庙宇也似江湖,是不能得到真正解脱的。”若微始终跪在车前,态度不卑不亢,一番话娓娓道来倒让张太后无言相驳。

见张太后不再开口,若微又道:“太后心里一定在怪皇上。可是请太后想想,皇上不仅仅是天下万民之主高高在上的皇上。他还是您的儿子。如果只把他当成儿子,太后就会体谅他,也就不会生这么大的气了。”

张太后细品着若微话里的意思:“你是说我错了?”

若微笑了:“太后没有错!是皇上还有若微错了!”

“什么?”张太后越听越有些糊涂,“你说什么?”

“若微错了,是因为若微把皇上当成了青梅竹马、生死相许的相公,所以相公宠我、爱我、为我争名谋利,我便坦然受之。这是若微的错。皇上错在于他只把自己当成了男人,作为男人宠爱、保护自己的女人无可厚非。而太后没有错,在太后眼中皇上就是皇上。男人或者相公该做的事,也许并不适合皇上。而作为皇上的女人,我们只有体谅。”若微脸上忽然明媚起来,如同太液池里绽放的睡莲清澈美丽让人眩目,又像娇艳的红梅傲立雪中凝芳独幽。

被伤了无数次的她依旧保持着孩童般的纯真,心质冰清玉洁不染半分尘埃,在这一瞬间张太后仿佛才真正明白为何自己的儿子会对她如此痴迷。曾经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纯真如同稚子呢?在后宫之中纯真便是致命的软肋,当你一步一步走上权利的巅峰,纯真便会离你越来越远,最终当你独自立于不胜寒的高处时才发现什么是纯真,自己也许早已忘却了。

“若微!”张太后走下马车,她伸手将若微扶了起来,郑而重之地将若微拥在怀中,此时的她心情如潮激动不已,因为她好像找回了自己曾经失去的那个世界。

她好久都没有笑了,而现在她的唇边正悄悄浮起淡定坚毅的笑容,眼中是波澜不惊的淡漠与从容。

这样,最好,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朱瞻基得到消息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

朱瞻基站在乾清门前静静地观望,谁也不知道皇上此时在想些什么。只是当小善子告诉他若微同皇太后一道去了长陵又返回后宫之时,他才如梦初醒。

晚膳过后,乾清宫的东暖阁内朱瞻基对着龙案上一张空白的圣旨看了很久,他迟迟没有动笔。

仿如微风一般飘然而至。

她捧茶立于案前:“皇上今日为何不去追母后?”

“朕不知道追上以后要跟母后说些什么?”朱瞻基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倦怠。

“皇上不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是明明知道却不想说。”若微将茶杯递给他,动作温柔轻缓而话语却一针见血凌厉如锋。

“若微,别逼我!”他紧盯着她的眼眸,“我不想让自己后悔。而且我曾经对你许诺,我一定要将原本属于你的全都还给你!”

“皇上说过这样的话吗?臣妾怎么不记得了?”她弯下腰一双玉臂揽过朱瞻基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近天子的龙颜,“好了,臣妾没有逼皇上,也请皇上不要再逼自己了。太后是对的,胡善祥是两代先皇钦定的元妃,皇上废她就是失德失义。如今太后为此事负气离宫,不管怎么说皇上就是不孝。若是传了出去,定会损害皇上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皇上其实很清楚,只要一旨诏书,皇上与太后的嫌隙就会消失,宫内即会重现祥和。”

“若微,朕不想委屈你。”朱瞻基稍稍用力便把若微拉入怀中,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前,仿佛只有那片柔软才能安慰此时的他。

“我不觉得委屈!”若微笑了,“当皇后有什么好的,要母仪天下,诸言诸行都要有法有度守着各种规矩,烦都烦死了。我才不要当呢。我只要你心里有我,对我好就行了。”

“若微。”朱瞻基低喃着。

“你以后一个月至少要有十天陪我。我想见你的时候就能见到。答应我这两个条件,我心甘情愿把皇后之位让给她。”若微轻轻抚着朱瞻基的发际凑在他耳边低语着,“皇上忘了吗?当初成祖爷逐我出宫,如果那时皇上贸然抗旨,恐怕若微早已性命不保。只是两年的时间而矣,皇上的变通之策不是又让成祖爷改了主意最终成全了我们?”

“若微。”朱瞻基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惊喜连连:“你是说暂且退让再图来日?”

若微撅起小嘴扭过脸去:“那是皇上说的,臣妾可是什么都没说!”

“淘气!”朱瞻基凝眸远视,盯着不远处的自鸣钟喃喃自语:“容朕再想想。”

洪熙元年七月初八,宣德帝朱瞻基在登基即位一个月之后终于下旨,册封元妃胡善祥为皇后,一直悬而未决的皇后之位终于尘埃初定。

同期册封孙若微为贵妃,袁媚儿为丽妃,曹雪柔为敬妃,又奉太后懿旨慎选二名淑媛入宫,其中刘氏封为淑妃,何氏为惠妃。

册封诏书公告天下之后,皇上又颁旨说因在孝中,故册封之礼“一切从简”。

至此大明天子朱瞻基的后宫,诸妃位分初定。

第二十三章 风正一帆悬

已近子时,乾清宫东暖阁内依旧灯火通明,朱瞻基坐在龙案之后批阅奏折,案上的热茶换了两次他都浑然不觉,当最后一本奏折批完之后他才将身子靠在龙椅上闭起眼睛养了会儿神。

“万岁爷,该歇了吧。贵妃娘娘过来催了好几次了!”小善子又端来一碗银耳百合粥放在案上,“这是贵妃娘娘亲手做的,娘娘说天太热,万岁爷又连着熬了好几宿通宵,怕是肝火旺,喝这个最是消火去暑的。”

“哦?贵妃来过了?”朱瞻基拿眼朝楠木落地书隔屏风看了看。

“来过,不过又走了,说是不敢打扰万岁爷看奏折,只是叮嘱奴才把冰镇的酸梅汤换成了新沏的菊花饮。微主子说了越是天热劳碌就越不能喝那些冰冷的东西,喝些热茶热汤把汗出透了才是最好!”小善子一边说一边歪着脑袋想着新进封的贵妃娘娘孙若微好像还说了些什么。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朱瞻基端起那碗银耳百合粥用银勺舀着送入口中,不冷不热,温润适中,一时之间又感慨颇多,心细如发体贴入微,这就是若微。她总是惦记着自己是不是累了热了,可是她不也是跟着他熬到现在吗?

他很想立即起身回到内室就寝,可是目光落到龙案上面一本打开的奏折不由又眉头紧锁。父皇走的太过突然,以至于陵寝未定,如今仓促之际如何能在朝夕间修出一座帝陵来呢?

想到此自然就会想到长陵,对于皇爷爷永乐大帝也更加由衷地佩服。

长陵位于京城西北是永乐皇帝生前预建的,长陵始建于永乐七年几乎与紫禁城同时动工。当时永乐皇帝命礼部尚书赵羾与善视风水的江西术士寥圴卿等人察勘了北京四周的山山水水,最终才选定了这处有黄花岗、居庸关等军事要塞为屏障的黄土山为“吉壤”。随后永乐帝亲自驾临视察并改封黄土山为“天寿山”。营建过程中征用了山东、山西、南北直隶、河北、浙江等地的大批工匠与民夫,甚至动用了驻扎在北京附近的官军。

历经四年,直至永乐十一年,长陵的地下玄宫才正式建好,而地面建筑一直在修建过程中,直至现在这最大的建筑祾恩殿才初具规模。

现如今摆在朱瞻基面前的第一件要事就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为父皇兴建陵寝让父皇的梓宫早日得到安置,桌上的奏折就是关于此事。

正在费心思量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不远处的西暖阁内响起一阵悠扬的琵琶曲,朱瞻基不由笑了,他手拿奏折站起身向外走去。

“万岁爷,要安置了吗?”小善子跟在后面问着。

朱瞻基轻哼一声出了正殿步入西暖阁,西暖阁是皇帝的寝宫,九间居室、楼上楼下共设二十七张寝床,原是为了方便帝王随处居寝如今到成就了他与若微寻芳觅踪的趣事,寻着声音步入楼上内堂,只见若微怀抱琵琶手指轻撩正在弄曲,他笑着凑了过去:“都过了子时怎么还不安置,偏要弄出些声响来,反倒让人更精神了。”

若微眼眸微转也不答话,室内自有负责司寝的宫女负责铺床熏香垂帐,又把明烛换成了细长的暗烛扣上灯罩,室内顿时暗了下来,也更显迤逦。

又有小太监服侍着朱瞻基洁面更衣,一切收拾妥当这才纷纷退下。

朱瞻基躺在床上斜靠着引枕手里依旧拿着那本奏折,若微放下琵琶坐在他床边啧道:“都看了一晚上了,眼看着就要天亮了怎么还拿着奏折,难不成皇上梦里也要批阅吗?”

朱瞻基伸手揽住若微的柳腰叹了口气:“倒希望在梦里能得父皇明示给朕出个主意。”

若微猛地抬起头望着他眼中不由惊诧连连。

“没事没事!”朱瞻基轻抚着她随意而垂的如瀑青丝缓缓说道,“不关你的事,是父皇吉地选址的事情。”

“谁说不是我的事?”若微把头轻靠在朱瞻基胸前,“父皇的事情自然是天大的事,关乎着万民自然也关乎着若微。皇上是为了吉地选在哪里发愁吗?此事交由礼部和钦天监派懂风水之人去选就是了,皇上如此忧心难道是有什么隐情?”

朱瞻基点了点头:“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朕的微儿。如今朝中诸臣对于父皇吉地择选一事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可以在天寿山附近择选,而另外一方则认为父皇的吉地必在南京祖陵附近。两派相争各不相让,朕一时之间也难以抉择。”

若微抬起头看着朱瞻基:“怎么会想到将父皇的陵寝定在南京?这也太荒唐了!难道……”若微稍加思索便恍然大悟,“难不成他们又想提迁都的事情?”

朱瞻基点了点头。

大明开国之后,太祖朱元璋将都城定在奉天也就是南京。帝位传承至成祖永乐帝朱棣时,他坚持京师北迁,把都城改为北京。朱棣在世时,文武百官摄于他的文治武功、丰伟帝业不敢相驳。等到朱棣驾崩,永乐二十二年十月,洪熙帝即位仅两个月,礼部左侍郎胡濴就上疏启奏“南京龙蟠虎踞、气旺地灵乃是水陆交通辐辏之地……”并以此为由奏请迁都。

同年十二月,监察御史胡启先又上奏谈及迁都之说“南京借长江天堑之险,是全国供给之富庶之地,若迁都则可保祖宗帝业永全更令南北人心皆悦。”当时洪熙帝即大为赞同,传旨在北京诸司衙门称谓之前一律加‘行在’二字,也多次在金殿议政时表示要将京师重新迁回南京。同时还命时为太子的朱瞻基回南京留守祭祀祖陵。”

如果不是洪熙皇帝的突然驾崩,恐怕将都城重新迁回南京的事情就成了定局。

“众人迂腐,都以为当初皇爷爷把都城从南京迁来北京是怕建文帝的冤魂来扰,他们着实是太小看皇爷爷了。”朱瞻基轻揽着若微的柔肩缓缓说道,“都说帝王是孤独的,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的所想所为,如今看来果然不错。皇爷爷迁都之举何其圣明,一方面北京乃元时大都人杰地灵,另外此处更是扼住北方游牧部落南下入侵的咽喉要害,于军事和经济上都是首脑之境。他们这些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是想着迁都、迁都。朕若是表示不迁都,他们又指责朕违背父皇生前的意愿,说朕不孝,可是朕也不能为了一个虚名做下贻害社稷的糊涂事来。”

若微伸手轻轻撸着朱瞻基的胡须笑道:“皇上也不必想的太多。事繁则从简处入手,他们为了迁都所以才对父皇吉地择选之事多加相阻,皇上只须说现在国丧之中,一切以先帝建陵之事为重,就算要迁也要等孝期满了再说。当下最紧要的是选址建陵。”

“只是这陵寝吉地,他们执意要建在南京,又该如何应对?”朱瞻基又问。

“且不说年初南京的地震和疫病。皇上就顺着他们的话往下说。”若微笑了笑,“皇上要孝顺所以要听父皇的话,可父皇又要对谁尽孝呢?将都城迁回南京这原本就是违背了皇爷爷的意思,难道父皇对皇爷爷就不用孝顺了吗?皇上只须说不能为自己博一个孝顺的美名就陷父皇于不孝即可。”

“你是说拿皇爷爷的意思来压他们?”朱瞻基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只是这话皇上不能说,须得找一位侍奉过三朝又得皇爷爷信任的人在百官中吹吹风也就是了!”若微美目微闪面上似已露出倦意,她伸手将朱瞻基按在枕上,“皇上还是睡一会儿吧,只要派人去知会一下杨学士,隔日早朝再提此事,百官群议结果自然会让令皇上如愿的。”

朱瞻基拥着若微躺在床上,他龙目紧闭然而却并未睡着,细想着若微的话,心中渐渐明朗起来。

洪熙元年七月十一日,宣德皇帝朱瞻基派遣官员祭告天寿山及后土之神,遂即在长陵之右侧的黄山岭下开始破土兴工洪熙帝的陵寝——献陵。

坤宁宫内红毡铺地金碧辉煌,刚被册立为后的胡善祥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宴请诸妃与皇太后。

众人围坐在正厅的楠木大宴桌前,宫女们将一道又一道珍馐美味竟相端上。

众妃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自然不敢造次,她们只是低声地暗自称赞这坤宁宫中的摆设是何等的精致,而桌上的盛着美味的碗碟是一水的缠丝白玛瑙碟子,盛酒的则是金光闪闪镶珠嵌玉的夜光杯。

若微把目光投向新入宫的刘淑妃与何惠妃,只见她二人均是二八年华,一个是颜若朝华似瑶池仙姝,一个是如芙蓉临水笑靥生春,两个人都是绝色的美人,比起袁媚儿与曹雪柔,正是各领芳华不相上下,只是她二人都生得珠圆玉润、肤白胜雪。若微看得有些痴了,唇边的笑容也不觉间展开,惹得朱瞻基不由侧目。

“贵妃娘娘在看什么,笑得这样灿烂?”袁媚儿娇滴滴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若微。

若微只好说道:“是看淑妃和惠妃,如此绝色容颜叫人看了好不羡慕。”其实若微笑是因为太后曾意味深长地对皇上说过此二女最宜男相,选来是为了皇上早得皇儿开枝散叶的。她原本不明白这“最宜男相”指的是何意,如今看了才豁然明白,于是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了是了,新人美如玉!倒把我们给比下去了!”袁媚儿附和道。

而刘淑妃含羞带怯低头不语,何惠妃则举杯说道:“贫妾与淑妃入宫最晚,如今初入宫闱,礼数及诸多事仪都生疏得很,心中时时惶恐,日后还望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多加庇护,袁姐姐与曹姐姐也要从旁多多提点才是!贫妾先干了杯中酒,以此为敬!”

此番话说的有理有节十分得体,态度不温不火恰到好处,若微听来心中暗想又是一个有心之人。

果然她此语一出,朱瞻基的目光便投在了她的身上。

迎着天子的目光,她不躲不闪,只是淡淡一笑举杯而饮。

“好好好!”坐在上首的张太后连着说了好几个好字,目光掠过每一个人像是安抚又像是在警示,“望你们几人日后好好辅佐皇后,把这宫中事务整治得井井有条,也好让哀家放心。你们用心去做,皇上自然会恩泽分明多加眷顾的!”

“母后教训的是!”身着凤袍头戴凤冠的胡善祥频频点头,她也斟了一杯酒,出人意料的是这杯酒没有敬给皇上更没有敬给太后,而是站起身走过太后与皇上,径直走到若微的身旁。

“好妹妹,不管以前姐姐哪里做的不妥让妹妹受了委屈,昨日种种皆如过眼云烟。从今以后,你我同心同德共同执掌六宫辅佐皇上,好吗?”今日的胡善祥在若微眼中是如此的陌生,是的,当上皇后的她更显端庄幽雅,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母仪天下的大家风范,此时更是目光如炬,笑容如水,真挚的表情让人看了莫不动容。

只是稍稍一怔之间,若微也举杯相敬:“皇后好意若微惶恐,皇后是天下女子的楷模,若微只盼着能跟皇后多多亲近学些贤良淑惠的好德行。”

言罢,两只由纤纤素手相执的酒杯轻撞在一起,微微溅起酒波荡漾,随后各自皆是悉数饮尽。

朱瞻基面色沉静默默注视着她们不发一语。场面似乎略显尴尬,太后则把目光投在皇上的脸上:“皇上,你父皇的陵寝何时可以建成?”。

“快了!”朱瞻基答道。

“快了是什么时候?如今正值盛夏,你父皇的龙体不宜久放,皇上要多多催促才是。”太后语气中透着一种难掩的焦虑似乎还有隐隐的不满。

朱瞻基何其敏慧,立即就听明白了,只是他实在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下说这个话题。

“太后教训的极是,皇上已派成山候王通、工部尚书黄福为总督负责营建工程,又特命平江伯陈瑄从运粮军中抽出官军五万名,还抽调了一万名原本在南京修缮城池的工匠,诸省另有五万人助工,想来会很快峻工的。”若微替朱瞻基回话,不料反而让张太后有些不悦,“想不到贵妃身居后宫对于前朝之事知道的如此清楚?”

“这……是儿臣造次了,还请母后恕罪。”若微唯有一笑而过。

朱瞻基见状立即起身说道:“母后,儿臣前朝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说罢就向外走去,走至门口朱瞻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若微,“贵妃不是昨儿夜里受了风嚷着头晕吗?既然如此就早些回宫歇着,也省得把病气过给旁人。”

这话明里是责暗中却是助若微脱身,对此在座诸人谁不明白?于是一时之间心思各异表情也各有不同。

若微只好起身向太后与皇后告退与朱瞻基一前一后走出坤宁宫向前面的乾清宫走去,若微心事忡忡,朱瞻基则停下脚步与她并行,拉起她的手他怅然说道:“在这后宫之中,所有的人都很陌生,都让朕望而生厌,只有你能给朕稍许的温暖。”

“皇上。你的性子好像变了。”若微仰着头看着他。

“是。以前当皇太孙和皇太子时,虽然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也是那样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但在心中总还是存有一丝期盼。总想着以后执掌江山当了皇帝自然就能随心所愿了,然而现在登在山顶,才知道山顶之上除了美景还有悬崖与深涧。稍有不慎即会万劫不复。”朱瞻基握着若微的手稍稍有些用力,他顺势将她拉入怀中,“若微,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朕常在想,若是当初你没有入宫,朕没有遇见你,现在的日子该是多么难熬?”

“皇上今天是怎么了?”若微把头轻倚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只觉得一阵心惊。

“看到胡善祥端坐在坤宁宫的凤座之上,看到你向她请安行礼,就觉得自己这个皇帝着实无用。”朱瞻基笑了眼中却满是苦涩,“当了皇帝之后,才发现制肘更多。就说眼下修建陵寝之事吧,刚刚派了十万工匠,工部尚书吴中又上奏疏说是人手不够,朕到哪里再去给他调来那么多人?况且朕实在不愿意向民间征夫。从永乐初年到二十二年,为了修建紫禁城和天寿山有多少民夫客死异乡?湖南、山东多处民变,如今‘与民休息之策’刚刚颁布再大量征调民夫,朕这个天子在百姓心中何信之有?”

“皇上原来是为了此事烦心,若微有法子帮皇上解忧!”若微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脸上笑容满溢,“不用征调民夫,我们还有助工!”

“还有助工?”朱瞻基不信,在她额上轻敲了一下,“朕知道你是为了让朕宽心。”

“去年父皇下旨停了宝船出航。这南京海舡厂和江北府卫应该还可再征调旗军十一二万,如此加上先前的助工总计二十二万,若是再不够,我看这工部尚书换人算了!”若微言之切切很是笃定。

“南京海舡厂?”一语点醒梦中人,朱瞻基大喜过望。

她和他并肩立于太液池畔的千秋亭上,对着无限辉煌的落日携手而傍,那情景美的如同一幅写意山水画儿,往来经过的宫女太监看了都不免惊讶,眼中满是艳羡与倾慕只是又不得不低下自己的头装着没看见。

“若微,有你相伴,真好!”他说。

“真的吗?”她笑了。

“真的!”他言之切切,“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那就请咱们这位一言九鼎的天子赏臣妾一处容身之所吧!”若微笑意吟吟,仿佛她跟朱瞻基索要的不过是一件在手上把玩的小玩意儿。

“西暖阁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想起要别的住处?”朱瞻基低头看着她的眼眸,而她则透过他看着不远处的风景,神情专注而向往。

“可是又有谁说你了?”朱瞻基目中透着探究之色,“朕跟她说过,坤宁宫由她住着,皇后之宝由她执掌。只是你的事,不用她来过问。”

“皇上口中的她可是指的皇后?”若微轻倚在他的怀里,用手在他胸口处轻轻叩了两下,“皇上的心思臣妾心里明白,可是乾清宫必竟是皇上的寝宫,别说若微只是贵妃,就是皇后也不能留宿在乾清宫里的,如今已经住了月余,再不搬出不仅是后宫之中颇有怨言,怕是前朝的阁老们也要谏言。再说了,远香近臭,若是日日和皇上这样相守在一起总有一天皇上会厌倦臣妾的。”

“朕不会!”朱瞻基像个赌气的孩子,眼中神色郑重而深沉,他手臂微微用力搂着若微有些憋气,于是她一阵轻咳,朱瞻基立即为她抚背,神情关切焦急,“这是怎么了?”

“皇上抱得太紧了,臣妾会觉得喘不过气来!”她笑着撒娇又依偎在他的怀里。

“那朕就轻一点儿!”朱瞻基轻抚着她的身子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其实他怎会没有听出来若微的一语双关。

“皇上说是长乐宫好,还是长安宫好?”若微指着不远处的两座宫殿喃喃自语,“长宁宫和长阳宫好像也不错!”

朱瞻基沉默片刻道:“其实你若真的不愿住在西暖阁,乾清宫东侧稍后还有几间朵殿,虽是附属于正宫,却也一样的坐北朝南,是小正房又自成一个小院儿,虽然狭小但也精致舒适十分清静,不如……”

“就长乐宫吧,那儿离仁寿宫最近,一来便于给皇太后请安,二来靠着仁寿宫花园风景独好,馨儿也一定喜欢。”若微脸上尽是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笑容灿烂如天边的晚霞,朱瞻基凝视着她久久没有开口。

贵妃终于迁至长乐宫,在紫禁城东西十二宫内长乐宫是西宫中的第一座殿宇。这样的安置,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后,即使是在其她嫔妃、宫人看来,都是最恰当不过的。

然而在朱瞻基心中,还是觉得委屈了若微。于是,他暗暗筹谋,终在次年即宣德元年五月,在为贵妃孙若微大张旗鼓的举办的生辰宴会之上,多情天子特意送给她一份意味深长的贺礼——贵妃金宝。

明朝自开国以来只有皇后既有册又有宝,寓示其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地位和不可侵犯的尊贵与隆宠。后宫中自贵妃以下及其她嫔妃都是只有册封诏书并无金宝玉佩等信物。朱瞻基不仅首开先河破了祖宗的规矩,更是亲自描绘图样选用内库中上好的三等赤金交由司礼监派巧匠制成了大明朝第一例贵妃金宝,从此若微的称号之前也多了一个“皇”字,六宫之中“皇贵妃”与“皇后”似乎已经并肩而立了。

第二十四章 沙场秋点兵

宣德元年八月初三申时,乾清宫四下里静静的,太监与随侍的宫女都远远地退在殿外,整座宫殿一片沉寂,只有设在各处的炉鼎、仙鹤、铜龟悄悄吐着袅袅轻烟缭绕在宫殿内外,更显气象森严肃穆庄宁。

院子里搭着芦席凉棚既遮阳又通风,站在棚子下面等候召见的大学士杨荣,吏部尚书骞义,户部尚书夏原吉,殿阁大学士杨士奇、杨傅,英国公张辅,武阳侯薛禄等人面面相视之间在心中都不免默默感叹天子的体恤。官员们于盛夏时节官服纱帽正装候立在殿外等待召见,原本不多时便会大汗淋漓,然而在这乾清宫正殿外特意为他们而搭建的凉棚却让他们心中感慨,天子虽然年轻却十分懂得恤下之道。

东暖阁内沿西墙而设是皇上的宝座床,床上铺着锦缎制成的坐褥、迎手和靠背垫。上面端然稳坐的正是大明天子宣德皇帝朱瞻基。

龙案上摊开的是两份奏折和一封书信。书信是汉王朱高煦写给皇上的亲笔信,他在信中指责洪熙帝不该违反洪武和永乐时期的旧制,颁给文臣诰敕和封赠,此罪为背祖;又指责朱瞻基不该修缮南巡帝殿,不该为洪熙帝修建献陵动用二十万民夫,劳民伤财,致百姓役苦不堪,此罪为无道。朱高煦信中言辞激烈历数了朱瞻基及其父皇仁宗朱高炽的数大罪状,并指出当今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须有道之人才能担当,矛头直逼皇权。同时还痛斥朝中几位大臣为奸臣,为首人物便是户部尚书夏原吉并要求朝廷将这些人诛杀抄家。同时又将内容相同的信件分发朝中公侯大臣,痛诋时政,并扬言已分兵把守交通要道,意图防止奸臣逃跑。

汉王谋反之心已昭然天下。

另外两份奏折一份是英国公张辅所奏,一份是乐安御使李浚所呈。

张辅不仅是明成祖朱棣“靖难”起兵的旧人,更是多次远征交趾的功臣,现又执掌北京中军都督府手握重兵。这员猛将自然令汉王朱高煦十分忌惮,于是他派亲信枚青潜至张辅家中,企图说服张辅帮他夺位,不料张辅根本不听枚青的行劝,当场将他拿下,并立即将此事上奏。

乐安御使李浚得知汉王谋反之后立即弃家乔装溜出乐安直奔京师为朝廷示警。

朱瞻基手抚着宝座上那雕龙绣凤的迎手,唇边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叔王,你真的反了吗?”

去年“劫杀”失败之后,汉王着实小心了一阵子,现在终于是熬不住要冒头了。朱瞻基即位之初对于汉王与郑王这两位皇祖的嫡子自己的亲叔叔是尽释前嫌,多次颁下恩典,赏赐与优待已令天下侧目,就是为了让他们找不到半点儿起兵作乱的借口。

不是朱瞻基怕打仗,此举只是为了安民,他不想因为皇族之中的争权而让百姓再尝战乱之苦。

只是如今却不能再忍了。

“是你自己跳出来的,就怪不得侄儿心狠了。”正在暗自筹谋之时,只听近侍太监金英上前奏道:“万岁爷,杨学士、英国公和其他几位大人都已经到了,正在外面候着。”

“宣!”朱瞻基脸上无喜无悲,仿佛今日的内阁议事是再寻常不过了,只是眉宇间隐着一股说不清的毅然让人有些难以琢磨。

杨荣等人进入内堂先行了君臣之礼便各自归位,坐在下首两面相对的十二张雕漆木椅上。

朱瞻基手执两本奏折道:“英国公张辅与乐安御史李浚的折子,诸位爱卿都看过了,朕召诸位前来就是要议一议如今之计,该当如何应对?”

他此语一出,为人恭谨的户部尚书夏原吉首先起身脱帽跪在当场:“皇上,下臣不才,激变宗藩亲王,实属有罪确是该死。请皇上赐臣一死,如此一来可令汉王罢兵!”

“夏大人哪里话?”朱瞻基立即起身将他扶起,“朕幼时跟在皇祖身边,皇祖常说原吉乃‘古时遗爱’,大人主理户部尽职尽责,为熟悉财政业务,将户口、府库、田赋等数字都写成小条,带在怀中,随时检阅。记得有一次皇祖向您问起天下钱谷数字,您的回答既迅速又准确具体,当时皇祖就指着您大笑道‘有卿为朕管家,朕何虑之有?’”

夏原吉面露愧色,连声称道:“成祖错爱,下臣愧不敢当!”

朱瞻基将他按在椅上,目光扫视着群臣又缓缓说道:“皇祖晚年受病痛和旧疾折磨易急怒,随侍在侧的亲眷及诸臣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有夏大人敢于直言劝谏,以致于触怒龙威被捕下狱。刑部在查抄夏大人家产时发现夏大人家中除了皇祖早年封赏的赐钞之外就只有几件布衣瓦器,夏大人执掌天子府库手握朝中财政大权却廉洁奉公、清贫如水,这样的官哪里是什么奸臣?夏大人早年治理河道、赈灾疏浚、根治了太湖附近的水患,更是造福社稷与万千百姓……朕永远记得,皇祖第五次北征时徒劳往返,劳瘁愤恼,病体日益不支,皇祖懊悔昔日没听夏大人的忠言,对左右感叹道‘夏原吉爱我。’若有人说夏大人是奸臣,那朕则希望这样的奸臣越多越好!”

夏原吉面上早已热泪纵横,他身形微颤,再次伏在地上叩首道:“能得皇上如此厚赞,臣就是即时死去也绝无半点儿遗憾!汉王以臣为由、以清君侧为名与朝廷兵伐相向,若能以臣一人的性命令他罢兵,臣……”

朱瞻基摇了摇头,他再次将夏原吉扶起,双手紧攥着夏原吉的手郑重说道:“朕离不开夏大人,百姓也离不开夏大人,朕也绝不是那等危难之际就让臣下揽错的庸君,夏大人且放怀就是了,是福是祸,朕与你一起分担!”

“皇上!”不仅是夏原吉,室内的诸臣皆唏嘘感慨齐声唱奏:“皇上圣明,臣等万死不足以报!愿以绵绵薄力为皇上分忧与社稷共存!”

“好了好了,今儿召你们过来就是议一议接下来的对策,是抚是剿,众卿尽可直言!”朱瞻基与众臣各自归座。

尚书吴中起身回奏:“皇上,汉王此举不过是对成祖爷‘靖难’起兵的拙劣模仿,理由牵强,令人发笑。只是汉王错了,汉王不是盖世神武的成祖,而汉王所要对付的当今皇上更不是只知尊文尚儒、懦弱无为的建文帝,当今皇上文治武功、仁德孝义,贤名早已天下远播,如今只要朝廷派干将讨伐,汉王之乱即日可平。”

“吴大人的意思是要派兵去剿吗?”朱瞻基的目光投向杨傅,他为人一向谨慎,每每进宫上朝都是低头循墙而行,此时见他面露忧色,朱瞻基不由开口相问:“傅卿可是有异?”

杨傅见皇上亲点他则立即起身拱手回道:“回皇上,汉王虽然已举兵谋反,但目前只是在乐安原地踏步,并未进攻周边城池,也未发表反叛朝廷的公开宣言。如果此时朝廷贸然派兵,怕是不知真相的百姓会有所误会,从而有累皇上的圣德。”

杨傅所言正是朱瞻基的痛处,一年前在回京奔丧途中遭遇朱高煦的劫杀,原本可以在即位之初彻查此事从而法办,就是因为怕天下百姓不明真相反误以为朱瞻基是效仿建文帝罗列罪名欲行撤藩之策借此铲除异己,所以朱瞻基才将此事忍下。即位之后给了他诸多安抚之策,就是不想给他半点儿起兵作乱的借口,如今他是激情澎湃剑指江山,而朱瞻基则冷静得多,也从容得多。

“杨傅大人的意思是目前还没到出兵平叛的最佳时机,朝廷应该静观其变待汉王有了进一步明显的谋反举动之后再出兵平叛也不为迟。”武阳候薛禄深感赞同立即表态相和。

“臣不敢苟同!”此语正是英国公张辅:“皇上,虽然臣将汉王派来策反的奸人拿下,但是不敢保证其他大臣那里是不是也收到了汉王的联络书信。朝中许多旧臣在靖难中与汉王并肩作战结下了深厚情义,若是朝廷政策不明,怕是他们人心浮动,两头观望,贻误大局。”

英国公张辅此语一出殿内立即鸦雀无声。

大家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当年的靖难之乱,居北平的燕王朱棣打着清君侧之名与侄儿建文帝争夺江山,这仗打了四年,可以说是此消彼长各有胜负,最后燕王朱棣饮马长江直逼奉天城的时候,就是因为派出的亲信策反了城中诸多要员,奉天城才会不堪一击。

虽然说汉王的谋略远远比不上朱棣,但是战场上瞬息即变胜负皆有可能,谁能打包票情势不会发生逆转?

见众人不语,朱瞻基又把目光投向了大学士杨荣,他是皇祖朱棣最为倚重的贤臣,遇事筹谋也最是明达果敢的,果然朱瞻基还未开口相询,杨荣已然会意:“是否召乐安御使李浚前来问话,看看如今这乐安城中的部署再作定夺?”

朱瞻基点了点头:“宣!”

“是!”太监金英立即下去传话。

在等着李浚上殿的间隙,刚被提升为御用监太监的王谨入内回奏:“皇上,皇贵妃派人送来亲手做的冰镇雪梨绿豆银耳羹,说是给皇上和诸位大臣们去去暑!”

“哦?皇贵妃有心了。”朱瞻基淡然一笑,点了点头,“既如此就端上来吧!”

“是!”王谨立即走到殿外,很快就有小太监们端着精致的青花瓷碗入内,并依位次顺序放在诸位大臣座椅旁的茶几上,唯独王谨端着一杯造型精巧的黄底彩绘描金的高脚瓷盅呈到御前,他轻轻地将瓷盅放在龙案上,又悄悄看了一眼朱瞻基。

朱瞻基见他神色间似乎有些古怪,于是掀开盖碗原本刚要拿汤匙搅动饮品,无意间地一瞥竟发现在盖碗内侧写着两行小字:“后发置人不如速战速决!”

如此漂亮的瘦金体在这六宫之中自然不作第二人想,自然是她,朱瞻基唇边的笑容渐渐散了开来,心情也轻松起来。

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后发置人”?是的,朱瞻基一直就是想后发置人,汉王也好,朝堂上暗存的异己也罢,他都是从容面对极尽恩宠,一味的宽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放纵,就是为了让他们自己按捺不住跳出来,这样再一举歼之,名正言顺。

只是,如今汉王的谋反只是来自于臣子的密报,他毕竟没有大张旗鼓的举兵压境,这倒让朱瞻基有些犹豫不决了。

而此时此刻,若微的提醒来的实在是太及时了。正该如此,年轻天子初登大宝,朝堂之上虽有一干老臣忠心拥护,却也有不少静观其势并在暗中异动的骑墙之辈。如今正可借此事立威,令朝堂上下一心。

朱瞻基心思初定,面上越发和悦起来,众臣不知天子的情绪为何突然转变,虽然心中犯疑却又都不明究竟。

“乐安御使李浚殿外候见!”殿外响起金英清亮的唱奏之声。

“宣!”朱瞻基正色说道。

李浚步入殿内,所有人一望之后全都讶然了。

是的,李浚没有穿朝服也没有戴官帽,只穿了一袭白色的长袍,头发略微有些零乱竟然只以木簪相绾,这样的他在乾清宫东暖阁满室的红与黄两种浓重而华丽的色彩衬托下是那样的突兀。

李浚年过三旬,容貌说不上有多出色,只能用清秀二字概之。如今面色发白眼窝深陷,两目如千年寒冰冷得瘮人。

他进入殿内跪在当场:“下臣乐安御使李浚叩见皇上!”

朱瞻基微微有些愣住了,他从来不曾真正在意过臣子们对他的叩拜与赞颂,然而当李浚第一次面见天子时竟然没有按照礼仪三呼万岁这倒是奇了,他刚想叫李浚平身,殿内侍立的太监王谨立即走到李浚身边提醒:“李大人,这礼似乎行的不规矩!”

李浚未作答复,只是未等天子开口就抬起头对上朱瞻基的目光。

“大胆李浚!”吏部尚书骞义立即出言相斥,“虽然是地方小吏少有机会仰见天颜,但这礼仪却不能荒疏,若是忘了,老臣愿亲自示范!”

说着骞义便起身跪在殿中:“臣骞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瞻基不动声色倒要看看李浚如何应对。

只见李浚面不改色冷静异常:“吾皇若是圣明,自然知道这‘万岁’不是喊来的。”

“你说什么?”

“也太狂妄了!”

“怎的如此猖狂?难不成是汉王派来羞辱皇上的吗?”

李浚的言语激起众臣纷纷强烈反弹,朱瞻基淡淡一笑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稍安,又命王谨将骞义扶起重新让到座上。

“赐坐!”朱瞻基命人抬了一把楠木圈椅放在殿中,李浚竟然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李卿话中意思像是认为朕有不明之举?”朱瞻基面上不怒不嗔,众臣看了更是暗暗纳闷。

“小臣在奏折中已然把乐安城中的局势向圣上讲明,汉王在乐安城中不仅是私制兵器,还强拉辖郡内的民夫壮丁入伍,又砸开州县监狱放出里面关押的死囚犯和附近州县的无赖地痞集结在一处日夜习武练兵;不仅如此,他又下令将乐安周围诸县的官民畜马全部抢来,并把百姓们刚刚收成的夏粮全部抢劫一空,谋反之心已大白于天下。乐安百姓生不如死,小臣弃家人于不顾乔装出逃,日夜奔袭入京就是为了请皇上早下决断出兵平乱。可皇上为何还要犹豫,为何还要召臣来当面询问,如此贻误战机,又会连累多少无辜百姓?”李浚看似沉木纳寡言然而此番话却是滔滔不绝气势如虹。

“李御使稍安,皇上仁德,出兵乃国之大事,皇上自然要权衡利弊全盘考量之后才能定夺。”内阁大学士杨士奇出言安抚。

李浚苦笑道:“皇上仁德,是对汉王之仁德还是对乐安百姓之仁德?”

此语暗含大不敬之意,众臣皆面上变色,朱瞻基倒不以为然:“朕虽然相信卿所言不虚,然而借你刚刚所言,朕也必先扪心自问,战,是对乐安百姓之仁德还是对天下百姓之仁德?”

“皇上!”李浚面色大变,再次跪在正中,他双手于胸前用力一掀衣襟立即露出里面裸露的胸膛,这样的举动在皇上面前是大不敬之罪,应该推出午门当场斩首。可是此时众人看了却只能缄口。

李浚身上自脖颈以下、胸口、腰腹、臂膀之处全都是伤口,伤口狰狞丑陋,虽然由白布包裹,但还是能看到里面渗出的血色。

“皇上没有问小臣进宫面圣为何不着官服而穿白衣?”李浚眼中布满血丝,言语悲泣清冷:“小臣的一家,上至七十岁的祖母,下至尚在妻子腹中不足五个月的孩儿全都因为小臣的出逃而被汉王磔杀了……汉王谋反,绝无转寰。在乐安,其暴行简直令人发指……”

“呯”的一声,朱瞻基的拳头重重砸在龙案之上,那精美至极的彩绘描金御用高脚瓷盅被震得在桌上滚了两滚,虽然万般不情愿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掉到了地上,价值不菲的贡品就这样被摔得粉碎。

朱瞻基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清冷,是的,若微说的没错,后发置人的代价有的时候便是不能承受之痛。

“李浚,朕知你忠心为国,一片丹心只为了护佑一方百姓。忠君忠君,必得先忠于民而后才是忠君。你的父母家人为国而亡,朕一定会隆重追封,待平乱之后为他们建祠立庙永受香火。”朱瞻基亲自将李浚扶了起来,“你且将乐安城内的部署细细讲来,让朕和诸位大臣听了也好心中有底。”

李浚这才将汉王在乐安城中部署详尽讲来,朱高煦将部队分为五队,立五军都督府,命王府护卫指挥使王斌领前军,知州朱恒领后军,亲信韦达领左军,千户盛坚领右军,朱高煦自领中军,同时让他的五个儿子各监一军,其中世子朱瞻垣居守乐安。

李浚的一番讲述,让在场的大臣立即众志成城不再摇摆,他们明白,汉王是已经铁了心要与朝廷相抗,如今只有出兵相剿,抚是抚不了的。

“好,那众位爱卿就议一议,这平乱的统帅,朕该派谁人为好?”朱瞻基心中似乎早有定夺,然而他还是刻意地要让大臣们广开言路,献计献策,因为这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桩军国大事。

“皇上,老臣愿领兵平乱!”开口的正是英国公张辅。

朱瞻基点了点头:“英国公忠勇可嘉,只是常年驻守在外,如今刚刚回朝,朕怎么能忍心让英国公白发出征,再次披挂上阵?”

朱瞻基言辞肯切令张辅感动不已。他仍想请旨,朱瞻基却把目光投向了武阳侯薛禄。

武阳侯薛禄竟神色大变,他没有起身请旨,却把目光投向了别处不敢与朱瞻基相对。

薛禄也算得一员干将,此时居然会临阵退缩。朱瞻基心中暗暗发寒,他立即想到的是,持此态度的在朝中怕是并非只有薛禄一人如此。跟能征善战又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汉王相战,怕是不少人都会有所畏惧。也好,正中下怀。

朱瞻基腾地一下站起身,环顾群臣之后缓缓开口:“朕欲亲征。”

“皇上,皇上,万万不可!”

殿内立即响起一片劝谏之声。

年轻天子英气勃发,坚定如铁,挥剑直指乐安。虽然豪迈冲天,于国于民却未必是件幸运之事。

这并不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次御驾亲征,但却是最让朝臣震惊的。虽然不是在金殿之上大朝时颁发的圣旨,只是在近臣中的小议,却足以让这些三朝元老们忧心忡忡,寝食难安了。

他毕竟不是开国之主朱元璋,更不是于金歌铁马、血肉横飞的征战中夺得皇权的成祖朱棣,在太多人的眼中,他只是一个养于深宫自幼倍受呵护的骄子。

他行吗?他可以吗?

所有人都在怀疑。

而他却像是很高兴等到这个机会。

第二十五章 征曲秋风飒

壮丽华美的长乐宫经过若微独具匠心的一番调整如今已然模样大变。

殿内没有金碧辉煌的屏风更没有雕龙画凤的宝座,正殿被精巧地隔出五间居室,正中是待客的厅堂,东侧两间为书房和琴室,用黄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相隔;西侧两间是卧房,以透雕缠枝葡萄纹落地罩相隔,这样东西两个次间与明间隔开。而东西次间与梢间则以木雕万福万寿纹为边框内镶大玻璃的隔扇相隔。

室内多是硬木家具虽然气派却略显呆板,若微又令人以丝绸锦缎相衬,如黄花梨架子床配的是淡绿色的纱帘,淡烟色的帷幕。紫檀的座椅配了杏黄的褥垫和靠枕,红木的桌子和妆台上铺了水蓝色绣花织锦的桌布。

室内角落、桌几、书架各处又恰到好处地点缀着许多盆栽和小饰品,盛夏时节又添了许多竹子编的箱笼、绣橱和春凳,于是这里便成了紫禁城中最舒适清凉的居所。

朱瞻基走到长乐宫门口,远远地看到倚门相望的若微,虽然是顶着皇贵妃的名号,可是她的衣着与装扮却一如从前,身穿绿色绣着白色芙蓉的抹胸,腰系绿烟碧霞如意裙,手挽薄雾云翠软纱,流云髻中嵌以一支玉钗,耳际悬着的珍珠坠子为点睛之笔,美丽清灵如同飞天仙女。

朱瞻基心中暗叹,若微究竟是对他施了什么魔法呢?相处这么多年,她从未在衣饰打扮上下过功夫,也不会刻意取宠,可是为什么不管她穿什么他都会觉得很好看。她的一颦一笑甚至是嗔怒发火,他都认为那是一种美,是一种能让六宫粉黛黯然失色,让他取次花从懒回顾的带着魔力的美。

“万岁夜驾临长乐宫,皇贵妃孙娘娘接驾!”金英虽然口里一丝不苟地唱念着,可是面上则眉飞色舞冲若微眨着眼睛。

长乐宫里十二名侍女与六名太监立即跪在院中。

“叫什么叫,哪儿都显着你了!”朱瞻基狠狠瞪了他一眼,几步走至殿内,若微刚要下拜便被朱瞻基拦下:“行了行了,自己宫里又没外人做给谁看?”

“看皇上说的!好像平日里对皇上都不够恭敬似的!”若微嗔怪了一句,随即扶着朱瞻基走入殿内,一面吩咐身边的侍女:“湘汀,司音,快侍候皇上沐浴更衣!”又对朱瞻基轻语道,“不是前边甬巷上都着人搭了凉棚了吗?怎么走过来还是弄得一身是汗?”

“哎!”朱瞻基接过湘汀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议事结束以后又去前海沿子跑了会儿马。”

“跑马?”若微眉头微蹙,接过司音捧着的黑漆盘,端起青花缠枝的茶碗递给朱瞻基,“刚刚煮的凉茶,快喝一口!”

朱瞻基接过来一口气饮了半碗:“里面放了什么?味道又酸又甜爽口得很!”

若微笑而不语,司音接语道:“是贵妃娘娘用新送来的西域贡梨又加了菊花、桂花、银耳、冰糖,用去冬浸了梅花的雪水熬成的!”

“哦?是亦力香梨?”朱瞻基笑了,指着若微说道,“你这个才女怎么也有舍本求末的时候?这香梨爽脆多汁生吃最好,怎么反而拿来煮汤!”

“因为馨儿爱吃呀!”穿着一袭淡绿衫子梳着双鬟弯月髻的小女孩儿一阵风似的从外面飘了进来,直接钻到朱瞻基的怀里,正是已被册封为常德公主的朱锦馨,她眼眸如玉纯静无邪,仰着动人的笑脸凝望着朱瞻基,“母妃说馨儿吃香梨如同牛嚼牡丹,又说这是贡梨原本分到咱们长乐宫就没多少,都快让馨儿吃光了,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煮成汤来喝。”

“牛嚼牡丹?”朱瞻基微微侧目,似怨非怨地盯了若微一眼,手抚着女儿垂在胸前的秀发说道:“居然把咱们大明朝最尊贵的公主,朕的掌上明珠说成是牛?你这个当娘的也太苛刻了,不就是几个香梨吗?乾清宫里还有一些,一会儿让金英都拿过来。”

“好哦,好哦!”馨儿立即拍手叫好。

若微则沉了脸一把将馨儿从朱瞻基怀里拉了出来:“好什么好?这是宫中的贡品,各处该领多少都是有份例的,你想吃就跟父皇撒个娇多要些,那别人如果想吃又该如何?凡事都要遵守规矩不能任性而为。”

“父皇!”馨儿见若微沉了脸,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连忙把脸转向朱瞻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朱瞻基,又黑又长的睫毛微微扑烁,又娇又俏,惹得朱瞻基立即心疼不已唯有好言劝道:“好了,好了,馨儿还小,不要拿什么规矩拘着她。朕就喜欢她心性纯真、得之天然。”

“还小?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入宫了!”若微倚在圈椅之中看着这对情义深厚的父女,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来了,当初在邹平的家中,也是严母慈父,母亲董素素总是盯着她学这个弄那个,非要把她调理成十全才女不成;为此母女俩没少怄气,每当此时都是父亲孙忠为她解围,如今一别经年,也不知父亲老成什么样了?

想着想着面色就渐渐黯然下来。

朱瞻基还当她是为孩子生气,于是又出言宽慰:“好了,还记得小时候你爱吃樱桃,我和小皇姑还不是省下自己的份例都送去给你,一样的情形到了馨儿这里怎么就行不通了呢?”

“父皇,你知道母妃小时候的事情?”朱锦馨眨着美目紧盯着朱瞻基,面上满是期待之色,“父亲难道从小就认识母妃?那母妃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母妃小时候好不好看?还有,母妃学琴的时候手疼不疼,作不出文章时会不会挨打,挨打的时候会不会哭呢?”

朱锦馨问了一大堆问题,朱瞻基初时认真地听着,然而越到后来不由眉头微拧,他瞥着若微叹息道:“朕这才知道,要想成为一个十全才女,这背后要下多少功夫?馨儿之所以会问这些问题,一定是你平时对她管教太严,如果你不体罚于她,她又怎么会问你小时候学琴学舞有没有受罚?”

朱瞻基摊开锦馨的小手,看到她十指上的茧子与水泡,立即心疼不已,当下就命金英召太医来看,惹得若微玉颜大变,她再次将锦馨从朱瞻基怀中拉了出来,然后交给侍女湘汀将她带了下去。

若微总怪瞻基太宠女儿,她却不知道,在朱瞻基的心中,总是把对若微的遗憾与怜爱全部都加诸在女儿身上。太多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舞动的小精灵是锦馨还是幼时的若微。最爱的两个女人,都是从小就在宫中倍受拘束,处处有规矩和礼法管着,被无形的网裹着。就像看到美丽的黄鹂囚于金丝笼中。

而他自己正是那持笼之人,所以每每对她们母女都会生出更多的愧疚与怜爱。

用过晚膳之后天色还早,若微在琴室抚琴,朱瞻基一边听着悠扬的琴声一边在南窗下面的书案上做画。几曲之后,若微起身望去盯着案上的画儿,不由心中暗暗发紧,:难道皇上想御驾亲征?”

朱瞻基转过身,他伸出双手紧紧按在若微的肩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就像要盯入她的内心,倾刻之后他笑了:“何其幸也,普天之下竟有一个你,是如此了解朕心!”

若微唇边浮起一丝苦笑:“皇上画的是当年随皇祖远征漠北大败鞑靼部的场景。自然说明皇上亲征之意已定,不难猜度。”

朱瞻基以手轻轻托起若微的下颌:“怎么?担心朕?”

“后妃不得干政却不能不担心。”若微眼眸低垂,神色中透着难掩的忧虑。

“来!”朱瞻基拉着若微坐在书案边上的春凳上,“不是你在盖碗中留言提示,让朕当断则断吗?”

若微猛地抬起头对上朱瞻基的眼睛大惊失色道:“可是,可是臣妾也没让皇上亲征呀?如今军中部分精锐之师都牵制在安南,每个月消耗的军费粮草数以万计;西南少数民族的叛乱也时有发生;江南的赋役重而不均,苏、松等地的重赋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百姓生计苦不堪言;北方边境自永乐二十二年起采取了防守的态势,北元残部一直蠢蠢欲动,边备更须加强;朝中内阁新派与六部元老之间的暗流……如今局势严峻复杂,皇上该在朝中主持大局才是,若是前往乐安,先不说战场上的凶险,那这朝政和京城又该派何人主理呢?”

“呵呵!”朱瞻基听了以后赫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拥紧怀中的娇躯,又用手在她秀鼻之上轻轻一刮,“还说后宫不得干政?朝中的事情你不仅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分析得如此直击要害,你呀?真是朕后宫的谋士,枕边的诸葛!”

“皇上!”若微面色了又变:“不管怎样,这亲征是万万不能去,这也太……太过凶险了!”

“呵呵!”朱瞻基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拉起她的手正色说道,“贵妃也太小看朕这个皇上了?”

“皇上!”若微欲言又止。

“嘘!”朱瞻基把手指轻轻点在她的朱唇之上,“你听好了,朕还没有跟贵妃生下我们的子嗣,所以,朕绝对是死不了的!”

“瞻基!”若微恼了,她面色微红紧咬着嘴唇,眼中似有泪光闪过。

“好了好了!”朱瞻基收敛了笑容,将她搂在怀里像是哄孩子一般说道,“难道忘了李景隆了吗?”

今日在乾清宫内堂当朱瞻基刚刚表示要御驾亲征的时候,众臣也是齐声反对,只有杨荣一人支持,侍奉三朝又得永乐皇帝朱棣十分宠幸的权臣杨荣此时惜字如金,开口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诸位同僚莫要忘了李景隆!”

只此一句胜过千言。

三十年前,朱瞻基的祖父燕王朱棣起兵夺位,当时,从大明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手中承继帝业的建文皇帝朱允文踌躇再三之后,派功臣之子李景隆率领大军出击结果惨败,建文帝也最终在这场战争中失掉了皇位。就是因为李景隆的威望难以与功勋卓著的燕王相及,所以寡助,招至败局。

“皇上圣意已决了吗?”若微倚在朱瞻基的胸口轻声问道。

“是。古往今来这皇位得来不外乎两种,一是身逢乱世,自己披荆斩棘、推翻前朝帝统争来的;二则是从祖宗那里承继来的。开国之君必令天下臣服、四夷仰视。而承继祖位的天子初登大宝没有寸功与德望,百姓们都以为这样的天子不过是承先祖之荫德,是守成之君。朕应当感谢叔王,是他为朕送来这样一个建功立业、威慑群臣、总揽民心的好机会。”虽然是在后宫宠妃的寝室内,但是这番话,他说得慷慨激昂如同将士们在出征前的铮铮誓言。

若微思忖之后方才开口,此时神色已经渐渐明朗起来:“皇上此举不是为了自己,皇上是为了父皇。”

“若微!”朱瞻基唇边含笑,目光中尽是柔情,“好啊,朝中有杨荣、夏原吉肝胆相照,后宫有你知已相伴,朕这一生真是无憾了!”

若微又一次猜中了他的心思。汉王曾经带给朱瞻基的父亲朱高炽多少屈辱与难堪,那么多年的委曲求全与不争不怒,朱瞻基一直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父亲的仁善与病体,是他们打压的借口与孜孜不倦的根由。这一切总要有个了断,为了父亲他也要披挂上阵争这口气。

“只是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朱瞻基像是自言自语。

“东风不来,可以借风!”若微笑了,“皇上要赢得此战,靠两样法宝。”

“哦?”朱瞻基笑了,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伊人。微微停顿之后,他伸手轻轻捻着若微耳边的珍珠坠子,举止有些轻浮又煞有介事地说道:“就请孔明先生说来听听!”

“其一是‘师出有名’,皇上总担心百姓们会曲解皇上的圣德,汉王没有公开侵犯乐安以外的其它州郡,我们贸然出兵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所以皇上可以派人给汉王送去一份安抚诏书。此诏书名为安实为逼,随后可以把他在朝中诱降英国公的书信以及呈给皇上的战书张贴在城门上以公告天下。”

“好主意!”朱瞻基连连点头,“依你看这诏书该让何人去送呢?”

“皇上在宫中开设学堂,让那些自幼失教的小太监们识字学礼,他们对皇上自然是忠心的。况且,让他们去必然会激怒汉王,又不必担心所派之人为朝中重臣万一有去无回,不管是杀是降于朝廷都是损失!”

“确实可行!”朱瞻基紧盯着若微,神色中透着一丝戏谑,“这是其一,还有二呢?”

“二就是兵贵神速!”若微站起身重新走到琴桌之前,再起手时曲子已经换为《将军令》。

“是要朕率精锐出征一鼓作气平定叛乱,好个先声夺人!此番必令他猝不及防!”朱瞻基连连点头。

第二十六章 千骑卷平冈

山东乐安城汉王府书房内灯火通明,汉王朱高煦坐于正中,分列两旁的是王府护卫指挥使韦氏三兄弟及千户王玉、盛坚、李智、乐安知州朱恒等人。

王玉说道:“如今形势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汉王殿下怎么反倒犹豫起来了?咱们兄弟筹备了这么些年,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天吗?”

盛坚扫了他一眼道:“王兄你有所不知,殿下刚刚见了朝廷派来的特使,皇上开出了丰厚的条件……”

“什么特使?不就是一个小太监吗?让一个太监来传旨不过就是羞辱殿下!”李智插言道,“还说什么丰厚的条件?以殿下当年跟成祖爷出生入死血战沙场的功勋比,那几万石禄米几百匹战马又算得了什么?依殿下的功劳,就是不能被立为太子承继皇位,那也得封一个藩属辽阔的富庶之地呀,这么些年囚于这小小的乐安城里困手困脚、受着窝囊气,如今好不容易万事具备,殿下千万不能手软,错过这天赐的机会!”

汉王朱高煦的目光紧盯着乐安知州朱恒,朱恒手抚胡须道:“殿下,依下官看皇上派来宦官安抚殿下,那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恐怕如今京里早已乱成一团,殿下不要中了皇上的缓兵之计才好!”

朱高煦听了频频点头:“朱大人此言正是本王心中所想,刚刚王玉说的不错,如今之势只可向前不能退后半步,只是还差了些火候。”

“火候?”护军指挥使韦达瞪着一双浓眉大眼愣愣地问道,“什么火候?咱们兵马已备,又存了那么多的粮草,这不是已经万事俱备了吗?”

“大哥别吵,殿下的话自然另有深意!”韦兴开口道:“殿下是说我们派出去联络京城大臣和各地藩王的那批‘暗影’?”

“正是!”朱高煦眉头深锁不无忧虑地说道,“各地藩王还好说,京中的大臣中有许多人都是三朝元老,若是不知道他们的实底儿,咱们还真不能妄动。”

“这有何难?”王珏又道,“如果这些人脑子清楚,心里明白,归顺汉王最好。若是他们想不明白,冥顽不灵。咱们就像当年铲除兵部那个老顽固方宾一样,派‘暗影’将他们杀了省事。”

“住口!”汉王听了面色铁青,额上更是青筋直暴,王珏的无心之言反而扯出一桩无头公案。

那是永乐十八年的事情,兵部尚书方宾奉命平叛山东境内的唐赛儿起义,围剿了数月仍不能将元凶缉拿,惹得永乐帝朱棣盛怒之下亲派锦衣卫京营五千精锐平乱,一举成功。作为兵部尚书的方宾因为此事而面上无光,于是从未放弃过派人彻查此事。到了永乐二十二年,永乐帝朱棣为了亲征漠北(鞑靼)召集群臣集议,方宾与户部尚书夏原吉以国库、粮草、马匹空乏为由力谏相阻,惹朱棣龙颜震怒,当下将方宾与夏原吉撤职下狱。

方宾在狱中无疾而终,最后被认定为是畏罪自尽。事实上方宾之死是被人灭口,因为他已查到由唐赛儿引起的山东境内十多个州郡的叛乱正是汉王暗中筹划的,只是还未来得及上奏就被汉王潜入京城的“暗影”发现提前将他灭口了。

“去,再派一批‘雪雁’,三日之内一定要将城中大臣和各地藩王的准确消息传回来!”朱高煦吩咐之后,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是!”众人纷纷退下。

汉王靠在宝座椅中闭上了眼睛,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不是他不想休息,而是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自己的父亲永乐帝朱棣狠狠瞪着他:“青雀,你真的要反了吗?当年人人都说你有反骨,朕不忍心,也不愿意将你斩草除根,可是如今你真的反了吗?你反的是朕辛辛苦苦经营了二十多年的江山,反的是大明朱家的千古帝业啊?逆子!你这个逆子!”

“不是,高煦不是!”汉王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喃喃地喊了起来,“父皇,这不是高煦的错,这不是高煦的错!”

“这当然不是汉王的错!”一个清丽娇媚的声音悄然响起,汉王猛地睁开眼,印入眼帘的是穿着黄色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明黄色真丝宫装,宫髻上插上金步摇的侧妃李秋棠。

“你?”汉王朱高煦眉头紧拧没好气儿地吼道,“怎么把这身衣裳拿出来穿了?”

“这身衣服怎么了?不好看吗?”李秋棠特意在朱高煦面前扭转腰肢轻盈地转了两圈,随后亭亭而立就在与他咫尺相距的地方站住了,“这身衣服现在穿正好。如果殿下速速拿定主意,一举成功,那秋棠就是新天子的皇贵妃,穿黄戴凤是再正当不过了。可若是殿下犹豫再三失了先机,那么我们必然是一败涂地,再无转机。那么,这身衣服也就成了祭服,往后也再没机会穿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朱高煦指了指桌上的信函,“瞻基叫人送来的,字里行间情真意切,他说只要本王取消了起兵的念头,他一定为我改封藩地,封一处江南富庶之地给本王,而且子孙世袭永不撤藩,还要给本王增加禄银和人马。”

“怎么?这点儿小恩小惠,殿下就动心了?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全都付诸流水了?”李秋棠秀眉高挑,她走到朱高煦身边伸出纤纤玉手拿起案上的那封信,两手轻轻一揉,随即手指翻飞,只在转瞬间那封信函便化作碎片洋洋洒洒地飘落到地上。

“你……你怎么给撕了?”朱高煦大感意外,手指几乎戳在李秋棠的鼻子尖上。

李秋常不惊不怕,迎着朱高煦的手指把脸一迎,笑容不减道:“不仅如此,小皇帝派来传信的那个太监也被臣妾下令杀了,如今也化为千万碎片碾落于尘土之中作了护花之泥!”

“啪”的一声,朱高煦如同铁扇一般的大手结结实实地打在李秋棠的脸上,这力道太大以至于她重心不稳身子摇摇晃晃撞到桌角,只是她强忍着脸上和腰腹之处的疼痛始终都没有哼出声来,一抹腥红的鲜血从她的唇边缓缓漾开,衬着她绝色的容颜和倾城的笑容,让朱高煦看了竟然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女人,心也忒狠了,怎么也不跟本王商量一下就这么决定了?”朱高煦伸手去抹她唇边的血迹,而她却躲开了。

李秋棠转过身缓缓向室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留下缥缈如烟的声音:“殿下有过两次谋得皇位的绝好机会,一次是永乐二十二年,你父皇成祖爷死在北征路上,那次殿下犹豫了,所以眼睁睁地看着你那位最不济事的胖哥哥登基做了皇上。第二次天公作美,病弱的仁宗——你的兄长服了我们送进去的春药暴疾而亡,我们做好诸般机会,只是因为慢了一步,殿下又错过了,依旧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侄儿在奉天殿里坐上龙椅。现在,机会又来了。这一次殿下还犹豫吗?前两次殿下输了,失去的只是龙椅。而如今如果您再犹豫,再慢上一步,那么殿下陪上的就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汉王府的子子孙孙!”

“秋棠!”朱高煦紧走几步追了出来,他紧紧地将李秋棠搂在怀里,“别走,本王心里乱得很。”

“三日,殿下还要等三日吗?”李秋棠叹了口气,轻轻抚着朱高煦的胸口问道。

“是,要看三弟和那几位靖难重臣的意思,若是他们能与本王联手,则大事必成;若是反之……”朱高煦看着西墙上挂着的盔甲与宝剑,不再开口。

“若是反之,就一并除之,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留给敌人!”李秋棠面上是媚如阳春的神情,只是眼神儿空洞得有些吓人。就是久经沙场的汉王看了也不免心惊。

与此同时,朱瞻基在紫禁城奉天殿早朝时颁下诏书,于皇城门口张榜公告汉王写给自己的战书,又下旨在全城缉拿汉王朱高煦的旧部和亲信。同时听从杨荣的建议召回镇守大同的武安侯郑亨和镇守永平的遂安伯陈英,留在京中以备调遣。

面对京中兵勇和战马不足的现状,朱瞻基赦免了一大批轻罪军徒,让他们从征戴罪立功;又下旨让百姓和官员进献马匹,特命户部派专人检选并分别造册登记,待日后加倍封赏。

朱瞻基一面下旨命武阳侯薛禄为主帅,率兵二万为先头部队直抵乐安。一面亲往天坛、地坛、宗庙祭祀诸神,然后又令同母弟越王朱瞻墉、襄王朱瞻墡留守北京领监国之命,同时令广平侯袁容、武安侯郑亨、尚书黄淮等人协助居守皇城。随后立即带领蹇义、杨士奇、夏原吉、杨荣,吴中、胡潆等人以迅雷之势亲征乐安。

为了兵贵神速,除了步病与骑兵之外,朱瞻基舍弃了皇帝的銮仪也驰马而行,即使这样,各种火器铳炮及兵器粮草的运输队伍经过,也让沿途道路变得拥挤不堪,道路两边是百姓的良田和夏收之后晾晒的粮食,为了抢时间,朱瞻基断然下令让队伍越道而行,如此一来大军所过之处良田损失颇多。

夜晚宿在野外,在简陋的营帐内朱瞻基召集随行大臣共议国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朱瞻基开口第一句说的竟会是减赋。

“山东境内明年的赋税减免三成,东征大军一路上所过州郡踩踏的百姓耕田,请户部官员记录在册,除了减免税款以外等班师回京之后还要重重优抚!”

“皇上圣明!”户部尚书夏原吉眼角微微润湿,他身形微颤跪在帐中,“臣替山东的百姓叩谢皇恩!”

“夏大人言重了,快快请起!”朱瞻基环顾诸臣说道:“明日日落之前大军即可到达乐安,只是朕心中尚有一事难决,所以想听听卿辅们的高见!”

众人纷纷揖首道:“请皇上示下!”

“依诸位大人看武阳侯薛禄这个前锋能否旗开得胜拿下乐安?”朱瞻基龙目炯炯,直击要害。

此语问得十分直接,省去了太多的铺垫和序言,反而让诸臣不好回奏。英国公张辅抚须答道:“皇上真乃圣君,皇上有此一问,这答案必然是心中有数了。”

朱瞻基笑着摇了摇头:“朕恐会错了意,曲解了忠臣。”

“皇上!”名将柳升说道,“那天在乾清宫东暖阁里提到出征之事,皇上把目光投向武阳侯薛禄时,臣就坐在武阳候身边,记得当时他面色大变,还未上阵对决就已心生畏惧,这气势自然已经输了大半!”

“皇上,薛禄曾在‘靖难’之役中与汉王并肩作战长达两年,二人自然会有同生共死的患难交情,况且汉王勇猛凶悍、战功显赫,曾多次在阵前救下成祖爷,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在军中的威名还是有的。薛禄流露出为难和怯懦的情绪也并不奇怪!”杨荣一番说出来,朱瞻基连连点头。

“如此,我等就更要加快速度急早到达乐安才好!”朱瞻基拿定了主意,“传令下去,今夜寅时一刻拔营,让将士们备好干粮,从现在起不再停下升火做饭,一律边行边吃。”

“皇上,百里趋利是兵家大忌……”柳升刚待开口相劝,只是他看到朱瞻基面上淡定从容的笑意,反而一时语结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卿的担心朕都知道。只是如今咱们是在跟叛军抢时间,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朕御驾亲征,面对薛禄带领的二万兵马定是会生侥幸之心。这样,咱们可以将他堵在乐安,想那乐安弹丸之地,东征大军就是围而不打这一仗咱们也是必胜无疑。若是等他得到了消息,如果狗急跳墙,北上兵犯济南或是南下攻打南京,倒时候借长江天堑与我们隔江对峙,这仗就不好打了!”朱瞻基沉静内敛,虽然每每与臣下议事时少有慷慨之词,然而穿着盔甲的他比穿着龙袍更像天子也更有魄力和威仪,就像一把收在鞘内的宝刀虽未出鞘但锋芒与寒光却不经意间无形地四散开来,这就是所谓的龙威与剑气吧。

一番话说的在场诸位大臣频频点头,无人开口相驳,半晌之后杨荣则开口说道:“皇上所虑正是臣下最为担心的,当初汉王常借故在南京逗留迟迟不肯返回藩地,这南京又是大明龙兴之境,绝不能给叛军夺了去,臣请皇上派干将协助陈王朱宣镇守淮安,严防叛军南逃!”

“好。杨学士所言甚合朕心,如此一来就断了他南下的出路!”朱瞻基立即命秉笔太监范弘拟旨照办。

“只是济南城池坚固,若是被汉王夺了去,怕是终成大患!”夏元吉主管天下田赋深知济南乃是山东富庶之地,于是忧心忡忡地说道。

“夏大人真是急糊涂了,嘴上说这济南城池坚固,那一时半会儿汉王怎么攻得下来?”英国公张辅接语道。

夏原吉摇了摇头,苦笑道:“英国公此言不假,可如果汉王不是强攻而是智取呢?”

“智取?怎么个智取?”营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夏原吉。

夏原吉先是看了看朱瞻基,然后目光停顿在吏部尚书赛义的脸上。

骞义初时不明,随即恍然大悟:“夏大人是说山东都指挥使靳荣?”

众人皆是不得要领,营帐之内似乎只有他二人明白,朱瞻基盯着骞义问道:“靳荣是何许人?”

骞义立即回奏道:“靳荣是一员悍将,为人忠勇也立过不少功勋,只是脾气暴躁,常常有些越礼之举,曾经有一次在醉酒后行凶惹事,成祖爷大怒原本要判他极刑,后来还是汉王从旁劝说,这才将他贬到山东在济南府做了指挥使。每逢年终官员们的升降考核中,他都是功过相抵,于是这么多年也没有得到升迁。”

朱瞻基点了点头,骞义的话他听明白了,这个人虽然忠勇却性情暴躁又手握一方兵马,原本对先帝和朝廷就有些怨言,如今汉王起兵若是派人游说,他念在汉王对他的再造之恩说不定会一同反了。

如果这样一来济南落入汉王的手中,以济南为根据地北上可以逼近京城、南下可以进攻江南,不行,这太险了。

朱瞻基面色微微有异,他立即想出了破解此局的关键之结:“骞义,你对济南布政使和按察使可了解?”

骞义一愣:“回皇上,臣主理吏部,对于各地官员虽不能说是知之甚深,带对其才干、秉性、身家还是知道的。”

“那济南布政使与按察使为人如何?与靳荣平时关系是否和睦?”朱瞻基紧紧追问。

“这……”骞义立即把二人的背景细细讲来。

“好!”朱瞻基一个好字出口,面上神情立即轻松了许多,“好了,众卿都累了,早些下去安置吧,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我们就要启程赶路了。诸位大臣除了英国公、柳升以外都是文官,也都上了年纪,这样跟着朕劳碌奔袭,朕实在是余心不忍,不如咱们分兵两路,朕带一部分人马先行,诸位大臣随后跟上?”

朱瞻基一时急一时缓倒让众臣着实摸不着头脑,诸大臣中以杨荣和骞义年长,他二人立即说道:“臣等虽老迈但还不至于连累大军赶路,臣等愿意追随皇上,生死同往!”

“好,既然如此,就好好回去安置吧!”朱瞻基连连点头,并起身亲自将诸臣送至营帐外面。仰望着满天繁星的夜空,朱瞻基站了好久。他又想起了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跟随皇祖永乐帝朱棣北征漠北时的情形,就在饮马河,看着裸露在地上的白骨与破旧的旌旗,他手捧一坯黄土对皇爷爷言之凿凿地许诺。是的,先祖们浴血打下来的江山,孙儿不敢也不能看着它有任何的闪失。

“皇上,夜深了,早些安置吧!”身后低沉略带沙哑之音的正是经近侍太监金英引荐新调到自己身边的御用监王谨。

朱瞻基回首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与金英同时从安南被俘,又同时入宫做了太监,如今金英身为大内总管是朕身边的红人,你可嫉妒?”

“皇上!”王谨没有惶恐地低下头或是立即跪在地上,他只是迎着天子的目光点了点头,“是的,奴才是嫉妒,但奴才不是嫉妒金英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权力。奴才是嫉妒他的运气和机会。奴才与金英、陈弘、阮氏兄弟同为交人,我们一同入宫为奴,只有金英有机会得以侍候您。不管是在太孙府还是后来的太子东宫,每当看到金英脸上发自内心的笑,我们就知道,他过的日子与我们是不同的。虽然都是不男不女的阉人,但是您让他过上了人的日子。你还给他起名叫‘小善子’。善?这宫里的‘善’太少了,虽然现在您下旨让他重新用自己在家时的名字金英。但是我们还是喜欢您给他起的那个‘小善子’!”

王谨眼中晶莹闪过,他强忍着将眼泪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朱瞻基点了点头,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在这宫里,皇上也好,宫女、太监也罢,都是在做自己的本份。不要想的太多。高处不胜寒,即使是皇上,也有皇上的无奈。其实别说是太监了,就是大臣与藩王都不能结党营私,按理说朕原本不该容你们,可是你知道朕为何从了金英所请,把你们几个都调到朕的身边来?”

王谨摇了摇头。

“因为你们几个的生死之交结于幼年忧困之时,这么多年在宫中经历沉浮荣辱,还能相扶相助、不离不弃,金英显贵之后也能不忘本、不避嫌地向朕引荐你们。朕是珍惜你们之间的这份情谊,所以才成全你们的!”朱瞻基的声音带着特有的磁性,在寂静的夜里让人听了竟觉得暖暖的,就像散着光亮的火烛,照亮了别人也照亮了自己。

“扑通”一声,王谨跪在了朱瞻基脚下:“奴才不想说感恩的话,因为奴才现在还没有资格说。奴才只想请皇上赐奴才一个机会,让奴才以后在皇上身边能够挺直腰板。”

朱瞻基注视着王谨:“你倒是个机敏的,刚刚在帐中朕与诸位大臣的一番话你全都听见了,竟然连朕的心思都猜到了。只是你该知道,这个机会虽然也许会令你立下奇功,然而更可能会让你人头落地,身首异处!”

“皇上!”王谨脸上尽是绝然之色,“请皇上成全!”

朱瞻基重重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随朕入帐!”

“是!”王谨面上未见喜色,有的只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执着与毅然。

夜色之中,身着普通百姓服色的王谨牵着马悄悄走出大营,在营门口身着锦衣的范弘早早候立在侧。

“谨弟,愚兄虽然不知道皇上吩咐你去做什么,但是你一定记住,咱们兄弟都等着你回来!”范弘递给王谨一包干粮,王谨打开一看不由笑了:“这是从皇上的口粮里偷出来的吧?”

范弘摇了摇头:“是想偷来着,不过还没得手就给皇上发现了,这是皇上让我交给你的。皇上说,差事办得如何都要全须全尾的回来,以后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皇上!”王谨眼中一热:“范弘,如果我回不来了,一定要替我好好报效皇上,咱们何其有幸,遇到真正的有道明君了!”

范弘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连连摇头:“不行,这给皇上尽忠的事情哪里能替的?你自己回来自己尽忠!”

王谨郑重地点了点头,立即飞身上马急驰而去。

第二十七章 日落几时归

北京紫禁城皇宫仁寿宫内,张太后手执一张素笺面色清冷,侍立在侧的掌宫大宫女云汀拿眼偷偷一扫,只看到那上面是四句诗“琼瑶花尽玉台轻,西风难解情,欲留寒晓落云亭,孤灯半灭明。”她心中稍稍有些不以为然,看那娟秀的字迹该是出自女人之手,而这诗句的意境不过是在感慨自己身处后宫未得皇宠而备感孤独寂寞的自怜自艾之语并无不妥,只是云汀看皇太后的神色如此郑重不由心中暗暗起疑。

“去,到长乐宫传哀家的话,让贵妃马上过来一趟!”张太后靠在雕着云锦牡丹的楠木金丝大圈椅内缓缓说道。

“是!”云汀稍稍有些意外,太后待贵妃并不算亲睦,因而除了每日定例的清早请安以外,太后从来没有主动召见过贵妃,今儿怎么突然要去传贵妃呢?心中虽然不解嘴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下去吩咐小太监传话。

不多时,身穿桃花云雾烟罗衫、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的皇贵妃孙若微步入仁寿宫,宫女们没有将她引入太后平日里用来待客的慈荫楼,而是请她上了临溪亭。这临溪亭是仁寿宫花园内的中心建筑,位于揽胜门内山石之后,在万紫千红的花海之上,跨池临波而建。

亭内雕栏画柱天花彩绘皆是四时美景,地上铺着散发阵阵清香的蒲草编织的席子,正中是一张红木螭纹镶瘿木面圆桌,下设两个红木圆凳。亭内除了这一桌两凳以外就别无其它,可是仅仅就是桌椅一瞥之下就不难看出其用材一流,造型更是繁复华丽,做工考究。

朱瞻基虽然称得上是勤勉的仁德之君,然而他的孝心更是无人能比,这仁寿宫中一草一木,一桌一几都是他亲自督办的,用料与做工均是到了极致,只是这样外冷内热的苦心,太后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若微进入亭中之后,所有的宫女太监们就远远地退到亭外。若微突然涌起一个不祥的预感,太后召自己前来叙话,不在层峦叠嶂的重重宫殿内而是在这样一个四面通透的亭子里,那所谈之事定然是重要的大事,因为越是在这样的地方更可将往来人等看得一清二楚,绝不用担心会被人偷听。

“儿臣参见母后!”若微盈盈下拜。

张太后立于八宝玲珑苏绣窗下凭栏远望,从这儿举目远眺视野空阔,北面是花海绿堤紧紧环绕的太液池,东西两旁是金碧流辉的九重宫殿。此时此刻,她正在努力体会着这座宫殿的第一位主人永乐皇帝朱棣在此情此景下的心境,江山社稷尽在掌握的时候反而会夜夜惶恐不能安枕,那是因为得到的太过艰辛,如果失去一定会是不能承受之痛;所以,即使是血雨腥风大开杀戒,为了护卫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去做的。

想到此她缓缓转过身,自上而下仔细凝望着面前的这位佳人。孙若微,大明朝第一位得到金册金宝与皇后比肩的皇贵妃,她风姿绰绰、袅袅娜娜如凌波仙子又似和田美玉俏然立于亭内一角,那谦和内敛的神态却掩盖不了她灼灼的华彩,脸上若隐若无淡极了的一抹笑容如同春之梨花秀色胜过万紫千红。

“坐吧!”张太后的声音有些悠远,人就在咫尺之内,可是却怎么感觉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谢母后!”若微恭身坐下,张太后直视着她缓缓说道:“皇上亲征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若微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微微变色:“母后,儿臣……”

“是在初十之前还是之后?”张太后面上依旧端静祥和,而言语之中却是步步紧逼。

“之前!”若微坦白答道。

“好,很好!”张太后直视着她,“哀家这个做母后的,也是在初十那天皇上亲往天坛、地坛、宗庙祭祀完诸神,大军出了皇城之后才知道!”

“母后,皇上未事先向母后禀告是怕母后担心。同时又提防宫中有王叔安插的眼线,这才……”若微立即开口解释。

“哦?怕母后担心?”张太后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远的笑容,她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孙若微道,“皇上做事自有主见,他告不告诉哀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哀家听说,此次皇上亲征是贵妃撺掇的?可有此事?”

“母后?”若微秀眉微拧,“绝无此事。若微从小受母后教诲,自然知道后宫不能干政的道理,况且如此军国大事,若微怎敢在皇上面前妄言?”

“妄言?”张太后脸上原本淡极的那抹笑容立即隐去,她突然攥起若微的手举了起来,“你敢对天发誓在皇上踌躇之际你没有为皇上出谋,也没有说什么东风之策?更没有在长乐宫中夜奏《将军令》蛊惑皇上亲征?”

若微脸色变了又变,她万万没有料到太后会对自己在寝宫中与朱瞻基的对话和举动掌握得如此清楚,只是此时也不来及多想,她立即从凳子上滑落到地上屈膝跪道:“母后,请母后明察。如今局势实则是外松内紧,看起来王叔只是占据乐安一隅,战火也并未波及四方,然而乐安此地至关重要,叛军若北取济南则会直逼京城,若南下饮马长江占据南京即可依天堑与朝廷划江而治。况且王叔乃是成祖爷靖难起兵时的悍将与福将,在朝中颇有威慑力,前些日子朝中得到消息之后,大臣们均议议纷纷、人心涣散,如果此时皇上不能亲征以威慑四方,恐怕小祸瞬间便可酿成大祸……”

“你以为,这六部九卿,内阁诸臣,满朝的文武当中就只有你一个人明白此道理吗?”张太后将桌上的白玉镶金盖碗茶杯重重一摔,那轻脆的声音带着无穷的压力,让人不由胆颤心惊。

“母后。”若微低着头轻声说道,“若微从不敢在皇上面前多言朝政,只是皇上回到后宫时常常疲惫忧乏,若微一时不忍才贸言为皇上解忧。

“好一朵解语花,好一个枕边女诸葛呀!”张太后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物玉手微扬,它便飘然如落缨般坠在地上。“看看吧,这可是你写的?”

若微拾起来一看,立即惊住了:“不是。”

“哀家是问这字迹是不是你的?”张太后的声音里透着寒俏俏的凉意。

“不是!”若微摇了摇头。

“不是?”张太后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好啊好啊,哀家身边长大的女孩儿如今竟然变的如此轻狂忤逆!你的字迹就算是哀家老眼昏花看错了,可是这上好的宫绢雪婵素花笺,六宫之中只有你的长乐宫有,这也是当初皇上赏给你的殊荣。如今你竟用它来写反诗?好个‘孤灯半灭明’。若微啊,若微,你太令哀家失望了!就因为没有得到正宫嫡配的身份,你就开始咒皇上、咒大明了?”

如同万里晴空中突然响彻的惊雷阵阵,若微的头只觉得“轰”的一下,她突然感觉如坠云中,她根本不知道张太后在说些什么,又为什么而大发雷霆。于是只怔怔地跪在当场,甚至忘了为自己辩驳。

可是她的反应更激怒了太后,“叭”一声响,一本小册子重重地摔在若微的脸上,若微更是懵了,那朱红色的封皮和那封皮上的字,让她仿佛明白过来,她立即叩首说道:“母后是误会了,这本《女训》是若微用来修身养性,对照着以修妇德用的!”

“妇德?谁的妇德?武则天的妇德?”张太后大怒,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显然是动了真气。脸上再也不见了数十年如一日的端庄娴静之态,冷俏俏的寒光四溢,逼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别以为你背后做了些什么哀家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为了保全皇上的体面所以哀家才一直隐忍不发。可是你也太变本加厉了,如今再不治你,恐怕不仅是皇上,就是大明也要让你给毁了!”

“母后!”若微越听越糊涂,她索性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径直对上张太后的眼眸,“母后,儿臣何错?”

“何错?”张太后不可抑制地一阵冷笑过后一字一句说道,“女人的大忌,七出之条,你都快占尽了,竟然还要问哀家你何错之有?女人的名节何其重要,可是你呢?永乐十五年至十七年在栖霞山玉清观清修时,你做了什么?与朝臣勾结,屡屡进出未婚男子私邸又与秦淮河妓女称姐道妹纠缠不清。哀家问你,许彬和你是什么关系?羽娘又是何人?你跟这样声名狼藉的妓女混在一起,为的是什么?”

若微面色立即变得通红,心中狂跳不已只觉得马上就要从嗓子眼跳了出来。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对于面前这位大明朝的第一位皇太后,自己的婆婆是一点儿也不了解,甚至觉得极其陌生。一直以为她是外冷内热的,虽然态度中总是透着一种疏离,那也是为了平衡后妃与嫡庶之间的关系。她是那样高洁出尘不食人间烟火,在她的身上你似乎永远找寻不出半点儿错处来,可是如今,就像一片无痕的雪地上突然被倾倒了一整车乌黑的煤炭,黑与白这样强烈的对比,让若微一下子乱了方寸:“母后,您在监视我?”

张太后未置一词。

若微却着实有些恼了,她挺直颈背坦然答道:“许大人是学富五车六艺皆精的江南才俊,深得皇上信赖与倚重,与越王殿下也相交甚厚。若微与许大人是君子之交,清明如水。不错,若微的确曾有三次夜访许大人府第,其中两次有咸宁公主相伴,另外一次是路遇弱女子被劫受辱,因许大人医术精湛,所以才送至许大人府第救治的。至于羽娘,她虽然出身秦淮河畔,是一名青楼女子,却可称得上是位侠妓。若微与人相交,不问出身,只问良心!”

“好个巧舌如簧,怪不得把皇上引得是非不明、偏听偏信,真凭实据在此,你还如此为自己巧言相辩?”张太后脸上蕴含着阴冷的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若微,像是一柄利刃要硬生生刺入她的心头。

张太后突然站起身向亭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走吧,引哀家到你的长乐宫去坐坐!”

仿佛满天阴云悉数散去,刚刚还是咄咄逼人似乎要至于死地,而转眼间又风淡云清不留半点儿痕迹,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若微心中惊讶连连,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可是一时片刻之间,她竟然无从应对。

沿池畔缓缓而行,经过一片林苑,穿过东花墙,从西角门入内就进了长乐宫后院,远远地看到常德公主朱锦馨在花架子下面弹琴。

朱锦馨看到张太后与若微一前一后在侍女的簇拥下经过自己的居所立即乖巧地跑过来向她们行礼问安。

张太后见到孙女,脸上又换了副神情立即笑容可掬起来,似乎也不着急离开,她站在亭院里细细地问了随侍在朱锦馨身边的女官和宫女关于小公主的饮食起居,随后又嘱咐了好一会儿,才又起身向前边长乐宫的正殿走去。

长乐宫正殿门外,湘汀与紫烟、司音、司棋等人看到张太后走在前面凤仪肃然,若微跟在后边沉静的神色中带着几许不常见的忐忑,不由都是十分惊讶。

她们刚待迎上前来行礼请安,只见张太后锦袖一挥免了她们的礼,只说让她们在殿外候着。

进入殿阁之内,环顾着室内的陈设与装潢,张太后不由叹道:“倒把个严谨肃穆的宫殿弄成了江南女儿的绣楼。好一处‘梨花似雪草如烟,粉影照蝉娟’的温柔之乡!别说是皇上流连忘返,就是哀家到了你这儿怕是也忘了归处。”

“母后!母后请入座,喝口茶润润喉吧!”若微也不知她此语是褒是贬,只得更加小心翼翼亲手奉了香茶呈上。

太后坐在碧纱窗下铺着冰蚕凉席的填漆床上,细细地看着这用来盛茶水的碧白两色相间的荷叶形茶盏。她用手轻轻触及杯壁,心中更是不悦,这茶盏竟然是用上等的羊脂白玉琢成的,于是也无心饮茶,将这茶盏放在梅花式的几案之上,开口竟然只有一个字。

“搜!”

“是!”

就在若微的诧异之中,太后身边的宫女和嬷嬷们立即四散在各处,有去书房的,有入琴室的,还有直奔寝殿的。

不仅若微诧异,殿外候立的长乐宫内十二名宫女及太监们都面面相视不明就里。好端端的太后居然会驾临长乐宫而且进门之后一语不发竟然突然会令人搜宫,她想搜些什么呢?

就在众人如坠云端之际,只见太后身边的一位管事嬷嬷手里抱着一个锦盒跑到太后身前耳语片刻,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在那个盒子,仿佛那里面藏着天大的秘密。

只是若微心中再清楚不过了,那里面装着的不过是一副珍珠耳坠儿,这耳坠说不上贵重,只是对她和朱瞻基来说意义深厚,因为小小的耳坠儿记录着他们两小无猜的青梅之意和情比金坚永不相负的誓言。

“贵妃可识得此物?”张太后问。

若微点了点头。

“是你的吗?”张太后又问。

若微依旧微微颌首。

“打开!”张太后把盒子丢给她。

若微心无旁骛自然无所顾忌,她双手稍稍用力,盒子便被打开,只是目之所及里面放的不是那对珍珠耳坠,居然是……

若微的脸立即涨得通红:“母后,这……”

“你想说这不是你的,对吗?”张太后凤目怒睁,指着若微说道,“你可知当年成祖爷为何会冲冠一怒血洗宫女三千?就是因为那个朝鲜贤妃喻氏以此物惑君;你可知你父皇为何登基不足十月竟突然撒手而去?就是因为此物……”

张太后眼中悲愤相加,她身形微颤指着若微恨恨说道:“哀家实在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做出如此无耻之事!瞻基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这样的厚爱与隆宠你还不知足吗?皇上已然为你将整座后宫变为冷宫,独独青睐于你,可是你竟然还要以此等春药春具侵害龙体媚惑君主?”

若微亭亭而立,她没有跪地求饶更不想开口解释,此时她才恍然明白,原来不知不觉之际她已落入一张早已为她编织好的密密麻麻的大网之中,对方自然是处心积虑如今抓住时机奋力一击,自己真的无从招架。

“来人!”张太后低喝一声刚要发落,忽然间从殿外闪入一个身影直接跪在她座前苦苦哀求道:“太后息怒,太后请明察,此物不是贵妃娘娘所有!”

“紫烟,太后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快快退下!”若微见贴身侍女紫烟入内请命立即出言阻止。

“娘娘,你不能替紫烟白白担了这罪名呀!”紫烟声声哀泣。

“紫烟,你胡说些什么?”若微恍然明白过来,紫烟此举不仅仅是要替她求情,更是想替她顶罪,于是面色变了又变,目光中尽是暗示与阻意。

“好一对主仆情深!”张太后开口说道,“是啊,你主子做下这等的丑事,你们几个自然是知情的!”

“不是,太后错怪贵妃娘娘了,这春药是奴婢的,不关贵妃娘娘的事情!”紫烟上前几步紧拉住太后锦袍下摆声声哀求道。

“是你的?”张太后笑了,“先不说你从哪里弄来的,就说你留着此物有何用处?难不成是与外面几个小太监对食之用?”

“太后!”紫烟面色通红眼中含泪道,“奴婢自小跟着贵妃入宫,因为皇上眷顾贵妃,连带着对我们这些近身侍候的宫人也十分亲善,时间久了,奴婢对皇上也……也生出些倾慕之情……”

“紫烟,你别胡说!”若微高声喝道。

“别拦着她,让她往下说,哀家倒想好好听听她嘴里能说出些什么浑话来!”张太后面色异常冷峻,俯身以手托起紫烟的下颌恨恨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见你们主子得宠,所以也生了邀宠之心,备下此药,只为了有朝一日惑君犯上?”

紫烟迎着太后的目光不躲不藏,只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重重地甩在紫烟脸上,“不知羞耻的贱奴!来人,拉下去乱棍打死!”

“是!”宫女嬷嬷们一拥而上便将紫烟紧紧钳住。

“慢!”若微此时方才跪在地上,她直视着太后的眸子缓缓开口:“太后今日想要取的不过是若微的性命,既然如此,若微愿意伏首领命,只请太后放了紫烟,不要伤及无辜!”

“娘娘!”正殿内外响起一阵唏嘘之声。

此时湘汀也从外面步入室内,她紧挨着若微跪下,对着张太后说道:“太后娘娘跟前儿,原是没有奴婢说话的份儿,只是……”

“既然知道,就闭上你的嘴!”张太后并不买她的帐,湘汀与云汀是同时被分到张太后身边为奴的,同样的幼龄入宫,同样受过太后的教诲与培养,所不同的是湘汀在若微入宫时被太后当作亲信分给了若微,可是湘汀似乎从来没有履行过她应尽的职责,没有偷偷向太后传递过任何关于若微不好的话,只字片语也没有,这自然令她早早地就失去了太后的信任。如今再站出来替若微求情,更是半点儿益处也没有。

“传哀家懿旨,从即日起长乐宫闭宫,宫内所有人等一律不许迈出宫门半步。收了贵妃金册金宝,将其暂囚于北苑贞顺阁内……”太后的目光里渐渐有了一股杀伐之势,即使是在三伏天里,也让人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

“太后,紫烟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敢连累贵妃娘娘及众家姐妹,太后要罚就罚奴婢一人好了!”紫烟的身子虽然被牢牢钳制着,但是她依旧努力地喊出这番为若微辩白的话。

“你?你承担得起吗?”张太后冰冷如刃的眼神儿里尽是暗暗的警告与锋利。

“奴婢承担得起,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无辜!”话音未落,紫烟嗓子里似乎像是含着什么东西,发出“咕咕”的闷响,随即“啊”的一声惨叫。

“紫烟!”若微看到腥红的源源不断的像墨色一般的热血从紫烟的口中倾泻出来。

“扑”的一声,一个血肉模糊的小物件从她口中飞了出来,正落在太后华美的袍子边上。

紫烟的唇边,衣衫与裙摆上全是一团一团鲜活的血色。而她的眼睛里却始终含着笑,她努力在笑,笑给若微看,笑给所有的人在看。

她想用自己的血去洗净隐在暗中的那双黑手试图泼在若微身上的耻辱和罪恶。

可是她不知道,这对若微来说是生不如死。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缓缓地倒在了地上,都是痛疼至极的昏厥。紫烟是咬舌自尽带来的真真切切的痛;而若微则是刀绞一般的心痛,就像西施一样,她用手轻抚着自己的心口,眉头紧紧蹙在一起,躺在大殿的地上紧闭着眼睛,面色惨白而唇角还带着一丝瘮人的苦笑。

第二十八章 惊破浮尘梦

夜色如墨,繁星点缀着寂静的月空,山东乐安城城墙之上,汉王朱高煦立于城头一角手搭凉棚借着身后兵士手举的火把向下观望,只见城下遍布着整齐的步兵、骑兵,此时正严阵以待,看样子应该不少于两万人,迎风飞舞的旌旗,正中正是一个“薛”字。

“是武阳侯薛禄!”朱高煦笑了,“来人!把本王的‘铁鹰喙’拿来!”

“是!”身后两名亲兵抬着一张巨弓上前,朱高煦气蕴丹田不费吹灰之力便伸手将铁弓提了起来,随即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系在箭上,然后张弓搭箭对着城下舞动的大旗“嗖”地一下就射了出去。

铁箭不偏不倚正射入旗杆上,立即引起城下兵士们的一阵骚动,亲兵们看到箭尾上系着东西不敢怠慢立即送到统帅武阳侯薛禄手中,薛禄打开一看不禁神色微变,他稍加思索之后便吩咐大军后撤,在距乐安北城城门三里左右的地方安营。

汉王大笑,随即下城回府。

汉王府书房内,汉王朱高煦与五军都督王斌、韦达、盛坚、朱恒及长子朱瞻垣等人围座议事。

“父王,刚刚两军对垒之时,为何当父王在城上看到领军之人是薛禄之后便下令将出击改为严守?”汉王长子朱瞻垣抢先问道。

“垣儿有所不知呀,为父与那武阳侯薛禄曾经在靖难之战中同生共死,一同打过大小几十场战役,他的底细为父最是清楚,这个人倒是不畏死,打仗用兵也算的上是有些谋略,只是为人重情重义,有些优柔寡断。刚刚为父给他传书,说是天黑雾重,我等若是借着地势之便利大举出城进攻,他的队伍肯定三下两下就被咱们冲散杀光。于是为父约他明日天亮之后再战!”汉王朱高煦面上是自得的神色。

“父王这又是为何呢?既然局势为我们有利,咱们更应该趁势出兵,若是一举将他们全歼,不仅可以鼓舞气势,更可令朝廷闻风丧胆、自乱阵脚。难道父王也顾念着与那薛禄的情义,不忍下手?”朱瞻垣继续问道。

“这个垣儿,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实诚性子!”汉王从案上端起茶杯深深饮了一口道,“薛禄这个人最重情义,为父晓之以情坦然相告,他自然大为感动,他是那种人敬一尺我还一丈的性子。这不已经撤退了吗?”

“哦,是啊,我说他们原本严阵以待怎么会突然后撤,还安营开火做起饭来了。只是今儿如不能趁着夜色将他们一举拿下还是有些可惜!”朱瞻垣嘟囔着。

“世子殿下有所不知!”被朱高煦封为兵部尚书的朱恒说道:“如今之势打他们容易,养他们难呀。咱们城中的粮草与补给,若是只供给咱们的军队,至少也能挨个一年两年的,若是收编了他们,就紧张了!”

朱瞻垣听了这才恍然明白。

“王爷,看来这个薛禄不足为惧,那么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呢?击退薛禄之后咱们不如趁势拿下济南,济南城坚又是山东的首府,存粮众多,以济南为根据地北上则可直取京城!”前军都督王斌献言道。

“是啊,王都督所言极是!打下了济南,向北就是长趋直入直抵京城,如此一鼓作气,大事指日可成!”右军都督盛坚立即附合。

朱高煦迟迟不语,他把目光投向了朱恒:“你的意思呢?”

朱恒眼神儿深邃态度肃然,他站起身冲着室内的诸位将军先是双手一揖行了个礼,然后才讲出自己的打算:“下臣拙见,济南虽然城坚粮多,但未必是我们的上上之选。如果我军能在三两日内拿下济南固然最好,但是如果拿不下来,白白耗费了兵力,还给朝廷赢得了筹措兵勇粮草的时间。即使是我们拿下了济南,孤城一座,北上将与朝廷大军相交于平原地带,这仗不好打。就算险中取胜兵临北京城下,这北京城固若金汤,朝廷若是死守待援,等南方的勤王之师一到,我们将腹背受敌。”

“老夫子,你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车,你到底想说些什么?那济南到底是打还是不打?若是不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说句痛快话行不行?”左军都督韦达听得好不耐烦,索性问得直白了然。

朱恒遭他如此抢白也不恼怒,只是端着案上的茶自顾饮着。

朱高煦见状冲儿子朱瞻垣使了个眼神,朱瞻垣立即起身从案上拿起茶壶,亲自给朱恒杯上蓄满茶水。

朱恒立即作出惶恐之态:“不敢当,不敢当,怎能劳烦世子殿下为下臣倒水?”

朱瞻垣笑道:“大人当得起,父王常说等以后打下了江山天下太平了,就请先生做瞻垣的太傅,好好教导瞻垣做学问。”

此语一出,室内一片安静,在座众人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均是在金殿之上,朱高煦高座龙椅分封这些跟着他夺下江山的开国重臣,于是心情大好,如同在三伏天吃了老山参,精力旺盛,气血奔涌起来。

朱恒也不推辞,只是双手揖礼:“世子殿下言重了,下臣受汉王的知遇之恩,自当是尽心辅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什么死呀活的?本王不需要你鞠躬尽瘁,只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尽忠了!”汉王笑道。

“是,是,是!”朱恒连连点头。

“那你就说说,如果不打济南,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出棋?”朱高煦问得十分直接,他早已参透了朱恒的心思,只是满室坐着的武将有一大半儿都是乐安本地的,再有就是山东济南的,也许正是心存忌惮,这个朱恒才如此闪烁其辞,顾左右而言它。只是这番话如今非要从他嘴里说出来不可。

“是!”朱恒心知肚明,心中虽然暗暗叫苦,面上却如如不动,“如今之势,上上策是请汉王率领精兵直趋南京,攻下南京大功即可告成!”

“什么?”他此语话音未落,立即有将士出来反对。

“南京?你让殿下强攻南京?我们的家都在此地啊!若是咱们前脚追随殿下杀到南京,后脚朝廷大军踏平乐安,那咱们留在此地的亲属家眷怎么办?还不都成了朝廷砧板上的肉?

“是啊,此举万万不可!”

“现在是盛夏时节,江水汹涌无常,若是再遇到暴雨,咱们就只有葬身鱼腹了!”

……

“好了好了,都别瞎吵吵了!”朱高煦大喝一声,众人立即缄口。目光扫视在每一个人身上,朱高煦不禁十分气恼,他闷声如钟道:“瞧瞧你们,议事就是议事,大家都可以说自己的道理。不要动不动就争个脸红脖子粗的!北取济南也好,南攻南京也罢,都是为了大事,这前脚儿还没迈出去呢,就立即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要是当年本王和诸将也像你们一般,靖难大事能成吗?成祖爷能扳倒建文帝坐上龙椅吗?”

众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不再开口。

“去去去,都下去吧!”朱高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是,末将告退!”

“下官告退!”

众人退下之后,诺大的书房里只剩下朱高煦与朱瞻垣父子二人。朱高煦冲着朱瞻垣招了招手:“来,坐的近些,咱们父子俩说说话!”

“是”!朱瞻垣紧挨着朱高煦坐在他身侧。

“垣儿。你说有朝一日父皇能坐到金銮殿上吗?”朱高煦脸上是难掩的疲惫还有一丝徘徊,这让朱瞻垣十分纳闷,记忆中父王从来都是英武镇定、气势如虹的。他从来说话办事都是如雷似电,何曾有过这样犹豫不绝的时候呢?

“能。父皇一定能!”朱瞻垣言之凿凿,满脸毅然。

“好,好,垣儿决心如此坚定,父王甚感宽慰!”朱高煦连着点了点头。

“父王,我们真的要南下饮马长江攻打南京吗?”朱瞻垣凝望着朱高煦的眼睛问出心中所惑。

朱高煦不由轻叹了一声,目光盯着窗外竹林边上那小小的鸽舍,如今里面空空如也,再也听不到吵人的“咕咕”的声音。

“靳荣那边,难道一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朱瞻垣似乎明白了。父王在起事之前,已经与济南城中掌握兵马的都指挥使靳荣约定好,乐安起事三日内,靳荣与先期隐藏在城中的汉王府的护军共同起事,斩杀当地掌管行政和司法大权的布政使和按察使,这样济南与乐安两城联动,朝廷必然猝不及防。

到那时,集两地之兵马共同北上逼近京城就水到渠成了。

可是如今三日之期已过,不仅济南城中没有传出半点儿消息,连那些被派出去的信鸽鱼雁都有去无返没了音信。也难怪父王会心情低落萎靡犹豫。

“父王!”朱瞻垣想开口相劝,可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朱高煦点了点头:“去吧,下去休息吧,明日也许就是一场恶战。垣儿的孝顺父王都明白,去吧!”

“是!”朱瞻垣点了点头,这才退了下去。

夏日的晨晖早早地透过窗子射入室内,映在金色的晨晖中是一位身穿金边云锦宫装的中年妇人,她身形微胖肤白如玉,五官端庄艳丽,双眉修长而浓密,虽然凤眼四周细细的皱纹没有完全被脂粉盖住,但也算得上是相貌丰美,气度绰约了,正便是汉王正妃韦氏。

此时她手中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是冒着热气儿的炖盅和几碟小菜,身后随侍的小太监手中也各自托着晨起梳洗漱口的清洁用具。

自她而下,所有的人都屏息而立,大气儿也不敢喘。

清泪盘旋在眼中转了好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滴落下来,就滴在那华美的宫装锦袍之上,漾成一朵别样的花卉。

书案上大红雕花的花烛,蜡烛已燃到根上,正中的棉芯已然倒下了,把最后的一小块蜡全部引燃了。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和汉王大婚时的情景,新房内满眼都是红通通龙凤烛,每一对花烛都有侍女们小心翼翼地看着,老人们都说,新婚之夜的龙凤烛不能灭,灭了不吉祥,那一夜满室的红烛也是燃了整整一夜。

韦妃吹灭火烛,将手中的托盘轻轻放在案上,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夫君。

汉王朱高煦四仰八叉地摊在书案之后的圈椅上呼呼大睡,这样的他让元配嫡王妃韦氏看在眼中自然是唏嘘不已,外人都以为汉王是英雄盖世,虎胆天成,有谁知道他其实只是外表凶悍,这么多年以来,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

是啊,曾经追随成祖爷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就因为不是长子,再多的功劳也不能越过长子成为储君承继天下。再多的功劳,都只成了东宫一党那些谏臣眼中的荆棘。众人都说汉王跋扈,可是谁又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过呢?

功劳多是他的错吗?不是长子是他的错吗?想当皇上是他的错吗?

皇上的皇子,面对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又有谁能真的心如止水,无欲无求?

韦妃站在朱高煦身旁,看着他日渐消瘦的容颜,黑黑的眼圈,不由神伤不已。她仿佛又想起了汉王之母,成祖的仁孝皇后,也就是自己的婆母徐皇后曾经对她说过的那番话来,她说:“儿媳呀,你去劝劝高煦,他与太子都是母后亲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母后都一样疼,可是这立长是祖宗家法,委屈也只能忍着。”

当自己把这番话转述给朱高煦时,朱高煦笑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攥紧拳头狠狠砸在墙上,他说:“手心手背看似相同,其实差了多少?手心是暖的,抓金抓银抓玉玺;捂手、捂脸;暖心、暖肺。可是手背呢?攥起拳头可以用手背御敌,也可以用它挡风挡雨,可是手背打了别人挡了风雨之后也知道疼,知道冷啊。然而又有谁来捂?谁来暖?”

想到此,韦妃弯下腰,轻轻捧起朱高煦的那只大手,厚实、粗糙、满是茧子,她把他的手紧紧捂在自己怀里温存着,体贴着,呵护着。

这样的温存好像也只能在他睡着之后,韦妃心中暗暗难过,自从那个侧妃李秋棠入府,汉王变了,汉王府也变了。结发情,结发义都荡然无存,再也找不到一点儿亲情和温暖了。

就在左思右想黯然神伤之际,世子朱瞻垣急匆匆地跑入室内:“母妃!”

“嘘,轻点儿,你父王还没醒!”韦妃压低声音说道。

“母妃,大事不好了,快请父王醒来吧!”朱瞻垣满头是汗,气息微喘。

“何事惊慌?”朱高煦腾地从圈椅内坐了起来,直视着室内的韦妃和朱瞻垣,显然有些不在状态。

“父王,今儿天一亮,守城官军来报,说城下黑压压的一片,忽然多了十几万大军……而且……而且旌旗也换了,现在是皇上的黄龙旗,皇上……皇上,御驾亲征了!”朱瞻垣断断续续终于把事情说明白了。

“什么?”朱高煦心头一震,眼皮竟然突突地跳了起来,他的拳头再一次紧紧握起,紧盯着朱瞻垣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是!”朱瞻垣从袖中掏出两页纸战战兢兢地递给朱高煦,“这是今天他们射入城中的皇钞!”

“皇钞?什么皇钞?”朱高煦展目一看,立即气极败坏地把两页纸撕成粉碎:“去取先帝御赐的金盔宝甲来,为父这就上去会一会这个儿皇帝!”

“王爷!”韦妃吓得双腿打颤、牙齿“嘚嘚”打架,仍强撑着劝道,“皇钞上的话说的明白,皇上说如果现在王爷开城请降,皇上定当既往不咎……”

“闭嘴,妇人之见,你懂什么?”汉王在小太监们的服侍下换好盔甲,恶狠狠地指着韦妃说道:“若是这次本王输了,就领着你们自焚而亡!请降?向谁请降?告诉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老子死也不降!”

说完,他便急冲冲地奔出书房。

留下怔立当场的韦妃不知所措跌坐在地上,世子朱瞻垣立即伸手去扶:“母妃,母妃!”

韦妃如梦初醒,她紧紧拉着朱瞻垣的手说道:“儿子,跟着你父王,千万别让他做傻事,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你一定要看着他,想办法护他周全。”

朱瞻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乐安城头之上,金盔宝甲在身的朱高煦登城远眺才知道瞻垣所言不虚,城下是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十几万大军。

这十几万大军从何而来?

他一下子就懵住了,更让他诧异万分的是那满眼的黄龙旗,九龙华盖下,雪白骏马上飒然而坐的正是银盔银甲的年轻天子,他的侄儿朱瞻基。

朱高煦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他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北京、天津、济南、山西等地四处有他的眼线,有他派出的忠心护军“暗影”。朱瞻基是怎么躲过这重重的包围,一点儿前兆都没有就突然出现在乐安城下的呢。

渐渐的,朱高煦眼中怨愤的神色不见了,代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沮丧与心灰意冷。

输了?就这样输了?

“叔王!”朱瞻基力透苍穹的声音响彻四周:“听闻叔王谋反,朕本不信,怕是奸佞小人挑拨离间才令叔王倒戈。如今朕亲往乐安就是为了让叔王安心,叔王如能罢兵,朕一定既往不咎。对叔王敬重厚待如从前一般。”

“屁话!”朱高煦刚要答言,只见兵部尚书朱恒悄悄捅了捅他的手臂:“不要搭言,如果汉王在城头上证实他就是当今皇上,恐怕军心立即涣散!”

朱高煦点了点头:“没错!”

朱恒立即使了个手势:“火炮手准备!”

“是!”城门之上数十发小炮立即严阵以待,炮口直接对准城下的将士。

而朱高煦也拿起了铁弓,箭矛只指朱瞻基。

城上之势一触即发,仿佛弹指之间城下大军立即陷于炮火之中成为万千碎片灰飞烟灭不击自溃。

“皇上!请皇上退后,皇上对于汉王已经仁至义尽,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臣等吧!”英国公张辅试图劝说朱瞻基退后。

朱瞻基眸如星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朱高煦。

“朕在这里,等着叔王开炮,等着叔王放箭!”

“皇上!”众臣苦劝均无功而返。

张辅面色铁青,突然扬起手中的宝剑。于是仿佛幻景一般,黄龙旗下,黑色的幕布被将士们一一掀开,一水崭新锃亮的神机铳炮便赫然亮相。

不知是在谁的授意下,城下明军的神机铳炮突然朝空鸣射,声如炸雷,轰天震地。

“好好好,好小子,死到临头竟然还在向本王炫耀你在火炮上的优势,有本事你就炸死我!”汉王大喝一声,将铁弓拉个满怀,那箭似乎随时就要插入朱瞻基的胸口。

朱瞻基不躲不藏,也不许任何人来帮。

嗖的一下,朱高煦手松箭射,那只铁箭以电闪之速冲着朱瞻基径直飞了过来。

“皇上!”众人纷纷惊呼。炮火瞬间停息。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箭,胆小之人则闭上了眼睛伏在地上连连叩首。

而那只箭却径直刺入朱瞻基坐下的马首。

马儿立即吃痛地跃了起来,朱瞻基顺势跳下马。

“皇上!”众臣纷纷上前。

“没事!”朱瞻基大笑,他仰望着城头对高高在上的朱高煦朗声说道,“这一箭,朕不躲不藏,是替皇爷爷还了叔王舍身相替的恩!”众人这才明白他所说的是当年朱高煦追随朱棣起兵北上,曾经数次救朱棣于危困,更为朱棣舍身挡过一箭。

说完之后,朱瞻基冲着朱高煦竟然深深揖首而拜。

在一片诧异声中,朱瞻基再次开口:“这一拜,是全了我们叔侄的骨肉至情!”

“朕给叔王两个时辰考虑,午时三刻之前,只要叔王开城请降,朕一言九鼎,既往不咎。午时三刻一过将万炮齐发。那时,这乐安城中的一草一木,一兵一卒,将不复存在,所有人都会成为叔王的陪葬。”朱瞻基安静地站在城下,他的话语也不似刚刚那般力透苍穹,声音平和而淡定,他脸上也没有帝王常见的杀伐之气,有的只是如同暖阳般淡淡的笑容。

可是这份笑容却让立于城头之上那些追随汉王谋反的将士们感觉到了飒飒的冷风与侵入筋骨的寒意,只觉得天地间骤然变色,阴云突然压顶,直逼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二十九章 心似水难量

乐安城下金龙大帐之内,朱瞻基坐在龙案之后,对着一封书信喜出望外,他冲着侍立在侧的诸臣说道:“王谨真是好样的。只身潜入济南,在汉王亲信的眼皮子底下把朕的密旨送到了布政使的手上,如今布政使先发置人,控制了手握重兵又意图与汉王里应外合、首尾呼应的靳荣,经过连夜突击审讯现已查出其党羽天津卫镇守都督佥事孙胜、山西都指挥张杰、杨云等人,真是为朕拨云见日,立下奇功一件!”

英国公张辅听了不禁有些纳闷,他口问道:“皇上何时派王谨去的济南?臣等都不知情,那王谨又是何人?怎么日常议事也没见过。有如此忠勇之士,臣倒想收他当个亲将,好好提拔一下。”

朱瞻基笑了又笑,不置可否。

吏部尚书骞义也十分不解,他想了又想只好揖手说道:“恕老臣愚钝,老臣刚刚仔细地想了想,此次追随皇上亲征的七品以上将领里,好像没有这个名字。许是老臣疏忽了,身为吏部尚书却让这样的贤才蒙尘而未能尽早为陛下引荐,真是老臣的失职!”

营中众臣皆议论纷纷,越是不得究竟就越是好奇。

只有大学士杨荣和杨傅面色依如常态,岿然不动。

“好了好了,众卿莫急!”朱瞻基收敛了笑容,指着立于身后的近侍太监范弘说道:“你来给诸位大人揭示谜底吧!”

“是!”范弘躬身说道:“王谨与奴才一道,都是侍候在万岁爷身边的中人。”

“哦,竟然是个宦官!”众人皆大感意外。

范弘不禁大窘。

朱瞻基则说道:“宦官怎么了?宦官也是人,也有忠勇仁义之心,也懂善恶、知进退。想当初驾着宝船出使西洋为我大明立下旷世之功的郑和不也是宦官吗?朕的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任何人都可为朝廷出力。只要心存良善,有真知明见,或是有勇有谋,朕都一视同仁,奖罚分明。”

“吾皇圣明!”诸臣听了自然是众口一词地称颂。

“好了,连着两昼夜急行,众卿都累了,快下去休息吧!”朱瞻基吩咐着。

“是”!众臣退下,惟独杨荣没有移步。

“杨学士还有话要说?”朱瞻基侧首看着杨荣,又仿佛想起了当年跟随皇爷爷明成祖朱棣北征鞑靼时,杨荣就随侍在朱棣的身旁,当时朱棣命他为自己这个皇太孙的师傅,不论军政经济均得他提点受益颇丰。那个时候,杨荣还很年轻,人长得好,也很会说话,对于晚年易急怒的朱棣,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不敢谏言,唯有他不管是顺着帝意还是相驳,总在三言两语间即会让朱棣龙颜大悦,对他也说得上是恩宠有加,言听计从。

然而当皇爷爷过世以后,杨荣的官位与封赐没有减去半毫,可是他却突然沉寂起来,越来越少言寡语。在朝常上议事,每每当朱瞻基唤道“杨学士”的时候,他也是要先看杨傅与杨士奇,原本是一“杨”独秀,如今却变成了三“杨”鼎立。

杨傅与杨荣同为建文二年进士,同授编修,但是两人的仕途经历却大不相同。杨傅原本就是少年老成、为人严谨,又因为在永乐年间卷入汉王与太子朱高炽的夺嫡之争,为了帮衬太子而被永乐帝关入牢中,这一关就是好几年,所以他遇事三思而后行,朱瞻基十分理解。

杨士奇在才干上不输杨荣与杨傅,只是入仕之后一直四平八稳的,既没有杨荣的青云之上也没有杨傅的坎坷挫折,所以为人也很是低调。

对于杨傅与杨士奇,朱瞻基自信已将他们完全收为近臣,可以放心所用。而杨荣的变化却令他着实有些没底,如今众臣皆退了下去,他却一个人毫不避讳地留下来,如此一反常态倒让朱瞻基有些好奇。

“臣是有话要说!”杨荣揖首而立。

朱瞻基仔细地凝望着他,他已经五十六岁了,除了黑色须发中微微掺杂着些许花白,面容依旧神清骨秀,好似伴月的孤星又像是崖边的不老松。特别是那双黑瞳,里面的内容太过丰富,让人参也参不透,怔愣之间赫然发现他的官服洁净如新甚至连下摆之处也无半点儿褶皱,朱瞻基笑了,心中暗暗有数,在如此急行军的恶劣环境中他还如此注重仪表,那对于官望与名利,他又怎能真正的心如止水?于是,朱瞻基缓缓说道:“既然是有话要说,就请杨学士坐下慢慢说,朕一定仔细聆听教诲!”

“臣不敢!”杨荣英眉轻挑,眸中的深邃更加幽远。

“范弘,上茶!”朱瞻基轻声吩咐着。

杨荣眉头微皱,想要开口又独自忍下,终于从朱瞻基所言,谢了恩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这是上好的‘大红袍’!”朱瞻基用盖碗轻轻拂去飘在上面的茶叶,凑在茶盏前深深吸了口气,立即笑道:“真是好茶,记得‘大红袍’这个名字和背后的故事,还是杨学士当年讲给朕听的,朕一直都记得。”

“皇上!”杨荣再次起身,他揖手道:“皇上,臣留下来只想对皇上说一句话。这句话,当年成祖爷靖难起兵攻入奉天城在金川门破城之前曾经说过;在灾荒时节全国赋税只收上来三成的情况下,仍旧力排众议下旨让郑和领船队出航时说过;在满朝文武众口一词的反对声中仍执意迁都北京时说过;在远征漠北时说过,在南讨交趾时仍说过……”

朱瞻基点了点头,没有丝毫不耐烦,他也站起身颌首道:“朕愿闻其详!”

“成祖爷说‘朕做事,素来不为虚名,只求上不愧天,下不负民。’”杨荣说此话时,目光中有些恍惚似乎是在看着朱瞻基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他定定的一字一句说完之后,便重重地跪下。

半晌,朱瞻基未发一语。

唇边渐渐漾起一丝苦涩,是的,果然一切都没有逃脱他的眼睛。

朱瞻基弯下腰伸手将杨荣扶起:“先生教训的是,瞻基一定谨记于心,永世不忘!”这样称呼和自称如同当年他为皇太孙时聆听杨荣教诲时一模一样。

“皇上!”杨荣怔愣住了,“皇上不怪臣逾越?”

朱瞻基摇了摇头,将杨荣请于座上,冲着杨荣深深施了一个揖礼。

“皇上,皇上万万不可,这是折煞下臣了!”杨荣的声音中微微带着几许颤音,他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努力不让自己在圣上面前失仪,可是泪珠儿却不听使唤地在眼眶中打晃儿。

朱瞻基索性背转过身,好像在看悬于壁上的地图,实际上是让杨荣掏出手帕拂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皇上今日在阵前的言行必将传诵于九州令天下敬仰称颂,只是此举太过凶险。杨荣越礼犯言是恳请皇上以天下为念,以百姓为念,再与汉王相遇时,万万不可因为一时仁善而铸成大错。”杨荣冲着朱瞻基的背影郑重说道。

“好,朕记下了!”朱瞻基转过身盯着杨荣看了又看。

只把杨荣看得坐立不安:“皇上?”

朱瞻基朗声大笑:“今日最大的收获,不是以险招求得天下称颂的贤名,也不是安了叔王之怨恨。今日此举,竟然能逼先生放下芥蒂,再次敞开心扉为朕谋事,朕实在是太高兴了!”

“皇上”!杨荣面露惭愧之色,“非是臣不肯效力,而是因为确有难言之隐!”

朱瞻基点了点头:“朕知道,皇爷爷过世以后,父皇登基。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为永乐朝的权臣,父皇未能重用先生,先生自然是受了委屈。如今到了朕执掌江山,主少国疑,先生观望观望,朕也是可以理解的!”

杨荣面上十分尴尬,他坦白说道:“不,皇上言重了。先皇不重用微臣,自然有先皇的道理。臣得遇成祖爷赏识获宠二十四年,难免恃才自傲又难容他人之过,与同僚相处也常有过节,而且还曾经私下接受过边将的馈赠,因此遭人议论。先皇仁德厚义,自然是不能包庇的!”

朱瞻基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大为感动:“难得先生如此体谅父皇。朕想父皇也是权宜之计,若非父皇突然崩逝,过不了多久还是会重用先生的!”

杨荣连称:“惭愧,惭愧!”

朱瞻基与杨荣君臣二人借此机会解开心中芥蒂,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亲密无间,一个是虚心请教,一个是倾囊相授,又谈了好一会儿,杨荣才告退离去。

“皇上,奴才侍候皇上宽宽衣吧,这么热的天一身戎装在身,怕是要捂出痱子来了!”范弘殷殷说道。

“慢着”!朱瞻基眼眸微闪,目光如炬,“拿来!”

“什么?”范弘仿佛没听明白。

“拿来!”朱瞻基摊开手,手心向上,似乎在向范弘讨什么东西。

范弘立即神色大变,天子果然是洞察一切吗?难道任何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心中还在疑惑腿已经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双手轻颤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放在朱瞻基手上。

朱瞻基细细抚摸着这枚铜钱,突然在范弘肩上重重一拍:“好小子,今儿若不是你以这枚铜钱相晃,恐怕王叔的箭真的会射在朕的身上!”

“皇上,奴才死罪”!范弘的头深深埋在地上,若是没有隔着那层红毡,恐怕就要深入泥土之中。

“你非但无罪,还有大功!”朱瞻基缓缓说道,“今日之举,众人也许会认为朕是为了博得天下百姓称颂而做的沽名之举,其实不然,朕是真的想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够狠,如果朕天命如此,这个皇位就由他取去。

“皇上?”范弘抬起头瞪大眼睛盯着朱瞻基此时竟忘记了所谓的规矩。

“别怕,朕早就料定他不敢了。若是他真有这个胆子,如今也不会被困于这小小的乐安。他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改天换地。可是他一直都没想明白,不是皇祖不帮他,也不是先皇碍着他,更不是朕之故,这一切都是他性格使然。所以这一次,朕一定要让他自己失去这个机会,输得彻头彻尾,日后他才能安分,否则……”朱瞻基仿佛有些累了,他用手轻轻捶着自己的头身子靠在椅背上。

“难道皇上不杀他?”范弘立即站在朱瞻基身后,为他轻轻按摩着头部和腰背。

“不杀!朕和他必竟是骨肉至亲,朕不会杀他,朕会让他活得长长久久的,让他看着朕把这江山治理好。这样,他才知道自己真的错了!”朱瞻基缓缓说道。

“皇上,难道这就是圣贤说过的‘以武力趋人不如教化于心’?”范弘喃喃低语,又像是在自问自答。

乐安城内汉王府中西福殿侧妃李秋棠的寝殿内,朱高煦四仰八叉地摊成大字躺在雕花大床上,他眼神空洞怔怔地盯着绘有牡丹花开,彩雀报喜的天花顶子,“输了!还没开战,本王就这样输了吗?”

“哼!”一声轻哼让他猛然坐起,紧盯着缓缓步入殿内穿着娟纱金丝绣花曳地长裙,高挽如意天鸾髻,斜插金凤朝阳珍珠钗的那抹丽影。她依旧粉面含羞、美目流盼,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说不尽的风韵。

她的绝色容颜与安静的神态让他狂躁沮丧的心立时安定了,他一把拽过她的玉腕:“秋棠,瞻基已然打到城下了,现在,十几万大军把咱们乐安团团围住,而济南、天津、山西等地先前约好起兵后立即相应的各处亲信直到现在仍迟迟没有动静。你说……你说,咱们该如何是好?”

“急什么?”李秋棠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还没到最后决战之时。我有法子让你转败为胜,只是怕你不听!”

“不听?”汉王朱高煦闷哼了好几声:“除非你叫本王出城请降,除此以外,本王全都答应你。”

“好。你拿好汉王的册宝,点上亲信将勇,随我出城。咱们一路往南,到了南京,朱瞻基就奈何不了你了!”李秋棠唇边满是如春的笑意,仿佛她口中所说的不是逃亡与战争,只是去郊外散心一般随意。

汉王伸出自己如同蒲扇一般的大手摸了摸李秋棠的额头:“不热呀,这也没发烧,怎么好端端地说起胡话来了?乐安城已被朱瞻基十几万大军团团围住,咱们怎么取道南京?飞出去吗?”

“这有什么难的?”李秋棠附在他耳边低语着,“想当初你爹攻入南京皇宫时,怎么让建文帝跑了?”

“地道?你是说咱们乐安城里有地道?”朱高煦大惊。

“好了,没有时间了。你速召朱恒、盛坚和瞻垣来,我带你们从地道逃走,再过半个时辰,朱瞻基就要攻城了!”李秋棠厉色说道。

“这?”朱高煦还在犹豫,李秋棠双手轻拍,从殿外立即涌入一队兵勇,为首的正是朱恒、盛坚。

“你?你们?”朱高煦如坠云端。

半个时辰之后,乐安城外,朱瞻基登台凝望,城墙上不见朱高煦的身影,连他身边最亲近的几大都督也一并不见了。

“皇上,要不要开炮?”掌管火炮营的督军柳升问道。

“开炮!记住,只对着四面城门轰,不要冲着城上的官兵轰!”朱瞻基面色微微发暗,他果然没有仁者的胸怀,更没有勇者的肝胆。这一瞬间,朱瞻基稍稍有些遗憾,出征以来他无数次的想象,在乐安城下,叔侄两人在两军阵前利器相向殊死相搏对上一回,那样不管谁输谁赢,才真正没有遗憾。可是如今,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是!”一声令下,万炮齐轰,乐安城门瞬间被烟雾笼罩,一轮猛烈的炮轰之后,乐安城已被朱瞻基轻松拿下。

硝烟弥漫中领军经过残垣断壁的城门进入内城,看到惊恐万分伏在地上不停叩首告罪的乐安军民。朱瞻基并没有体味到胜利的喜悦,他只是十分淡然地扶起街边的老者,目光悠远,话语平静:“都过去了。从此以后,乐安将永享安乐。”同时告之随行官吏,乐安一地免三年赋税。叛军非首脑人物,一概不予追究。一时间,百姓们山呼万岁,群情激昂。

“皇上!”汉王府门口,英国公张辅回奏道,“汉王府九百三十二口,除了汉王与世子朱瞻垣以及侧妃李秋棠以外全部缉拿。城中官兵悉数投降,只有盛坚、朱恒等五人不见踪影。”

“哦?”朱瞻基眉头微拧,“跑了?这倒真不像是叔王的性子!”

“嗖”的两声异响。

“皇上小心!”

紧接着金英与范弘纷纷挡在朱瞻基身前。

“啊!”金英左肩中箭倒地,另一只箭则被范弘用手挡开,两人都挂了彩。

侍从与护军一拥而上,不多时便将隐在暗处的两名刺客带了上来。

朱瞻基拿目一扫,竟笑了:“没想到这刺客竟会是中年妇人,你们布衣荆钗隐在老百姓当中,果然令官军防不胜防。你们是汉王派来的?”

其中一人冷笑着,一语不发就倒地身亡。口中留出的竟然是黑色的血迹,显然是服毒而亡。

另一人则恨恨说道:“狗皇帝,什么汉王郑王的?我们杀你不为了别人,只为了自己。朱元璋,朱棣都是暴君,斩杀了多少无辜。我们这些侥幸活着的人,只要活着一日,就是为了让你们朱家人自相残杀,永无宁日!”

“你说什么呢你?”柳升上去就是一脚。

“慢,留个活口!”朱瞻基吩咐着。他打量着那个女人的年纪,细想着先祖和祖父曾经斩杀过的大臣,从方孝孺到谢缙,一时浮想联联,也没个思绪。

“想得美!”那女子用肘部一撞,一名钳着她的兵士立即吃痛地松开了手,她则趁势拔下兵士的佩刀横刀自尽了。

“皇上,皇上!”这两个刺客来得太过意外,又似乎不是汉王指使的,众臣不免议论纷纷。

“去,传令你们的手下,除了与汉王关系密切的叛臣以外,其他人等均不得为难,更不得骚扰百姓。”朱瞻基面色清冷吩咐着。

“皇上,金公公所中的箭上有毒!”范弘扶着倒在地上已然昏过去的金英惊慌失色地喊着。

“小善子,你怎么样了?”朱瞻基立即凑上前去,又马上吩咐身边的亲兵:“快,快把随队的军医、太医都给朕传过来,一定要救活他!”

“是”!乐安城内硝烟初尽又乱做一团。

“皇上,借一步说话!”杨荣躬身说道。

朱瞻基全神系于金英的伤势,可是听杨荣如此一说,立即如兜头被淋了一桶凉水,瞬间便清醒过来,他跟着杨荣走到一旁。

杨荣低声说道:“刚刚柳将军来报,王府内西福殿寝室内有一条密道通往城外南门,汉王定是带着亲信从那里逃脱了。”

“逃?他想逃到哪里?”朱瞻基细细一想,立即明白过来,“南京?”

杨荣点了点头。

“好。”朱瞻基立即唤来张辅、柳升等人,命他们在南下路上设伏。

乐安城外几个百姓打扮的人乘着车马向南急行。

车里放着一具棺木,里面躺的正是朱高煦,只是此时他被缚着手脚,嘴里塞着布帛,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他急得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上也已经全部湿透却无济于事。

“王爷,你就忍一忍吧!”扶棺而坐的是穿着青布衣衫,用碎花布包头作农妇打扮的李秋棠,“到了南京就好了。你放心,秋棠不会害王爷的!”李秋棠笑了:“至少现在不会,因为秋棠还要倚仗王爷的名义去做很多事情,直到你们朱家的人自相残杀,一个一个离开人世,直到断子绝孙……”

“唔唔!”朱高煦听了,又怒又惊,气极败坏又无可奈何。

“知道,秋棠跟了王爷这么久,秋棠会不知道王爷在想什么吗?王爷是想知道秋棠的身份,对吧?放心,有朝一日,秋棠一定会告诉王爷的。不过王爷最好不要盼着这一天,因为这一天就是王爷去见朱家祖宗的时候!”李秋棠在棺木上重重一敲,随即拿出一个小竹管,对着棺木两侧用来透气儿的小孔吹了吹。

朱高煦立即觉得头昏昏的,渐渐地没了知觉。

第三十章 此恨无重数

皇宫北苑小山坡上有一处僻静的两层楼阁,楼阁四周有专人把守,这里如今成了一座冷宫,其实被囚于此的人,并不需要有人看守,因为她的心已如死灰,再也不会激起半分的涟漪。是囚是放,对她而言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坤宁宫外的小径上,丽妃袁媚儿与敬妃曹雪柔并肩而行,步子沉重而缓慢。随侍的宫女远远跟在后面,气氛凝重而低沉。

这一次倒是曹雪柔沉不住气先开的口:“妹妹,宫里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今儿去太后宫请安被挡了驾,刚刚到这儿坤宁宫,皇后也宣免见。这情形可真是不多见呀!”

“哼!”丽妃袁媚儿秀眉高挑:“大事?皇上不在,能有什么大事?看着吧,等皇上回来,才会真正有好戏看呢!”

“哦?”曹雪柔怔住了,一双美目中尽是疑惑之色。

袁媚儿刚待开口,远远地见到一行人向她们缓缓走过来,香风拂面,丽影翩然,原来是刘淑妃与何惠妃。

四妃相见,又是一番寒暄。

“两位姐姐真早,给皇后问安都回来了?”何惠妃面上含笑,调子柔柔的。

“原是咱们来迟了。”刘淑妃接语。

“哪里!日日都是你二人到的早,今儿偶然迟一次,又算得了什么!”袁媚儿笑道,脸上依旧是一副娇憨爽直的神情,“快去吧,刚刚皇后娘娘还问起你们来呢!”

“是,谢姐姐体谅!”刘淑妃与何惠妃微微颌首,相携而去,直赴坤宁宫。

看着她二人婀娜的背影,曹雪柔微微蹙眉,凝视着袁媚儿的双瞳:“妹妹这是何意?”

“何意?”袁媚儿笑了,像海棠迎风、花枝微颤,样子好看极了,“我不痛快,找点儿乐子还不成吗?”

“哦?”曹雪柔完全怔住了。

坤宁宫东暖阁内皇后胡善祥正焦急在室内踱着步子,她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娘娘!”胡善祥的姐姐坤宁宫女官慧珠匆匆入内。

“打听清楚了?”胡善祥面上十分焦急,不由脱口问出。

慧珠点了点头,又冲屋外吩咐着:“皇后娘娘要小憩片刻,都远远地退下,不得入内打扰!”

“是!”殿内各室的宫女们都应声退到殿外。

“快说!”胡善祥拉着慧珠坐到临窗的炕上,面色急切地追问着。

慧珠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面色沉静地安慰着:“娘娘放心,事情都按咱们计划进行的,太后娘娘先是召孙若微到仁寿宫问话,三言不和之后立即派人去长乐宫搜宫,东西自然搜出来了,太后大怒。”

“大怒?是把她打入冷宫还是交给内务府了?”胡善祥立即来了精神。

“原本太后盛怒说要严惩,只是没想到中间杀出来一个紫烟,居然说那东西是她的,是准备用来邀宠的。”慧珠叹了口气,同为奴婢,对于紫烟也生出些许的怜惜。

“什么?难到这件事就让一个小丫头给搅了?咱们又是白忙活了?”胡善祥面色微变,眼神儿也凝重起来,仿佛心有不甘又似无可奈何。

慧珠摇了摇头,从桌几上拿起茶壶徐徐倒入杯中递给胡善祥:“娘娘先定定神儿。那紫烟为表忠心当场咬舌自尽了!”

“什么?”胡善祥以手掩面,眼中竟是惊恐之色,“那后来呢?”

“听说被小太监抬出宫,自生自灭了。那孙若微如今被囚于北苑的贞顺阁内,太后恐怕现在也没了准主意!”慧珠压低声音凑在胡善祥耳畔说道。

“打蛇不死反被其累,如果这次不能一举扳倒孙若微,等皇上回来了一定会顺藤摸瓜查到咱们,就算没有实据,皇上也一定会疑心是咱们撺掇太后做的此事。那时候……”胡善祥面上露出踌躇之色,髻上的金凤微微轻颤,仿佛她的心也一样躁动不安。

“好了,娘娘,别急。那孙若微如今是有气儿出,没气儿进,怕是挨不了多久。”慧珠安慰道,“只是刚刚听说,早上淑妃她们来请安,娘娘挡了驾?可有此事?”

“是,我心里烦,你又不在身边,我实在懒得与她们闲聊应答,一概挡了驾!”胡善祥叹了口气。

“娘娘差矣。越是这个时候越得镇定如常。非但不该挡驾不见,还该诏她们来,一起品茶聊天才对。这才是皇后的气度,才不会无端惹人生疑。”慧珠摇了摇头,“刚在宫门口,看到刘淑妃与何惠妃被挡了驾,这面上可不太好看。她二人虽说新进宫,也没被皇上宠幸过,可是毕竟是有品级的皇妃,家里又都是有根基的,被您这样无故挡了驾、拂了面子,怕她们心生怨恨。如今,咱们正是需要多助之时,娘娘处事还是要圆融才好。”

一番话娓娓道来,胡善祥面上越发的凝重起来,她看着那雕龙画凤的梁顶,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惶恐。

仁寿宫慈荫楼内,张太后躺在金丝楠木大床上正在歇午觉儿,可是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总是看见紫烟满面血污地向她走来。

“云汀,云汀!”张太后急唤道。

“太后!”云汀原本就坐在床边的圆凳上为她掌扇,听她在睡梦中突然大声叫喊自己的名字不由吓了一跳。

“云汀!”张太后面色惨白微睁着眼睛低声问道,“长乐宫那个奴婢怎么样了?”

云汀眸中闪过一丝不忍:“怕是不行了。要不,宣太医过去看看!”

“不行,你好糊涂!”张太后白了她一眼,“让太医看看咱们宫里怎么会出一个咬舌自尽的苦主?还是要表彰她替主子遮羞的德行?”

“这?”云汀立即没了话。

“那个惹事精呢?”张太后重新靠在枕上,她扭过脸去头冲里盯着帐子随口问道。

“您是问贵妃娘娘?”云汀心中是难抑的酸楚,“还留着半口气儿,可是……”

“可是什么?”张太后心想若微那个丫头一向古灵精怪,又懂医术自然是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一时被吓着了还能怎么样。

“小产了……”云汀低语着。

“什么?”张太后猛地坐起身一把拉过云汀,“你再说一遍!”

“贵妃娘娘有孕了!可惜那日受了刺激,已经流掉了!”云汀咬着牙说了出来,心里难过得不行,不是为了若微只是为了当今皇上朱瞻基。文武双全的天子成婚已近十年,可膝下除了两位公主连一位皇子都没有,如今贵妃好不容易怀上了,又莫名奇妙地掉了。

不仅是她难过,张太后也如同遭到当头一棒,她难以置信地拉着云汀的手又追问道:“是男是女?”

“太后?”云汀心中暗暗发冷,如今再问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要紧,可是她又不能不答,只好含糊地说道,“月份太小,还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张太后连连点头,“看不出来?”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再次躺下,依旧头冲里侧,只是这次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怔怔望着那绣有百子千孙五福捧寿的帐子,两行滚烫的热泪从她眼角处缓缓落下。

“禀太后娘娘,越王、襄王两位殿下求见!”太后身边另一位大宫女素月入内回禀。

“哦?他们来了?”张太后立即起身,“去,快去把两位殿下请到东阁,云汀快帮哀家整妆!”

“是!”云汀与素月立即照办。

不多时出现在东阁厅里的张太后依旧是端庄华美、仪态万千。越王朱瞻墉、襄王朱瞻墡见母后驾临,自然又是一番行礼问安。

张太后坐在红木雕刻的罗汉床上,挥手让室内的宫女太监们纷纷退下,开口相询:“你皇兄走了这些日子,朝堂上下可还安稳?城里有没有人闻风而动?朝臣们办事可还尽心?”

越王朱瞻墉性子最是憨直,嘿嘿一笑道:“母后尽管放心,能有什么事呀?一切有儿臣和瞻墡看着,您尽管放心!”

张太后白了他一眼,目光转而投向朱瞻墡。

朱瞻墡是张太后在诸子中最为钟爱的,他长得如同琼枝美玉俊秀儒雅、风姿卓绝,如今一身亲王的礼服在身更显得气宇轩昂、出尘超凡。每每淡然一笑立即如同春风拂过,让人看了只觉得心清气爽、甚是怡然。更难得的是他的性情,如松柏一般沉稳内敛,又如泉水一般清彻透亮,慧如流星、智比孔明,又不喜张扬、进退有度,言谈举止更是挑不出半分不是来,面对这样的孩子,张太后只觉得怎么偏袒也不为怪。

朱瞻墡见张太后一直盯着自己看,笑笑说道:“二哥说的极是,母后请放宽心。皇兄临走之前特意将镇守大同的武安侯郑亨和镇守永平的遂安伯陈英,留在京中以备调遣,朝中还有广平侯袁容、武安侯郑亨、尚书黄淮等人协助居守,这北京城的防务不足为虑。而一般的朝政,儿臣与二哥协力监理,也算周全。”

“好好好!”张太后听了连连点头,目光中尽是嘉许之色。

“母后真是偏心!这同样的话怎么瞻墡说出来就令母后慈颜大悦,而瞻墉说了就得挨母后白眼!”朱瞻墉撇了撇嘴,仿佛有些不满。

“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没个正形!”张太后心情大好,冲着殿外说道:“素月,差人把冰镇的绿豆沙茸百合蜜拿来给两位殿下解解暑。”

“是!”

“母后,儿臣刚刚路过长乐宫后苑,仿佛听到馨儿在哭。这门口还有不少人守着,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朱瞻墡眼眸中泻出淡淡的忧虑,再三考虑措词之后方才问道。

“哪有什么事情?常德一向被你皇兄娇宠惯了,如今好几日见不到你皇兄自然要闹,她性子急又贪玩儿,怕她出来乱跑再惹事端,这才叫人去守着的!”张太后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就把此事带过。

素月领着两名侍女端着精致的高脚金边瓷碗上前,里面盛着的是如粥泥之状的绿色饮品。

“尝尝吧!是母后这里的小厨房上午敬献的,母后吃着觉得味道甚好,又特意让她们多备了一些让你们也尝尝!”张太后搅动着银勺,面上带着几分怡然的笑容,而眼中却渐渐暗了下来。

朱瞻墡与朱瞻墉对视之后,顺从地接过来细细品味起碗中的饮品来,品尝之时伴着赞言,母子三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朱瞻墉看了看云汀又看了看素月终于忍不住问道:“母后,是不是这宫里出什么事了?”

“瞎说!”张太后不以为然地瞪了他一眼,又拿起团扇为坐在自己身旁的朱瞻墡轻轻摇着。

“母后,儿子的脾气母后最清楚,儿子有话从来是直来直去。刚刚我跟瞻墡去长乐宫看馨儿,顺便想看看若微,可是……”朱瞻墉是个急脾气,藏不住话。朱瞻基临行前特意嘱咐他要常常去看望若微和馨儿,说在宫里若微没什么能谈得来的朋友,让他多多照看。

可是今儿在长乐宫门口看到里面凄风苦雨的,仿佛出了什么大事。守门的人也不让他们入内,隐隐地听到常德公主朱锦馨的哭声震天,心里更是慌慌的,不一会儿朱锦馨从里面放出一个纸风筝,上面写的是“皇祖母来长乐宫大闹了一场,母妃和紫烟都不见了!二叔快想办法救救我们!”

朱瞻墉与朱瞻墡面面相视,瞻墉与瞻基和若微是自小一起长的,情谊深厚,加上他又是一个直性子立即就想来仁寿宫问个究竟。瞻墡则与他不同,他对若微有一种若即若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仿佛如曹植的洛神赋一般,所以越是事关若微的事,他越不敢贸然出头。好不容易等到太后召见这才提起此事,可见太后并不想说,心里虽然始终放不下也不好再问。

“什么?”张太后听朱瞻墉说完原委不由微愠道,“你皇兄不在,你们两个皇叔怎么能往嫂嫂宫里跑呢?多大了也不知道避嫌!再者,这后宫的事用不着你们管!”

“母后!”朱瞻墉还想再争,却被朱瞻墡拦下。

朱瞻墡说道:“母后以太后之尊执掌后宫,处事自有分寸,原是用不着儿臣们多言。想来定是贵妃有做的不当的地方,被母后以宫规教训也是应该的。只是皇兄在外征战,若是听到什么,扰了君心误了大事,怕是得不偿失了!”

朱瞻墡此语如蜻蜓点水明是帮太后分析实则暗帮若微,却说的不露痕迹让太后听了也不由微微点头称是。

“正是正是,瞻墡说得是!若微可是皇兄的心头肉,若是母后罚的太重了,等皇兄回来又得闹个鸡飞狗跳!”朱瞻墉也帮着搭腔,可他却是越帮越忙,眼见张太后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朱瞻墡立即拉着朱瞻墉起身吿退:“儿臣前朝还有事情要办,就先告退了!”

“去吧,办正事要紧。后宫这些婆婆妈妈的琐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张太后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仁寿宫花园小山之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长乐宫的殿阁,朱瞻墉与朱瞻墡兄弟二人均在此处停步,他们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地方,面上的表情多少有些沉重。

“瞻墡,说实话,我越来越看不懂母后了。”朱瞻墉快人快语,他厚实的大手紧紧按在朱瞻墡的肩上,“若微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她是好是坏,是善是奸,母后真的辨不清吗?”

朱瞻墡不置一词。他与瞻墉不一样,瞻墉可以无所顾忌地在人前人后喊出她的芳名,不管皇兄在与不在,都可以去她宫里坐上一会儿,还能喝上她亲手泡的花茶、吃上她精心烹制的美食,跟她聊一聊儿时的趣事,调侃嬉戏一番。

而这一切,自己虽然无数次在夜深人静独处之时憧憬过,却永远不能实现。就像今天,瞻墉可以在母后面前口无遮拦地为她讲情,而自己却还要斟酌再三。

内心的煎熬与痛苦,在这一刻是那样的真切。

她在受苦,而把苦难加之在她身上的,是自己最为尊敬的母后。

知道她无辜。她应该是无辜的。虽然他知道在后宫之中有的时候会把纯善的女孩变得阴狠复杂,很多时候,做出一些违背本性的错事也再所难免。但是他坚信,她是无辜的。可是正如瞻墉说的,母后为什么总跟她过不去呢?

自己出门时,总感觉被母后一双凌厉的眼神紧盯着,难道母后参透了自己了心事?

此时,朱瞻墡的心情复杂而痛苦,却又无人可以倾诉,甚至不能在面上流露出点滴。他只有向上天祈祷,让她平安度过此劫,如果她平安了,他就即刻远赴封地,终身不再进宫,只要她平安。

与兄弟二人的唏嘘痛惜迥然不同,仁寿宫内,张太后歪在靠垫之上,神情有些疲倦,又满是幽怨,她叹息着,像是自言自语:“锦馨这丫头倒真是像极了若微,也是个磨人精、惹事鬼,半点儿不让人清净!”

“太后娘娘,襄亲王殿下说的极是,太后确实应该想想等皇上回来以后该如何交待?”一个清丽的声音突然在殿内响起,不是云汀也不是素月。

“晴儿,太后面前哪里轮得到咱们当奴才的多嘴?”素月低声斥责。

张太后却来了精神,她拿目一瞅,发现立于下首穿着宫女服饰的吴雨晴虽然素颜示人,看上去却更显容颜秀丽,目光明亮如同蕴着一汪秋水,灼灼其华好似会开口讲话一般。

“晴儿?你是晴儿?”张太后只是觉得这个宫女很面熟,然而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有什么瓜葛。

“太后,晴儿是去年皇上从南边带入宫的那个孤女,皇上为她赐名‘吴雨晴’,是太后把她调来放在仁寿宫学规矩的。”云汀看出太后所惑从旁代为解释。

“哦!”张太后记起来了,她凤目中闪过探究之色:“今儿的饮品是你做的?你一直在仁寿宫小厨房的灶上帮忙?”

“回太后的话,奴婢先在浣衣局,后来又去了司苑局、宝钞司、惜薪司,两个月前刚刚分到灶上。”晴儿对答如流,态度不卑不亢。

张太后点了点头:“这绿豆沙茸百合蜜是你想出来的?也是你做的?”

“是!”晴儿立即回应。

“有点儿意思,像是煮出来的,可是又没有半滴水,软软滑滑的,尝着清香可口,还有股子豆香。是怎么做的?”太后的全部精神儿仿佛都聚集在面前的这钵绿豆饮品上来了。

“用上好的绿豆、豌豆泡上一天一夜,用开水烫了,一粒一粒捡出来去掉皮,再把百合球茎冼净,将去了皮泡好了的绿豆、豌豆与百合放在碗中上屉隔水蒸,六个时辰之后拿玉杵捣碎即可!”晴儿细细地讲着。

张太后看着她:“这得用多少绿豆?每一粒都要去壳这得费多少功夫?”

晴儿笑了:“奴婢没有数,奴婢只是想着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入口细腻如丝般润滑,不会因为有皮儿而感觉不适,所以做的时候也不觉得费力。”晴儿心中暗想,这绿豆沙茸百合蜜用了整整三万五千四百二十一粒绿豆,六百三十二片百合花瓣,只是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装傻,什么时候该隐慧,表忠心可以,但是如果锋芒太露,恐怕太后这一关,自己此生是过不了了。

“很好,你有心了!”张太后收敛了面上的笑容,“你如此费心做这个绿豆沙茸百合蜜,想来就是要见哀家,有话要对哀家说?是想让哀家放你回到皇上身边?”

晴儿摇了摇头。

“不是?”张太后仿佛不信。

“晴儿是有话要面禀皇太后,但不是为了自己!”晴儿神色恭敬万分沉着。

“哦?你倒说说看!”太后身子向后一倚靠在椅背上神情微微有些慵懒。

“奴婢的意思与襄王殿下的意思是一样的。皇太后惩罚宫妃不算什么,可是这宫妃不是别人,是皇上的至爱。即使她所犯之错该死,可偏偏皇上不在……恐怕日后皇上也会迁怒太后的。”

“笑话,哀家既然处置了她,就不怕皇上责问。”张太后面色渐渐阴了下来,“况且哀家只是令她幽闭自省,又没有打骂于她,是她因为小产之后身子虚加上伤心过度,若是真的去了,只能说是福薄命短,皇上回来也怪不得哀家!”

“太后所言极是,只是奴婢还是替太后担心。贵妃娘娘如今在北苑冷阁内不吃不喝不问诊,若是等不到皇上回来就撒手西去。外面不知深浅的人自然不能体谅皇太后的良苦用心,也许会说皇贵妃是被逼无奈以死相争,怕是倒时候会有累皇太后的清誉!”晴儿面上含笑,话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紧不慢,柔柔地将这番道理讲出恰恰正中张太后要害。

张太后心中想的是,不管是孙若微是自绝于世,还是被自己下令处死,只要是她死了,一切都干净了。皇上自然会难过一阵子,可是难过之后也就渐渐平复了。

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为了年轻天子不被宠妃媚惑,自己担这个恶名又如何呢?即使皇上不谅解,天下人不谅解,只要对得起祖宗,她认了。

晴儿偷偷打量着张太后的神情,对于她的心思猜度出几分,于是又开口说道:“再有,奴婢虽然没有眼见当日的情形,但是后宫之中早已传开了。都说皇贵妃此次被罚是因为在居所内被搜出春药和力劝皇上亲征一事,可若只是为了此事该是罪不致死的。况且,若是皇上回来以后质问太后,这两件事均是长乐宫内皇上与皇贵妃闺房之中的私事,太后又是如何得知的?那时太后该如何回答?”

“这?”张太后猛地想到了胡皇后,正是她向自己哭诉若微后宫干政撺掇皇上出征,又以春药伤害龙体。自己派人暗暗查明这才去办她。可如今细细想来,这恶人自己是做了,若微也办了。反倒没胡善祥什么事了。似乎有些隐隐的不对劲儿。

张太后盯着面前的晴儿:“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来跟哀家说这番话,是为了替贵妃求情,然后令贵妃和皇上感激你,以期日后在宫里能有出头之日?”

晴儿跪在地上,深深叩首道:“晴儿早年被皇上所救,又于皇上回銮期间救过皇上,晴儿与皇上自有情义,是不用再费心谋划了。”

张太后哑然失笑:“那又是为何?”

晴儿依旧伏在地上:“若说是为了天下苍生,皇太后也许不信。可是晴儿身为孤女如同草芥一般,在民间受尽折磨与疾苦,也算得上是九死一生。晴儿深知一个好皇上对天下百姓的意义。所以晴儿此举只是为了皇上的后宫能够太平,后妃和睦,母子和顺,这样皇上圣心悦,才有精力好好治理天下、造福万民。”

这番话依旧是从她瘦弱的身躯里传出来的,依旧是柔柔的带着几许颤音,可是在张太后听来却像是天籁之音一般动听,也许它算不得慷慨激昂,也没有千秋大义,却让张太后感觉到一丝温暖。

“谁能想到在这后宫之中,与哀家知心的不是皇上、更不是皇后和贵妃,竟然是你。”张太后唇边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心中苦乐参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她稍稍有些安心,晴儿,果然是个好名字。

第四卷 物换星移几度秋

第三十一章 听彻梅花弄

当若微被人抬回长乐宫的时候,已然是奄奄一息行之将尽。

湘汀与司音、司棋等人围在一旁除了哭泣与祈求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若微这一次是铁了心,她恨死了这个阴冷而残忍的后宫。不是她不知抗争,有多少次她都忍不住要出手去结果那对一直想置她于死地的胡氏姐妹。只是每每事到临头,她又放弃了。因为不屑,她终究是不屑用那些见不得光的方法去对付她们。她常在想,瞻基对她的爱在这宫里是多么的弥足珍贵。他为什么会爱她而不是其她什么人?他爱的是什么?是那个从小陪伴他身边纯善如水的若微妹妹。可若是自己跟胡善祥一样以阴谋和构陷,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他会怎么想?而自己又怎么对得起瞻基那份珍贵的爱。

然而这一次,就是因为她的这份骄傲、这份清高和不屑,最终断送了紫烟。这个从小就陪在自己身边的紫烟又是何其的无辜!

如今,能为紫烟做些什么呢?

若微想到了死,终结自己的生命,离开这个令人厌倦的地方。是的,她就是想以死明志,以死相逼,以死抗争。于是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想静静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帐幔之外,有人走近,又有人离开,除了叹息之声再无其他。也不知过了多久,话语才重新响起。

“若微。你还记得我吗?我没有姓氏,只有个小名叫赘儿,因为我活着就是别人的累赘!”挽起帐子,一身嫩粉色宫装悄悄坐在若微床榻边的人正是晴儿。晴儿一边拂去若微挡在脸上零乱的发丝,一边小声跟她说话儿。

榻上的若微双眼紧闭面如白纸,依旧一动不动。

晴儿悄悄掀起锦被握起她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暖着:“还记得吗?在邹平的时候,有个小乞丐向你乞讨,你丝毫没有嫌弃她肮脏,还带她进了最好的饭馆。可她,却在酒足饭饱之后偷走你和兄长的钱袋。你本可以报官抓她,可你没有,因为你是善良的。其实以你的聪慧,其实一早便看出她的用意,却没有揭穿,反倒是一种成全。”

若微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晴儿依旧抚着她的手用自己的脸捂着:“后来那个小乞丐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带走了。从此流落四海,做了很多违心的事情。有一年冬天,她在北京城郊外的河面上破冰取鱼,只为了卖鱼活命,却受到护军的污辱,那天映在冬日暖阳中一个如天神般的男子拯救了她。她惊异地发现,与那男子牵手而立的,正是当年在邹平有过一面之缘的你。”

若微的手渐渐有了一丝温暖。

晴儿继续说道:“小乞丐兴奋异常,这世上真正对她好的,没有轻视过她的两个人竟然是一对佳偶,于是她想方设法逃出来想去找你们,可是却再一次被人骗了。骗她的人竟然是汉王。她被带回了乐安,那个下午,被逼着服下春药,然后折磨了许久。那时,她也想死,她的心就跟你现在一模一样。”

“可是后来她想明白了,她的委屈与苦难不是她所爱的人加诸在她身上的,那么其他人待她不好,打她、骂她、折磨她,又有什么要紧?他们,本不是她在意的人。”

若微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一滴泪水悄悄地从她的眼角漾出,泪落无痕。

“生活中经历了那么多若难,可是她还活着。”晴儿始终在笑,只是声音里微微发颤。

若微缓缓的睁开眼睛,“你在意的人,是皇上?”

“是皇上,但不只是皇上!”晴儿脸上的笑容越加灿烂。

“什么意思?”若微的眉心紧紧蹙在一起,此时的她已经没有气力去揣测和分析了。

晴儿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展开若微拧在一起的眉:“我第一个在意的人,是你。”

“你!”若微仿佛有些明白了。

“我现在叫晴儿,雨过天晴的意思。是皇上给我取的,我喜欢这个名字!”她笑了,如夏花般娇艳灿烂,“你会好起来的,孩子没了还会再有,因为爱你的人还爱着你。丫头的伤也会渐渐好起来的。还有很多心愿等着你去实现,现在这样死了不是太可惜了吗?如果我是你,我就要想想安插在我宫里的眼线是谁?还有那个春药,是谁放在我宫里陷害我的?死,是无能之人懦弱的逃避,永远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常德公主都知道放声大哭引人注意,往宫外放风筝传递消息来找人救助你。而你呢?真的要弃她不顾吗?难道你想让她的嫡母胡皇后来替你管教她、照顾她吗?”

若微无语了。

“我只记得一句话,再难也要活着,因为只要活着一切好事都有可能碰到。活的时间越长,遇到好事的机会就越多。正如我一般,曾经的苦难才换回我今日的安乐,若是当初想不开死了,那才是真惨!”

若微依旧没有答话,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静静注视着面前这个对自己说教的“晴儿”,眼神儿越来越澄亮起来。

紫禁城正门形如雁翅,气势巍峨,如今五门大开,钟鼓齐鸣,文武百官王候将相皆在此处候驾,恭迎大明天子朱瞻基得胜回朝。

朱瞻基登上城楼,向百官及民众宣告东征大捷。一时之间鼓乐大作,如潮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云霄。

朱瞻基出人意料的没有等到第二天的早朝,而是在进城之后第一时间站在城楼之上直接颁布了对东征将士的嘉奖诏书。跟随圣驾东征的大臣们一一论功行赏都得到了重重的赏赐。其中最令人瞠目的莫过于太监王谨,他竟然得到了皇上亲赐的金安、玉带,而范弘和金英也各有赏赐。

于是,这一天的紫禁城上上下下均沉浸在一派喜气洋洋之中。

赏赐过后,朱瞻基特命百官各自回府休整,自己则带着锦衣卫和禁军由午门入内,经过开阔的太和门广场,经金水桥步入前朝的正门—太和门,发现张太后与皇后及诸妃正在太和门内列队相迎。

朱瞻基立即下了御辇,与皇太后见了礼,扶着太后与后妃一起入了仁寿宫。

仁寿宫正殿,皇太后端坐在上首,朱瞻基一掀龙袍跪在当场:“儿臣出征之前未向母后禀告,也未当面辞行,特请母后恕罪!”

张太后微微一笑:“皇上怎可行此大礼?快快起来!皇上一心为国、为民、为了江山社稷,军国大事皇上自然是一言九鼎,用不着跟母后禀告,母后只是担心皇上的龙体和安危。如今好了,皇上亲征立即旗开得胜平安归朝,真乃天佑大明、祖宗保佑呀!”

朱瞻基站起身坐在张太后身边铺着金心大红闪缎坐褥的御椅上,目光在殿内候立的后妃当中扫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若微的身影,不禁有些纳闷。

张太后凤目微闪早已心如明镜,遂开口对后妃们说道:“皇上东征归来定是乏了,你们都各自回宫吧,晚上母后在这仁寿宫里摆宴为皇上接风。都早些过来!”

“是!”皇后及诸妃皆各自退下。

张太后见众人皆已退下才开口问道:“母后原来不该问,只是事关皇家体面还是想问一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汉王?”

朱瞻基答道:“城破之时,叔王从密道逃走想南下渡江,然而在渡口被追军赶上,所以生擒。朕想在西华门外建一处宅子,让叔王在此终老。”

张太后连连点头,手捻佛珠道:“阿弥陀佛,皇儿真是仁德之君,如此最好。”

“只是那些蛊惑叔王谋反的军士和藏匿于北京、天津、山西、山东等地的奸臣,朕绝不轻扰。朕已命刑部和锦衣卫彻查,一定要将这些贼人一网打尽!”朱瞻基言辞肯定,然而目光中却透着一丝游移。

张太后看在眼里心中自然明白索性把话说开了:“皇上稍安,贵妃微恙。原本想等皇上休息休息解了乏以后再跟你说。可是看皇上紧张的神色,母后就直接说了!”

“母后?”朱瞻基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安,神情立即焦急起来:“贵妃……”

张太后从几案上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锦盒递给朱瞻基:“皇上看看,这个可是你们在闺房之中常用之物?”

朱瞻基听了越发糊涂,打开一看只见是粒红丸,不由愣了:“这是何物?”

“皇上真不知道?”张太后紧盯着天子的龙目。

“朕真的不知!”朱瞻基把盒子盖上又放在几案上,“请母后为儿臣解惑!”

“那这个呢!”张太后又递给朱瞻基一本小册子。

朱瞻基目光一扫:“《女训》?”

“武则天的《女训》!”张太后面色微黯,“长乐宫里你的宠妃身边藏着这个,难道她是要做武则天?”

“母后!”朱瞻基愣了愣,随即笑了。“她看书就是杂,什么诗词典集、奇闻演义都拿来看,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张太后叹了口气:“皇上如此偏袒她,母后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那红丸又做何解释?青楼里下三滥的玩意儿也堂而皇之的拿到宫中给天子来用?皇上就是要用,也要用太医院精心配治的上好的东西。这民间青楼里的‘回春丹’凶猛似虎搞不好就是精尽人亡,想当初郭妃就是把这个呈给你父皇……”

张太后说到此时眼中含泪以帕掩面,语滞而歇了。

朱瞻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母后,此物从何处来?儿臣与若微在闺房之中从来都是自然随性,从不用这些助情的东西。况且若微自己就懂医,若是真的对儿臣身体有害,她是断断不会用的。”

“是从她宫里搜出来的。她不承认找了个丫头顶罪,如今那丫头咬舌自尽了,也再无从对质!”张太后叹了口气,“母后刚知道的时候气极了,罚她幽居自省,没想到……”

“母后!”朱瞻基龙颜大变,额上立即渗出了一层汗珠儿,“若微,她怎么了?”

“还好!”张太后顿了顿,“只是孩子没能保住!”

“孩子?”朱瞻基立即从椅上弹了起来,面色惨白如纸,更是心焦如焚,“请母后恕儿臣失仪之罪,儿臣要过去看看她!”话音未落,朱瞻基就匆匆向外走去。

“皇儿!”张太后在他身后轻唤道,朱瞻基再回首时只见母后面上热泪纵横,她颤颤微微地说道,“只怪她自己刻意弄玄,有了龙种为何不报?若是母后早知道,绝不会是今日的结果,皇上要怪,母后也无话可说,只好搬回南京旧宫,永不北归,再也不管你们小夫妻是是非非!”

张太后一向严谨肃穆,何尝有过如此失声痛哭的时候,朱瞻基怔愣住了,虽然牵挂若微心急如焚,却也不能在此时断然拂袖而去。

“母后!”朱瞻基无奈之下只得重新回到座前再次跪拜,“母后,是儿臣莽撞了,一听到若微出了事心急如焚。儿臣没有责怪母后的意思,儿臣也知道母后处事一向谨肃,只是觉得这件事听来有些蹊跷,想先去看看她,母后千万不要多心,经过此次与汉王乐安一战,儿臣才更感觉到亲情的珍贵,家国和睦的不易。请母后宽心!”

“瞻基,难为你如此通达!”张太后将朱瞻基扶了起来,忍不住又是珠泪涟涟。

朱瞻基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入长乐宫,只见宫内陈设依旧,只是如今整座宫苑静静的没有半点儿声响,在宫门口和廊子里遇到长乐宫的宫女和太监,他们如同惊弓之鸟立即丢下手里的活儿扑通一声伏在地上,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喘。

看到他们诚惶诚恐的神情,朱瞻基心情越发的沉重,步入正殿却发现空无一人。

“来人!”他轻唤着。

“皇上!”老成持重的湘汀悄悄上前。

“贵妃呢?”他问。

“贵妃搬到后院西所移清阁去了。”湘汀低垂着头回道。经历了那场风波之后,不仅是贵妃就是这屋里所有服侍的人,都觉得这殿里透着阴冷与血腥,夜晚来临,更显凄楚。放弃华美的正殿而不用,反而搬到后面的配所,这算得上是逃避吗?

“哦?”朱瞻基若有所思,出了正殿走在长乐宫宽敞的庭苑里,顺着长廊行至后殿,穿过花苑从西山墙上的随墙小门进入西跨院,这里是一处面阔五间黄琉璃瓦庑殿顶的小型建筑,左右各有东西两排配殿,此院是长乐宫最为僻静之所,殿阁小巧紧凑,庭院幽深寂静,夏日里古柏绿藤遮天蔽日,设在廊下的秋千架与随意而摆的藤椅香几,让人置身其间恍如又至江南民居一般。

司音、司棋站立在门口,见朱瞻基来了立即下拜,朱瞻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不要做声,自己悄悄步入室内。

正堂没人,东次间也没人,刚进入西次间的门口就看到一个背影儿,海天霞色的白衫轻薄如冰绡,白色中还略略带些粉紫,朦胧如梦的一身白衣素袍中裹着俏如一枝梨花的玉体,这情景撩人至极。

此时的她背对着自己正端坐在室内,朱瞻基缓缓向里走去,只见她面前放着一座绣屏,而她正凝神静气走针引线。

若微是十全才女,琴棋书画歌舞俱全,可是唯独最怕女红绣活儿,何时见她拿过针线?然而此时她全神贯注只专注于面前的绣屏,仿佛她的世界里只有面前这一幅绣品。

再看那图案居然是颇有些俗套的“百子图”。

朱瞻基不禁更是纳闷,他弯下身子从身后将若微搂在怀里,口中轻吟:“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今儿倒是奇了,朕的若微这舞琴弄曲的纤纤玉手怎么拿起绣花针来了?”

若微手上微微一滞,随即把头轻倚在他胸口处幽幽说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司马光的这首《西江月》倒真是应景儿!”

朱瞻基心中一阵悸动,他搂紧了怀中的佳人:“你的事,朕都知道了。让你受委屈了,朕知道,定是有人在母后面前搬弄事非刻意陷害,朕一定为你主持公道,还你清白!”

“不必了!”若微态度如常,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不悦与哀伤,她只是有些气力不支,呢喃低语道,“皇上刚刚回朝,有多少大事等着皇上明断,这等小事就不必操心了。”

朱瞻基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怎么朕才走了这些日子,你的身子就瘦成这样,这衣裳像是挂在身上一般,这腰肢更是瘦得不堪一握,若微……”他低头贴近她的脸,忽然发现她玉面滚烫,立即大惊失色:“你?你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还坐在这里绣这个?”

“皇上,这是臣妾送给紫烟新婚的贺礼,请皇上成全。”若微说完便直起腰身低下头继续伏在绣屏上引线,满头云雾衬着那如玉的白颈,几缕青丝随意飘散在耳边,那样子煞是动人只是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

“皇上,娘娘已经在此绣了三天三夜了!”司音带着哭腔冲入内室,伏在地上哽咽道,“求皇上劝劝娘娘,娘娘不能再这样糟蹋自己了……”

“什么?”朱瞻基面色微变,抓起若微的手翻开一看,十指尖尖,上面布满针孔和血色,而面色惨白,朱唇干裂,形容憔悴如同枯荷。

“若微!你这是何苦!”夺下她手中的绣花针,朱瞻基立即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到寝室放在八宝玲珑屏台床上,又拉来锦被给她盖好:“来人!”

“皇上!”司棋、湘汀等人立即入内,与司音一道跪在房中。

“娘娘的身体到底如何?宣太医了吗?太医怎么说?”朱瞻基满面忧虑道。

“娘娘!”司音与司棋相视之下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只得把目光投向了湘汀,湘汀立即伏在地上回道:“皇上,是奴婢们大意了,没有侍候好贵妃娘娘。娘娘原本有了身孕,只是因为当时皇上要亲征,娘娘心思重,怕皇上放心不下所以才瞒着,原想等皇上凯旋之后再报喜讯。可是没想到突然就出了那样的祸事……”湘汀紧紧抿着嘴唇,斟酌着话语。

司音与司棋已然低声轻泣起来。

朱瞻基的目光紧紧盯着床上的若微,过了半晌声音才悠远地传了出来:“太医怎么说?”

湘汀仿佛明白了,立即点了点头:“皇上放心,太医说娘娘只是伤心过甚,好好调养应无大碍,只是日后若是再得了龙胎,一定要好好保养,否则……”

“朕知道,朕也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了!”朱瞻基紧握着若微的手,只觉得这手仿佛并没有随着她长大,似乎就像她八岁入宫时一样,依旧是小小的,冰冰的。

“紫烟,现在如何了?”朱瞻基扫到不远处的绣屏突然问道。

“紫烟姑娘也活过来了,只是身子弱得很,而且……以后也不能开口讲话了,所以贵妃娘娘将紫烟送到宫外的娘家,让董夫人好好照料。娘娘说紫烟如今遭此变故,这宫里不能留也不好嫁人了,所以想把她许给继宗少爷,孙家书香世家,定然会善待她的……”湘汀说着说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终于哽咽难言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去把范弘和阮浪给朕叫来!”

“是!”

不多时,御用监太监范弘与阮浪双双入内。

“范弘,代朕拟旨!”朱瞻基紧握着若微的手,眉头微拧,缓缓说道:“鸿胪寺序班孙忠为官多年,一向勤勉尽心、恪己奉公,今升为中军都督佥事。孙忠之妻董夫人为人慎肃恭谨贤名远播,册封为嘉义夫人,并赐玉牌以后可随时从西宫门入宫探视贵妃。”

“是!奴才记下了!”经过东征伴驾,朱瞻基对举止文雅、应对得体的范弘很是喜欢,又知道他喜欢读书,熟悉经史典籍,长于文墨,所以特意升他为司礼监,让他负责草拟奏章,传宣谕旨。

“另外去传旨的时候再带上一句话,就说长乐宫宫女紫烟忠心护主,又与皇贵妃自幼情同姐妹,自今日起领县主俸禄,朕特命太医院每日前去问诊,待她伤好之后,将她赐给孙府长孙孙继宗为妾,到时候朕与贵妃自当另有重赏!”朱瞻基斟酌再三只能如此决定,孙家此时接收了紫烟,不仅是为若微去了一块心病,也让朱瞻基心存感激。只是如此一来孙家自会招惹母后不快,所以他才特意颁了恩旨,不仅是为了提高若微娘家的地位,更是为了让宫内外都知道,皇上虽然不会为了贵妃与母后相争,但皇上也绝不会让贵妃白白受了委屈。

“是!”范弘频频点头:“奴才都记下了!”

朱瞻基又对阮浪说道:“如今金英与范弘、王谨都跟在朕的身边,也算出头了。你们四人一同入宫,既是同乡又是同族,自然是想着有福同享。金英也多次在朕面前为你说过话,今日朕就命你为这长乐宫管事,同时把这长乐宫里的安危荣宠也交到你手上,你可敢当?”

阮浪郑重答道:“奴才也不知能不能当得起,只是奴才明白,从今日起这长乐宫里的一草一木都与奴才的命共存。”

朱瞻基点了点头:“去吧,下去吧。”

“是!”

当所有的人都退下的时候,朱瞻基半倚在床头,将若微的身子揽在怀中,用自己的下颌轻轻蹭的她的脸低语着:“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只是你要答应朕,一定要好好的,活得长长久久的。”

“有多长?”她的声音柔柔的,仿佛从遥远的天际边传来飘渺得听不真切。

“比朕长就好!”他说。

“瞻基”!她探起头眉心紧蹙一双眼睛紧紧凝视着他。

他笑了:“是心里话,你一定要活的比朕长才好,否则这心被凌迟的滋味,朕是熬不住的!”

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美目中流淌下来,她想忍可是怎么也忍不住,他伸手为她轻轻拭去泪水,伏在她耳边低语着:“从来就不想看你哭,可是却总让你哭,朕真是没用!”

“瞻基!”她止了泪,在一片晶莹的泪水中漾着清如莲花的笑容,“我想要个儿子。”

“好”!他把她紧紧搂在怀中,用手轻抚着她的秀发,“朕说过,朕的嫡长子一定是若微帮朕生的。如今朕再加上一句,朕的皇太子一定若微生的。否则朕宁肯绝嗣。”

“瞻基!”她又哭了,不知是委屈还是欣慰,有的时候有情比无情更让人害怕,因为你会惶恐总有一天将难以承情。

第三十二章素练风霜起

得胜而归的宣德皇帝朱瞻基命人在西华门外修筑了一座囚室,将朱高煦父子关押在里面,还特意为这座囚室起了个具有讽刺意义的名字:逍遥城。从此,被废为庶人的原汉王朱高煦,始终带着木制的镣铐,在这座“逍遥城”中度过囚徒生活。

伙同朱高煦谋反夺位的王斌、朱恒、盛坚等人,经审讯后被朝廷处死;那些与朱高煦相约起兵接应、或是献城相助的卫所军官们,如济南都指挥使靳荣、天津卫镇守都督佥事孙胜、山西都指挥张杰、杨云等人也先后被一一查出,相继被杀者达六百余人。因放走或是隐藏罪犯而被判刑或是戍边者,计有一千五百余人,被送往边地编为当地土民的达七八百人。

这些人当中唯独少了朱高煦的侧妃李秋棠,念她一介女流,朱瞻基也未放在心上,不想却给自己和大明留下隐患。

转眼到了宣德二年春天,紫禁城中红墙黄瓦映在春日的暖阳下更显得流光溢彩华美高贵,微波轻漾的太液池畔繁花碧草间,一个个正值花期的女子穿着锦衣绣裙缓缓走在宫中小径上,风度翩然绚丽照人,这些就是刚刚从民间选入皇宫的淑女。

乾清宫内朱瞻基正在与内阁学士杨荣等人议事,只见太监金英在门口一晃,似乎是有事情要入内回禀。

“进来吧,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做什么怪?”朱瞻基啧道。

“回皇上,是仁寿宫的云姑姑来报,说是皇太后为皇上慎选的十名淑女如今都在仁寿宫候着,请皇上这边的事情议完了就过去看看,若有中意的才好册封。”金英满面笑容地说道。

朱瞻基听了却是面色一沉不禁喝道:“好个没眼力见的奴才,朕和阁老们正在议军国大事,这等后宫私事由皇太后、皇后操持即可,以后这样的话不要传进来。”

“可,可是……”金英有口难言,满脸苦笑,“皇太后说,总要皇上中意了才好,要不然把人家姑娘选了来,都放在那儿摆着,六宫成了冷宫,何时才能诞下皇嗣?”

“滚出去!”朱瞻基听了不禁大怒从桌上抄起一个砚台就往金英身上砸了出去。

金英也不敢躲,结果弄了一身墨汁滴滴哒哒的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让几位大人见笑了!”朱瞻基接过王谨递上的帕子净了净手,看了看杨荣无可奈何地笑了。

杨荣等人早已见怪不怪,只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听见,继续议事。

长乐宫后苑内,六岁的常德公主朱锦馨坐在琴桌边上一面吃着甘甜清脆的大枣,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十分随意地拨弄着琴弦。

室内临窗炕上懒懒地倚在在靠枕上的正是皇贵妃孙若微,坐在她对面端着碧玉碗一面往她嘴里送海棠干,一面细细叮嘱的正是贵妃之母董夫人。

“快三个月了吧,这次反应这么大,怕是一位皇子!”董夫人细细打量着女儿的神色,低声说道。

“娘,我好久没看到紫烟了,下次你进宫把她带来吧!”孙若微又捏起一枚海棠干放在嘴里含着。

“好,不过呀,她现在也是有了身子的人了,万事也得小心!”董夫人伸手拂了拂女儿的发梢,“如今女儿是越发的懒散了,这头也不梳,衣裳也不换,你成天就这样见驾?”

“那又怎样,实在是懒的动!”若微换了一个姿势在身后又垫了个靠垫,她突然明白过来,“娘,你刚才说紫烟有喜了?继宗快当爹了?”

董夫人笑了,伸手在若微头上轻轻一戳:“你呀,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太好了!”若微立即拍手叫好,惹得屋外的常德公主朱锦馨立即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母妃,什么事情太好了?”

她睁着一双如星辰般熠熠闪亮的眸子趴在若微身边问。

董夫人伸手将她抱上了炕,搂在怀里笑道:“真是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哪有,我比她聪明孝顺多了。那时候娘教我弹琴,我从来都是只听过两遍之后就能把曲子记下来,还有……”若微指着朱锦馨说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还有跳舞、习字、背棋谱!这丫头笨死了,根本不像我孙若微的女儿,也不知是随了谁,难道是像皇上?”朱锦馨拿腔拿调地学着若微说道。

“你这孩子!”

董夫人与若微不禁都笑了。

朱瞻基在乾清宫议事之后原本想去长乐宫看若微,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先去了仁寿宫。

仁寿宫正殿内可谓是花团锦簇,端坐在正中的是张太后,张太后左首是皇后,右首的位子空着显然是给皇贵妃若微留的,东面下首依次坐刘淑妃,何惠妃,袁丽妃,曹敬妃,而西侧十张楠木椅上坐的都是新入宫的备选淑女。

一见朱瞻基入内,自皇后并四妃以及十名淑女立即起身跪拜,一时间身形婀娜如蝶舞,娇语连连似莺啼,朱瞻基只是微微颌首点了点头:“都起来吧!”

“母后吉祥,朕在前边跟几位阁老商议安南撤军一事,所以来晚了!”朱瞻基行了礼便坐在张太后身边。

“皇上前朝的事情忙,母后和皇后等等自是无妨!”张太后仔细看着朱瞻基的神色,只见他态度如常并无半点儿不妥,于是说道:“这些都是母后精心为皇上挑选出来的淑女,皇上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朱瞻基目光扫过众人,淡淡说道:“此事就请母后做主吧!”

张太后点了点头,对着殿内众人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众人刚待退下。张太后又说:“皇后留下!”

“是!”胡善祥刚刚起身又坐了回去。

张太后拉着朱瞻基的手语重心长道:“皇上不要怪母后多事,如今皇上春秋鼎盛,可是膝下无子,所以才要充实后宫广纳嫔妃,这也是皇后的意思,皇后贤德,皇上也要多加体恤才是呀!”

朱瞻基听后,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点了点头道:“母后教训的是!今儿朕特意过来就是有件事情要禀告母后,同时也要关照皇后。”

“哦?”不仅是张太后,就是胡善祥也愣了。

“皇贵妃有喜了。”朱瞻基唇边的笑容一点儿一点儿扩大:“朕特意来给母后道喜!”

朱瞻基说完,半晌儿之后胡善祥这才缓过神来立即说道:“臣妾恭喜太后,恭喜皇上!”

张太后也是怔了片刻之后才说道:“母后倒是真希望贵妃此次能为皇上诞下龙儿,如此皇上也算趁心如意了。以后……”

朱瞻基笑了笑:“母后的意思朕明白,以后要恩泽广施,雨露均沾。”说完他特意把目光投向胡善祥:“贵妃这次受娠与前两次不同,害喜十分厉害。朕特意告之皇后,还请皇后交待御膳房和各处的太监宫女,一定要小心伺候,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朕只找皇后理论。”

他含着笑,话语轻缓温柔,拉着胡善祥的手就像多年的夫妻在闲话家常,可是胡善祥却觉得如刺在心疼痛难忍,只是面上又要强作欢颜,于是有些艰难地说道:“皇上放心!臣妾自当尽心。”

朱瞻基点了点头,在胡善祥手上拍了拍,他的龙目紧紧盯着皇后的眼眸:“其实后宫之中,不管是皇贵妃还是贵人、淑女,不管谁为朕生下了皇子,以后总归是要管皇后叫母后,认皇后为嫡母的。”

胡善祥被朱瞻基前所未有亲呢的举动吓住了,她来不及细品他话里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臣妾知道!”

“好好好,这样最好!”张太后看着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朱瞻基,又看了看胡皇后,心事突然无端地沉重起来,若微有孕对于她来说不知是喜还是悲,她只是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对于皇家来说,这样的消息终究是好的。

坤宁宫内宫门紧闭,一个消瘦的身影静静地跪在当中,慧珠指着她的鼻子尖训道:“你是死人吗?让你在长乐宫是做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来回禀?”

她悄悄抬起头面上神情十分无助:“慧珠姐姐,我实在是不忍心,上次因为我把消息给你们偷偷递过来,就害贵妃娘娘落了胎,紫烟也……”

“啪!”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凭你也配讲良心?别忘了如果不是皇后娘娘开恩,你一家人早就没命了!别忘了你是谁的奴才?”

她低垂着头几乎抵在地上,双肩微微有些颤抖,仿佛在哭却没敢发出声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一会儿哭红了眼睛,回去被她们发现了!”慧珠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顺势塞给她一个锦盒。

“不,不,我不能再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她的手仿佛被烫到了一般,推托当中那个锦盒“叭”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从里面滚落出两粒丸药。

“你真的不想活了?那你弟弟呢?你想让他入宫当太监吗?还有你爹娘和祖母呢?都不管了?”慧珠的声音冷俏俏地,“这只是普通的香丸,是放在箱子里熏衣裳的。”

“可是,可是贵妃娘娘不喜欢熏香,长乐宫里也从来不用这些的!”她低声答道。

“她不用?旁人不用吗?常德公主不是最喜欢把衣服熏得香香的吗?”慧珠耐着性子提醒着。

“可是公主还小,公主是皇上的骨血!”她更加惊恐。

“放心,只是对孕妇不好,不会伤到旁人的!”慧珠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愿意做,我也可以找别人,只是那时这宫里的太液池中就会多了一具无名女尸!”

“啊!”她颤栗着神色大变,终于狠了狠心接过那个锦盒。

坤宁宫东暖阁内,胡善祥靠在榻上问慧珠:“她可靠吗?不会告发咱们吧?”

“不会,有她一家老小的性命在咱们手上,她怎么可能不听话?”慧珠面上是势在必得的笑容,“娘娘放心就是了,其实这次的香丸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香料,根本不会对孕妇有害!”

“什么?那姐姐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折逼她行事?”胡善祥直起身子凑近慧珠压低声音追问道。

“经过上次的事情,怕她生有异心,先以此物试试,如果风平浪静说明此人还可以用,那么接下来咱们要做的事情才能放心交给她;若是她图谋不轨去告发咱们,那只能是落一个诬陷的罪名,正好借此除去。”慧珠眼中寒光微起,盯着窗子上摇曳的树影幽幽说道,那神情透着几分诡异,又有些深藏不露。

“难道姐姐还有别的计策?”胡善祥听了更是糊涂了。

“是,前儿我经过北三所景琪阁发现了一桩怪事,如今想来正是天赐良机,我们正好借力打力以连环巧计智取,出了事任何人也不会怪到咱们头上!”慧珠凑在胡善祥耳边低声说着。

“天呢?这成吗?”胡善祥脸色大变。

“成,只有这个法子才说得上是天衣无缝。”

盛夏的午后,长乐宫后苑移清阁的院子里安静极了,静得似乎可以听到花开草长莺啼蝶舞的声音。

她半躺在紫藤花架下的躺椅上,在她的衫裙和发间有几片落樱,而她一面吃着浸渍过的酸梅,一面随手翻着一本宫中胎训的书。

长乐宫管事阮浪从回廊里走过来,远远的看到这样一幕,竟然有些呆住了,仿佛忘了来意,只是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她。

院子里绿萝青柏的间隙种着各色花草如今正是争奇斗艳、万芳相映,这绝美的景致似乎只是为了衬托她如同新开花蕾般娇俏的容颜。懒懒地倚躺在藤椅上的她柳眉浅浅,杏目婉转,美白如玉的皮肤上被投在树影花间的暖阳晕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湖水般深邃的眼眸半睁半闭,美得不可方物。

渐渐的,她从眼底肆意流泻出一缕淡漠的笑意,玉手微抬,一粒酸梅便不偏不倚丢到阮浪的身上,阮浪面色通红,立即紧走几步伏身凑在她耳边低声奏报。

“娘娘,要不要奴才派人把她拿下,如今人赃并获,可以直接回了皇上!”阮浪一五一十回禀之后见她面上仍波澜不惊又迟迟不作表态,只好开口相询。

“算了。”若微淡然一笑,摇了摇头。

“算了?”阮浪瞪大眼睛,“娘娘的意思是?”

“她们处心积虑要对付我腹中的胎儿,若是现在告诉皇上,她来一个丢卒保帅,我们没有占得半分便宜反而打草惊蛇,如今之计倒不如静观待变,看看她们后面还有什么阴谋。”若微脸上始终带着淡然至极的笑容,只是在阮浪看来,这笑容里面却大有乾坤。

第三十三章苍鹰画作殊

宣德二年八月十五,用过午膳之后,后宫嫔妃全都乘着小轿来到皇宫最北侧的泌芳斋看戏。泌芳斋位于乾西五所之头所,斋为工字形殿,有前后两座厅堂,中间为穿堂相连。前殿与南房、东西配殿围成独立的小院,各有游廊相连。院落南房北面接戏台一座,与泌芳斋前殿相对。戏台为亭式建筑,面阔、进深各三间,为黄琉璃瓦重檐四角攒尖顶型,风格高雅华贵。

众妃依位次坐在戏台对面的游廊里,看着戏台上的演出,品着生果房精心准备的各色果品,神情十分怡然。

居于正中的张太后目光从台上移到坐在自己右手的孙贵妃身上,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又看,看得若微有些不好意思:“母后!”

张太后笑了:“无妨,昨儿听刘太医说,算算日子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依宫里的规矩从明天开始,你就要搬到专门的月子房静养了。哀家跟皇上提了几次,皇上似乎都舍不得,哀家想听听你的意思。”

若微面上盈盈含笑:“全凭母后作主!”

张太后点了点头:“这也是宫里的头一遭,务必要慎之又慎,母后思来想去,月子房就为你选了这泌芳斋,北院的静憩轩正殿五间,东西配殿各三间,最是清静凝神、天和颐养的佳所,东出即是御花园,闷了可是出来散散心。”

“母后看着好,那自然就是好的!”若微话语轻柔低声应着。

张太后点了点头,“去吧,知道你身子重了乏力得很,既然是困倦了就别强撑着,快回去歇着去。明儿用过午膳之后,母后派柳嬷嬷和云汀过去接你!”

“是!”若微点头相应,身后的司音与湘汀立即上前相扶,出了东门刚刚走进御花园,只听身后有人轻唤。

若微停下步子回眸一看,竟然是晴儿,只见她樱唇含笑神色从容手提八角玲珑食盒追了上来,她轻启珠唇说道:“这是太后娘娘仁寿宫小厨房做的冰皮莲蓉月饼,原本是晚上大宴的时候赏赐用的,太后命奴才特意留出来一些请娘娘带回去给常德公主尝尝!”

“请晴儿姐姐替本宫谢过母后!”若微命湘汀接过食盒,与晴儿对视之间,只见晴儿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那个食盒,随即嫣然一笑便转身走开了。

若微心中便立即明了,回到长乐宫之后进了后院移清阁卧房内关上房门只留湘汀一人,打开食盒果然在一个冰皮月饼里看到一张纸条。

“娘娘。晴儿姑娘以纸条示警,说太后把月子房定在泌芳斋是听了皇后的主意,看来这泌芳斋里必定是危机四伏,咱们去不得!”湘汀神色紧张,额上竟有汗珠渗出。

若微凝眉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那怎么成?难道明知有险,还要硬往上凑吗?”湘汀从榻上拾起一柄团扇坐在若微身边为她轻轻扇着,“如今就是在这长乐宫里,我也是提心吊胆,处处小心。若是到了那边,不仅是咱们的人,还有太后派来的嬷嬷和女官,人多手杂,怕是防不胜防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咱们与中宫之争就全靠这个孩子了!”若微轻抚着肚子,面上闪过一丝忧虑之色,她叹了口气道:“也不知这孩子的命硬是不硬?”

宣德二年十一月九日。

御花园内紫烟与若微缓缓走在前面,司棋、司音和一众的嬷嬷、女官都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若微身穿金丝白纹昙花锦绣棉裙,上身是如意五彩祥云鸾衣,外披大红羽纱白狐狸鹤氅,虽然腹部高耸,可是依旧显得形容俏丽玲珑飘逸,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紫烟今日也隆重盛妆了一番,粉霞锦绶长衣罩体露出拖地烟笼梅花棉裙,外面披了件桃红色的羽毛棉斗篷,移步之间隐隐地露出圆滚滚的肚子,显得既娇俏又雍容,正如冬日里绽放的桃花娇艳动人。

两人牵手而行,边走边叙,面上竟有些依依不舍之意。

若微停下步子仰头看着暮色初现的天空,神情中有些伤感。

紫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面上笑容更浓。

若微鼻子一酸,带着悲意说道:“你想问我在看什么,对不对?”

紫烟点了点头。

她现在只能用表情和动作来表达自己心中想要说的,想要问的,再也不能向过去那样缠着若微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了。

若微深深吸了口气:“好姐姐,我在看黄昏。”

紫烟眼眸微眨,努了努嘴。

若微点了点头:“你问我黄昏有何好看的?”

紫烟点了点头。

紫烟的表情如同稚子,仿佛丝毫不觉得有口难言有多么不方便,依旧面上含笑温柔可人,可是她越是如此,对若微而言就越是残忍。若微不忍相顾,只得把头扭向别处:“每近黄昏这紫禁城里就冷得吓人,没有了阳光又没到掌灯时分,所以四处阴森森的,厚厚的云雾盘踞在天空之中,夕阳一点儿一点儿下沉,原本绚目的流光溢彩被凡尘云雾与暮色晕染,一切都变的灰突突的。屋里就更憋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每到此时,我都不敢待在房里,就出来在这御花园里走走。”

紫烟似懂非懂,脸上依旧是甜甜的笑容,只是拉着若微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好了,紫烟,不说这些了。如今你月份也大了,这可是咱们孙府的长房长孙,万万不能大意,以后你不要再入宫来看我了。”若微伸手想把紫烟拥入怀中,可是手刚刚伸出去,两人的肚子竟撞在了一起。

她们不约而同地眉头微皱,随即都笑了。

“司音、司棋!”若微转过身对随侍的宫女说道:“你们送紫烟到前边乾清宫东配殿梢间稍候,今儿是孙大人值守,正好可以让他们夫妻俩一同出宫回府。”

“是!”司音、司棋双双应着。

看着她们渐行渐远,若微仍立于原处没有移步。

身后的教养嬷嬷开口了:“贵妃娘娘,园子里风大,还是早些回去吧!”

若微点了点头,“走吧!”

只是刚刚移步,就听到身后的假山龙洞中发出一阵莫名的声响,正要差人过去看看,只见一个身影突然从里面蹿了出来疯了似向她们扑了过来。

居然是个人!他身材高大衣衫不整,头发乱如杂草覆在面上,里面还夹杂着许多草叶,裸露在外面的身体皮包着骨头,瘦骨嶙峋甚是吓人。

“啊!”女官们吓得四散开来。

“快去叫人!”

“快护着娘娘!”

老嬷嬷们架着若微步步后退。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她就被那个黑影子扑倒在地。

“啊!”若微重心不稳重重摔倒在地上,正好是肚子着地,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上下立即不可遏制地疼了起来。

暮色中那个黑影举着明晃晃的物件却迟迟没有下落,他甚至蹲在若微身边仔细看了看,好像在找些什么。

“娘娘!”好像听到司音与司棋的声音。

仿佛只在一瞬之间,那个黑影突然从若微身边跳开了,他疯了似地冲着司音、司棋跑了过去,吓得两人立即抱着头跑开,只剩下不知为了何事又悄悄折返回来的紫烟怔怔地立在那儿。

“啊”的一声惨叫,所有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泌芳斋北院静憩轩内灯火通明,宫女们手捧铜盆鱼贯入内,不多时即端着满是血污的手巾与污水退了出来。

泌芳斋正殿内端然稳坐的是手拿佛珠闭目诵经的张太后,坐在下首的皇后胡善祥珠泪连连,面色苍白。

在殿中来回踱步焦急不安的正是大明天子朱瞻基。朱瞻基藏在袍袖之内的双拳紧紧握着,俊朗的五官如今因为焦虑与怨愤竟然有些变形,他面色阴沉,目光如炬,虽然不发一语,却透着绝杀之气。

吓得整个泌芳斋里服侍的人大气儿也不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仿佛渐渐亮了起来,后边殿里还是没有等到期盼之中婴儿的啼哭声,朱瞻基终于忍无再忍,他急匆匆地向穿过游廊向北院走去。

“快拦住皇上!”胡皇后起身挡在朱瞻基面前,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说道:“皇上,祖宗规矩,皇上不得进入月子房!如今已经破了规矩,皇上可一、不可二,绝不能进入产房呀。这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不吉利?”朱瞻基面色十分吓人,紧盯着胡皇后,仿如两柄尖刀要硬生生地刺入她的心房,“贵妃此番若是有事,所有的人都别想活了”!

“皇上!”一直静而不语的张太后发话了,她轻抬眼皮拿着佛珠走到朱瞻基面前,“依皇上的意思,这所有的人包括母后吗?”

“母后!”朱瞻基强忍着心头之火脸色变了又变,“情急之下,母后就不要计较儿臣的用词了。”

“不计较,母后自然可以不计较,可是皇上的一言一行都有史官记录,母后可以不计较,史官也不计较吗?”张太后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面上也是一派凛然之势。

朱瞻基怔愣了一下,随即扑通一声跪在张太后面前,只是一跪之后,他便一语不发站起身向北院走去,面上的神情令所有人胆寒,太医也好,教养嬷嬷和宫中女官也罢,谁都不敢上前相阻。

就这样,他直接走进了产房。

大红的帐子映着面无半分血色气若游丝的她。

朱瞻基走到床前,双膝一软跪在床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发一语,却胜过千言。

“皇上,贵妃娘娘怕是不行了,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可是这胎就是不往下走,娘娘已经没有气力了!”四名太医伏在地上众口一词。

“若微,紫烟没事,她的孩子也没事。紫烟说让你安心生产,她说等她养好了身子她还要入宫给咱们的孩子当奶娘!”朱瞻基凑在若微耳边低语着,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朱瞻基太清楚若微心中所想所念,虽然句句皆是违心相骗,可是此时,他不知道他还能说些什么来激发起她的信念和求生的欲望。

宣德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寅时,一声洪亮的婴儿的啼哭声响彻云霄,久久回荡在紫禁城中。寅时又称日旦,原本就是日与夜的交替之时,象征着光明与祥瑞,而这个孩子的降生对于大明天子朱瞻基与贵妃孙若微而言,更是如此。

坤宁宫东暖阁里胡皇后与慧珠相对而坐,竟是一筹莫展,无言以对。

“是天意吗?”胡皇后痴痴地笑了,“苦心筹划多时的连环巧计竟被她接二连三的破解了,皇长子真的从她肚子里爬出来了?”

她笑了,笑容中带着无尽的绝望与沮丧,眼神儿空洞而麻木,仿佛此生已经万念俱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和追寻的了。

“娘娘,还没到最后时刻,咱们还有机会!”慧珠苦劝道:“娘娘千万不要灰心。皇长子虽然生下来了,可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保不齐能不能安然长大。再者说,就算皇长子福大,那没了娘的皇长子又有什么可怕的?”

“什么?”胡皇后眼睛睁的大大的,紧盯着慧珠,“你是说?”

慧珠点了点头:“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只要她没搬回长乐宫,一切还有机会,娘娘可听过产妇血崩之症吗?”

“什么?”胡皇后面色大变。

仁寿宫内慈荫楼正殿东次间暖炕上,张太后怀里抱着包在明黄色襁褓里的小婴儿,乐得合不拢嘴。

“太后,都抱了快半个时辰了,该歇一歇了!”云汀站在一旁打趣道。

“不累不累,抱着这么一个小可人儿,就是手断了也不嫌累!”张太后仔细看着婴儿的眉眼,喜滋滋地说道,“真是怪可怜见的,皇上年近三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以后你们可都得给哀家打起精神来,咱们大明的希望都在他身上呢!”

“是!”室内的宫女嬷嬷们纷纷应声。

张太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突然问道:“去乾清宫传个话,等皇上下了朝让他过来看看皇长子。还有,得快想个好名字。”

“回太后,皇上今天免了早朝,一大早就去了奉先殿祭告了祖先,刚刚回到宫里就直接去了泌芳斋!”素月回道。

“哦?”张太后面上笑容未减,然而目中却露出一丝忧虑。

泌芳斋北院静憩轩内,重重幔帐低垂,虽然室内各处的香炉里一直香烟不断,可是依旧能闻到一股子浓郁的血腥之气。

朱瞻基步入室内,先在外间脱下龙袍换上了常服,又净了手在香炉边上熏了又熏,这才悄悄走入内室。

宫女们悄悄打起帐子,朱瞻基坐在床边,看着若微轻唤了几声,见她依旧一动不动,不由面色沉重,忧心如焚,只盯着屋里的人问道:“娘娘一直都没醒过来吗?”

“是!”随侍在侧的刘嬷嬷回道:“娘娘的样子怕是不好,昏昏沉沉睡了两日,这底下还是泄红不止。”

“什么?”朱瞻基眉头紧锁,大惊失色,声音竟有些发颤:“怎么会这样?”

只是满室的宫女和嬷嬷们都低埋着头,无人敢应也无人能应。

“去,快去宣太医!”朱瞻基心乱如麻,立即压低声音喊道。

“是!”

“许,许!”帐子里突然传出一阵若隐若现的噫语,像是梦话一般。

“许?”朱瞻基立即弯下腰紧贴在若微面上:“若微,你想说什么?”

“许!”若微在沉睡中无意识地低喃着,始终说不清,仿佛只是一个许字。

双眼红肿的湘汀突然跪在朱瞻基面前,“皇上,娘娘说的是不是许大人?”

“哪个许大人?”朱瞻基更加莫名。

“许彬,许大人。”湘汀满面倦色双眼红肿,突然伏在地下悲泣道:“恐怕娘娘的病宫里的太医是治不好了,如今只有寄希望于许大人了!”

朱瞻基恍然大悟:“好丫头,难为你与贵妃如此知心。快去,叫王谨拿朕的玉牌去四夷馆宣许彬即刻进宫!”

“是!”湘汀噙着泪给朱瞻基磕了个头就匆匆退下了。

半个时辰之后,许彬奉诏入宫破例在宫妃生产的月子房内贵妃床前为若微诊脉。他纤长的手指轻搭在她的玉腕之上,仿佛只是转瞬之间,许彬便点了点头,一句“可以了”,湘汀立即上前将若微柔弱无骨的玉腕放回到锦被之中。

许彬面色如常依旧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他只是肆无忌惮地用那双能够摄人心魄的俊目从室内每一个宫女、嬷嬷脸上扫了一变。宫内的女人很少见到皇上以外的男人,更何况是这样一位仪容俊美、气度不俗的美男子,他的笑透着幽雅从容,只是唇角眉梢间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轻佻狂傲,所有的人都面色微红在他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许爱卿!”朱瞻基忍不住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皇上,容臣直言,娘娘的病需要换个地方医治!”许彬开口就让朱瞻基大感意外。

“许爱卿能否说的明白些?”朱瞻基稍作示意,便领着许彬走出产房。坐在泌芳斋正殿内,朱瞻基立即开口问道:“许爱卿可有法子助贵妃脱险?”

许彬点了点头。

“王谨,速备笔墨请许大人拟方!”朱瞻基大喜过望。

太监王谨将笔墨纸砚备好,许彬执笔如游龙走水,很快便将方子呈给朱瞻基。

朱瞻基用目一瞅,只见上面只写了两句话:“郁金害人,移宫自愈!”朱瞻基手上稍稍用力便将那方子揉作一团,他紧盯着许彬压低声音说道:“此为治标之方,如何治本,许卿可有高见?”

许彬口称:“容微臣斗胆!”随即拉过朱瞻基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三个字。然后便一抖袍袖说了句“微臣告退!”随即便翩然离去。

望着他瑶如琼树的风姿,朱瞻基呆立片刻之后立即下旨:“来人,准备暖轿,轿底多升铜炉,多置暖围,侍候贵妃凤驾迁居乾清宫后苑暖阁!”

“皇上!”有人想开口相劝,然而一抬头看到朱瞻基的面色又立即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宣德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在孙贵妃诞下皇长子的第八天,还未及满月的皇长子朱祁镇即被册封为皇太子,并定于第二年正月十五日举行册封大典。

而迁居到乾清宫后院调养的贵妃孙若微自此之后也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

第三十四章 戚戚何所迫

乾清宫后院刚刚出了月子的若微不似寻常产妇那般珠圆玉润,反而越发的清瘦,新浴之后的她静静地坐在妆台前任由司音、司棋为她理妆。

湘汀手捧着一件大红色描金绣凤的礼服悄悄上前:“娘娘,这是皇上命尚衣局为娘娘赶制的礼服,说是正月十五皇太子册封大典时娘娘的吉服。皇上让娘娘试试,如果不合适,就让她们拿去再改。”

“先放着吧!”若微面上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乌黑的长发被巧手的司音挽成一个幽雅的流云髻,司棋从妆匣内拿起一支衔着明珠的金凤钗,若微摇了摇头,司棋在妆匣内捡来选去,刚刚拿起碧玉簪,就听身后的湘汀说道:“这个太过素净了,还是选那只梅花琉璃钗吧。”

红色宝石穿的红梅金丝镂空珠花在乌黑的发髻中盛开,玲珑剔透的梅花琉璃钗上浑然天成的红色正好雕成了梅花瓣儿,坠着三股红玉珠,就像娇艳欲滴的红梅,美得令人绚目。

可就是这红艳艳的美让若微想起那一日在御花园里发生的骇人的一幕,她立即花容大变:“拆了快拆了!”说着她便疯了似地扯着头上的珠花簪饰。

“娘娘!”司音、司棋、湘汀都懵了,她们立即出手相拦,而若微却越发的失态竟然伏在妆台上痛哭了起来。

“红色,这红色艳的像血,是紫烟的血,是紫烟孩子的血。这血晃得我睁不开眼,这辈子我拿什么去还她的情,她的义?”若微号啕大哭起来,一时间哭声如泣如诉,满室的人都怔怔的呆立当场。

“不要,我不要这样的红!”她仿佛疯了,将妆台的珠花、玉镯所有的首饰统统摔在地上,随即又扯着室内的红帐纱幔,甚至是红色绣花的桌布座垫,甚至是那件崭新的大红礼服。

她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剪刀,所有人都不改上前相阻。

湘汀立即奔到室外喊来阮浪,阮浪只是探了个头就悄悄退下去到前殿禀告朱瞻基。

当朱瞻基进入室内的时候,屋里一片狼藉,一身白衣的她满头青丝如瀑般倾洒在身后,伏在地上失声痛哭,满地都是红色的碎片。

“若微,过去了,都过去!”朱瞻基比任何人都了解若微心中的苦,眼睁睁地看到紫烟被人横刀切腹惨死当场,她受到的刺激自是常人无法承担的,所以夜夜都会听到她在梦中抽泣,每夜都不知要惊醒多少回,拥着她入睡用不了两个时辰就能感到她衣裳尽湿,全都是午夜惊梦吓出来的冷汗。

“湘汀,以后这屋里不要用红,吩咐下去,长乐宫里的摆设也都换了吧”!朱瞻基此时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惊如病兔的若微。

“是”!湘汀一面应着,一面默默垂泪。

“皇上,你说紫烟会不会怪我?”若微止了哭,面上还带着晶莹的泪水可是唇边却痴痴地笑了起来。

“不会!”朱瞻基搂紧了她。

“她不会,继宗也不会,爹、娘、还有祖父,他们也都不会怪我吗?”若微眼中迷离如雾,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明眸珠辉。

“他们也不会。朕已经遣阮浪和金英去探视过了,孙府正在为紫烟准备后事,你爷爷说要把她送回邹平老家葬入祖坟。”朱瞻基语气低沉,转身看了一眼阮浪。

阮浪立即上前说道:“娘娘放宽心,奴才去孙府的时候,看到了孙大人,继宗少爷,他们都好,都惦记着娘娘!”

“都惦记着我?”若微眼中刚止的泪水又瞬间倾泻下来,“惦记我做什么?只会连累他们。倒不如死了干净!”

“若微!”朱瞻基紧紧搂着她,“你别胡说,前些日子你在月子里,所以才没跟你提,如今刚刚大好千万不能过虑,朕已命人彻查紫烟遇袭一事,你放心,朕一定还你们公道!”

“彻查?如何彻查?”若微颤抖着双肩,突然满面怒色指着北墙说道,“还不是坤宁宫里的那个人,她总是恨不得我死!”

“若微,别胡说!”朱瞻基恼也恼不得,哄也哄不好,只得将她抱起拖到床上细声细气地安慰着,“此事还未查清,你先别急!”

“还用查吗?”若微冷笑着,“皇上不觉得此事与那年我在西山遇袭如出一辙吗?铁钉,铁钉呢?去查铁匠铺不是已经查到胡安了吗?”

“若微!”朱瞻基伸手捂在若微的嘴上,又吩咐着:“你们都下去,今日的事儿不许向外透露半个字!”

“是!”湘汀,司音、司棋连同阮浪纷纷退下。

朱瞻基将若微搂在怀里,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儿,叹息之间低语道:“你呀你,非要如此吗?朕说过,只要以春秋大义‘母凭子贵’就可废了她,何苦还要施计逼她现形,自己劳心费神不说,这身子怕是吃不消。”

若微一语不发,仿佛朱瞻基说什么都与她无关,只是倚在朱瞻基怀里,气息渐渐如常,仿佛睡着了一般。

三日后,仁寿宫慈荫楼东暖阁内,朱瞻基坐在西墙下的花梨藤心扶手椅上,探着身子看着黄龙绣帐内睡在明黄色锦褥铺就的小床里的皇子,他刚要伸手去摸那白白胖胖的小脸,却被从侧面伸出来的裹在织锦凤袖里的手挡下了。

“别摸,刚从外面进来,当心冰着他!”出手相拦的正是张太后,两旁侍女立即在小床边上抬了一把花梨四出头官帽椅,又特意放了厚厚的棉垫子,张太后坐在上面侧着身子低头看着孙子,脸上是一副有孙万事足的安心与满足。

“如今有祁镇在这仁寿宫里,皇上也跑得勤了。早上请安的时候不是刚刚看过吗?怎么刚过未时皇上又来了?”张太后话里有话透着三分啧怪。

朱瞻基听了唯有一笑而过:“瞧母后说的,就是祁镇不在仁寿宫里,儿臣还不该过来看看母后?”

“哼!”张太后轻哼一声,“行了,有什么话,皇上就明说吧!”

“母后,儿臣来是想问问母后,贵妃的身子也大好了,这孩子从落地到现在她都还没看过一眼,儿臣想抱过去让她看看,也好让她安心!”朱瞻基打量着张太后的神色缓缓说道。

“安心?”张太后笑了,“放在母后宫里,她还有什么不安心的。祁镇不仅是她的亲儿子,也是母后的亲孙子。母后不会让祁镇有一丁点儿闪失的,你让她放心好了。若是身子真的大好了就早点儿搬回长乐宫,老待在你的乾清宫里算怎么回事?”

朱瞻基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若微猜的一点儿也不错,母后果然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带祁镇了,于是便正色说道:“母后,儿臣还有件要事跟母后说。”

“好,咱们出去说,别吵了我的好孙孙睡午觉!”张太后看着孙子笑容满面,然而站起身时笑容尽收。

两人走到外间正堂分别落座,朱瞻基说道:“母后,之前御花园遇袭一事,因为贵妃难产,身子行将不愈太过凶险,所以才一直放着未办,如今儿臣已命人彻查……”

“彻查?”张太后凤目微凛,“如何彻查?母后早就告诉过你,那个疯子是建文帝的二子,名叫朱玉圭,当年成祖爷攻破南京城时,他还在襁褓之中,这么些年从南京旧宫到北京城的皇宫之中一直被囚于密室之中,如今长到三十多岁还五谷不分、人事不懂,是个疯子是个废人,谁想到他怎么就跑了出来,冲撞了若微。好在没有大碍,此事关系着成祖爷的圣德,不能声张。”

“母后,这层意思儿臣明白,可是既是关了三十多年与世隔绝,又怎么会突然跑出来,又偏偏遇上贵妃,况且他为何不追别人怎么单独只追贵妃?”朱瞻基眸色阴沉耐着性子缓缓说道。

“好了,好了,一个疯子,难不成你还想说他是被人指使专门对付若微,对付她腹中的皇子的?”张太后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母后知道你心疼若微,如今孩子还未到满月就立为皇太子,也算是天大的恩宠了,这已经到了头了。你们呀,以后还是安分些吧!”

“母后,此事可暂时放下,儿臣还有一事要讲!”朱瞻基从袍袖内拿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放在案上,“母后请看!”

张太后拿眼一扫,只见里面是一枚铁钉:“皇上这是何意?”

“母后还记得当年在皇太孙府时,贵妃有一次去西山赏雪,路遇恶犬相袭的事情吗?”朱瞻基问。

“是有这么档子事,她呀,就是个惹事精!”张太后面上渐渐浮起一丝不悦。

“当时她虽被人救下躲开了恶犬,可是又碰到林中射来的暗器,救她之人身上中了两处,就是此钉!”朱瞻基细细讲来。

张太后面色越发沉重起来。

月华初上,仁寿宫里一片寂静,气氛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张太后与皇上端坐上首,胡皇后带着侍女从外面步入见此情形不由微微有些愣住了,她先是给太后与皇上分别行了礼,然后才开口说道:“这么晚了,母后召儿臣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张太后指了指左手的椅子:“先坐下吧,一会儿人到齐了,皇上要当着母后的面,断一桩陈年旧案!”

“哦?”胡皇后的目光投向皇上,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端倪,只得落座。

这时只见云汀带着一名壮汉步入亭中,那人面色黝黑身形魁梧,身上散着一股子难闻的酸臭之气,进得室内立即扑通跪倒在地:“草民赵六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草民赵六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张太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端庄,她再次从桌上拿起那个锦盒,打开之后从里面取出一枚铁钉指着它说道,“赵六,你仔细看看,这枚铁钉可是出自你手?”

胡皇后面色微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慧珠,慧珠冲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

赵六跪着上前移了几步,云汀则从太后手中接过铁钉递给他,他细细看了片刻立即点头称是。

“是谁让你做的?”太后又问。

“这个……”赵六迟疑着抬起头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皇上。

“你只管照直说!”太后和颜道,“不管是谁,哀家都能保你平安!”

“是一位女客。”赵六答道。

“女客?怎么会是女客?不是胡安吗?”皇上脸色变了又变,出言斥责道。

赵六立即伏在地上,不敢言语了。

张太后扫了一眼皇上:“皇上既然是要哀家问案,就不要插手。”

皇上憋着气,龙目含怒紧紧瞪着赵六。

太后又问:“既然是位女客……时隔了五六年,若是再次见着这位女客,你可还能将她认出来?”

张太后目光紧紧逼视着赵六,只恐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能,那位女客生得极俊,相貌世间少有,所以草民若是再遇到一定能认出来!”赵六倒是不紧不慢极为从容。

“很好!”张太后点了点头,指了指皇后说道:“皇后,去把你宫里自皇太孙府时带出来的旧人都叫来,站在这儿,让他认!”

“母后!”胡皇后眼中尽是委屈之色,万般无奈只得依从。

自胡皇后以下,胡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慧珠、落雪、梅影等人纷纷立于室内,赵六看了又看,连着摇了摇头。

“去,把皇贵妃请来!”张太后说道。

“母后!”皇上眉头紧拧,不知道事态如何演变得完全超出自己的想象。

可张太后却执意而行。

当若微刚刚踏入殿中,赵六立即指着她道:“是她,就是她!”

“什么是我?”若微镇定自若地解下身上披着的白色雪裘大氅,给皇上、皇太后以及胡皇后分别见礼,然后坐在右首椅子上。

待她刚刚落座,皇太后又开口了:“赵六,你可看清了,当日让你做这铁钉之人真的是她?”

“是!”赵六连连点头。

“那为何先前皇上派人去查,你却说是府军胡安让你做的?”皇太后扫了一眼皇上,又瞅着赵六问道。

“因为,因为……”赵六看了看若微,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当日这位女客让小人做此物的时候就交待过,如果日后有人来查就说是一名叫胡安的中年男子托小人做的。”

他此语一出,胡皇后立即泪眼婆娑,泣不成声:“母后,母后,儿臣真是冤枉呀!”

张太后把目光投向皇上:“皇上,如今局面恐怕皇上也是始料未及吧?如今真相大白,谁真谁假,谁忠谁奸,皇上自然明白!”

朱瞻基阴沉着脸紧盯着赵六,恨不得一刀将他斩了:“赵六,你说是皇贵妃让你做的铁钉然后诬陷胡安,你有何凭证?”

赵六显然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有有有,当初这位女客赏了小人好多银两,还有这串珊瑚珠子,银两小人都用来买房置地了,可是这串珠子,小人一直存着想给小人的女儿当作嫁妆。”

“拿上来!”张太后从侍女手中接过珠串细细观看,面色越发阴沉:“不错,这还是永乐九年郑和从西洋返航时带回来的,成祖爷赏了两串给哀家,一串留给嘉兴公主了,还有一串就给了若微,想不到你竟然拿先皇所赐的圣洁之物去做这等买凶陷害他人的事情。若微,你实在是太让母后失望了!”

“母后,让母后失望的不是若微。”若微平心静气,低眉敛目,态度和缓,清雅如同夏日荷花,只是眼尾轻轻一扫便如两道寒光向胡皇后射来。

“人证物证皆在,你还要抵赖吗?”张太后逼视着她,心中不由暗暗踌躇,依她的性子真的不想再容这样的奸妃留在自己儿子身旁,可是一想到那粉嫩可爱的孙子又有些心软。

若微却不管这些,她索性站起身走到赵六面前:“你真的见过我?”

赵六微微有些迟疑。

若微轻轻拍了拍手,阮浪与金英押着一位白发老妪步入室内,“娘!”赵六立即奔到老妪身旁,“娘,你没事吧?”

“没事,孩子,娘没事!是贵妃派人把娘救出来的。”老妪指着赵六说道,“痴儿呀,你千万不要为了保住你老娘的性命就去陷害无辜、助纣为虐!”

赵六这才明白过来,他立即跪在若微脚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随即对着张太后说道:“太后,刚刚赵六所说的都是假话。是有人教我说的。早年我是做过铁钉,因为是害人之物,所以小人十分害怕,就带着家人迁到了南直隶境内。可是后来有位金公公找到了小人,问清了实情,又帮小人在城内安了家。三日前小人从铺子里回到家中,才发现高堂老母和家人全都不见了,是她,慧珠,是她逼我在今日的殿审中诬陷贵妃的。”

“你血口喷人!”慧珠立即大呼冤枉。

“都别吵了,容哀家细想想!”张太后越发的糊涂起来,她思忖片刻之后目光掠过在场众人最终盯向了若微:“贵妃的意思是说,刚刚赵六指证你,是被慧珠胁迫而所作的伪证?”

若微重新落座,点了点头:“母后明察!”

“那皇上是今日午后才与哀家谈及此事,哀家也是一时兴起才召你们来对质的。皇后毫不知情,又怎能提前命人拿了他的家人行要挟之举呢?”张太后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若微。

“母后真是圣德!”胡皇后以袖掩面轻泣起来。

若微却笑了,她对上张太后的目光不偏不躲:“母后别急,先往下听,恐怕一会儿疑惑的事儿更多!”

“哦?”张太后越发莫名奇妙。

若微冲着朱瞻基和张太后盈盈一拜:“请皇上和皇太后移驾!”说完,她站起身来自顾向外走去。

张太后与朱瞻基及殿内众人都大感意外,朱瞻基默不作声只悄悄跟在若微后面出了殿门,张太后见状虽然心中极不情愿,但也只得耐着性子裹了氅衣跟了出来。

一行人来到仁寿宫花园内突然愣住了,只件小山坡下立着好几个草人,草人穿着宫中女眷的锦衣,远远的看上去就像是真人一般,只是其中一个草人肚子高耸,显然比别人要胖了许多。

“啪啪!”若微双手击掌,突然从仁寿宫花园东角门冲出来一个怪人,手挥着半拉瓷盘残片直奔那几个草人就冲了过去,不偏不倚单单选中那个肚子鼓鼓的草人杀了过去,随即挥动着手里的破瓷片在草人腹部乱切一通儿,一边切还一边高喊:“吃,吃,好吃的!”

切开草人的肚子以后,他伸手刨来刨去,从里面竟然刨出许多肉糜,全都塞在嘴里大口大口的嚼着,一边吃一边快活地大叫。

夜色中,他的叫声、笑声是那样的骇人,然而隐隐的一个女子的哭泣声更让人毛骨悚然。

“哭,你是该哭,否则紫烟死的也太冤枉了!”若微的声音带着出离人间悲苦的超脱与冷静,却让人更感寒意。

众人回眸,只见若微身后一个身穿宫女服饰的女子突然哭着跪倒在若微脚下:“娘娘,是司棋的错,都是司棋的错。一失足成千骨恨,正是因为司棋家中有难,偷拿了娘娘的首饰出去卖,才会被慧珠和皇后娘娘发现寻了把柄,又以我爹娘和弟弟性命相胁迫。所以……所以,所以司棋才做了那么多卖主求荣的事情。当年长乐宫里被太后搜出来的反诗和春药,都是慧珠给我的。还有……还有放在常德公主箱笼里让人闻了滑胎的香丸,还有在月子房里香炉里放的让产妇血流不止的郁金,都是慧珠让司棋做的。”

“你这个贱人,红口白牙如此冤枉人,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慧珠冲了上前狠狠给了司棋一记耳光。

阮浪立即上前将她钳制住。

司棋跪在若微面前叩头如捣蒜,她痛哭流泣道:“奴才现在明白了,一步错步步错,奴才不是没有想过回头,可是这天大的罪,奴才不敢呀。就是前天,奴才偷听到贵妃娘娘和皇上的谈话,说是要重新查证西山遇袭铁钉害人一案,明知道不该,可是奴才还是告诉了慧珠。那珠串,珠串也是慧珠让奴才偷来当证物的。”

所有的人都惊住了。

若微弯下腰,她伸手托起司棋梨花带雨满是泪痕的脸:“你家里有事,为何不告诉我?告诉我,我会不管吗?”

司棋泪流不止,凄然说道:“娘娘一定会管,可是,可是奴婢不愿意让娘娘和宫里的姐妹都知道奴婢有一个嗜赌成性卖妻卖儿卖女的父亲,当年他卖了我和我娘还不算,如今竟然还要将我小弟弟送去当阉人!”

“可恨之人原来竟有可怜之处!”若微鼻子一酸,把手一松,“只是如今你想回头是岸,恐怕别人也未必信你。”

“是!”司棋点头说是,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跪着爬到张太后面前:“太后娘娘,这是慧珠交给奴婢郁金的罪证,这样害人的东西,宫里典药局是不能流露出一钱一厘的,这是她亲自到城中药铺买的,只是百密一疏,这包药的裹布和蜡壳内侧均有药铺的记号,只要找到药铺即可查出是何人所买。”

张太后不发一语,也没有去接那所谓的罪证,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孙若微与胡善祥,因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都称不上良善,谁也算不得无辜。

输得这样难堪,赢得又这样惊险,让她无从理解也无法表态。

就在众人怔愣的当场,跪在地上的司棋突然站起身疯了似地跑了过去,她拾起那个疯人扔在地上的破瓷片狠狠地切入自己的喉管,气绝前只喊了一句:“紫烟,你是忠仆,可司棋也并不想当个小人啊!”

凄烈的哭声与骇人的笑声让人无从分辨,或者原本这就是一个喜乐颠倒的世界。红墙绿瓦的宫门朱阙内,这样的红颜悲歌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张太后转过身去,依旧不发一语,她步子走的十分稳健只是太过匆匆,以至于衣带轻飘,那件披在身上的华贵氅衣也掉落在地上,随侍在她身后的侍女云汀与素月立即拾起氅衣紧紧追了过去。

晨阳初现,金光布满室内。

仁寿宫吉云楼内,跪在莲花拜垫上敬心礼佛的张太后对着佛像自言自语:“我佛慈悲,请佛祖开释,是我错了吗?如果当初不是我坚持这样的嫡庶格局,是不是今日的恶果就不会发生?”

“皇太后,皇上来了好几次,你都避而不见,皇上刚刚可放下话了,说不管您见还是不见,胡皇后,他是废定了!”云汀从外面入内,紧挨着张太后也悄悄跪下。

“你去告诉他,母后只有一句忠告给他!”张太后缓缓说道,“说古往今来哪一个皇上废后没有理由,又有哪一个皇上废后之后在暮年回首时没有后悔过?唐玄宗为武惠妃所惑,诛杀元配皇后,事后常常后悔,并终此一生不再立后。唐高宗为武则天所骗,废除皇后及淑妃,事后也常悲泣哀悼。如果皇上真的想明白了,真的不后悔,也不怕有累圣德,就请自便吧。只是不管立谁为后,皇太子的抚育重任,母后绝不假他人之手!”

“是!”云汀低声应着。

“还有什么事?”张太后听出她言辞闪烁似乎还有事要回,于是索性问道。

“慧珠……投井了!”云汀低着头,连日来宫中的血雨腥风早已让她不寒而栗,“她留下血书一份,坦然承认了所有罪责,还说所有种种皆她一人所为,皇后本不知情。”

“不知情?”张太后长长叹息一声,“也许真的是我错了,当初若不把她们姐妹放在一处,没有慧珠的筹谋钻营,善祥也不至于如此糊涂,罢罢罢,各人造业各人偿,由她们去吧。”

坤宁宫内宫门紧闭,胡善祥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的席子上,面前放着一个铜盆,如今坤宁宫已然成了一座冷宫,整座大殿空空的,只有她一个人,用一个小小的铜盆为慧珠祭奠。

每一张元宝纸都是她亲自剪的,看着它们一张张在铜盆中被小小的火苗吞噬掉,她的心仿佛也跟着烧了起来。

“好妹妹,这是姐姐在宫里第一次叫你妹妹,以后的路你就自己走吧,姐姐最后再为你筹划一回。姐姐一人将所有的罪名承担,一死以谢天下,只要妹妹你咬住不承认,谁也不能定你的罪。况且建宁庶人的事,事关先祖先帝两朝天子的荣辱德行,他们绝不敢对外公布。而郁金伤人和铁钉之事,谁也没有亲眼所见,根本无可奈何。妹妹,你记住,你是成祖为皇上钦定的元妃,谁也不能轻易废了你。你别怕,跟她们慢慢熬……”

慧珠的殷殷叮咛仿佛还在耳边,只是从此以后在这寂寞深宫中,接下来的路就要自己一个人走了,从此之后,在这朱楼玉宇中再也没有一个知冷知热可以促膝说说心里话的人了。

胡善祥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满腔的怨恨全都化成了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吱咛”大门仿佛被人推开,一个身影由远及近。

“皇上,您终于来了?”虽然没有回头,但是她还是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好像从臣妾搬入这坤宁宫,皇上您就没来过吧?今儿皇上来,是为了与臣妾一起祭奠慧珠,还是想让臣妾移宫,好给贵妃娘娘腾地方?”

朱瞻基站在离她十步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此时的他心中没有半分的恨,只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他仿佛想起了十多年前在南京皇宫中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洞房里满是耀眼的红,大红的帐子,大红的龙凤对烛,大红的灯笼,大红的礼服……红得让人厌烦,所以他逃了,以至于没有看清新娘的容颜,他就逃了,一直逃到若微的身边。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你知罪吗?”他高高在上,却发出如同蚊蚁般的低鸣。

“知罪!”她扭过脸仰望着他。她笑了,穿着一身孝服的她居然也称得上是笑靥如花娇艳绝色,“臣妾的罪,就在于太爱皇上了。爱得不能自抑,不能与人分享,不能看着别人分宠争辉!”

“其实,你可以跟若微共存的!”他说。

“是吗?如果当初是她当了皇后,怕是也会如此待我的!”她又扭过脸去,继续往火盆里添着纸钱。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对他——这个让她爱入骨血的男人转过脸去。

“你错了。原本朕该将你的罪行公布天下,废了你甚至杀了你!”他声音微微有些打颤,“是若微劝朕宽恕了你……如今,为了你好,你主动请辞吧!”

朱瞻基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轻轻放在离她几步之外的地上。

“为了我好?”胡善祥笑了起来,头上的钗饰摇摇颤颤甚是好看,“皇上才错了呢。她哪是为了我?她是为了皇上好,她是为了皇上的圣德,为了成祖和父皇的名声。省得别人说成祖和父皇都看走了眼,千挑万选却选错了人,居然找了这个一个内心如此奸诈的女人来做皇后。”

“哈哈!”她的笑声十分骇人,“我从来都不喜欢她,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她对皇上跟我对皇上的心,是一样的。所以,输就输了,皇上不是一直都想把臣妾头上的凤冠拿去送给她当礼物吗?只要皇上高兴,拿走就是了!”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杯金印,看都没看放在地上那本奏折的内容就直接翻到后页,在上面狠狠一盖,盖上了皇后的金印。

朱瞻基愣了,胡善祥在他的诧异当中手捧奏折和金印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

朱瞻基迟疑了良久,才将奏折和金印接了过来:“你身子不好,从今以后退居长安宫,赐号‘静慈仙师’,专心事佛吧!”

“臣妾谢皇上隆恩!”胡善祥伏在地上大礼相拜。

她的头始终没有抬起,似乎隐约之间听到朱瞻基一声轻叹,然后迈着沉甸甸的步子渐渐走远。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面上没有泪,没有悲,只有一片祥和与端庄。

大明宣德三年正月十五日,在奉天殿举行了隆重的册立皇太子盛典。朱瞻基下令免全国赋税三成,普天同庆。

宣德三年三月初一,贵妃孙氏在装饰一新、金碧辉煌的奉天殿内被册封为皇后。

大礼当天,奉天殿内高奏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露台上摆设着全副仪仗,大红地毯南出午门一直铺至承天门外。殿外炉鼎、仙鹤、铜龟都吐出袅袅香烟,缭绕宫殿,气象森严,汉白玉栏杆上红绸缠绕大红花锦争相吐芳,处处都显示着龙凤成祥的吉瑞与庄严。

在百官与命妇的注视下,身穿九龙六凤礼服头戴凤冠的孙皇后踏着红毯缓缓步入殿内。

孙皇后所戴的凤冠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所有的人都为之瞠目叫绝,由珍珠宝石组成的花树和用翠鸟羽毛粘成的翠云装饰的凤冠精美华贵至极,上有珍珠三千五百六十颗,各色宝石一百五十块。按明朝定制,皇后凤冠为九龙四凤,但是戴在孙皇后头上的这顶凤冠竟是十二龙九凤,这显然是朱瞻基为了提高皇后身价而不惜破坏祖制的又一例证。

册封大典之后,皇上与皇后携手走上承天门,在这里接受百官和皇城百姓们的朝贺。

至此,从永乐十五年至宣德二年,在暗流汹涌的后宫中挣扎了整整十二年之后,孙若微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嫡庶之战中笑到了最后,因为有年轻天子始终不移的挚爱,她终于如愿以偿的成为大明皇朝入主坤宁宫的第三位女主。

第三十五章 红烛昏罗帐

东六宫之永宁宫清燕堂内,刚刚得以晋升主位被封为贤贵人的晴儿浸在洒满鲜花玉露的浴桶内任由宫女为她细细揉捏着身子,宫女碧荷说道:“娘娘肤如玉脂、绝色天成,今儿晚上乾清宫新承恩泽,一定会讨到皇上的欢心的!”

贤贵人仿佛睡着了一般,不声不响不作应答。

另一名宫女蕊香笑道:“贵人是要好好养养神,今儿可是皇上登基以来除了皇后以外第一次召后宫妃嫔在乾清宫里侍寝,这样的恩宠,贵人一定要养足了精神好好侍奉!”

此语一出,惹得室内的宫人们面上飞红、窃笑不已。

贤贵人却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她腾地一下从浴桶内站了起来,不发一语面色如冰。

宫女们面面相视大感意外,不知哪句话惹怒了她,还是碧荷机警,立即拿来木凳,轻呼道:“主子出浴,小心服侍!”

“是!”蕊香等人上前扶着她走出浴桶,又有人拿来崭新的浴巾为她将身子擦拭干净,换上雪白的里衣坐在妆台之前。

“主子想梳个什么发髻?”碧荷打量着她的神色怯怯问道。

“飞月髻!”贤贵人惜字如金,三字过后便默而不语了,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乌黑的秀发在蕊香雪白的指间滑动,一络络地被盘成发髻,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飞月髻,宫中的妃嫔们大都嫌它太过单调素净所以少有人盘。

如今贤贵人在侍寝之夜竟然会选这个式样,蕊香想不明白只得尽量以钗饰相补,于是又从妆匣里选了一朵海棠珠花嵌在发髻正中,在发尾上还插上一枝珍珠流苏吊饰,这样看起来竟恰到好处显得她娇丽动人,明艳生辉。

梳好头又换好了衣服,万事俱备就等着时辰一到,乾清宫派来的软轿将她抬去,贤贵人坐在内室榻上默默想着心事,忽听蕊香来报说是万安宫的曹敬妃和袁丽妃来了。

于是只得打起精神在正厅相见。

敬妃曹雪柔永远是一副清宁淡泊娴静如水的神情,而丽妃袁氏则娇艳动人如园中牡丹,说起话来也是快人快语,落座之后立即笑着说道:“贤贵人喜迁新宫,本妃和敬妃姐姐特来给贤贵人道喜!”

贤贵人唇边含笑从碧荷手中接过茶杯亲自捧给敬妃和丽妃:“两位姐姐太客气了,原是晴儿该去万安宫拜见两位姐姐的。怎么反而让姐姐屈尊降贵来探晴儿,真是晴儿的罪过!”

敬妃笑着接下,丽妃则止了笑正色说道:“明日妹妹承恩之后自然要去坤宁宫拜见皇后,照例我们姐妹和其她妃嫔也会在,也自当受你的礼。明日是礼数,今日却大为不同,我们今儿过来是为了咱们姐妹的情谊。”

“哦?”贤贵人仿佛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面上笑容不减,一双明眸凝望着丽妃,“请丽妃姐姐明示。”

“咳!”丽妃面上似啧非啧道,“妹妹,其实姐姐们是羡慕妹妹的好福气,要知道除了皇后娘娘,妹妹可是这乾清宫里侍寝的第一人,所以今日一来为了道贺,二来也是稍加提醒。”

丽妃见贤贵人面上越发糊涂起来,索性摊开来直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不知妹妹是否觉得奇怪,皇上春秋鼎盛,后宫嫔妃虽然不多但是也不算少,为何除了两位公主和皇太子以外,就再也没有好消息传出来?”

“这?”贤贵人面上娇羞一片,只是摇了摇头。

“咳,咱们的皇上是位痴情天子。听说是皇上与皇后当年早有约定,皇长子,皇太子,只能由她肚子里诞出。”丽妃伸出玉指向南边坤宁宫方向指了指,“所以每当后宫嫔妃侍寝之后值守太监问皇上留还是不留的时候,皇上都会说不留。随即就会有人在我们脐上穴位一点,如此龙液尽出,再为我们送上汤药一副,眼瞅着我们喝完,这样,谁还能有孕?”

“真的?”贤贵人面色微变,原本如玉的容颜更加苍白,直愣愣地盯着丽妃仿佛一时之间方寸大乱。其实这些事情她早已知道,这也是太后突然间将她送到朱瞻基身边的原因,众人都以为她是皇上的新宠,又有谁知道她身上背负的重担呢,然而在宫中做事要处处小心,时时刻刻都得将真心真意深埋心底,对谁也不能透露半分。

敬妃曹雪柔见她面色已变心中微有不忍,轻轻拉了拉丽妃袁媚儿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

袁媚儿会意,拉着贤贵人的手笑道:“其实我们也是瞎操心,妹妹如新荷照水娇美动人,皇上自然多加怜惜,境遇与我等也定当大不相同。罢了,罢了,今日我们只是枉做小人瞎操心,还盼着妹妹多讨皇上欢心,步步高升!”

“谢敬妃娘娘、丽妃娘娘提点,晴儿感激万分!”贤贵人再次福礼下拜。

敬妃与丽妃起身相扶随即告辞出了永宁宫,缓缓沿着宫中小径前行,敬妃开口说道:“妹妹这又是何苦呢?其实早年间刚刚侍奉皇上的时候,姐姐也存了夺宠之心,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心思早就淡了,争也争不来,索性懒得去费那些心思。”

“姐姐此话差矣!”丽妃依旧气盛,她面上隐隐地含着一丝冷笑说道,“我就是要让贤贵人知道,别以为能入乾清宫侍寝是什么好事,管你是朝朝暮暮,还是鱼水交欢,只要天一亮这美梦就碎了,皇上宠皇后没错,可是咱们就该膝下无儿无女寂寞到老吗?”

“可是这也由不得咱们,你跟她说了又能有什么用?”敬妃轻挽着丽妃的手臂叹息连连。

“哼,那要看她聪明不聪明了。我这是一举三得。若是她跟皇上闹,不肯吃那药。说不定还未获宠就触怒了天威,以后再无翻身之机。可若是她闹成了,皇上准了她,皇后就会视她为眼中钉,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对于我们来说都只是有利而无害。这宫里要是太平静了,我们的日子更能熬!再之,若是皇上破了多年自己立下的规矩,给她留了龙种,那皇太后不是一直讲究平衡之术吗?估计到时候皇上从此就雨露均沾,也好让我们有怀上龙种的机会,那该有多好?”丽妃侃侃而谈,面上一派向往之色。

敬妃忽地停下步子,静静地盯着丽妃,虽然容颜未变可是眉宇间终究是青春不复了,她眼中含着七分忐忑之色,低声问道:“妹妹,你还存着奢望吗?”

“难道姐姐真的心灰意冷,没有半点儿念想了?”丽妃不明白,反问道。

“没有了!”敬妃摇了摇头,唇边是寂寞无边的苦笑,她指着御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没有怨也没有悲却有一种说不尽的心灰意冷,“也许我们注定就是那满园的碧草,生来就是为了给大地扮绿,为牡丹相衬的。”

“姐姐,花易老而草长青,年年岁岁一枯荣,可是转过年来春风起,又是遍地的新绿。”丽妃有心安慰,可是说着说着,自己的心竟然也觉得凉凉的,看着满园的春色,反而没了生趣。

月华初上,乾清宫东暖阁里静静的,朱瞻基还在批阅奏折,太监金英探头探脑张望了好几次都未敢上前打扰。

直到亥时已过进入子时,金英才进殿来催:“皇上,夜深了,明日还有大朝,还是早些安置吧!”

朱瞻基扫了他一眼:“朕都不急,你急什么?要是困了就自己下去睡!”

“皇,皇上!”金英看了看门口,用手指了指西暖阁,“皇上怕是忘了吧,今儿召了贤贵人来侍寝,如今这时辰早就过了,这人还在西边围屋里候着,奴才不知道是让她就这么候着还是差人先给送回去?”

“哦?是她?”朱瞻基看了看桌上的奏折,又望着窗外的夜色,“好,朕这就过去。”

“是!”金英一溜烟地退下了。

朱瞻基合下奏折,心中暗暗苦笑,母后啊母后,实在是难为你了。想不到立后大典结束三朝过后,您就急着为儿臣往这乾清宫里送人,而更想不到的是这送来的第一个人竟然会是晴儿。

西暖阁妃嫔侍寝的风雅轩内,早已燃起了飘散着淡淡馥郁芬芳的熏香,低垂的纱幔随着轻风淡淡拂动,在寂静的夜色中华美的殿阁增添了一抹迤逦的媚惑。

一个身穿绯红色轻纱长裙的俏影缓缓上前,没有像寻常宫妃那样刻意低垂首作出一副娇羞怯怯的样子,而是明眸闪烁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皇上累了?”

那样子倒有几分像是初入宫闱时若微的直爽与明媚,瞻基点了点头。

“晴儿侍候皇上宽衣?”她梨涡浅笑,轻移莲步,未等朱瞻基表态就凑上前来,玉指轻抬为朱瞻基除下玉带,解开龙袍,动作娴熟而轻盈,不是殷切而是体贴入微,让人无端觉得十分舒适。

除去外衣升去金冠,只穿一身中衣坐在榻上的朱瞻基接过晴儿递上的茶饮了一口,不禁眉头微拧:“白水?”

晴儿笑了:“晴儿也想给皇上沏杯新茶,可是天太晚了,再喝了茶怕是睡不安稳,不如喝杯白水润润喉。”

“也好!”朱瞻基伸手将晴儿揽入怀中盯着她的眼眸细细看着。

“皇上是有话要对晴儿讲?”晴儿倚在朱瞻基的怀里,用手轻抚着他的胸口缓缓问道。

“哈!”朱瞻基笑了,“晴儿果然聪慧过人。既然知道朕有话要对你说,那么朕想说什么你应该也猜到了。”

晴儿从朱瞻基的怀里直起身子,对上天子的龙目两人几乎唇齿相对,呼吸声也清晰可闻。朱瞻基稍稍一怔随即侧过脸去,而晴儿则伸出纤纤素手轻抚着他的左颊,重新让他与自己对视:“皇上是天底下最最有情有义的男人。为了皇后,这么多年您视后宫佳丽如草芥一直克己寡欲,除了皇后以外也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得到皇上的青睐。晴儿也不敢心存痴心奢望皇上能将半分的怜惜赐给我。可是晴儿想,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皇后已经稳居坤宁宫,皇太子更是国之储君天下瞩望。如果皇上依旧如故,恐怕事得其反,不仅会连累了皇后的贤名还会使得皇后与太后积怨更深。”

朱瞻基笑而不语,伸手轻轻在晴儿脸上一抚:“那么晴儿就是来拯救朕、来为皇后积累贤名的圣女?”

晴儿努了努嘴嗔道:“皇上说是就是,皇上说不是就不是!”

“哈哈!”朱瞻基身子向后一仰,顺势躺在榻上,“好,那朕就有劳晴儿了。”

此语过后,殿里静悄悄的,仿佛空无一人。

朱瞻基正暗自纳闷,片刻之后只听得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他刚欠起身子一看竟呆住了,面前的晴儿已然衣裳尽去,玲珑身姿如玉肤色尽现眼前,她不躲不藏弓着身子缓缓爬上龙床,乌黑的秀发如瀑布一般覆在她如玉的身子上,黑与白的对比让人如此惊心又如此撩人。

朱瞻基是一个深情的人,同时也是一个万分正常的男人,除了若微以外,每次与嫔妃交欢时都是于暗夜之中速战速绝,脑子里想的是国事家事天下事,唯独没有身下这个陌生的女人。

然而今天却大为不同,她没有吹灭灯烛,甚至也没有放下重重帐帘,在跳动的烛火与袅袅的轻烟中,就那样赤身裸体一步一步走近了他,脸上始终带着如同百合般清新的笑容,说不上风情万种却是让人怦然心动,难以自持。

“是救赎!”她笑了,这一次她的笑容中竟有了几分怯怯的祈求之色,“请皇上救赎一个如同草芥般苦苦挣扎在尘世中的卑贱女子吧。让她从此名副其实,沐阳而晴。”

白皙如玉的身体与天子强健的身躯渐渐缠绕在一起,守在门口的敬事房太监面红耳赤地将这一幕如实记载在册,老太监暗想,皇上终究也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

欢爱过后,朱瞻基仿佛沉沉睡去,而晴儿却以自己一双绵绵小手在他全身上下经络各处以槌、擂、扳、担等手法悄悄游走,朱瞻基体会着前所未有的舒适与快感,连日来积压在全身各处的疲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正想开口相询的时候,只觉得身上突然滴落点点湿润,睁眼一看,满面粉红的晴儿眼中竟然蓄满泪水,晶莹的泪珠如同挂在晨间花蕊上的露珠儿,让人打心底怜惜不已,他伸手将晴儿拉在怀中轻抚着她光洁圆润的香肩问道:“晴儿为何伤心?”

晴儿痴痴地说道:“皇上一定会问,晴儿这侍候人的手艺是从何处学来的?”

朱瞻基没有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而她却拥紧皇上的腰肢如泣如诉道:“是在汉王府里学的,当时,晴儿生不如死!”

“晴儿!”朱瞻基拂去她额前挡着的一缕青丝,满目怜惜地劝慰着,“好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晴儿把头紧紧贴在朱瞻基的胸口上,听着他咚咚有力的心跳声,突然直起身子下了龙床赤着身子跪在地上给朱瞻基叩起头来。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朱瞻基有些意外,他探着身子伸手去扶,她却躲开了,芙蓉面上细长的柳叶眉微微蹙着,好似含着一股哀愁的风情,眼中满是迷茫之色,痴痴地问道:“皇上,晴儿想知道,一会儿太监来问留是不留,皇上答的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

“这?”朱瞻基语迟了,面前这个小小的孤女带给他的意外太多了,若是换作旁人他也许可以冷下脸来说不留,或者是置之不理转过身倒头就睡,然而看着她那双原本清彻如水的眼眸中迷蒙起的水雾竟然心中隐隐的有些不忍。

好像是谁说过,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怜惜就从这小小的不忍开始,接下来慢慢的,是怜惜多于爱,还是怜惜渐渐演变成了爱就再也无从分辨了。

“皇上,今儿是晴儿与皇上的初夜,晴儿向皇上求一个恩典,一生只要这一次机会,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晴儿在地上不停地叩着头,面上的神色透着无比的坚毅。

第三十六章 梦里落花红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荫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夏日的午后,整座宫苑如同睡去了一般,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

坤宁宫后苑积翠轩东次间碧纱窗下,玉台美人榻上,皇后孙若微正在小憩,宽大的雪绸芙蓉锦绣睡裙掩不住玲珑的身姿,肤光胜雪,带着淡淡的红晕,秀雅的鼻子微微上翘,梨涡浅笑,不知梦里身在何处。

悄悄步入室内的朱瞻基做了个手势,示意榻边为她轻轻摇扇的宫女莫要出声,他接过宫女手中的扇子,又让众人退下。

就坐在宫女刚刚坐过的雕花圆凳上,一下、一下地为她轻轻拂扇。

梦中的她嘴角仿佛微微一动,似乎是要笑却又暗自忍住,从窗子透出来的初夏的暖阳斜射在她脸上,更显娇美清灵气韵出尘,只是不知怎的梦中的她面色突然渐渐染红,如同烟霞轻笼,那鲜润的红唇更如初绽的花蓓般媚惑至极。

朱瞻基执扇的节奏渐渐快了起来,直扇得她鬓前的碎发盈盈轻舞,可是她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面色更加娇润,于是他索性扔下扇子低下头将自己的唇缓缓映在她的唇上,如吸如吮,仿佛他品味的正是人间极品美味又似瑶台琼汁玉露、仙家佳肴圣品一般。

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口中低声呓语暗自啧怪,这样半推半就欲语还休的样子反惹得他兴致大起,在这暖阳正盛的午后上演了一出游龙戏凤的合欢图。

随侍的宫女与太监们都悄悄退到院外,天子的多情不足为怪,但是在佳丽无数的后宫中从始至终只念着皇后一人也只对她一人衷情就让人不得不称颂赞誉了。

万里碧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

这些白云,有的几片连在一起,像海洋里翻滚着的银色浪花;有的几层重叠着,像层峦叠障的远山;而有的则孤零零的独自飘洒在一处,仿佛不合群又像走失了一般,显得有些孤寂。

靠在朱瞻基怀里听着他叨念前朝的军国大事,一双眼睛却紧盯着空中的浮云,眼眸闪烁心不在焉。

“朕的皇后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朱瞻基手上微微用力箍紧了怀中的娇躯,口气中似乎有些隐隐的不悦。

“在想南京的灾情,安南的战事,北方兀良哈人的蠢蠢欲动。”若微自他怀中挣脱开来,独自坐在对面的春凳上,娴静怡然的神态中带着些许的不安与踌躇。

对着面前的芙蓉秀脸,明眸珠颜让人又爱又气,朱瞻基忽地笑了:“你想说什么?”

若微摇了摇头,把手轻放在自己的胸口,悠然说道:“皇上日夜督促神机营加紧操练,又以内宫空虚的名义停了宝船出航,暗中命户部囤积粮草又召兵部改良箭弩,皇上莫不是想效仿成祖爷御驾亲征?”

“哈哈哈!”朱瞻基听了不禁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我只当若微做了皇后之后便转了性子,这两个月来除了帮朕选妃、调教宫女、整治后宫事务以外,对朕却是冷淡极了,总是到了坤宁宫门口还往外撵朕,想不到其实心中还是处处牵挂着朕,朕的心事若微猜的一点儿不错。”

若微眼眸微转,面上更是一派忧虑之色:“那么皇上首选,是安南还是东北?”

朱瞻基收敛了笑容,端起桌上的金银花茶细品了一口:“这一南一北还真是制肘,北方游牧部落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就是恩泽深厚、多加优抚,可是不管怎么抚,到了夏秋之季还是越境南下劫掠滋事。成祖爷五次北征,五获大胜,可是也没能彻底将他们治服。如今又来闹事,所以朕想,先北上征讨,解了这块心病之后再办安南。”

若微怔愣住了,在朱瞻基英俊儒雅的脸上竟然看到了曾经成祖爷永乐皇帝朱棣的英雄豪气,往日秋水含情的龙目中不经意间却闪过阵阵杀气与寒意。

“能不去吗?非要亲征吗?”她痴痴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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