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儿是怎么了?”朱瞻基凑到她身旁,目光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眸,伸手轻抚了一下她耳边的流苏耳饰,“当初皇爷爷把大明的都城从南京迁至北京,就是向天下召示了‘天子守关’的决心与豪气。漠北及东北等地的部落始终念念不忘南下入侵我大明疆域,北京是大明的中心,是天下瞩目的东方圣地。朕作为大明天子承祖业、守疆土、护万民自是责无旁贷,不亲征,不足以威慑小人,不足以向天下昭示我大明泱泱大国不容侵犯的国威。”
若微不再言语了,她只是把身子轻轻倚在朱瞻基的怀里,伸手紧紧揽过他的腰,似水的柔情瞬间便将天子的龙威与英雄气概全都包裹在她的温玉满怀中。
轻拂的落花悄悄落在她的发间,朱瞻基为她伸手拈下却不忍弃之,只悄悄地塞进随身带着的荷包当中。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暮色初渐,若微放下手中的书稿,对着窗外的天色怔怔地看了半晌。
“娘娘!”湘汀在她身上披了一件流彩飞花蹙金云丝披风,轻唤道,“娘娘,入秋了天气渐渐转凉,当心身子。”见她不语,湘汀心下黯然,自然知道她是在担心北征的天子,只是身处禁宫担心又有什么用呢?于是轻叹之后也不敢打扰,刚要转身离去,手却被若微轻轻抓住。
“湘汀,贤贵人的身子怎么样了?差人去看了没有?有没有见好?”她开口便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娘娘!”湘汀愣住了,随即点了点头回道:“早上已经传娘娘的旨意请太医过去看了,太医说是梅子吃的太多倒了胃,吐过就好。又开了些温补的药,晌午已经正常进食没有大碍了!”
“那就好!”若微面上是淡极了的笑容,“咱们过去看看她。”
“娘娘!”湘汀眉头微拧,想要劝却没有开口。
而端着热茶步入内室的司音却开口相阻,她话音清脆掷地有声:“娘娘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若微不解。
“从娘娘八岁入宫至今,咱们皇上待娘娘是二十年如一日。之前的胡氏也罢,丽妃、淑妃也好,都没有人能真正入了皇上的眼。如今这位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贤贵人,经皇太后调教之后,便分去了娘娘一多半的宠,如今竟然还怀上了龙嗣。宫里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娘娘这个时候还是躲得远远的,别过去找不自在了。”司音话音虽缓却字字珠玑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力道,旁人听了都深深垂下了头装作没听见,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若微面上笑容不改,接过茶浅浅地抿了一口,不以为然地淡淡说道:“她,与别人终究是不同的。”
“是,因为她救过皇上,所以就比别人来的尊贵,不仅皇上和皇太后高看,就是现在宫里大大小小的奴才都把她当成了正主儿,就连她宫里的宫人都比别人高出一头,说话办事张狂得不行。可是她也不想想自己终究是汉王府里出来的,宫里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如明镜一般,连累的皇上都成了好色之君,拾人旧鞋……”
“司音!”湘汀眼见若微面色渐渐清冷起来立即出言低喝阻止司音继续往下说。
若微面色清冷却不见恼怒,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炕桌上那只闪着金光的凤钗,那耀眼的光芒仿佛正暗暗嘲笑,是在嘲笑她今时今日的境遇吗?半晌之后,她才幽幽说道:“司音,是我平日待你们太好了吗?如今竟然敢如此毁谤主子、在背后议论起皇上的名望来了?”
“司音不敢,司音只是气不过!”司音此时才觉得有些失言。
“气不过?这宫里有多少风波就是起于这三个字?今日你我主仆三人虽然是在内室中闲聊,你说此话也是口无遮拦、无心之过。可是本宫却不得不罚,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本宫就免了在你身上施刑,你收拾一下出宫去吧!”若微淡淡地说道。
“娘娘!”司音仿佛没有听清,又好像根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娘娘!”湘汀看了看司音又瞅了瞅若微,如同坠入云端一般也没了主意。
“下去吧。”若微的目光始终盯在那只凤钗上,似乎都没有看她们一眼。
“娘娘!”司音这时才真的慌了,声音里带着哭腔说道,“娘娘说的是真的?娘娘真的要赶司音走?”
清丽的、带着悲怆的声音在空寂的室内响过,余音回荡久久绕梁。
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儿声响。
“娘娘!”司音伏在地上,先是低声地抽泣随即是肆意地哭了起来。
“湘汀,叫阮浪送她出宫!”若微的声音里淡漠极了,让人听了不禁有些心寒。
湘汀不声不响从地上扶起司音,走出门外。
永宁宫清燕堂内,怀有两个月身孕的贤贵人吴雨晴与皇后孙若微坐在榻上面面相对,炕桌上摆着一盘棋,仿佛下完了又似乎还没有终局,底下侍候的宫女看不明白,但是湘汀知道,那是和棋。
“好了,原本就是过来看看你,不想却扰了你休息。下棋最是伤神,一盘足矣,你好好歇息,本宫先回去了!”若微说完刚想起身,吴雨晴却身子向前一倾拉着她的手不放。随即就在榻上冲着她盈盈一拜,虽然不发一语,但是四目相对,各人的心思均在瞬间被对方洞悉了。
于是,面上皆微微笑着颌首示意,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还是‘他乡遇故知从此两相亲’,外人自是无从知晓了。
缓缓走在御花园内用彩色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静静的用心聆听飞花落叶的瑟瑟声响,心中的滋味又有谁人能晓呢?
立于池边小檞中,看着玉栏杆下来去无尽的流水蜿蜒曲折,流水静谧藏幽引人入胜。美人只是关注眼前的景致,却不想自己反而成了他人眼中最美的风景。
眉间总也化不去的愁丝,终究是为谁而凝呢?
“娘娘!”湘汀挥手让侍立在后的宫女悄悄退下,凑近若微低声劝道,“娘娘何苦这样处处做小谨慎行事呢?”
若微叹息一声:“内中关系,司音不懂尚情有可原,怎么连你也糊涂起来了?”
“娘娘!”湘汀怔了怔,“奴婢知道娘娘让司音出宫,原是为了她好。如今咱们坤宁宫里的大事小情太后那边都了如指掌,今儿的事情就是娘娘不处置,怕是她也过不了太后那一关。所以不如借此将她放出宫去,也算给她留了一条出路。奴婢送司音出去的时候就把这层意思跟她说过了,把娘娘相赠的金银首饰也一并交给她了。司音只说,她愧对娘娘。”
若微摇了摇头:“她和司棋情同姐妹,司棋一死,她的心也跟着去了。再留在宫里没有半点儿生趣,还不如放出宫去寻个出路。如此,也好让底下的人都警醒些,祸从口出,舌头底下压死人,多少祸端起于此。倒不是我沽名钓誉,而是如今我执掌后宫稍有不慎,就会连累皇上,人们又会说是皇上看花了眼,以奸妃替了贤后。所以如今要步步小心不能有半点儿差池。”
“是!”湘汀点了点头,“只是那贤贵人,娘娘还是提防着些好!”
若微笑了,是由衷的笑容,她指着眼前的景致说道:“从这太液池向南望去,整个园子就像是浮在水面上,加之花木映衬,仿佛天上仙阁梦中之景一般。而这景一年四季又各有不同,春天是繁花丽日生机盎然;夏日里蕉廊桑翠如诗如画;秋日呢,红蓼芦塘萧瑟渐起,冬日梅影雪月各领风骚。四时之景相差甚远,含蓄曲折才余味无尽。若是眼前之景永远不变,你会不会觉得乏味?”
“娘娘!”若微的话,湘汀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根本没有参透,她怔怔地不知如何接语。
只听身后似乎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绿萍池沼垂杨里,初见芙蕖第一花。”
若微猛地回转过头,不是他,而是他。
湘汀也转身望去,面上大惊:“娘娘,是襄亲王。我们的话被他听了去!”
他的背影如玉树临风一般,蓝白相间的锦袍翩然而过,带起脚下的落叶飞花轻舞摇曳,如同秋蕙披霜,沐浴在落日余辉的金光里仪态万千光华尽显,让人忍不住移开眼睛,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若微的眉宇间重又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愁丝。
“无妨!”她像是在安慰湘汀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湘汀想了想,豁然明白过来:“是了,襄亲王既然留诗示警,就是不想隐藏身迹,表明了是要让娘娘放心,他自然是不会把听到的传给别人的。”
“湘汀,自此以后,我们更要谨言慎行!”她轻移莲步,缓缓沿着池边向坤宁门走去,如今这座华美的坤宁宫对她而言仿如心灵的枷锁,压得她有些透不气来,现在她反而有些同情起胡善祥来,这样的后位,值得你一次一次出卖良心以绝杀之招相搏吗?
不在其位,不得其味。如今坐在这后位之上,才知道比之以前为妃之时更可谓是如临深渊,因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想想刚刚在清燕堂内与吴雨晴的那番暗中较量,就有些心悸胆寒。
吴雨晴竟然暗自备有令人滑胎的凉药,就放在炕桌之上,当着若微的面。虽然不发一语,然而从目光中却透出问询之意,那意思明白了然,直接明确:“你想如何?这孩子让我留还是不留?我悉听尊便,绝无二话。”
好厉害的角色。
若微顿感意外,原本她以为在这宫里,她可以收获一份纯洁的友谊,即使是爱着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若微以为她与其她妃嫔是不一样的,经历了那么多的磨砺与苦难,吴雨晴应该如同破茧之蝶,浴火之凤一般。
然而,在这红尘之中,朱楼之内,谁能真正免俗呢。
于是,美目微挑。若微命人拿来棋具,同样不发一语,只说一句:“执黑先行!”
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白子一百八十枚,就是这三百六十一枚棋子承载着两个女人的较量。
棋是以“气”存活,连在一起的棋子越多,“气”就越多,生命力也就越强。而一旦棋子被围,它的“气”就减少,当完全没“气”的时候,棋子便成死棋。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看似无异的棋子,从两个女人白皙纤细的指尖转置棋盘之上,原本冰冷单调的棋子突然显得鲜活起来,原本静谧的氛围中竟传递着惊涛悍浪与千军万马厮杀之势。
这才是“烂柯岁月刀兵见,方圆世界泪皆凝”。
选择这样的方式,省去了太多麻烦,棋局中自有乾坤,胜负只在一局之间。更重要的,下棋讲求“落棋无悔”,一子落盘,便不可再动。
而且刀枪攻防皆在四目之下,再没了那许多的阴谋与阳谋。
两人都不须相让,均是穷尽心思,然而最后的和棋却是蕴含着两个女人的智慧与妥协。
是的,终究选择了共存。
于是,吴雨晴恭敬地冲着若微施了一礼。
若微也坦然受之。
对于吴雨晴来说,这一局是“雁行布阵从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
对于孙若微而言,这一局是“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她想,瞻基的心思与她应是一般无二的。
第三十七章秋云暗几重
夜色降临,月明星稀。
原本空旷的草地上四处燃烧着篝火,整装待发的士卒们高举着火把,手持明晃晃的刀剑守护在营地内外和四周,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正中一座看似普通的营帐内灯火通明,当今天子朱瞻基与越王朱瞻墉、大理寺少卿许彬正在对饮小酌,朱瞻墉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顾不得圣前失仪把头一扭“扑哧”一下把刚刚饮下的全都吐在了地上。他咂了咂嘴瞪大眼睛看着朱瞻基问道:“皇上哥哥,这怎么当上了皇上反而小器起来了?叫我过来喝酒难道是做做样子吗?这酒杯里装的是什么?酸酸苦苦的,细品着不像是梅子酒也不是当年郑和下西洋弄回来的西洋葡萄酒,这里面半点儿酒味也没有,您就请弟弟喝这个?”
朱瞻基笑了,伸手拿起酒壶刚要给朱瞻墉满上,侍立在旁边的太监金英就立即上前想要为他们斟酒,朱瞻基挥了挥手:“外面候着吧。”
“是!”金英一个眼神,帐里的亲兵与太监都立即退下。
朱瞻基亲自给许彬和朱瞻墉将酒杯重新满上:“这是若微做的药饮,以莲芯、酸枣、艾草、百合等物合煎而成,说是大军于急行北上定然火气过甚,让咱们清心宁神用的。”
一面说着,一面仿佛是不经意间把目光投向了许彬,戎装在身的许彬像是一柄藏于鞘内的宝剑,虽然尚未出鞘,但是那冷俏逼人的剑气却无从阻挡,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贵气即使对面坐的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似乎无法与之相衡。
见朱瞻基把目光投向自己,许彬缓缓举起酒杯,冲着朱瞻基微微颌首,面上是如四月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那一刻朱瞻基有些恍惚,原来男人也会有如此动人的一面。
“越王有所不知,军中不能饮酒,即使是滴酒沾唇也是死罪。皇上是在为全军将士做表率。”许彬为人处事,永远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只是又偏能随时随地参透人的心思。
“咳,那不喝就不喝,索性把这酒杯撤下,咱们喝茶挺好。这酒杯、酒壶让人看着就闹心,倒把本王的酒虫勾了出来!”越王憨态直言豪爽的性子不减当年。
“许彬,皇后当日难产万分凶险之际蒙你所救,朕一直想谢却没有机会,如今命你随朕出征,就是因为此处远离宫门、远离尘嚣俗礼,如此才好当面谢你!”朱瞻基放下手中酒杯,冲着许彬竟然双手一捧行了个揖礼。
许彬没有诚惶诚恐的立即起身伏地相拜,只是微微垂首道:“臣不敢!”
“啊?”朱瞻墉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越发糊涂起来,“臣弟随队出征前还听人说皇上最近不仅纳了新妃还从朝鲜那边选了贡女,如今有了新宠与皇后也渐渐疏远了。臣弟正想问问皇上这是真的还是谣言?”
朱瞻基轻咳一声:“是也不是。二弟还记得太子太师姚广孝圆寂前留给皇爷爷留下的那句禅语吗?”
“哪句?”朱瞻墉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是摇了摇头。
“大是小,小是大,大大小小;真是假,假是真,真真假假!”朱瞻基拿起案上的刀将盘中的烤羊腿切下一大半夹入瞻墉的盘中。
“什么意思?”朱瞻墉只觉得从小到大皇兄的心事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是这一次,他一点儿门道也没摸着。
“这次朕执意而行虽然得以立若微为后,了却了朕多年的一桩心愿,可是母后心中总还是存有忌惮,不仅对若微十分冷淡,每每宫中家宴或典礼之上,还总是将胡氏之位列在若微之上。若微这个皇后当得实在委屈。”朱瞻基举杯自饮,眉头也渐渐拧了起来。
“听说了。只是越如此,皇上应该更加宠幸皇后才是,怎么反而疏远了呢?”朱瞻墉端着酒杯皱着眉头将杯中说酸不酸、说苦不苦的东西缓缓喝了进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母后担心什么朕很清楚。她就是担心若微会成为我大明的武则天。只是朕怎么可能会是那懦弱的李治?”朱瞻基苦笑道,“真不知母后这念头是如何而来的?”
“懂了!”听到这儿,朱瞻墉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说皇上怎么转了性突然广纳嫔妃了?原来是为了给皇后积攒些贤名。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皇上应该早些如此才是。若微是好,可是咱们男人这一辈子总不能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再说了皇上如今年过三旬,膝下却只有一位皇太子,难怪母后心焦。听说宫里最近又有人怀上了龙种?”
朱瞻基并未立即答话,他的目光再次凝视着坐在自己左侧的许彬,许彬浅斟慢饮仿佛充耳不闻,朱瞻基刚要开口,只听帐外有人奏报:“皇上,派出去打前哨的人回来了。”
“哦?”朱瞻基神情凛然微变,立即说道,“速速进帐回禀!”
“是!”应声进入帐内的人正是王谨,“回皇上,前哨行至喜峰口以北五十里,探到兀良哈人的痕迹,他们已越过大宁,估计是要经会州到达宽河一带。”
“哦?”朱瞻基立即起身移至书案前面,太监金英连忙掌灯上前摊开地图,许彬与朱瞻墉也围了过来。
朱瞻基仔细看着地图暗自筹谋。
朱瞻墉说道:“这帮北夷竟然跟咱们玩起捉迷藏来了,这下撞到了一处。皇上,咱们就在此地以逸待劳,等他们来钻我们张开的口袋。”
朱瞻基扫了他一眼,用手在一个地名上画一个圈儿,又转身看着许彬:“你向来才高傲物,一身上乘武功却以文科进士涉足仕途,如今朕就给你一个机会正名,说说你的高见吧!”
许彬并不答话,只是伸手在地图上刚刚被朱瞻基圈过的地方用手指重重一戳,随即便立于下首静立不语了。
朱瞻基大笑道:“好好好,与朕想到一块去了。”
朱瞻墉趴在地图上自顾嘀咕着:“这不是喜峰口吗?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谜呀?”
“来人,传旨下去,点三千精锐随朕夜行奔袭,直取喜峰口!”朱瞻基脸上的笑容瞬间逝去,此时的他不像是手握国玺的天子,倒像是一位踌躇满志的年轻将军。
喜峰口一带地势险要,不利于大军通过,因此朱瞻基决定亲率三千精兵昼夜北驰。
在靠近宽河接近敌营的地方,朱瞻基令将士们口衔小棍,整束衣装,避免在急行军中发出声响惊动敌人。
天亮之后,兀良哈的哨兵发现了明军踪迹,他们以为这不过是大明照例巡边的普通队伍,便立刻一拥而上。
朱瞻基听从许彬的建议,命令三千精兵分成两翼,待敌人冲入包围圈之后,朱瞻基率先引弓搭箭,接连射倒了敌人的三个前锋;两翼明军趁势而上,利用火器打得敌人溃不成军。
这是一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完胜的战役,刚刚还是杀声震天转眼四下里又重新归于宁静。地上是随处可见的异族兵士们的尸体、明晃晃的弯刀、箭弩以及残破的军旗。骑在形貌神骏,毛色油亮的宝马上俯看着狼藉的战场,朱瞻基试图去体会当年明成祖朱棣纵横草原、饮马南京、问鼎天下时的激情澎湃与英雄气慨,只是今时今日的心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霾, “为什么呢?”
天子忧虑渐起。
“是不安。”徒步而来穿着戎装的许彬站在朱瞻基的马下,他的手里牵着一个断了手臂满身血污个子还没到他胸口处的异族少年。
“我恨你,明朝皇帝。”指着朱瞻基,那个早已被痛苦折磨的五官紧紧凑在一起几乎变了形的异族少年恨恨说道。
“大胆,小杂种想找死吗?”一个锦衣卫督统恶狠狠地斥责道,他提刀就要向少年砍去。
“退下!”朱瞻基的目光紧紧盯着马下的少年:“你恨朕手下的兵士杀了你的父兄亲人?可是每年夏秋之际,你们马踏中原,又杀死了多少手无寸铁的大明百姓?”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是被你们这些人从富足的中原赶到北方寒地去的。堂堂成吉思汉的子孙现在衣食不全、生活难以为继。所以,我们再回来抢你们的,天经地义。现在,我父兄和族人被你杀了,我要报仇!”少年脸上是与他年纪毫不相衬的执拗与毅然,眼中有怨、有恨、有悲,却没有半滴泪水。
朱瞻基的目光从男孩的脸上移到许彬的脸上:“你故意带他来,让他说出你想要对朕说的话,对吗?”
许彬扭过脸去,看着天边渐渐升腾起来的红日,声音中带着一丝诡异与清冷:“世间万物,除了这太阳是东升西落,日日不辍、亘古不变以外,没有什么是不变的。我们脚下的土地,现在属于大明,以前属于元,宋,唐,在此之前还曾经属于过很多朝代,也曾经属于很多的君主。”
“住口!”策马而来的朱瞻墉飞身下马,用手狠狠击了许彬一拳,“书呆子,说的什么胡话?再说下去,你脑袋先得搬家!”
许彬笑了,他牵着那个受伤的少年下去疗伤了。
回程路上,朱瞻基忍不住问许彬:“你是怎么收服那个孩子的?”
许彬笑了,他的笑容中尽是苦涩与无奈:“很简单,我告诉他,想要复仇,就要先活下来!哪怕救你的正是你的仇人。”
“许彬,你乃翩翩青年才俊,文韬武略不输于杨荣、杨傅等人,但是在永乐和洪熙两朝都没有得到重用,你知道这是何故?”朱瞻基刻意拉紧了缰绳让马儿放缓了步子与许彬并行。
许彬不置可否。
朱瞻基继续说道:“因为你活得太超脱也太明白了。任何事情你都能洞察于千里之外,这份澄明与清醒足以让帝王胆寒。”
许彬对上朱瞻基的目光毫不回避:“谢皇上褒扬!”
“你?”朱瞻基举起手中的马鞭,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挥打在许彬那张俊秀如玉的脸上,这个人确实是太过狂妄了,他强忍着心中的不快缓缓说道,“朕已经决定从安南撤军,只是碍于从太祖高皇帝时留下的成例,必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否则‘与祖制相悖、背祖妄为’的这顶大帽子就会被谏臣们扣到朕的头上。”
“皇上圣明!”许彬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笑容,是欣慰,是欣赏,还有一份了然。
朱瞻基用马鞭在他头上晃了又晃:“你呀!真是叫朕爱也不是,恨也不行。好好改改你的性子,在朕身边做个像杨荣那样的良师益友、良臣贤士不行吗?非要这样故弄玄虚、与众不同吗?”
许彬眼底的笑容还在,只是多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黯然与落寞,眉宇间流露出的忧郁令人心疼只是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千年不变的神情,淡然如风,他对上天子的龙目似是而非地说了句:“皇上有皇上的无奈和顾忌,臣子也是一样。”
这话似乎是一句推托回避之言,只是目光交集朱瞻基从他的眼神中仿佛洞悉到了什么隐情,他似乎可以谅解,于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彼此,他说:“许彬,其实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朕就有些羡慕你。羡慕你如闲云野鹤般的生活,羡慕你纵横秦淮、醉卧花丛的潇洒与自在,羡慕你的恃才傲物、挥金如土,羡慕你的快人快语、写意人生。可是羡慕归羡慕,朕却不能由着性子像你一样。其实说你澄明,你也并非万事参透,就像这皇位,你没有坐过,并不知道天子的龙椅就是在炙火上炼烤,百炼成钢,百忍成事。这军国大事、后宫内务,其实半点儿也不能随心所欲。”
朱瞻基缓缓道来,这一番发自肺腑的剖析伴着马蹄阵阵发出的声响,竟然像是一首出塞曲,有些慷慨,有些激昂,还带着一种悲怆。
许彬凝视着眼前的天子,这是大明朝第五位天子。他,远没有太祖朱元璋的开天之勇,也没有成祖朱棣的英雄豪迈,不似建文帝朱允文那样崇尚儒术,更不像洪熙帝朱高炽那般厚德载物。很难用一句话来评说他。只是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不像天子,如同稚子一般清澈、明亮,这样的清无尘垢、质朴纯净,古往今来的帝王难有与之匹敌的,从他眼中泻出的正是一种称为真挚的柔情,这种真挚足以让手持利刃的敌人弃械相投。
久久的凝望之后,许彬低下自己高昂的头,双手一抱正色说道:“许彬,谢皇上今日的明示!”
“叭”的一声,朱瞻基手中的马鞭重重地抽打下来,没有抽在许彬的脸上,却狠狠抽在自己的坐骑之上。一骑绝尘,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许彬稍稍一愣,随即策马扬鞭紧紧追上。
第三十八章 千秋万岁明
宣德五年清明,朱瞻基为表孝心奉慈娱,特意命礼部官员早早准备,与张太后同往京城北部天寿山赴长陵、献陵祭拜成祖朱棣与仁宗皇帝朱高炽。
在成祖朱棣的陵前,张太后郑重下跪,她在心中默默祈祷,请求成祖原谅她没有将大明后宫整肃清平治理好,使得后妃不和,致使成祖钦定的胡善祥退居长安宫。这皇后之位易人,终是有累当今皇上和成祖、仁宗的圣德。
张太后神色沉重,心事满满。行至献陵仁宗庙前再行礼下拜时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而心思乱成麻。
“母后,过去种种皆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不必再记在心上了!”朱瞻基亲手将张太后扶起,一面向外走去一面缓缓低诵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张太后看着面色越发清瘦的皇上,目光中满是忧虑之色:“皇上不必宽慰母后,道理母后都是懂的。只是今日来到你父皇和皇祖的陵前心中有些难过罢了。母后听说最近朝堂之上为了宝船出航和从安南撤军两件事纷争不断,皇上想是为此操劳忧虑,看上去越发的清减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
“皇上早早的把你两个弟弟瞻墉和瞻墡赶至封地去了,要不然自家兄弟在朝堂上自然会是同声共气,力挺到底的,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掣肘!”张太后一想起远赴襄阳就藩的小儿子瞻墡心中就隐隐的有些不快。
朱瞻基不好接语,只得顾左右而言它:“朝堂上的事情,让百官们议一议,争一争也是好的,总不能一言堂,朕说什么底下的人就都去照办,长此以往官员们都成了应声虫,没有人敢直言献策也是不成的。”
张太后不再言语,由太监们扶着上了凤辇。
回程途中,道路两边都是得到消息竟相争看想要一睹太后凤颜和皇上龙威的百姓,张太后命人打起车帘,不时地向窗外百姓挥手致意。
百姓们纷纷下拜叩首高呼万岁。
张太后隔着窗子看到百姓们夹道欢呼,不论男女老少皆下跪行礼,感到十分欣慰,她对朱瞻基说道:“今日同往北陵祭祀,想不到别有一番收获。如今看到百姓们如此爱戴、敬仰皇上,母后也就放心了。想来是皇上这几年施行的仁政和惠民之举让百姓们得以安养生息,百姓们能吃的饱、穿的暖,才能如此真心称颂圣德。今日出来走一走,母后才知道皇上这些年的辛苦与劳碌。”
朱瞻基听张太后如此赞誉不由心头一热,母子二人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有这样融洽地交谈过了,他原本骑马而行此时索性下了马走到太后凤辇旁手扶辕架缓缓而行。
张太后看到朱瞻基此举不禁眼圈微红心中感慨万千,长期以来盘踞在心底的担心终于可以放下了。皇上的后宫家事虽然让她不甚满意,但是两次亲征高奏凯歌,朝堂上下吏治清平,国家经济物阜人丰,民间百姓安居乐业,既承继了成祖的武略与大谋,又贯彻了仁宗的仁政与惠民之举,大明的兴盛正一步一步到来,作为皇上他终究是称职的。
不禁又想起了从自己十五岁成为燕王世子妃到一步一步由太子妃至皇后再到太后,度过的几十年风雨,不免悲喜相织,默默垂下泪来。
朱瞻基不经意间看到张太后神情有变,知道她是又想起了曾经的种种,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劝她开怀,只见道路两旁有农夫正在犁田耕土,立即对随侍的太监金英、王谨等人吩咐着要准备亲耕。
当张太后拭去眼角边的泪水把目光再投向窗外时,竟然发现身穿龙袍头戴金丝翼善冠的皇上竟然赤着脚在田间扶犁。
“太后,皇上要在此处扶犁,请太后娘娘至前边农庄休息。皇上说今儿咱们就在百姓家里用膳,尝些山野菜、玉米饼,与民同乐!”太监金英适时禀报。
“好……皇上真是有心了!”张太后心中自然又是一番感慨。
礼部官员与随侍的锦衣卫、太监、宫女立即前去安排,皇上特意交待不要安置在殷实之家,就选一户家中祖孙三代俱全的普通农家用膳,这自然又引来围观农户与百姓的欢呼雀跃。
在田间扶犁的朱瞻基三推之后已然微汗淋淋,随侍在侧的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宗立即上前:“皇上,三推之后,恩泽天下,已经够了,该歇一歇了吧!”
朱瞻基停了下来,盯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田陇不由叹道:“继宗,朕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可是三推之后也觉得不胜劳累,这些以种田为生的百姓们常年复往以此为生又当如何呢?”
孙继宗看着朱瞻基,钦佩的目光中夹杂着闪烁的笑意,只是仍暗自强忍着。
朱瞻基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笑道:“你别站在边上躲清闲,来,接下来你推!”
“是!”孙继宗接过农具推了起来,他步子稳健陇得匀直,惹得田边围观的百姓们纷纷称赞:“这位官爷莫不是自小在家种地的?干农活真是一把好手!”
朱瞻基大笑道:“这是皇后之兄,原出身书香世家,朕也大感意外他竟然精于此道!”
孙继宗满面春风回道:“回皇上,微臣与皇后娘娘儿时在家乡也常去田间玩耍,不仅是微臣,就是皇后娘娘也曾经扶过犁、牵过牛、放过羊,还曾经帮果农摘过果子,帮渔夫捕过鱼!”
朱瞻基连连点头:“朕想起来了,当年皇后进宫的时候还带着一盘小石磨,用它磨过豆子,给父皇和皇爷爷做过豆皮包的饺子呢!”
围观的百姓听了自然又是一番称颂之词。
朱瞻基兴致大起,又召来随侍在侧的吏部尚书骞义、大学士杨荣、儒臣李时勉、大理寺少卿许彬和武将颜青、李诚等人依次扶犁。
朱瞻基与孙继宗走在田边小径上缓缓而行,朱瞻基面上颇有些向往之色:“继宗,皇后小时候是不是很顽劣任性?”
“皇上怎会有此一问?”孙继宗颇有些意外。
朱瞻基唇边浮起淡淡的笑容,目光里有些悠远而凝重:“其实这么些年,朕虽然刻意宠着她,也想尽办法让她如愿,可是朕却总觉得,现在宫中的若微不是真正的若微。她原本应该是盛开在田野上的雏菊,灿烂而明媚,是积极的、开朗的、无所顾忌的。可是现在身处深宫大内,她的笑容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淡,淡得似乎让人无从察觉。朕常在想,若是当年她没有进宫,也许她会活的比现在快乐!”
“皇上!”孙继宗讶然至极,他不知该如何接语,想到儿时的若微,自然也会想到那个与她形影不离的紫烟,然而紫烟的命运……孙继宗哑然了。皇上在紫烟去世三年之后,又为他赐了名门淑媛,新进门的娇妻虽好,但她毕竟不是紫烟,也自然没有那么多儿时所共同留存的记忆……伤感的情绪包裹着继宗,让他微微有些窒息,是的,可怜的紫烟,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却忽地永远失去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继宗不知道紫烟会不会依旧选择这样的归途。想到若微,继宗心里又觉得稍许安慰起来,是的,若微还好…….
不经意间,一只手握在了他的手上。是皇上,朱瞻基的目光中满是愧疚与安慰,不需一语,但是内中的情义却足以让孙继宗感慨万千,他怔了半晌儿之后便将儿时与若微相处的点点滴滴尽量详尽生动的讲给朱瞻基听。
在他的描述中,一个娇憨可爱的灵秀女孩仿佛就出现在朱瞻基的视线里,渐渐的天子脸上的笑容又多了起来。是的,那样可爱的若微终究还是被自己遇到了,若是她没有进宫,自己又怎会知道天地之间还有这样一个可爱的精灵存在呢?
天色接近午时,百姓们纷纷献上鲜蔬果品和自家酿制的米酒,朱瞻基与大臣们就站在田间地头用百姓家的粗瓷瓦器品尝,随侍的御膳监太监刚刚掏出银针就被朱瞻基喝令退下:“有这样纯朴的百姓争相为朕献食是朕之福,又何须银针验毒?”
于是田间围观的百姓立即欢声雷动,山呼万岁。
许彬静静地立于文臣武将当中观看如此君民和睦、其乐融融的一幕,心中突然感觉更是萧瑟孤立。他转身走出人群,想去溪边净手,然而好像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从他眼前一晃儿就无端地消失了。
那是一个用蓝色花布包头,佝偻着身子颤颤微微的老妇人,她的手里提着一个瓦罐,正步履蹒跚地向一排低矮的土屋走去。
许彬眉头微皱刚想跟在后面追上去看看究竟,只听到金英在身后唤他:“许大人,皇上刚做了一首御制诗,想请许大人过去点评一二。”
“好!”许彬放下心中疑惑又重新走进人群当中。
午后暖阳当空,坤宁宫外,穿着一件碧色绣着凤凰的云烟衫,下身着拖地翠羽云纹双蝶千水裙的皇后孙若微正在凭栏远望。如碧玉般清雅端庄,高贵华美的风姿中是缥缈如仙般的清逸出尘。四名宫女紧随其后,分作两边,手擎八宝华盖为若微撑起一片荫凉,恭敬异常不敢有丝毫怠慢。
“母后,父皇怎么还不回来?”不远处坐在汉白玉台阶上的常德公主不耐烦地站起身跑到若微身边,拉着她的手问道,“要不是母后拦着,馨儿今天一定会跟父皇一起去,现在也不用在这儿等着如此心焦了!”
若微凝视着远处的宫门,细声细气地安慰着:“馨儿如果饿了就去找湘汀姑姑,先用点儿茶点。”
“母后,馨儿不是饿了,是闷了!”常德公主嘟着嘴说道。
“闷了?”若微笑了,“那就去找顺德去园子里看看花,或是回屋练练曲子!”
“不嘛,馨儿不喜欢!”常德公主甩开若微的手,走到一旁坐下,立于身后的宫女兰香立即捧着厚厚的垫子央求着:“公主殿下,先移一下芳驾,容奴婢垫好坐垫,这石阶上太凉!”
“不用你管!”馨儿托着腮一脸不高兴。
若微看了不由纳闷,索性走到她身边弯下腰问道:“怎么了,馨儿一向是你父皇的开心果,如今怎么撅着小嘴不高兴了?”
“哎!”馨儿苦着脸说道,“宫里待着好没意思,人人脸上都含笑如春,可做的事情不是为了争名就是为了夺利;各宫的宫妃长的都像御花园里的花一样娇艳,可是心里想的呢,都是怎么去迷惑父皇求得龙宠。不过是些媚上欺下、捧高踩低的势利小人,整日里做的就是泡茶听曲、调胭脂比珠钗,没意思透了!”
一番话说完,若微哑然失笑,面前这个还未长成人的小小的身量里蕴藏着怎样的心思啊?那如玫瑰一般的小小的面庞上神色庄重而寂美,略带一丝稚气,长长的睫毛笼罩下的那双秋水一般的大眼睛,像清澈见底的山泉似的,还有那高高撅起的像是点了朱砂一般的娇唇,这个小丫头如今越来越难缠。
“既然宫里的人这么让你讨厌,那馨儿就搬到宫外去住好了!”远远的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步子,人还未到话音已起。
朱瞻基在太监和锦衣卫的簇拥下回宫了。
“父皇!”常德公主面上的阴云一扫而光,溢满晶莹剔透的笑容几步跑到朱瞻基身前,“给父皇请安!”
若微也下拜行礼,朱瞻基一手揽着女儿一手牵着若微:“不是派王谨回来传话不让你们等了吗?怎么还在日头底下站着!”
“父皇,您不知道,你出宫两个时辰以后估计还没到天寿山呢,母后就坐立不安站在宫门口等。一直等到皇祖母回宫,也没看到父皇,所以脸色大变,这午膳也没吃就站在坤宁门这儿等。唉,馨儿今天才知道什么叫牵肠挂肚,望穿秋水!”常德公主百合花一般的面庞仿佛能够征服一切,朱瞻基停下步子看着她怔怔地出了神。
“父皇是在看馨儿,还是在看当年的母后?”常德公主歪着头笑道。
“馨儿,如今越大越放肆,你再这样母后就罚你抄一百遍女则!”板起面孔来扮作严母,偏偏被慈父所挡,所以半点儿威慑力也没有。
进了坤宁宫更衣净手洁面之后坐在软榻上品着若微亲手烹制的羹汤,朱瞻基仔细凝视着坐在玉屏边上轻弹琵琶的常德公主,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
“皇上,今日与母后同往北陵祭祀,怎么母后先回来了,而皇上到了这个时辰才回宫!”若微端详着朱瞻基的神色追问道。
“今日路过清河,当地民风纯朴,百姓盛情争相献食,朕与母后就在此处稍作停留,后来为了与诸臣商讨改良农具、宝船出航之事耽搁了,就让护军先送母后回宫。”朱瞻基歪倚在靠枕上看着若微不由笑道,“今儿继宗随侍左右,给朕讲了很多你们儿时的事情,想不到若微小时候如此顽劣,上山攀岩,下湖抓鱼,还真没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皇上!”若微面上微窘。常德公主立即丢下手中的琵琶挤到若微怀里:“母后,父皇说的是真的吗?母后小时候有这么多乐事可以做,为何却对馨儿如此苛责?”
“看吧看吧!”若微无奈地看着朱瞻基,“这个女儿臣妾可是教不了了,以后就由皇上管教。”
“哈哈!”朱瞻基伸手将常德公主揽在怀里,“馨儿,你真想过那样的生活?”
“嗯。虽不能天天如此,就是尝试一下也是好的”!常德公主仰着小脸满是向往之色。
“好,朕从你所愿”!朱瞻基抚须而笑。
“皇上!”若微神色稍变。
“皇后稍安。今日朕随母后往北陵祭祀,突然想起岳父大人前些日子上奏,说是要回乡祭祖。朕想命锦衣卫和礼部同往,原本朕与皇后也该一同相伴尽尽孝心,只是又怕后宫非议,谏臣们说三道四。所以正好让馨儿随行,也算朕的一番心意!”朱瞻基深邃的眼神儿中含情脉脉,那情义如此深重倒让人无从承担了。
若微心中虽然十分感动,可是她却摇了摇头:“皇上对孙家的体恤与恩宠已然太过了,如今继宗、显宗都有官位在身,父亲更被封为会昌伯,已然是天恩浩荡。再说,去年父亲寿诞,皇上特颁恩旨与臣妾一道回府省亲,这样的恩宠已经令人侧目了。如今若是再派皇家卫队和礼部官员随家父回乡祭扫,怕会……”
“若微!”朱瞻基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轻轻地低唤着她的闺名,那里面隐着浓浓的情意和细致入微的体贴与经年不变的温存。
四目相对,终是不再需要任何的言语。
常德公主坐在他们中间小脸突然红了起来,如同蚊蚁般低喃了句:“儿臣告退。”就逃出了坤宁宫,仓皇中与湘汀撞了个满怀。
“哎呦,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湘汀向殿内观望。
“去去去,现在谁都不能进去!”常德公主拖着湘汀的手拉着她一同向外走去,湘汀一边走一边回头,仿佛突然间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面上也渐渐明朗起来。
室内的情景并不同她们想象中的那般香艳,瞻基靠在若微的怀里横躺在床上,若微轻轻在他头上揉捻着:“有心事?”
“嗯!”朱瞻基叹了口气,“今年秋天郑和的船队就要第七次出航了。可是户部说银子吃紧,南京造船厂工匠们的工钱一拖再拖,这工期怕是会延误,若是误了工期,季风过了,就要再等来年。哎,皇爷爷的航海伟业想不到竟然会断送在朕的手上。”
“记得当年在南京旧宫时,郑和在永乐朝二十年间六次下西洋,只记得当时他带回来好些新鲜玩意儿,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蕃人。当时皇上不是说,下西洋纯粹是劳民伤财之举吗?”若微轻抚着朱瞻基的束发,突然觉得原本黑亮如缎的浓密发丝不知从何时起竟然稀松了不少,心中暗暗有些难过,于是便拥紧了他。
“那时朕太过年轻,看不透皇爷爷的远见卓识。皇爷爷曾说过‘财富来自于海上,威胁也来自于海上’。当时朕不明白,可是现在朕懂了。就说那些倭人吧,想要造船,想要买火炮,买铜铁制造兵器,可是我朝自太祖高皇帝时起就留有祖训云‘寸铁不能授之外夷’,所以倭人在我大明虽然多年经营却最终无果。谁成想只是短短几年,他们派出的船队不仅在西洋买回了大量的兵器,还学会了先进的造船技术。如今倭人与西洋人的海上贸易做的风生水起,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前年西洋各国入贡的船到了广南,朕派阮浪前往查核验收,阮浪回来将所见所闻跟朕这么一讲,朕才豁然明白。大明在海外被称为中国,是中心之国的意思却绝不是我们自以为是的天朝上邦,而咱们管海外诸国称为‘外夷’,可是如今这‘外夷’早已不是蛮荒之地,他们的文明与经营之道也许早已超过了咱们。”
一声叹息之后,朱瞻基仿佛睡着了。
若微细细体会着朱瞻基话里的意思,看着他日渐消瘦的容颜,心中竟然无端地伤感起来。她伸手轻轻抚着他的面庞,吐气如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皇上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海外的贸易与西洋文明的学习不仅仅成于一朝一夕,总要长期坚持下去才能看到成效,如今国运虽然说不上昌隆盛世,但也说得上是清平兴旺。”
朱瞻基没有做声,只是身子又往若微的怀里倚了倚,如同一个撒娇的孩子紧紧依偎着她,那份眷恋让人心中无端有些发酸,“好了好了,皇上别急,咱们不是还有钱吗?”
“有钱?”朱瞻基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头顶正好戳到若微的下巴,她吃痛地叫了起来。朱瞻基悻悻的不知所措,伸手想要去帮她揉,却被她伸出来的手紧紧握住了:“先把修三大殿的银子和献陵地上明楼、宝城、宰牲所的银子挪出来,算算应该够了!”
“若微!”朱瞻基惊呼一声,“那笔银子如何能动?”
若微点了点头,风淡云清地说道:“皇上说能,就能!”
“不行”!朱瞻基摇了摇头,“修三大殿的银子用了也就用了,朕不摆那个排场,万事从俭,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可是修献陵明楼的银子若是动用了,天下人会怎么看朕?”
见若微不语,朱瞻基又暗自说道:“他们会说朕不孝,母后又会怎么看?父皇去世太过仓促,生前没有来得及选吉地修皇陵,如今这献陵修的已然比皇爷爷的长陵简约了不少,若是连地上的明楼宝城再停下,朕心何安?”
这一次,是若微轻靠在朱瞻基的肩头,伏在他的耳边,她窃窃低语:“当虚名与实利不能两全时,皇上该如何选?”
“虚名?”一语惊醒梦中人,朱瞻基又想起了大学士杨荣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他说成祖为帝一生面临过无数次的危机也创下了旷世惊天之伟业,而支撑他力排众议、勇往直前的只是一个朴素的信条。他说他这一生不为虚名,只问良心,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民,就足矣了。至于千秋功过任世人评说,在他眼中一钱不值。所以他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靖难,从怯懦的侄子手中夺下江山;他才能在灾荒之年倾尽国库所有支持并不能当下见利的航海大业;也正因为此,他才会白发出征五次带兵荡平大漠;也会耗费巨资养着三千文人编撰旷世奇书《永乐大典》;更是顶着震耳欲聋的反对之声迁都北京。
如此种种,只是一句不为浮名只谋实利,这利不是皇家的私利,而是百姓和国家的大利。
“若微,你为何总会有这般置身事外的冷静和从容,这份出人意料的智慧又是从何而来?”揽着怀中的佳人,朱瞻基喃喃低语着,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端,往事如烟历历在目,两人步履蹒跚相伴至今终究是人生之大幸。
宣德六年闰十二月初六,由郑和带领的承载着27550人的大明宝船队从南京龙江关出水启航。船队历经忽鲁谟斯、锡兰山、古里、满剌加、柯枝、卜剌哇、木骨都束、喃勃利、苏门答腊、剌撒、溜山等二十余国,每到一国使臣就把大明朝的礼物赠送给当地国王,并以大明的瓷器、丝绸、茶叶、金银、铁器、农具等与当地的特产如象牙、香料、宝石等海外奇珍异宝相交换,重现永乐朝时六下西洋传播四方的国威与声望。船队于宣德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至忽鲁谟斯,于宣德八年二月二十八日开船回航。在归途中,郑和因劳累过度在印度西海岸古里去世,船队由副使太监王景弘率领返航。
宣德八年七月初六,宝船队返回南京。这是大明历史上的第七次下西洋,也是最后一次。
宣德皇帝朱瞻基终于继承了永乐大帝的雄图伟略,让在仁宗朝中断了的航海大业得以承继,看到“千骑来迎”“万象朝贺”的盛况,听到使臣们讲述的域外文明和西方贸易,朱瞻基才真正领悟到作为一个文明大国的君主,强大却不称霸,播仁爱于友邦,宣昭颁赏,厚往薄来的重要意义。华夏民族的仁爱与文明已超越了国度和地域,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传承与发扬。
第三十九章 曲中闻折柳
宣德九年腊月初八。
朱瞻基御门听政后匆匆赶往乾清宫,乾清宫彩灯高挂、红毯铺地,金色的殿堂内四处皆是雕龙画凤流金的彩绘和流苏,一字排开的金龙大宴桌前各宫宫妃主位早已在此候驾。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花红柳绿的众妃在皇后的带领下请安行礼高呼万岁,朱瞻基心情甚好:“都平身吧,今儿是家宴,诸位爱妃不必拘礼。”
“谢皇上隆恩!”
朱瞻基坐在金台上单设的金龙大宴桌上抬眼向殿内望去,离自己最近的左手处是皇后的大宴桌,只是这一桌上除了皇后竟然还坐着贤妃。
他微微有些讶异,但是看到若微面上的怡然与贤妃眼中的淡定随即放下心来。若微终究是若微,虽然前几日两人因为蟋蟀之事闹得有些不痛快,可是丝毫没有影响她在处理后宫事务时应有的大度与包容。她终究是称得上母仪天下这四个字的。但是朱瞻基又觉得稍稍有些遗憾。若微对吴雨晴的包容与豁达,总让他觉得少了些什么。
歌舞乐起,十二名身穿彩衣的舞伎展示着曼妙的舞姿,乐人们轮番弹奏的琵琶、古琴、筝、箫、笙等乐器,撩拨起满室的春意。
乐音稍歇,一位身穿淡碧丝衫的少女怀抱琵琶立于大殿正中,姿态娴雅如同天山上的一株雪莲,在身着华美宫妆的六宫后妃环簇当中丝毫不见逊色,反衬得她清丽出尘隐隐透露出丝丝的书卷气息。
在众人秉息注目之下,她手指轻撩拂过琴弦,没有想象中的悦耳动听,略显枯涩的音色在琵琶重重叠叠华丽的旋律下竟是那样突兀。
朱瞻基微微拧眉,扫了眼皇后又把目光投向殿中的女子,心中暗想她虽然勇气可嘉但这个技艺比起当年的若微却是差的太远了。正在暗自思忖,只听见琴弦“呯”的发出断裂的声音,轻微而黯淡,瞬间,那殷红的颜色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虚弱地盛开,宛如一朵幽静的红梅。
她面色苍白怔怔立于殿中央,忘记了请罪也忘记了跪拜。
“大胆奴才,失了手还不赶紧退下!”负责礼宴的管事太监立即出言喝斥,朱瞻基远远地看着她倒觉得十分有趣:“罢了,是新入宫的乐人吧,恐是没有经过此等大场面,一时心慌失了分寸,让她下去疗伤吧!”
“谢皇上恩典!”管事太监立即跪谢皇恩,而那名女子依旧不为所动,在众人纷纷侧目低声议论中,她怀里的琵琶悄然滑落,忽地从袖中抽出两柄彩扇,没有乐声相伴,就这样清吟着一首凤阳小调,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玉袖生风,典雅矫健。手中扇子时而合拢握起时而展开。好似笔走游龙巧绘丹青;又似流水行云若龙飞凤舞。一时之间令人目不暇接,彩扇展开飘逸至极若仙若灵,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一个舞动的精灵仿佛从梦境中走来。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
不知是谁为她以琴音相和,而她借势又低吟起李白的《长相思》来,舞蹈如此出人意料,歌词又如此让人与之共鸣,一时之间无人叫好也无人妄议,仿佛乾清宫的家宴成了她一个人的独舞。
此情此景,倒让朱瞻基有些恍惚起来,他怔怔地低声吟诵道:“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他仿佛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秦淮河畔大夫第巷子深处,在许彬府上那只飘于池水之上的小船内,有一位佳人也如今天这般,只是她当时是以摇摆不定的小船为舞台,同样一袭碧色衣裙,只是她跳的是汉唐名曲《踏歌》。花间月下碧波之上,裙袂当风,簪花如雨,丁香笑吐娇无限,那日的情景即便是唐代的霓裳羽衣舞也难有她的惊世风采。
醉眼神魂自迷乱,眼前这个女子如同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向自认坐怀不乱在美色面前极有定力的宣德皇上朱瞻基也不禁心神微荡起来。
从腊月初八夜里开始,洋洋洒洒的大雪把京城笼罩在一片莹光润白的琉璃世界中,初九一大早,皇后孙若微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换上一件乳白色锦缎大红绸里的滚毛边斗篷,内穿银白色滚蓝边绣竹叶纹袄和白色绣花棉长裙,松松地挽了一个坠马髻,手提缠丝绕翠的小竹篓就悄悄来到御花园。
因为起身太早,整座宫殿似乎还在沉睡当中,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走在整洁如同白缎子一般的雪地上,留下一排小巧的脚印。
这脚印一直通向那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红梅深处,不假她人之手,她踮起脚尖,伸出纤纤玉手轻捏花瓣,一边采摘一边自言自语道:“对不起了,梅兄。因为要赶着做这一季的胭脂,所以就只好得罪了。不过若是现在你们不被我采了去。不管是被其她人折去插瓶,或者是随风而逝,落在雪地里被人践踏,命运都何其堪怜。而我把你们采了去,一片片挑出来和着夏季存下的竹尖上的露水磨成了泥调进上好的蜜糖,再放进香檀盒里慢慢蒸,几个时辰过后再取出来时,就是一盒上好的胭脂。那个时候,即使这御花园里的花都开败了,你的娇艳还是永存于世间,这样岂不更好?”
清冷的琉璃世界中,红梅树下,独她一人悄然而立,人面梅花相映成景。偏她脸上笑靥如花,原本绝色的容颜,一笑之下更是耀如春华,尘世间的万芳诸艳在她的一笑之下皆成俗物!
当她两颊笑涡霞光荡漾手提满载红梅的竹篓回到坤宁宫的时候,却发现天地之间仿佛已经变色。
自湘汀以下,十二名大宫女,六名管事太监连着常德公主均惊惶失色地站在院中愣愣地看着她。
“这是怎么了?”她解下斗篷丢给湘汀随即步入西殿。
“母后”!常德公主如惊弓之鸟一下子扑进了她的怀里,“一大早,您去了哪里?害我们在这坤宁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找了个底儿掉,还以为您跟父皇闹别扭,有什么想不开的?”
“痴儿,说的什么傻话?”若微将竹篓放在书案之上,“瞧,母后一早去采梅了,母后不是答应过你,要教你做胭脂吗?”
“真的?”常德公主长长松了口气,依在母亲怀里,又乖巧的从侍女手中接过手炉塞进若微手里。
“母后不冷!”若微用手轻轻抚过女儿的容颜,“用过早膳了吗?”
“还没有!”常德公主面上微红,“其实,馨儿早上起来连脸还没洗呢!”
“啊?这还了得,大明的公主怎么如此不顾及仪态?”若微立即唤来随侍的宫女:“快去侍候公主洁面梳头,一会儿收拾妥当了就在西殿传膳。”
“是!”
若微坐在书案前用玉杵细细捣着刚刚采来的花瓣,不时的用长柄银勺从青花缠枝密封罐子里舀一勺夏秋之季从竹叶上收集起来的露水,也不知过了多久。湘汀催了好几次说早膳已经摆好,可是她依旧纹丝不动,仿佛手中的事情是一件片刻也不能耽搁的大事,直到花瓣与蜜糖全都调好成了稠稠的膏体,这才分在十几个格子的香檀盒里,又交待湘汀在西殿内烧水的小炉子上换了蒸笼,把香檀盒放在上面熏蒸。
于是顷刻间,整座坤宁宫里香气远飘馥郁芬芳。
湘汀端着红漆盘,上面是纯黄釉瓷制成的造型纤秀精巧并饰以牡丹花彩绘的炖盅:“昨儿夜里睡得迟,今儿一大早又跑去御花园的雪地里吹冷风,忙了一上午,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顾着那这盒子胭脂。娘娘这是怎么了?不担心自己的身子,也不替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想想。”
若微不急不恼,静静地听着她唠叨,等着她掀开盖碗看了一眼:“怎么是这个?”
“娘娘!”湘汀叹了口气,挥手让其她宫女退下,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昨儿夜里皇上是纳了新宠,可是这也算不得什么。今儿一早就巴巴地差金英送来了这碗虫草炖海参,说是昨儿在前头殿里用膳的时候,仿佛听着娘娘咳嗽了几声,特意让御膳房给娘娘做的。皇上还说冬虫夏草性温味甘,有止咳化痰之功效。这汤里除了鲜活海参,还有赤肉、龙骨、水鸭和朝鲜进贡的人参,汤味最是清香爽口,嘱咐娘娘一定要趁热喝了。”
若微接过金灿灿的勺子在汤碗里搅动来搅动去,却偏偏没有要喝的意思。
“娘娘!”湘汀又端上一碗燕窝冬笋鸡丝粥。
若微笑颜微绽,拉着湘汀说道:“还是湘汀姐姐对我最好!”
湘汀叹了口气,立于下首看着若微将一大碗燕窝粥喝完,偷偷抬眼扫着案上那碗渐渐没了热气儿的虫草炖海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想要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湘汀,昨晚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去查查她的底细!”若微将碗向前一推,身子有些绵软地靠在椅上,神情凝重带着一点儿孤媚,唇边勾起一丝迷离的浅笑,让人有些难以琢磨。
“娘娘。湘汀跟在娘娘身边二十年了,可是这次,湘汀不想帮着娘娘。”湘汀顺势坐在若微的对面,目光中透着些许的忧虑,“何必呢?皇上也是凡人,是凡人就有七情六欲,新人美如玉,皇上召去宠幸一宿两宿的算不得什么。娘娘万万不可太过计较,徒增烦恼。”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
若微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半晌无言。
“娘娘,是奴婢说得重了,奴婢该死!”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这如此的落寞之态,所以湘汀慌了,她立即起身跪在地上。
若微伸手将她扶起:“好姐姐,你这一生每时每刻都在为我想、为我活,我怎么还会怪你、怨你呢?”
“那娘娘又为何伤心?”湘汀真的是糊涂了。
“我若是瑕疵善妒之辈,会容那长宁宫的晴儿吗?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分去皇上一半的宠爱,看着她为皇上诞下皇子,看着她由一个小小的侍女成为皇妃吗?”若微只觉得脊背暗暗发冷,连湘汀都不能明白她的心思,她可真成了孤掌难鸣。
“娘娘!”湘汀面色微变,“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想想昨天的事情,毫无先兆的跑出来一个出众的人才。先是露怯在前然后展才在即,顷刻间令全场惊艳,令皇上垂青。想想她昨日的装束,她唱的曲子,诵念的诗词。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伶人和宫女能做的到的。这个人一定对我和皇上年轻时候的事情知之甚深,对皇上的好恶与秉性更是了若指掌,这样的人难道只是为了夺宠吗?”黛眉如画,烟云轻笼,虽然愁丝满布,然而浑身上下却焕发着一种慑人心神的绝世神韵。
“去,等这笼胭脂做好了,你亲自给各宫的妃嫔送去,还有她,一定要细细查访,弄个水落石出。”
“是!”湘汀面上一派肃然,立即下去照办。
白昼如梭,夜色又至。
乾清宫内朱瞻基品着杯中热茶,敬事房的小太监又呈上了装满绿头牌的后宫侍寝宫妃名录请他择选。
朱瞻基在盘中细细查找了一番,轻哼一声,把茶杯重重放在案上,目光炯炯盯着托盘的太监:“少了一个人!”
“皇上!”小太监神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好大的胆子!”朱瞻基的声音里不怒不嗔,却透着一种渗出阵阵寒气的凌厉。
“皇上,那郭爱……原本就不在侍寝名册当中,昨日皇上就是临时宠幸了她,如今……”小太监断断续续地解释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的竟然听不真切了。
“好,那朕现在就封她为郭嫔,如此就合了规矩,可以入选了吧!”皇上脸上的肃然之态忽地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面上竟悄悄浮起少有的略显张扬的笑容。
悄悄抬起头的小太监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怔怔地说道:“可是,皇后娘娘……”
他不提还好,一提,皇上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传旨,册封郭爱为郭嫔,赐居长乐宫后苑揽胜斋!”
“皇……皇……”小太监惊讶地结巴起来。
“去吧。顺便去坤宁宫跟皇后回禀一声!”朱瞻基站起身向西暖阁走去,一边走一边喊着:“金英,准备香汤,朕要沐浴!”
乾清宫里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视,全都被吓到了。
泡在汤池之中,被腾腾的热气缭绕着,朱瞻基仿佛睡着了。
金英一面帮他揉着肩,一面小心翼翼地说道:“万岁爷,您还在跟皇后娘娘怄气呀?上次因为给皇太子找蟋蟀的事情,皇后情急之下是说了很多不当的话。可是奴才觉得皇后也是为了皇上您的清誉着想。皇后是怕您太过宠爱皇太子,这为了给皇太子找蟋蟀,竟然动用地方官吏……”
“对了,上次皇后骂朕什么来着?”朱瞻基猛地睁开眼睛,“促织天子,是不是?”
金英咂着嘴苦着脸点了点头:“那也不是皇后给您起的,是从宫外面传来的,皇后不是说了吗?为了找这些蟋蟀,地方官吏闹得也太不像话了……”
“皇后哪里都好,就是对公主和太子太过严苛。朕不过是想让太子多了解众生百态、人间万物,省得养在深宫五谷不分。太后是太过溺爱,皇后又太过严苛,朕冷眼看着,祁镇也真是可怜。”朱瞻基叹了口气。
金英眨了眨眼睛,不知如何接语。
“不知道这次皇后又会给朕罗列些什么罪名?你说皇后会不会骂朕是花心天子?”朱瞻基说到此竟笑了,“随她去吧,先冷她几天,否则总是朕先去找她赔礼,连馨儿都笑话朕没有男子气概!”
“皇上……”金英还待再劝,朱瞻基却转移话题:“小善子,还记得那年吗?皇后才十五,在许彬的府上她跳的那只舞吗?朕真想再看一次。可是不管朕怎么求,她都不肯再跳了。真想不到昨儿晚上横空跑出这么一个郭爱来。真像呀!”
“啊?”金英撇了撇嘴,“哪里像呀?奴才瞅着一点儿都不像。皇上总给自己找借口,一会儿说贤妃的眼睛像皇后,一会儿又说郭嫔的舞姿像皇后,依奴才看,她们谁都不像。”
“哈哈!”朱瞻基一阵大笑,伸腿一踢,将池中之水撩了金英一身,“平时没见皇后怎么打赏你,今儿倒处处替皇后说起话来了。”
金英用袖子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水小声嘟囔着:“皇后是为了皇上好,奴才不为打赏,全心全意都只为了皇上!”
“好好好,别在这儿表功了!”朱瞻基腾地一下从汤池中站了起来。
“皇上出浴!”金英立即扯着嗓子喊道。
立即有太监上前擦拭身子,侍候着朱瞻基换上宽松轻软的里衣和便袍,随即天子穿过重重暖围回到西暖阁的龙榻上钻入锦被之中。
“皇上!”随侍太监王谨进前回话。
“怎么了?”朱瞻基靠在枕上眼皮轻抬。
王谨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这是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
“哦?”朱瞻基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把半新的素面团扇,扇子上还提着一首小诗,看那墨色仿佛是新写不久的。
金英立即端着八角玲珑宫灯上前。
借着宫灯,朱瞻基低声吟诵。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朱瞻基拿着扇子在手中把玩了好久,眼底渐渐泻出淡淡的笑意和脉脉温情。
“皇上,郭嫔已经在围屋内候着了!”敬事房小太监入内回禀,金英狠狠瞪了他一眼,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出去。
朱瞻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忽开金口道:“让她进来吧。”遂又吩咐金英、王谨,“去给皇后娘娘回个话,说这礼物朕收下了一定妥为保管,等到冬去春来盛夏至的时候,一定为娘娘用此物扇风趋暑。”
金英与王谨听的是一头雾水莫名奇妙,可是眼见只着了一件薄如婵翼的绣花睡裙走进殿内的郭嫔缓缓近前,也只好退了下去。
第四十章 冬雷阵阵恨
夜色已深,坤宁宫内依然灯火通明,若微依然坐在正殿焦急等着王谨前来回话,可是等来等去当他真的来了的时候,从他口中亲耳听到朱瞻基的旨意后,她竟然一语不发粉面微愠拂袖而去。
留下王谨怔怔地立于殿中,进退两难。
湘汀悄悄上前,在他耳边低语片刻,他才如梦初醒退了下去。
和衣倒头躺在大红雕花檀木龙凤床上的若微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睡在外间填漆床上值守的湘汀听到里面总是有若隐若现的叹息声,知道她还没睡着,索性披衣入内,轻轻挽起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坐在若微床边轻声劝着:“许是咱们过虑了,奴婢已经查明了。这郭爱,家世清白,幼有美名又通诗词、懂乐理,是凤阳地方官吏选送入宫的,已经入宫好些日子了。一直没有机会面圣,这才给主管礼乐的刘公公使了银子在昨天的宴席上露了脸。最多也就是有些小计谋一心想往上爬的主儿。这样的人品,皇上怎么可能会真心眷顾。不过是因为冬至那天娘娘和皇上使了性子撕破了脸,皇上小惩大诫故意做给娘娘看的,皇上这是存心让娘娘在意、吃醋,哄着娘娘逗闷子罢了。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
“哼,谁稀罕,有本事他一辈子别进我的坤宁宫!”若微把头埋在锦被当中恨恨说道。
湘汀忍不住笑了,隔着锦被她轻拍着若微的肩戏谑道:“娘娘跟皇上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皇上故意宠新人让娘娘着急,娘娘心里急却装着清高淡泊,底下的人看得真真的,就你们俩还在藏猫猫较暗劲儿。这怎么年纪越大反而越回去了。以前年轻时如糖似蜜拆也拆不开的小夫妻,如今怎么倒成了怨偶了?”
“湘汀,你再说,我可撵你出去了!”若微掀开捂在脸上的被子,嘟着嘴可是眼底却是难掩的笑意。
湘汀打了个哈欠捂着嘴朝外走去:“我可不用皇后撵,我这就出去找个暖暖和和的地方睡觉去。”
“湘汀,别走!”若微伸手拽着她的袖口,“陪我再说会儿话,困了就在这床上睡,我一个人怪冷清的!”
湘汀转过身盯着若微暗暗笑了,若微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丢给她一个龙凤枕:“死丫头,拿什么龌龊眼神儿看人?”
湘汀抱着枕头上了床,又扯过被子盖好,幽幽地叹了口气:“哎,娘娘就是不知足。每逢冬天到了,皇上知道您畏寒,从来都不去别宫就寝,就是偶尔在乾清宫召幸完嫔妃,也要来坤宁宫陪着你。可是您又哪里知道在这后宫里,妃嫔贵人们每到冬天都是抱着汤婆子守着暖炉子挨过这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寒夜。娘娘,您得惜福呀,这么些年都是皇上宠着您、护着您,可如今皇上他日理万机,他累了,倦了,也需要您来宠着护着,你可别处处使小性儿,跟皇上硬顶!”
湘汀絮絮叨叨还说了好些话,可是若微已经渐渐沉入了梦乡。听着她匀称的呼吸声,湘汀悄悄帮她掖好被角,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溜到外间自己的守夜的小床上钻进冰冷的被窝里蜷缩着身子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在这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想要活的久,活的安稳,就要守着自己位置,不能越礼,不能越位。
腊月十五,在乾清宫东暖阁里,朱瞻基与杨荣、杨傅、杨士奇、李贤、于谦、许彬等人参议机要政务,商讨明年开恩科选拔贤才的事情。时至正午,朱瞻基传膳与诸臣共进,膳食还未用完,朱瞻基突然面色霎变,喘息急促,又感腹痛难忍,直至昏厥。
在场诸臣除了李贤、于谦两人是宣德朝新近崛起的年轻才俊,其余都是身侍三朝的元老重臣,虽然惊慌却也不至于手足无措,立即传太医入内请脉,又命金英、王谨等人至后宫禀告皇后。
若微步入乾清宫时,朱瞻基已被移至西暖阁龙榻之上,室内有四位太医随侍在侧。
“郑太医,皇上怎么了?”若微对其中官阶最高者问道。
郑太医目光微闪,眉心紧拧,一时间竟不做回答。
若微面色大变,环视其他几位太医,见他们目光之中也多有闪烁,索性不再相问只是几步走到朱瞻基榻边,见他面色白中带灰,双目紧闭,气息滞缓,心中更是惊慌不已。她微抖凤袍坐在榻边伸出玉手搭在朱瞻基腕上。
众臣与太医看了皆大为惊讶,实在想不到皇后还精于此道。
只有一人面色清冷、镇定自若地站在她的身后的角落中定定地注视着她,眉宇间是不易被人察觉的忧虑与不忍。
果然,不到片刻,她双肩微颤几乎难以自持。
“皇后娘娘!”大臣们不明就里颤颤微微想出言相询。
“诸位大臣先退下吧。”若微的声音微微有些缥缈,她背对着众人,谁也看不到她面上的表情。
“是!”
“今日之事,还请各位大人缄口!”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异样,似乎是在强压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是!”
众臣走到殿外不由面面相视,于谦性情纯朴为人耿直,又是经朱瞻基一手提拔连升数级的年轻官员,他面色焦急最先开口:“几位大人,皇上身体一向康健,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上午都好好的,怎么突然昏厥不起了?”
杨荣等人此时除了扼腕叹息自然是别无言语。
杨傅则肃然说道:“刚刚娘娘不是说了吗?出了乾清宫我等要三缄其口。”
正说着话,太监金英急匆匆追了出来,对着几位大人拱手行礼:“皇上有旨,请许大人西暖阁见驾!”
“哦?皇上醒了?”众人面上皆有喜色。
许彬依旧面如寒冰,冲着杨荣等人一揖手:“下官奉旨先行一步了”!
“许大人请!”
许彬在金英的引领下再次回到西暖阁,明黄色的帐幔中,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悄悄回眸,太医们依旧伏身在地大气也不敢喘,她强抑着心中悲怆缓缓说道:“是中毒,对吗?”
许彬点了点头,刚刚将朱瞻基从东暖阁扶至西暖阁龙榻时他已然悄悄为皇上把过脉了。只是这毒太过蹊跷,一时之间他也没有应对之策,而皇上中毒这个消息若是传了出去,恐怕不仅是给后宫带来惊天之变,怕就怕稍有不慎,江河易色。
得到证实之后的若微颓然地坐在榻上,对着伏在地上的太医缓缓说道:“你们几个都是太医院的圣手,刚刚外臣在此,问你们详情,你们不便说,本宫不怪你们。现在这里没有外人,许大人又是几度救皇上于危困的近臣,也精通医理。你们就在此议一议,皇上的龙体该如何调理?”
太医们抬起头面面相视一番,太医院的院判郑太医开口说道:“回皇后娘娘,皇上的症状是中毒没错,可是这毒太过蹊跷了。以前给皇上请平安脉的时候,就觉得皇上似有旧疾,心肺劳损精气不足,常有气滞不顺之时,臣等一直在用凝神养气汤为皇上调理。今日皇上突然心悸气窒,分明是一种极为阴寒的毒药,可是刚刚下官等细细查验了皇上的膳食,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若微细细回味着太医的话,“膳食诸位大臣也用了,况且又有试菜的,自然不是膳食的问题。如今也来不及细查毒源了,你们先给皇上拟方开药吧!”
“皇后!”郑太医再次深深叩首,“查不清毒源,臣等怎敢拟方呀?”
“那也不能让皇上就这样忍着,等你们查清了,怕是……”若微悲从心起,话未说完清泪已然暗自垂下。
“可用甘草、绿豆、防风、铭藤、青黛、生姜煎服,先服四剂看看!”一个清冷的声音悄然响起,如平地惊雷一般。
若微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眸,曾经风度翩然的少年朗如今也已霜染玉颜步入中年,只是那对充满英气的眉毛、犀利的眼神依旧未改,仿佛一枚青果经过多年沉淀后渐入佳境,魅力无限,特别是隐于唇边那一丝亦正亦邪的笑足以迷惑众生。
他曾经狂野不羁又时而温文尔雅,千年寒冰般冷峻的脸上也曾经闪过一瞬而逝的似水柔情,这样的他,真的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救星吗?
可是为什么他眼中的神色那样淡漠,仿佛他和她之间从来就不曾相识。又为何总像风儿一样飘忽不定,来去无踪呢。
“娘娘,许大人的方子或许可以一治!”刘太医连连叩首。
“去吧,你们下去按方配药。”若微的声音里透着一种难言的悲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当太医们都退下的时候,她终于没有忍住,或者她并不想在他面前强忍:“那个方子,是死马当活马医,对吗?”
“是!”他言语清冷,面无表情,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边,“请娘娘移步,下臣要替皇上细细看诊!”
若微失魂落魄地站起身。
“请娘娘外面等候!”
许彬再一次为朱瞻基细细诊脉之后,又掀开锦被,以手轻按龙体,过了片刻才示意守在床边的太监金英为朱瞻基放下床边的帐帘,随后便开始了更为细致的查看。
若微步如千钧,脑子里乱成一团,湘汀与王谨扶着她走到外间的木炕上坐下,身子仿佛刚刚挨到炕边她又立即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内室那扇紧闭的门,心里慌乱如麻。
“你们说,要不要差人回禀太后?”若微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皇后娘娘,事发突然,怕惊吓了太后。奴才等只是回了您,还没顾得上去回太后!”王谨接语道。
“娘娘,是不是等有了准信儿再去仁寿宫回话?现在这等情形,太后知道了也是于事无补,徒增忧困!”阮浪凑上前低声劝慰。
若微点了点头:“也好!”
“娘娘,您现在千万不能慌!”湘汀自己已然身子发虚,浑身轻颤,可是依旧咬着牙劝慰。
若微回过身,紧紧攥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吱”那扇紧闭的门忽地开了,许彬从里面走了出来,若微立即上前:“如何?”
许彬阴晴不定的目光中除了忧虑竟然还有一丝毅然,他看了看立于室内的太监宫女,未等若微发话,湘汀已然招呼众人退了出去。
“到底如何?”若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一双美目满是惊恐。
顾不得君臣之礼、男女之别,许彬伸出手重重地按在若微的肩上,仿佛要透过他的手传递给她一股力量,只是这力量背后的意义让人实在难以承受。
“是什么,你说吧!”她面色苍白如纸,一双大大的眼睛空灵而忧伤,绝望中带着一丝期盼,就像在海上飘浮了许久的沉溺之人看到远方的一叶小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力气滑向它,可是总还是看到了一线生机。
“郑和第一次下西洋的时候,经过一个叫‘黄金之国’的地方,当地盛产金刚石。金刚石具有疏水亲油的特性,当人服食下金刚石粉末后,金刚石粉末会粘在胃壁和肠内,在长期的摩擦中,会让人的体内脏器染上溃疡。”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若微的眼睛,调子缓缓的,不像是在汇报皇上的病情,倒像是在给一位求知欲极强的学生解惑。
“溃疡?”若微的神情仿佛稍稍有些放松,她手抚胸口,面上露出淡淡的喜色,“那就用‘半夏泻心汤’散结消痞,稍加时日即可痊愈!”
许彬手上的力道稍稍加重,若微几乎有些难以相抵:“怎么?”
“晚了!”许彬的目光从若微的脸上移至不远处那堆满奏折的龙案,字如千钧,“此其一,而今日令皇上发病的诱因还有一味猛药,即是‘见血封喉’!”
“什么?”若微瞪大眼睛,紧拉着他的手臂,“你在说什么?”
“‘见血封喉’又名‘毒箭木’产在南海一带,是世上最毒之物。树汁呈乳白色为剧毒。一旦汁液经伤口进入血液,就是化陀、扁鹊在世,也回天无力了。”许彬的声音缓缓的,越来越低,以至于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若微已经全然听不明白了。
“怎么会这样?”若微猛然惊醒,她用力摇晃着他的手臂追问道:“不是叫‘见血封喉’吗?皇上,皇上也无外伤呀!”
“是无外伤,可有内伤。这下药之人是我平生所见心机最为缜密的。那金刚石粉在皇上体内少说也有三四年了,这种慢性毒药不易被人发觉,平时除了心口疼、心悸、呼吸稍滞以外不会有别的症状。可时间长了,肠胃就会破损出血。这个时候如果误服了‘毒箭木’的汁液,汁液侵入五脏六腹……刚刚我替皇上查验过了,下体有褐色液体排出……”许彬深深吸了口气,又把目光重新投在若微的脸上,“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哀伤,也不是查明真相去揪出那个人,而是好好陪陪他。”
若微茫然地摇着头,满眼写的都是难以置信。
大大的眼中全是惊恐之色,她曾经经历过无数的风浪与波折,也曾经数次与死亡相临,可是这一次,她无从招架,也不想招架。
就在她摇摇欲坠即将瘫软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一双有力的臂膀阻止了她的下落,他把她强按在炕上,虽然没有一句劝慰之词,但是目光中传递的坚定与暗示,像一剂猛药灌入,让她渐渐清醒了过来。
“帮我,帮我去查那幕后的真凶!我不能,我绝不能让谋害瞻基的人逍遥度日!”她紧紧拉着许彬的袖子,是的,他是她的救星,从来都是。
第五卷 万叶千声皆是恨
第四十一章 风花拂舞衣
隆冬的夜晚,紫禁城皇宫太液池上一叶小舟缓缓划向琼州小岛。
寂静的月空下,空灵宁谧的大地皆在沉睡之中。
一阵清柔的乐曲悄然奏响,在繁星萦绕的淡淡光影中,一个身着绿色纱衣的纤细女子跃然于小舟之上。
她明眸流眄、皓质纤纤翩然出场,和着音律的节拍,她轻扬水袖、慢舞纤腰,时而绰约闲摩,时而纷飙若绝,时而翼尔悠往,时而回翔竦峙,轶态横出,瑰姿谲起,云转飘忽。
绿色如雾的纱衣内是白色绣着牡丹的裹胸,轻薄如冰绡,绿中衬白,白中轻掩着玲珑的玉体,朦胧如梦,雅中藏艳。
举止风流,罗衣从风、长袖交横。
舞姿曼妙流动、美轮美奂,如同仙女舞于云端,可谓轻盈至极、娟秀至极、典雅至极。出尘的风姿流转之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此时此刻,她的美,她的舞,只为那坐在琼华小岛暖围深处的大明天子,她的夫君朱瞻基。
他苍白如纸的面色上渐渐红润起来,在内侍的搀扶下强撑着病体走至水边,湘汀含泪递过一支笔筒,他踌躇片刻,从中选了一支常用来作画的大狼毫。
拿起笔,脸上笑意渐起,对着几步之外小船上的她用力掷了过去。
她双手捧壶在胸前,松膝、拧腰、倾胯,以婀娜之态定格,含笑而望、身韵优美。
一切都如十八年前一般无二,只是这一次,那只笔没有众望所归地被他掷入她胸前的罐中,而是失了手,跌落在船板之上。
他面色一滞,忍不住一阵急咳,显些喘不过气来。两旁随侍的太监和宫女都深深伏下身子不敢劝也不敢上前。
而她笑容不改只是伏身折腰以头触地竟然以口为手,用那如同花蕾般的樱唇将孤零零躺在船板上的那支笔叼了起来,随即投入壶中。
依旧是笑魇如花,秋水含情。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浴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幽幽的歌声缥缈如烟,似天际边传来的醉人心曲,随着歌声舞姿又起,裙带飘飘如漫天飞花,水袖迎风舞出万种风情。
新月如钩,繁星若明若暗,投在她脸上淡淡的光晕将她渲染成一个带着媚惑的精灵,唇边始终含着醉人的笑意,可是舞动的水袖又怎能掩住那不经意间倾洒飞落的晶莹泪滴。
乾清宫内躺在九龙御榻上的朱瞻基,吃过药后仿佛已经沉沉的睡去。若微帮他轻掩好被角刚要起身,冷不丁却被他那双瘦可见骨的手紧紧抓住:“微儿,别走!”
“皇上”!若微深深叹了口气,重新坐在榻边,轻抚着他的面颊说道,“皇上如今怎么这样缠人?臣妾不走,臣妾刚刚跳了半个时辰的舞,这舞衣都湿透了,要下去沐浴更衣。”
朱瞻基紧拉着若微的手,仿佛一个撒娇的孩子。他的眼神儿微微有些迷离,用手轻轻抚过她薄如蝉翼的绿色纱衣,执拗地说道:“这件舞衣以后再也不要穿了。”
“是啊,旧时的衣裳,以后怕是都不能穿了!”若微把他的手重新放回锦被之中,而他反而抓的更紧了。
“这衣裳换下来,不要拿去洗。你代朕收好,等到那一天,就把它放在朕的棺椁里,让它永永远远陪着朕,这上面有若微的气息,就像我们从来不曾分开一样……”
“皇上!”若微眼中刚刚止住的泪水瞬间又溢了出来,最不想听到的、最怕听到的,他居然就这样赤裸裸地脱口而出,让她情何以堪?真当自己的心那样坚硬吗?没有,她根本没那么坚强。神情微滞之间忙扭过头去以袖掩面,偷偷拭去盈眶而出的珠泪。
“若微,许彬已经告诉朕了,多则十天,少则三天,就在这几日了。朕已经安排好了,你放心。”朱瞻基拉着她的手缓缓说道。
“放心,你叫我如何放心?我好恨,瞻基,我真的好恨,你为什么会……”该去问谁?谁来给她答案,她摇了摇头,只将朱瞻基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晶莹的泪水一滴一滴流淌在他的手心里。
他竟然笑了:“好,恨吧,你恨得越深,就记得越深,来世我们还做夫妻,只是千万不要在这宫门内,就做一对平凡的民间夫妻,可好?”
“我不答应,我不要等来世!”若微腾地一下站起身,面若桃李的娇颜上竟然冷若寒冰,眼中闪烁着是前所未见的杀伐之势,“我必手刃害你之人,否则绝不苛活于世。”
“若微”!朱瞻基一声低呼,这几日从若微的神情中他便参透了一切,柔美的容颜间始终凝着一抹狠厉与筹谋,她定是在苦苦追索那只隐于幕后的黑手,其实朱瞻基自己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想害他。作为皇上,他问心无愧,然而作为后宫诸多妃嫔的夫君,他是有所负欠,难道这就是他遭此横祸的根由吗?虽然想知道幕后主谋,但他担心若微因此惹祸上身,又明知无法阻止,只得叹息一声,殷殷说道:“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就在这屋里就好,千万不要离开。”
听来不似君令,倒像是乞求。
若微垂首似怨非怨地看着他:“刚吃了药,早些睡吧。这些事臣妾去办就好了。”
“若微!”朱瞻基目光中尽是不忍、不舍和悲凉的无奈,“何须瞒我?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用避着我,就在这儿,我还可安心!”
“皇上!”若微目光凄凄不忍再看,终是转过身去,低声吩咐金英,“去吧,照皇上的意思办,把她们带过来。”
“是!”金英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卧在龙榻上的皇上,终是应声下去。
“好了,那我们就在外间厅里,你先养养神!”若微刚刚为朱瞻基放下明黄色的龙凤帐幔,只听外面小太监唱奏:“皇太后驾到!”
“母后?”朱瞻基与若微均是一愣。
若微起身匆匆往外迎接,而张太后带着云汀和素月已经进了殿门。
若微立即行礼请安:“母后吉祥,这么晚了,母后怎么突然驾临乾清宫?”
“你也知道晚?”张太后面色清冷,透着满腹的不悦,目光扫视着室内,只见内室黄龙帐幔低垂,不由问道:“皇上睡下了?”
“母后!”朱瞻基撩开帐帘,立即有负责司寝的宫女上前相搀,“不知母后驾临,儿臣未能远迎”!
张太后原本听到宫女们议论,说是皇后命人在太液池破冰暖湖,让冰天雪地原本冰冻的湖水又活了起来,然后在寂寂深夜引皇上夜游。皇后还扮做歌女于船上舞姿弄曲。原本对这些传闻她是将信将疑,可又听说皇后一连数日皆下榻在乾清宫,还频频传召太医,这才愤怒交加前来问罪,可是如今一见皇上居然虚弱得连床榻都下不了了,立时分寸全无。
“皇上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刚刚在园子里饮宴受了风?”她问。
若微不知如何回答,朱瞻基也是无语。
“好了,皇上既然已经睡下,就先歇着吧!”太后话锋一转,目光直抵若微:“皇后,跟哀家来,哀家有话问你!”
“是!”若微应着。
乾清宫西殿次间,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色的洋毡,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和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是石青色的金钱蟒引枕,一旁还有大白狐皮坐褥。
张太后坐在上首,若微坐在对面,两人隔着一张黑漆钿龙戏珠纹的几案,上面摆着匙箸香盒、茗碗痰盒等物,插着一支红梅的美人觚边上赫然放着若微遗下的一对玉镯。
若微面上一怔,连忙拾起带在腕上。
两旁宫女奉上热茶,张太后接过来喝了一口定了定神随后说道:“托皇后的洪福,哀家也得以在这乾清宫里坐上片刻!”
“母后何苦拿话刺人,不是儿臣不知规矩,而是事发突然乱了方寸!”若微不知怎的,突然间不想再作贤媳之态,索性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她的态度让张太后心中暗惊,不由眉头微皱,盯着她刚要训诫,只听殿外有人来报:“郭嫔郭氏带到!”
“母后稍安,待儿臣断了这桩惊天大案之后,要罚要打,悉听尊便!”若微眸如深海,让人看也看不透,她低声说道:“带进来!”
一身嫩粉色宫妆的郭爱步入殿内,见到端坐高台的不是皇上而是太后与皇后,不由愣了,她怔怔地回首看着传她前来的金英,满心的疑惑却不敢开口相问。
“今儿不是皇上召你来侍寝,而是本后召你来问话的”!若微冷冷地看着她,面上一派肃然。
“臣妾参见皇太后,参见太后!”如梦初醒的郭爱这才扑通跪地行礼。
张太后坐在上首不动声色,若微也迟迟不叫起来。
郭爱心中一阵扑通,直吓得面色微红,她颤颤惊惊低垂着头不敢动弹半分。
“郭爱,你知罪吗?”半晌之后,若微开口问道。
郭爱抬起头,明眸中闪烁着满目的疑惑,茫然地摇了摇头。
若微把目光投向金英,金英躬身上前双手递给她一个锦盒,若微接过来轻轻放在几案之上,双手一拨,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只玉笛。
她将那只玉笛把玩在手中,唇边露出不明的冷笑,一双美目如炬般直勾勾地盯着郭爱:“郭爱,字善理。凤阳人。世人称你‘颖悟警敏,贤而能文’,幼有美名,远播乡里。宣德四年重阳登高郊游时,遇化外高人称你有异相,可为国母。所以,你父便为你请了一位昔日南京旧宫中的宫人学习宫中礼仪,并于宣德九年由凤阳官吏推举入宫。”
“皇后娘娘!”郭爱的目光顺着若微的玉颜落到她手上的那只玉笛立即神色大变。
“国母?总要皇上康健,才能圆了你国母之梦,你为何要毒害皇上?”若微把玉笛往桌上重重一放,两道历目如同箭光直入郭爱内心。
“娘娘,臣妾,臣妾没有毒害皇上”!郭爱吓呆了。
“没有,那你告诉本后,这玉笛是不是你的?”若微将玉笛递到她面前。
“是”!她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这玉笛上涂了些什么?玉笛之中又藏着些什么?你告诉本后!”若微压低声音,强忍着满腔的愤恨。
“是……”郭爱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踌躇了半晌之后才喃喃道,“是合欢散和助情液……”
“什么?”发出惊讶之声的不是若微而是张太后,她瞪大眼睛紧盯着郭爱,又看了看若微。
“合欢散?”若微悲从心生,抑制不住两行热泪悄然落下,滴入她的碧色衣衫内便成了暗色的印迹,斑驳的玷污了原本怡人的颜色。她痴痴地笑了,“叭”的一声,她把手中的玉笛狠狠掷在地上,玉笛应声而断,碎成三截,从那里面竟然渗出许多暗金色的粉末。
“吃,你现在给我吃了,一粒也不许留!”她的声音无端变得十分骇人,就是时常侍候在身边跟了她很多年的侍女太监也吓得变了颜色。
“皇后,皇后恕罪!臣妾只是为了承欢,所以才在玉笛上涂了合欢散。在皇上召幸的时候,求皇上为臣妾吹一曲,只是这样,只是为了承欢,并无其它。”郭爱浑身颤栗着。
“就是这样?”张太后忍不住插嘴道,“就是这样,就该死!宫里早有戒律,不许后宫使用春药、春具,你这样阴谋取宠,会害了皇上的龙体的。”
“臣妾知罪,求太后饶命!”郭爱连连叩头。
张太后又把目光投向若微,有些息事宁人地说道:“原来如此,即然是郭嫔以春药谋害皇上,是打是杀,皇后就按宫规办吧。”
“母后,儿臣真希望这只是春药!”若微眼中盘旋的泪水瞬间又淌了下来。
“怎么,难道不是?”张太后此时神色终于大变。
若微指着郭爱道:“本后还真是小看你了,‘见血封吼’、‘金刚石粉’,这样阴毒的绝世之物,你从何处弄来的?“
“皇后娘娘,你在说什么?”郭爱仿佛全然不明白,她怔怔地盯着眼前碎成三段的玉笛,又抬头看着若微,如同痴人一般,往日流光闪媚的那双美目早已黯然无光。
“如果你不知道,你就把它吃了!”若微冷冷地说着。
“她真的不知道!”殿外忽地响起一个凄厉的女声。
张太后与若微都愣住了,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门口。
只见王谨和一名锦衣卫押着一个鬓发微乱衣衫不整的妇人进入殿内:“娘娘,此人是郭爱的教养嬷嬷!”
她被强压着跪在地上,但是头却始终高昂着,面上是桀骜不驯的神情。从她的眉眼间似乎可以看到往昔的美艳与丽质,虽然微有皱纹,鬓染霜色,但是任谁一眼即可看出这原是一位迟暮美人。
“你刚刚说,她不知道。那么你知道?”开口相问的,是张太后。
“是。这药是我在广南遇到外番的商船入港时从西洋人手里买的,也是我藏在玉笛上,骗郭爱说是春药哄她拿给皇上用的。还不止于此,宣德五年清明,你们在清河田边品尝农家饭时,我曾经献过野菜粥,那里面就掺有金刚石粉。只是当时我手软,所以才让他又多活了五年!”她面上含笑,一番话说的娓娓动听,仿佛她口中说的不是弑君谋逆的死罪,而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壮举。自豪,是的,她脸上的神色竟然会是自豪。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阴谋毒害皇上?”开口相问的依然是张太后,她不能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为什么?”她仰天大笑,凄厉的笑声划过寂静的夜空,在大殿中久久回荡。
“因为我姓方。”笑过之后,她眼眸微闪,露出无比迤逦动人的美艳与幽雅。接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仿佛秦淮河畔花魁口中的吴侬小曲般娓娓道来,而这其中隐着的却是一场血雨腥风。
“还记得方孝孺吗?建文帝最亲近的大臣。他视建文帝为知遇之君,忠心不二。朱棣引兵谋反逼入南京带来一场惊天浩劫。几天几夜的大火过后,皇宫成为焦砾,建文帝不知所终。方孝孺闭门不出,日日为建文帝治丧啼哭。朱棣倾慕方孝孺当代大儒的名望,逼他归顺,逼他为自己写即位诏书。方孝孺执笔疾书‘燕贼篡位’四字。朱棣怒道‘汝不顾九族乎?’方孝孺奋然作答‘便十族奈我何?’”
“可怜一代名臣,竟被朱棣当场将嘴角割开撕至耳根。方孝孺血涕纵横,朱棣将他关至狱中,又搜捕其家属,当着他的面一一杀戮。就算是罪大恶极,也不过是株连九族,可是朱棣在九族之上又加一族,连方孝孺的学生、朋友也不放过。这就是亘古未有的‘灭十族’,总计八佰柒拾三人全部被凌迟处死!入狱及充军流放者达数千。”
“方孝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何该遭此杀戮?”她眼中早已没了泪水,尘封多年的往事如今终于可以从她口中慷慨激昂地讲了出来,何其快哉,她甚至笑了。
若微仿佛懂了,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满怀仇恨的妇人:“你是方孝孺的什么人?”
“呵呵”!她笑了,“孙若微,你果然聪明。我是方孝孺的幼女,那年还不到8岁,我和两个姐姐被卖入秦淮河,当了营妓,你知道什么是营妓吗?”
若微懵了,她原本满腹的恨与怨,此时面对这个命运多劫的妇人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所以,你要谋害皇上,可是害你父亲的并不是当今皇上啊!”可恨之人竟也有可怜可悲之隐情,若微糊涂了,她该如何是好?
“父债子还。我没能杀了朱棣替父报仇,不过,能杀了他视为心肝的好圣孙,也值了!”她依旧在笑。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她的脸上。
“我不是在替自己打你,我是在替方孝孺打你!”若微深深叹了口气,“你醒醒吧。被仇恨迷失了真心,方家的祖荫又怎能庇佑你?你父一心寻死,不是因为成祖起兵靖难有错,他是为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所以,他必须要对建文帝尽忠。可是对大明呢?对万千黎民百姓呢?该谁去尽忠,谁去照拂?”
“你说什么?”她愣了。
“你父亲为保文人风骨一心求死,千秋功过我不敢妄评。可是敢问这当今天下是谁人之天下?当今百姓的福祉又赖何人德泽?何为明君?何为昏君?让百姓吃饱穿暖就是明君,这样的明君,你为报家仇,狠心将他害死。他死轻如鸿毛,可是天下百姓的太平与生计呢?北部边境的威胁?南方水患的治理?国家大事,朝局政治,又将何以为托?”若微气势如虹连连追问,直逼得她面色惊变,无从对答。
“皇后娘娘!”
随着一声轻唤,一个小太监从内室走了过来,递给若微一张字条,若微展开一看,不禁珠泪连连。
她手指轻颤,跌坐在地上,与方孝孺的幼女咫尺相对,她把手中的字条塞到她手上:“看看吧,这就是被你谋害的,现卧于龙榻上行之将尽的皇上,给你的恩旨。”
接过字条,举目一扫,上面是两行字:“其罪当诛,其情可悯,特赦!”
这是大明天子赐给谋害自己性命的刺客的一道恩旨,这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世之举。
“赦?他要赦了我?”她痴痴地笑了起来,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嬷嬷!”郭爱已经完全吓傻了,她想要去追,又不敢迈步。
若微挥了挥手:“带下去,都带下去”!
“是!”
事情大大出乎若微的意料,这样的结果对于他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第四十二章 无期从此别
宣德十年春正月初一,原本是举国上下欢渡正旦佳节的日子,而自十几天前即身染重疾的朱瞻基却未能在期盼中龙体康复参加朝贺盛典,两坛祭祀等重大活动都是传免或遣官代行。皇上行将不起的传闻,在皇宫内外不胫而走,上至文武百官下达黎民庶士皆人心惶惶。
乾清宫西暖阁楼下正厅剔红夔龙捧寿纹宝座上,朱瞻基身着便服倚着厚厚的靠枕勉强而坐,龙案对面大红地毯上齐刷刷跪着的皆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两旁十二张雕漆座椅上放着红锦闪缎坐垫,可是却无人敢坐。
“去,请皇后和太子过来!”朱瞻基强打着精神与群臣交待之后,命内侍将皇后与太子请至殿中。
不满八岁的皇太子朱祁镇穿着明黄色的盘领窄袖绣着金龙的锦袍,腰以金玉琥珀透犀束带,束发于顶带着小小的二龙戏珠金冠步入殿中,看着跪在地上面露悲色的众大臣,怔怔地止了步子,冲着朱瞻基怯懦地喊了一声“父皇!”
“祁镇,过来,到父皇身边来!”朱瞻基冲他招了招手,目光中满是父亲的慈爱与宠溺。
朱祁镇快步走到朱瞻基身旁,朱瞻基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又指了指身侧的紫檀藤心圈椅:“皇后也坐。”
若微没有穿着皇后的正式礼服,只是换了件云凤织锦镶金边的宫缎长褂,下身着湘罗黄裙,长裙曳地,风姿绰约,高挽的流云髻上除了一支金凤钗就再无其它,长长的珠饰随着她轻移莲步而在鬓间颤颤摇曳,就像她此时的心境飘忽不定。
坐在朱瞻基身旁的圈椅中,却不忍去看那对依依相守的父子,眼角边是想掩又无从掩饰的落寞与凄凉,只得垂首看着地上的大红地毯,怔怔地愣着神儿。
“朕今日于乾清宫,命太子和皇后与诸臣相见,当面托孤。”朱瞻基一语过后,忍不住轻咳起来。
“皇上!”众臣皆惊。
杨荣伏身说道:“皇上春秋鼎盛,偶感微恙,只要妥为调理自会康健,万万不可出此危言!”
“是啊,杨大人所言极是!”
众卿附合。
朱瞻基摇了摇头:“范弘,代朕宣旨!”
“是!”秉笔太监范弘从龙案上拿起一道圣旨展开诵读:“朕荷上天眷佑、得皇祖厚爱,受仁宗昭皇帝付托,自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登基,君临天下已近十年。自御极以来,夙夜孜孜,勤求治理,虽不敢比成祖文皇帝之开彊神功、仁宗昭皇帝之贤明圣德,然爱养百姓之心,无一时不切于寤寐,无一事不竭其周详。现身染重疾、自知不愈,特立此诏。皇太子祁镇,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即皇帝位。皇帝尚在幼冲之年,故特命大学士杨荣、杨士奇、杨傅、吏部尚书骞义、礼部尚书胡潆、大理寺卿许彬为顾问大臣,众卿务尽心相佐。国家重务白皇太后。”
圣旨读完,大臣们叩谢皇恩,而杨荣等人却在踌躇间不敢领旨。
杨傅为人最是严谨,端正身姿郑重叩首之后肃然问道:“还请皇上明示,‘国家重务白皇太后’一句,指的是仁寿宫的太后,还是当今皇后?”
朱瞻基点了点头,指着若微说道:“傅卿问的好,是朕疏忽了。皇后自幼龄入宫,跟在朕身边已有二十五年,皇后机敏善断博古通达,是朕后宫的贤臣谋士,以后军国政务遇有难决之事,须入内回禀奏请皇后旨意后方可施行!现在称皇后,太子即位后,即是太后。”
从始至终,若微不发一语,她只是静静地盯着眼前的一方红毯,觉得那般耀眼眩目让人不能宁神无端地心乱如麻。
“去吧,随皇太子于文华殿,接受百官朝拜!”朱瞻基仿佛很累了,他身子向后微微一仰,靠在椅中,闭上了眼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曾经每天不知要听到多少次的三呼万岁之声,但是在今天,若微觉得是那样刺耳,那样痛心。
看着顾命大臣簇拥着朱祁镇出了乾清宫,向文华殿走去,她突然抑制不住抽泣了起来。
“哭什么?都快是太后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朱瞻基气力不足带着颤音说道,像是在调侃,又像是在安慰。
“我不要做太后”!若微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在朱瞻基身边,把头伏在他的腿上。此时再也不用强装镇定保持所谓的仪态,任由眼泪肆意流淌在他的龙袍当中。
“好了,好了,不哭!”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背,就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小妹妹,“朕都安排妥了,外有托孤大臣,内有金英、王谨、范弘、阮浪,他们几个都是靠得住的。朕把三支锦衣卫分别交由颜青、李诚、继宗统领,都是你的亲信。自可放心。”
若微面上一片晶莹,双肩微微抖动,哽咽道,“这样的重担,若微哪里承受得起?”
“顾命六臣中,蹇义简重善谋,杨荣明达有为,杨士奇博古守正,胡潆含弘善断。以后朝中之事涉及人才,则多从蹇义;事涉军旅,则多从杨荣;事涉礼仪制度,则多从士奇。胡潆与许彬则用以钳制三杨。如此,也算妥当。”朱瞻基伸手轻轻托起若微的脸,用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朕这一生,最怕的就是若微的眼泪,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把你弄哭了!”
“瞻基”!若微紧紧地依在他的怀里,“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跟你怄气,你又怎么会去招惹那个郭爱?不去看她跳舞,也就不会为她品笛,也就不会中毒……”
“嘘!”朱瞻基把手指轻轻抵在她的唇上,脸上浮起淡极了的笑容,那神情要多温和就有多温和,仿佛这一生一世的宠爱与柔情都汇集在这一刻,全都在此时呈献给她。
“瞻基,我好恨!”若微噙着泪水,满眼的怨恨却不知该去恨谁。
“不要怨恨!”朱瞻基轻抚着她耳边的珍珠坠子,唇边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朕曾经恨过,怨过。朕自登基以来无时无刻不是殚精竭虑,处处想着百姓富足、吏治清明、国运昌隆,哪里会想到自己竟会死于暗谋和构陷。朕曾扪心自问,是朕哪里做的不好,才致使天怒人怨遭此横祸。好在朕的微儿帮朕查出元凶,知道是方孝孺的后人,所以现在朕不怨了,也不恨了。就算是为了皇爷爷抵了方家的血债,从此在这朗朗乾坤天上人间,不再有遗憾也不再有负疚!”
“皇上没有遗憾,可是若微有,皇上不必对任何人负疚,可是若微会。皇上走得坦坦荡荡,可是自此以后,若微的世界里将会是漆黑一片!”若微把头伏在他的腿上,泪落无痕,无声无息地哭了。
“其实朕现在心里很是宽慰,老天终究对朕不薄,终于还是让朕走到你的前边,有你相依相守,泪眼相送,朕走的很安心。若是反过来,那倒像是凌迟之刑!”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搂着若微的手臂也越来越有力,几乎让她有些难以承受。
除了紧紧依在他的怀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你好好的。朕这一走,把那些莺莺燕燕都带走,不给你留一点儿烦恼。”他的下颌直抵在她的头上,缓缓地摩挲着,说不尽的不舍与柔情,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流泪。
“皇上!”若微猛地抬起头,她仿佛有些不解。太祖去世时有四十多位妃嫔生殉,成祖有三十名,仁宗有十妃。他说过,宫里的女子本来活的就很艰难,再这样以春秋之躯殉葬太残忍了,他曾经说过要从他这一朝停止后宫女子殉葬。
“不是说过,要废止后宫殉葬吗?即使生死相随,也不该是她们,应该是我,是我陪着你。”目中闪烁的不止是情,还有生生世世的诺言与期盼。
“傻话!祁镇太小,你怎能放心?再者,母后与你一向不睦,若是把她们留下,日后恐怕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废止殉葬的贤举就留给祁镇去做吧!朕把她们都带走,只把贤妃给你留下做个伴儿,也让祁钰给祁镇做个伴儿。要不然在这宫里,你们太冷清了。”朱瞻基眼中没有悲喜,他仿佛已经超脱了生死的执念,脱离了凡尘俗事的牵绊与纠缠。无欲无求,无人无己,放下,真的全都放下了吗?
若微痴痴地望着他,在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崇拜他,不是因为他是大明天子,只因为他是她的夫,一个真正的男人。
“朕知道,对于她,你介意,一直都介意。可是没办法,她是一个苦命人,更对咱们有恩。所以,朕为了她破了戒愧对你的承诺。不过,朕发誓,用朕的来生来世发誓,自此之后,生生世世,朕都只属于你一个人。”他始终在笑,但是在笑容背后,他深邃多情的眸子中分明有晶莹的泪光闪过,不,那不是泪,那遍布的都是血丝。
她不能与他的目光相对,只是紧紧依偎着他:“我答应你。下辈子,或许我做男人,你来做我的女人,我会宠你,爱你,好好疼惜你。”
“哈哈!”朱瞻基笑了,他的笑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大惊失色忙站起身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像搂一个孩子一般,一边抚着他的头,一边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笑容中夹杂的是天子的眼泪,他哭笑不得:“好个微儿,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哄朕开心,你倒没说让朕下辈子当个太监整天侍候你。”
“不管是什么,就算是两只鸟儿,我们都要相遇、相守。也不管下一世的轮回需要等上多少年,你记住答应我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是我的,跑也跑不掉!”她低下头,在他的胸口上隔着锦袍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嘴里有了血腥的味道,她依旧没有放开。
他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这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两日后,大明宣德十年正月初三,宣德帝朱瞻基病逝于北京紫禁城乾清宫,享年38岁。
宣宗遗诏令淑妃刘氏、惠妃何氏、敬妃曹氏、丽妃袁氏等十位妃嫔殉葬,其中国嫔郭氏在宫中自缢前留辞“自哀”,“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吾先亲而归兮独惭乎予之不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字里行间流露出戏梦人生死而方觉的悲凄之情,究竟是红颜祸水还是红颜薄命,已无从辨了。
坤宁宫内满室的黄与红皆换为白色。汉白玉栏杆上是白色纱绢扎成的花朵,廊下、窗棱、门楣上方都是白色锦缎相缠,或金或红的灯罩全都换成了纯白的纱罩,还有那永远不息的龙凤烛也被取下换成了白蜡。
大红的地毯撤下去了,红木的桌椅上铺了绣着莲花的白色织锦,暖炕上的褥垫,暖手炉的罩子,所有的,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都换成了白色。
就连侍立在侧的宫女、太监、侍卫的衣裳,大臣们的官服,后妃们的礼服,头上的钗饰,全都换成了白色。
天公仿佛也在和他们一起哀悼,飘飘洒洒的大雪持续不断地连着下了好几日,整座紫禁城,整个大明朝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仿如一个晶莹的琉璃世界。
若微的世界从此再无颜色……
第四十三章 琴音传幽恨
痴痴地靠在东暖阁的木炕上,拥着仿佛还有他气息的被子,静静地坐在他曾经坐过的地方,拿着一本他曾经看过的书,若微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宫里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了,虽然她答应他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好好的照顾祁镇,抚助幼主料理朝政,可是当他真的撒手而去,任她喊破了嗓子他都不再睁眼看她时,做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她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放下了,就躲在坤宁宫的暖炕上,静静地发着呆,想着从他十二岁初见时到他三十八岁离开,两个人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
真的好漫长,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让她慢慢地回忆。很多事情、很多场景似乎已经记得不那么真切了,可是没关系,因为自此以后的每一天,她都可以慢慢的想,慢慢的追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多少天,但是她知道,够了。不管有多少时日,就这样静静地回味着和他在一起的岁月,那么每一天都是充实的,都是快乐的,都是可以从日初熬到日落的。
湘汀一次一次地端上热茶换下早已冷却的凉茶,一次一次为她端上热腾腾的饭菜,换下纹丝未动的上一餐膳食。除了默默垂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只有尽量放轻步子,放缓动作,尽量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以免打扰了她和他在思绪中的神游相会。
当湘汀悄悄退到室外在角落里抹眼泪的时候,一声叹息将她惊扰,她猛地抬起头,坤宁宫总管太监阮浪引着大理寺卿许彬与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宗走了过来。
许彬依旧风度翩翩卓然不群,见到湘汀也是彬彬有礼。
孙继宗则快人快语开口问道:“湘汀姑娘,皇后娘娘精神如何?”
湘汀摇了摇头:“不吃不喝也不理人,前晌儿三位杨大人来过了,一起被挡了驾。午后,会昌伯孙大人和董夫人来了,也被拦在殿外。娘娘现在谁也不见。”
孙继宗望着许彬忧心忡忡道:“这可怎么好?多少大事等着娘娘的示下呢。现在可不是闭门哀伤的时候。”
许彬看着东暖阁那紧闭的房门,眉头微蹙面色沉重,始终不发一语。
阮浪压低声音说道:“奴才们也是没了主意,这才去请两位大人过来开导开导,皇后娘娘若总是这样,情势怕是不好。”
湘汀见此情景,心中虽然不太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但是也知道事关紧急,于是说道:“那就请两位大人进去劝劝吧!”
孙继宗叹了口气:“没有娘娘传诏,外臣如何能见?只因我与皇后是至亲,所以才勉为其难地走到这宫门口,若是再往里走,也是坏了规矩。”
“这可怎么好?”湘汀急了,“要不,我再进去求求娘娘。”
“湘汀姑娘!”许彬终于开了金口,“能帮下官传句话给皇后娘娘吗?”
“许大人请讲!”湘汀此时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紧走几步凑到许彬身旁。
许彬低声耳语片刻,湘汀怔了又怔转身跑入殿内。
半个时辰后,文华殿内,许彬与孙继宗站在下首,若微一身重孝坐在当中。
“你说襄王进京,是什么意思?”若微开口一句直接问向许彬。
许彬态度如常语气和缓,只是眼中隐隐的寒意渐渐弥漫开来:“大行皇帝仙逝已经三天,可是太后始终没有降下懿旨让皇太子即位,三位杨大人和朝中重臣联名上奏请皇太子即位的奏折也被太后压下,留中不发。锦衣卫已得到消息,十天前,襄王已离开封地赶赴京城,算算日子明后天也就到了。”
若微紧盯着许彬,不敢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他话里的意思说的很隐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正在发生的普通事件,但是隐藏在事件底层的暗流与凶险,若微听懂了。
她坐在椅子上,袖中的手指微微轻颤:“她想怎样?”
孙继宗看了看许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愤,他压低声音说道:“怕是要学北宋杜太后。”
“兄终弟及?”若微神色一黯,怔了半晌居然在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像秋日的残荷,明知一场秋雨过后自己就要凋零惜败,可是依旧绽放着最美的容颜给世人最后的风景。
“也好。”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这两个字。
“娘娘”!孙继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上前几步紧紧盯着若微,突然跪在地上,“娘娘不为自己,也要想想皇太子!”
若微从高台上缓缓走了下来,伸手将继宗扶了起来:“她若能如此,于国倒是一桩幸事。太子年幼,将来是否贤明,是否可以承继帝业、泽被苍生、中兴大明?我这个做母后的心里没底,天下人也没底。既然如此,如果能在先帝的兄弟们当中,择一位贤王继位,于江山社稷确实有益。而太子也可以从此卸去千钧重负,得到他父皇不曾享有过的快乐与自由,这样不好吗?”
孙继宗的嘴张得大大的,他觉得皇后一定是被什么东西魇镇住了,又或者是太过悲伤,以至于乱了心智,迷失了本性。
他扭过脸去看许彬,期望他开口相劝。
可是许彬更让他诧异,许彬千年寒冰的脸上竟然浮起了温如暖春般和煦的笑容,他甚至双手击掌高声赞道:“许彬何其有幸听到皇后这样一番高论,怪不得皇上遗诏说朝中大事白于皇后!”
赞过之后,他又说:“只是皇上错了,皇后虽然才智过人,可是怯懦柔弱与一般妇人无异,皇上留下的千钧重担,她担得起,可是却不想担”!
若微原本苍白憔悴的面上忽然闪过一抹狠厉,她指着许彬厉声说道:“你激我?”
“哈哈”!许彬爽声大笑,“站在皇后对面的,如果是宋太祖之母杜太后,皇后退让是明智之举;可如果不是杜太后,而是吕雉或是窦太后呢?皇后是想做人彘还是想做钩弋夫人?”
“许彬!”若微一声惊呼,玉颜大变。
仿佛刚刚还是万里晴空转眼即阴云密布、雷声大作,一场急风骤雨即将来临,她想要躲却根本无从躲藏。
许彬说的是发生在大汉后宫真实载于史册的典故。汉高祖刘邦去世后,吕后把持朝政铲除异己,将高祖最宠爱的戚夫人和幼子株杀;汉景帝去世后,窦太后权倾朝野,欲立自己的小儿子为帝为此处处为难太子刘彻,并设下重重障碍阻止其亲政。后来,成为一代明君的汉武帝刘彻为了防止太后干政悲剧重演,在临死前,将太子之母钩弋夫人斩杀。
皇权的交接,向来都不是一番风顺的,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安稳的日子过了没几年,怎么就忘记了从朱棣到朱高炽直到朱瞻基,这帝位的更迭,隐于背后的风波和杀戮还少吗?已经站到了风口浪尖,不勇往直前,真的还能退回去吗?
恐怕退意刚萌,一个大浪打来,被深埋海底的,正是自己。
若微重新回到宝座之上,坐在这里俯视大殿,风景确实不同。
面色仿佛已经和缓多了,但是眼眸中的神色冷的骇人,微微挑起的秀眉带着一丝轻佻狂傲,高耸的秀鼻就像她刚刚坚定起来的信念,想要不受伤,就要在脆弱易碎的七巧玲珑心外面包上一层铁衣,筑起一座城堡,这就是所谓的铁石心肠吧。
微微翘起的嘴唇仿佛在笑,但是看上去却无端地让人心底发寒,笑中怎么会藏着阴狠与冷酷呢?
那是她心底的铠甲。
战鼓已然擂响,既然是退无可退,就昂首相搏吧。
仁寿宫慈荫楼内灯火通明,一对母子正在秉烛夜谈。
一身孝服,满面尘色,难掩他如珠似玉的俊美容颜。他是紫禁城里最耀眼的那颗星,只要他一笑起来,坚强就变做温柔,冷酷也变做浓情,就像是温暖的春风吹过大地……现在,在仁寿宫里,对着他曾经万分敬仰的母后,他的面上却没有半分笑容。
“儿臣一入宫已经听二哥说了,皇兄过世之前曾召百官于文华殿拜见太子,也曾留有遗诏让皇太子即位。母后怎么能还要让儿臣即位?这不是违逆皇兄的遗愿吗?这等不忠不义之事,儿臣做不来!”
坐在屏台床上的张太后手拿佛珠仪态端庄,面对儿子的质问她不急不躁,缓缓解释道:“瞻墡,母后毫不讳言。母后刚刚对你说的话是违逆了你皇兄的意思。可是母后没有私心。你是母后亲生的儿子,祁镇也是母后的亲孙子,自打他一出娘胎就养在母后的身边,母后对他比对你们都尽心。可是,母后不能因情忘理,因私废公。”
“母后?”他凝望着她,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虽然盘踞在心底的疑惑还是没有完全解开,可心情却已然平静下来。
“若是你皇兄能多活十年,母后绝不会多此一举,大老远的把你从封地召来。可是今时今日的情形,我们都不能因情忘本,大明的江山是姓朱没错,可大明的江山更是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这九州十三司的泱泱大国,能交给他们孤儿寡母吗?八岁的孩子再聪慧,他能坐在金銮殿上统驭群臣处理繁杂的朝政吗?靠谁?那些大臣?别说他尚在幼冲,就是当年建文帝朱允文二十岁登基,他又坐了几天龙椅?你皇爷爷靖难起兵虽说是势如破竹,可若是建文帝身旁那些顾命大臣通史尽心辅佐少主忠心体国,建文朝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张太后叹息连连,仿佛一夜间老了许多。
襄王朱瞻墡有些不忍心,他将案上的茶盏朝母后身边移了移。
张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墡儿呀,你也是仁宗皇帝的嫡子,你皇兄的亲弟弟,就效仿宋太宗挑起这负重担吧!”
“母后”!他一声低呼,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抹深藏在心底的丽影。那一年的夏天,在宫中莲池边上的初遇,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她在不经意间冲着他回眸一笑。雪白的一张瓜子脸,柳眉弯弯,凤目含愁。是了,正是笼在眉眼间那淡如烟、轻似雾的愁绪,在一瞬间便牢牢将他的心神缚住了,即使他常年不在宫里,即时不能天天见面,即使远在千里之外的封地,对她,他还是心心念念不能忘怀。
今天,若是自己应下了,那么母后又会将她置于何地?
就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他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不,祁镇还有皇嫂相辅,皇嫂一向才华过人,机警善断……”
“住口”!张太后冷了脸,把茶杯往案上重重一放,“若是没有她,你皇兄也不会走的这么早。她有才,她就是太有才了,我就是怕她把祁镇引到歪路上去。祁镇若是没她这个娘,我倒还少操些心!”
“母后!”朱瞻墡不知如何接语,他想出言相驳,因为在他眼里,她是完美的,是洛伊水边不食人间烟火的洛神。可是他也怕,尴尬的身份,他如何能为她去讲情呢?
“好了,就让她自生自灭吧,她若真是随你皇兄去了,倒算她有情。”张太后仿佛有些倦了,靠在棉垫子上愣了片刻才挥了挥手说道,“去吧,你一路劳顿,刚刚才到,先下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儿咱们娘俩再细细地说!”
“好!”朱瞻墡点了点头起身行礼告退,出了仁寿宫静静地走在宫中小径上,心中波澜迭起是前所未有的不安。皇兄的猝然离世,母后蕴含千钧之负的话语带给他太多的震撼与意外,他能承受得起吗?
从小到大,在众人的眼中,皇兄就像高挂在空中的红日,他英俊爽朗、睿智通达,深得所有人的宠爱与敬重。自己呢?好像是夜空中的一轮新月。是的,虽然他们都是皇家子嗣,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同样万众瞩目高悬于空,可是月亮和太阳是不会同时出现在天空中的。当太阳在空中把光芒和热量散发出来,用光明和热亮泽被苍生的时候,自己这个害羞的月亮就会躲藏起来,只有等到太阳倦了睡了,他才会悄悄地露出头。
月亮的光和热都远远不及太阳,可是他所独有的那份纯美如玉、冰清胜雪的皎洁,在寂寞无边的暗夜中抚慰了多少人,又带给多少人希望与温暖。
想到这儿,他突然停下了步子,就站在高大宫墙下的夹道中,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今儿是怎么了,星光是如此惨淡,衬的淡淡的月光投在地上显得寒霜深重,凄凉的有些无助。他缩了缩肩,身后随侍的太监立即上前为他添了一件皮衣大氅,瑟瑟的感觉无边无尽地袭入他的身体,寒气一点儿一点儿扩散开来,他不禁有些暗自纳闷,今夜怎么会这样冷呢?
入了正月,春天就该来了,不是吗?
他怔怔地立在那儿,举目向东边那排高大的殿宇望去,他知道,那儿是坤宁宫。
惨淡的月光使那高大的殿宇如同遍布白露,往日华美的宫殿如今白灯掩映、素纱环绕,看上去很像是嫦娥的广寒宫。那宫里美若冰晶,霜肃九华的仙子如今可还安好? 一想到她,他的心里仿佛渐渐涌起丝丝的暖意,忽然间他觉得自己的双腿仿佛失去了行走的力量。心中有些慌乱,他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唯恐他的心事被旁人猜透半分。
仿佛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只见随侍的太监都深深低垂着头,他的心才稍稍镇定了些。
是的,没有人知道,如月一般纯美的她已在自己的心中存了多少年。
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她重重包裹,悄悄深藏在自己的心底,不让任何人窥了去。
刚要迈步前行,忽然间,一阵清冷的乐曲由远及近悄然奏响。
在这寂寞的寒夜,在这宫禁森严的内廷,谁敢如此?
他迎风而立,静听夜曲。曲调抑扬起伏,音走圆珠,声碎金玉,悠扬中透着一种悲慨的微妙。琴声悠然不歇而迭,他脸色微变,这份纯熟的技艺,在宫中绝不作第二人想。是她。可是为何要选这首曲子来弹?
琴声颤颤细将幽恨传,白露至飞雁斜,断肠时黛眉独深蹙,望青云而拊心,仰高天而叹息。
心底渐明,可是又有些不甘,就这样放弃了吗?
坤宁宫大殿内,一身素服的若微端然坐于琴桌前,纤纤玉指抚弄七弦,凝神静气如处无人之境。殿中门窗大开,瑟瑟的寒风直趋入室,静立于殿中值守的宫女都忍不住浑身颤栗,“下去吧!”
淡淡的不带半点儿情绪的一声吩咐,所有的人稍稍怔了怔,便闪身下去。
她全神贯注于面前的琴上,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娘娘!”半个时辰以后,阮浪从外面走了进来,“襄王殿下已经出宫了。”
曲音嘎然而止,一抹惨淡的笑容从她的唇边渐渐浮起。
她站起身,只是身子仿佛突然间卸了力,双腿一软竟然滑落在地上。
“娘娘!”湘汀与阮浪立即将她扶了起来。
“天呢!娘娘的身子怎么这么冰!”湘汀惊呼着:“快去传太医”!
“湘汀,莫张扬!”喃喃的一句低语之后,她便靠在湘汀怀里,仿佛睡着了一般。
第四十四章 暗闻冬雷轰
靠在卧榻之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怀里抱着暖炉,只是从头到脚还是被无边的寒意所包裹着,这个冬天真的好冷。
若微闭着眼睛,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
她面上的神情静极了,就像是被冰浸过的玉兰花瓣,又像是雨后初绽的白莲,素装淡裹,晶莹皎洁,美得高雅出尘,美得超凡脱俗,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
不声不响,不发一语,在寒入心底的冷幽中却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凌厉与剑气。这样的她是陌生的,跟在她身边二十多年的湘汀远远望去也觉得是那样的陌生。
湘汀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是坐在她身边不时地为她掖掖被角,换个热乎乎的暖炉,吩咐人将暖围里的炉火弄得旺旺的,只是湘汀心里很清楚,再多的火也捂不热她的心。
悄悄入内的阮浪又一次窥到睡梦中的她,仿佛那年在花架子下小憩一样,迥然不同的境遇与神态,却同样美的让人难以移目。
“阮公公,外面怎么样了?”出语相问的是湘汀。
阮浪看了看湘汀又把目光重新投向榻上的若微,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微微扑烁了两下,轻启朱唇如同梦呓一般:“说吧!”
“是!”阮浪低下了头,原来她是醒着的,“已经打听清楚了,昨夜襄王出宫后没有回东华门外的十王府,也没有去越王那儿,而是……连夜出城了。”
“哦?”她忽地睁开眼,直愣愣地盯着阮浪,“出城?”
阮浪点了点头:“返回封地了!”
“真的?”湘汀听了喜不自禁忍不住插话道:“襄王真是明大义之人,他连夜出城返回封地,这样好了,没给皇太后留半点儿转寰的余地,没了襄王,皇太后只能奉皇上遗旨行事了。”
若微的眼睛又重新合上,她甚至翻了个身,将身子转向榻里,可是湘汀和阮浪都看到了她眼角边缓缓滴落的晶莹的泪珠儿,还有唇边那抹淡然而悲凄的苦笑。
湘汀与阮浪对视了一眼,阮浪面色沉静不发一语只是眉头紧拧悄悄退了出去。湘汀依旧紧挨着若微坐在她身边,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仁寿宫中一片狼藉,宫女们跪在地上颤颤惊惊地捡着被摔得面目全非的杯碗盘碟,这些由官窑出品的精致绝伦的黄釉餐具,象征着皇太后至高无上的尊贵与权威,而如今全在女主的震怒下被摔得粉碎。
“退下,都给哀家退下!”张太后掩在凤袍中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着,面色涨得通红,她真的失态了,在宫中三十多年经风沐雨,面对多少打击与惊涛骇浪,她何曾有过今时今日这样的失态?
把自己关在慈荫楼的卧房内,紧闭着门窗,张太后在房中来回踱步:“孙若微,你好,你好!”她连着说了好几个好字,可是面色冷的吓人。
云汀与素月守在门口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外面侍立的太监入内回禀:“云姑姑,静慈仙师求见太后。”
云汀眉头微蹙:“太后刚刚发了雷霆之怒,这个时候怕是不方便相见吧!”
谈话间,身穿白色道袍满头青丝以玉簪相挽一副道姑打扮的废后胡善祥轻移莲步缓缓入内,她脸上的神情淡定极了:“无妨,这个时候,太后正想见我!”
云汀与素月相视之下刚想入内回禀,只见内室的门已经打开了,张太后走了出来,看到胡善祥来了略点了点头,凤袖一拂示意所有人退下。胡善祥上前几步伸手扶着张太后坐在窗边放着锦褥的暖炕上,又亲自从不远处冒着热气的小茶炉上取下六角玲珑长嘴茶壶,从炕桌上的茶具中选了一个平日里张太后最喜欢的描金云龙纹茶杯,将热茶徐徐注入其中,然后端到张太后面前。
张太后接过茶杯并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这微微有些烫人的热气拂面而来,让人原本冰冻起来的心仿佛感受到了一丝丝暖气儿。她的凤目幽幽地盯在胡善祥的脸上,只见她面上依旧是多年不变的宽和与柔顺,眼中无喜无悲,没有刻意的奉迎也没有半分的畏惧,有的只是淡定从容还有一份世事皆了然于胸的澄明。
张太后叹了口气,她轻轻摇了摇头:“皇上英年早逝,后宫之中一派凄风苦雨。坤宁宫那边一点儿也指不上,其他的人除了哀号痛哭就是长吁短叹。母后在宫里越来越孤单也越来越无助了。还是你好,超脱红尘之外,这凡尘俗事再也扰不到你了。”
“母后莫要取笑善祥,若是真的能够超脱事外,善祥就该隐于山野,又怎会还置身在这红尘宫门之内?”胡善祥从榻里拿起一条雪貂皮褥万分恭敬地盖在张太后的腿上,回座之后仿佛不经意地随口一问,“母后,刚刚又是为何大发雷霆?”
“为何?”张太后面上有些凄然,“皇上猝然离世,朝中事务纷杂,越王瞻墉最是没心没肺的指望不上。这不,我刚把襄王召来,谁知这孩子……他,怎么就突然急匆匆地走了。做事这样不成体统,真让哀家伤心!”
胡善祥心中暗笑面上却装着惊讶:“母后,莫要怪错了襄王。襄王走,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呀!”
“苦衷?他有什么苦衷!多少大事等着他帮母后参襄料理,他可倒好,来去匆匆,半点儿忙也没帮上!”张太后强忍着心中的不快,端起茶杯缓缓饮了一口便不再做声,虽然事情做的十分机密,但是她知道自己密召襄王进京又连夜在仁寿宫面授机宜,在这个紧要关头朝中重臣不可能不知道。她原本也没想瞒,正想借此看看朝中老臣们的意思。可是还没来得及走下一步棋,两派对奕最关键的一方朱瞻墡竟走了,留下的残局叫她一个人如何收拾?
可是这份怨,这份气,对着胡善祥她又不能悉数尽吐,只好欲言又止。
胡善祥却笑了,这笑容中蕴含着苦涩与无奈,甚至还带着隐隐的嘲讽:“母后,襄王的苦衷母后不知,善祥却清楚得很。昨夜坤宁宫里传出的琴声,这东西十二宫所有的人可都听见了。母后知道吗?反反复复弹了半个多时辰的曲子竟是《墨子悲丝》。母后想想,襄王那样如玉的人才,如雪般清白的性情,他受得了这个吗?”
“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张太后靠在五彩金线织就的五福锦绣靠背引枕上,半眯起眼睛细细思忖着胡善祥的话才发现这里面大有玄机。“墨子悲丝”说的是春秋时期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墨子出行时见到染房内工匠们将洁白的丝帛染成黄色或黑色而失去本色,不由大悲,感伤世人随俗沉浮而不能自拔,犹如洁丝染色,失去本来面目。
“母后一定听说过‘杨朱泣岐路’的典故。杨朱外出时遇上一条岔路,一时不能决定走哪条路好,又联想起人生在世总要面临数不清的歧路,竟忍不住哭了起来。‘歧路’之所以让杨朱哭泣,正是因为它纵横交错使行者无从选择,选择不当便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会选择’的痛苦有时更甚于‘不让选择’的痛苦;逃避往往比迎难而上、面对不可预知的前路要来得容易的多。先以‘素丝遭染’来暗讽襄王的高洁再以‘岐路难行’来摧毁襄王的决心和勇气。这样的心机,这样的巧谋,真真让善祥输的心服口服,只是可惜了……”胡善祥的目光透过张太后看着不远处被斜洒入内的阳光晕染着如同涂上一层金粉的窗棱有些飘忽起来。
她眼神儿里蕴藏的内容太过丰富,张太后一时之间难以全部读懂,可是她的话,张太后听的很明白。
“可惜?可惜什么?”张太后重新审视着面前一身道袍的胡善祥,只觉得今日的她话语中处处透着玄妙,可是偏偏往日里堪称洞察世事的太后今儿却没了兴致,也没有精神去参透任何事。
“善祥是说可惜了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与万世基业,更可惜了一位旷世贤君。”胡善祥把目光重新投向张太后。她说的如此直白,以至于张太后完全超乎想象,怔怔的没有接语。
胡善祥笑了,“母后,‘兄终弟及’虽然没有‘父死子继’来的正宗,可也不是没有先例呀。那宋太祖崩逝之后,太宗不是按照‘金匾欲盟’和杜太后遗命承继了兄长的帝位吗?襄王仁孝贤明,更是满腹经纶身负惊世之才,若是襄王可以登基,于国于民于朱姓宗室都是百利无害!”
“善祥!”张太后稍感意外,她伸手紧紧握住了胡善祥,“难为你这样通达明理。众人都只会责怪母后宠溺幼子,后宫干政乱了纲绩,想不到母后的心思还有你懂,母后甚感欣慰。只是墡儿性情圣纯至善,一曲琴音就乱了他的心智将他逼回襄阳。如今局面已然无从挽回了,母后也无可奈何,只好由他们去了。”
“母后莫要灰心,其实咱们还有转机”!胡善祥言之切切,张太后神情微变,眼中露出期盼之色。胡善祥续言道:“襄王虽然暂时走了,您还有太子啊!太子自小是由母后代为抚育的,与母后感情深厚,登基之后,内有母后继续训导,外有贤王辅政,朝政应不会有偏!”
张太后点了点头,只是目光中又闪过一丝忧虑:“这一层母后也想过了,可是照理说新帝登基,母后就该退下来在寿康堂颐养天年,天子年幼,守在他身边的该是他的母后。”
“万万不可!”胡善祥脸色突变,“襄王辅政就免不了要时常入内面见皇上商讨国事。而皇后身负抚育幼主的责任肯定是要与皇上同居乾清宫的,这年轻叔嫂时常见面,虽然襄王性情纯如璞玉,定然洁身自好,可是这时间久了万一有些尴尬之言传出,于皇家的体面和皇上的龙颜都将受损。况且……就像昨夜以曲相谏一般,怕是襄王会屡遭蒙蔽遇事未必明断。”
“正是,正是,这正是哀家担心的!”张太后频频点头。
“母后,善祥有一言相谏!”胡善祥凑到张太后耳边低语片刻。张太后神情微变,她紧盯着胡善祥道:“善祥,你可知道这番话讲出来,足矣让你身首异处,满门抄斩?”
胡善祥笑了,笑的很是明媚:“是的,善祥知道。善祥也不想说是为了江山社稷,就是因为心中有恨,恨不得她立时死去。因为皇上宠她,所以多少次善祥把这样的恨隐藏下来,总在最后关头放她一马,就是因为皇上。如果她活着可以让皇上高兴,那我认了,我忍了。可是现在,皇上不在了,她早就该死!”
她仿佛变了一个人,疾言厉色,脸上的神情无端地有些吓人。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张太后突然发现她眼角边深深的细纹,她老了,她只比若微大三岁,可是她笑起来,这眼角、唇边、额上的纹路是那样的清晰。张太后只觉得心里有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她应该讨厌这样精于算计又有些凶狠毒辣的女人,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是胡善祥的狠与恨帮她长长出了一口恶气,更帮她移走了压在自己心头的那块大石。
第四十五章 人情薄如纸
冬日的午后,透过厚厚的云层,太阳的光和热被折损了不少,立于坤宁宫门口的若微翘首以望,也不知站了多久。远远地看到阮浪和金英匆匆走了过来,若微向他们身后望了望,空无一人,面上不由微微有变。
“参见娘娘!”阮浪与金英双双跪在她面前。
“太子呢?”她面色苍白如纸,原本清秀的面容更显憔悴消瘦。尖尖的下巴上那双如蓓般的娇唇上微微有些干涸,再也没有往日的莹润欲滴。而那双灿若繁星的明眸也仿佛像蒙上了一层水气,在那层水气的后面是清晰可见的血丝。当真是人比落花娇,形似飞絮轻,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身形飘渺随风而去,那样的不可琢磨。
阮浪心有不忍,金英稍稍迟疑之后则低下头缓缓回道:“今日在文华殿讲学还未结束,就被仁寿宫的人带走了。”
“什么?”若微愣了,她有些暗暗地恨着自己,应该想到的,她应该想得到的,赢了一局并不意味着真正赢了,也许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念头刚起,心中的担心与怨恨交织在一起让她乱了分寸,她举步向外走去,阮浪和金英怔愣了一下,立即在后面紧紧跟着。
白衣罩体,满头的黑发只以一根金色的绸带缚住,没有任何钗环饰物却显得莹光如月晶亮动人,如风一般像奔、像跑地匆匆赶往仁寿宫,刚到宫门口就被守门的太监与护卫拦了下来。
冰冷的兵刃挡在她面前,她眉头微拧,迎着明晃晃的刀尖走了过去。
“娘娘,皇后娘娘!”金英上前相拦,而阮浪则挡在前面用手推开了横亘在她面前的兵刃:“大胆奴才,皇后娘娘要入仁寿宫面见太后,你们也敢拦?”
守门的护卫双手抱拳,态度十分恭敬,却并没有半点儿想要让步的意思:“太后有旨,她正在佛堂为大行皇上诵经,不许任何人打扰。”
“啪”的一声,一记清亮的耳光狠狠打在答话侍卫的脸上。是的,这是若微入宫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人,对于下人她一向十分宽待,即使是出卖过她的人,可是现在她不想再忍了。
侍卫仿佛被打懵了,就是怔愣之间若微已然迎着兵刃走了进去。
“皇后娘娘请留步!”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的正是云汀,她一把将若微拽住,“皇后娘娘,太后正在佛堂诵经,任何人不得打扰。皇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留下话,奴婢一定转告太后。”
若微把目光投在云汀的脸上:“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进去了。就劳烦云汀姑娘将太子请出来,本后要带太子回去。”
云汀面上颇有为难之色:“皇后娘娘,太后说这些天娘娘身子不好,太子就留在仁寿宫,太后会悉心照料的。”
“谢母后体谅,可是本后今晚要带太子去乾清宫为皇上守灵,太子再金贵也要守人伦、尽孝道。所以本后今日一定要将太子带走。”若微面如寒冰,眼神中却隐藏着一股不服输的坚定,还有如同男人一般的深沉,让人莫敢不从。
“可是,娘娘……”云汀回身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座隐于林苑之中的佛阁,面上是踌躇与难决的神情。
若微旁若无人地跪在地上:“请云汀姑娘成全,不要让太子小小年纪就担上无父无君的不义之名。”
“娘娘,这是要让奴婢死吗?”云汀吓得大惊失色,立即重重跪在若微面前。
金英想要上前搀扶若微起来,只是这手刚刚伸出去就被阮浪那双孔武有力的大手狠狠攥住,金英回身一看,从阮浪别有深意的眼神儿中仿佛参透了什么,终于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垂手立于一侧。
云汀若若哀求,若微就是不起来,云汀无奈之下只得匆匆入内。
阮浪低声对金英说道:“护好娘娘!”丢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英如坠云端,他跟在皇上和皇后身边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是对于她如今却越来越看不透、猜不明了。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过去,过了多久,金英也不知道。他只是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已经冻成了冰坨子,他不停地搓着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儿,还时不时地捂捂耳朵跺跺脚,可是依旧觉得冷风侵体难以抵挡。
然而只一袭单薄素服在身的若微却一动不动地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仿佛她根本不觉得冷也不知道痛一样。
远远的,听到一阵急匆匆的步子,阮浪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件锦雀厚翎羽绒大氅,他轻轻地将它披在若微的肩上,若微稍稍一怔,阮浪像是知道她心事一般低语了几句,于是她便安定了,任由他用轻软温暖的大氅将她包裹好。
又过了一会儿,大学士杨荣与礼部尚书胡潆神色匆匆地赶来了。
他们先是冲着若微拜见行礼,然后也在仁寿宫外等候召见。
半晌儿之后,身穿明黄色双龙锦袍头戴玉冠的太子朱祁镇被云汀领着走了出来:“母后!”看到跪在地上的若微,他分明有些意外,小小的脸上透着惊讶的神情,“母后怎么会跪在这里?可是皇祖母罚您的?待儿臣这就进去求了皇祖母!”
“祁镇!”若微伸手将朱祁镇揽入怀中,悲悲泣泣地哭了起来,成串的泪珠落在小小的黄袍之中,是一个一个深色的印子。
杨荣与胡潆相视之下也是无语。
“娘娘,先回宫吧!”阮浪上前相劝。
若微这才止了泪,刚想起身,可是跪得太久体力不支身子绵软地摊在地上。
“快,快传暖轿!”阮浪立即吩咐着。
当阮浪与金英和陆续赶来的太监宫女将若微与太子迎回坤宁宫的时候,杨荣与胡潆则被太后召进了仁寿宫正殿。
太后高坐于正中的宝座上,杨荣与胡滢一左一右坐在下首的金漆楠木靠背椅上。
从殿中四角的铜鼎里袅袅升腾起来的香烟给室内增添了一抹凝重的氛围,案上的茶水早已冷却。边上一叠奏折,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写些什么,不外乎是朝臣们请立太子早日即位的上奏。
“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后早下懿旨!”杨荣再次揖手请命。
“两位都是身经三朝的元老重臣,历来为成祖爷倚重,又得仁宗和大行皇上两代帝王敬重,如今皇上大行,皇太子年幼,皇后性格乖张,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实在是不成体统。哀家不放心将这几代帝王辛苦经营得来的大明中兴之势就这样不负责任的交到他们孤儿寡母手上。所以哀家今儿请两位过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张太后手捻佛珠缓缓而言,目光掠过杨荣又停在了胡潆的脸上。
胡潆稍稍点了点头:“太后担心的也正是臣等们寝食难安、殚精竭虑的,如今皇上龙驭宾天已过去了好几日,朝中大臣们议论纷纷,都在期盼皇太后早些传出懿旨。大位早定,天下方能心安啊。皇太子即位,是皇上的遗诏更是群臣和万民所仰,至于皇后……臣等不能妄议。”
张太后点了点头:“昨儿襄王进京的事,想你们也知道了。哀家正想问问你们的意思。若是太子登基必然是主少国疑。大明能有今日的富足实属不易,大行皇上的中兴之举也只是刚刚开了一个头儿,若是把这么大的担子交到太子的手上,哀家实在是怕他承担不起。若是襄王能够得以为继,定当会使永乐新政、仁宣之治继往开来,发扬光大。”
“太后!”杨荣起身跪在殿中,他实在没想到张太后召他们来会说的如此直白。储君之位原本就不是臣子该妄议的,更何况皇上留有遗诏,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太后横空出世又弄出一个兄终弟及实在不合传统也违逆了皇上的意思,做为朝中重臣他有责任出言相阻,“太后,皇上生前曾召百官于文华殿拜见太子,也曾在乾清宫六大臣面前宣读圣谕当面托孤,臣等无才无德,对于辅助太子的重任心存惶恐不敢承担,但是臣等更不敢辜负皇命有违遗诏!”
杨荣措词谨慎,态度也十分恭敬,可是这番话说出来依旧是直接顶撞了太后,所以他说完之后便伏在地上,以头触地,以示惶恐和请罪。
张太后面上依旧淡泊,丝毫看不出不悦,她命人将杨荣扶了起来重新落坐。杨荣是托孤大臣之首,他如此说,想来其他几位大臣的意思与他应该差不多。看来兄终弟及现在似乎还不是时候,可是一想到太子和那位从来就让她不省心的皇后,她心里又着实郁闷。
“太后,太子虽然年幼,但是臣等愿尽心辅佐。襄王有才,敏而多思,先皇在朝堂议政之时也常提及,以后襄王可以多多辅助太子,为贤王作周公更为天下人所敬仰!”胡潆小心翼翼地给杨荣补着台。
张太后若有所思,并没有立即回话。
“太后,皇上宴驾已经七天了,照理册立新君的诏书早该下了!”杨荣再次提醒。
“好了,哀家知道了。”张太后仿佛累了,身子向后一靠倚在宝座背上,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谢过太后!”胡潆起身行礼,杨荣则说道:“请问太后将在何时颁下懿旨?”
“三日之后,乾清宫。”说完张太后把头扭向一旁,盯着远处静静地吐着轻烟的香炉愣起神来,“你们下去吧!”
“是!”胡潆与杨荣双双退下。
走在宫道之上,胡潆问道:“杨兄,你说三日之后,被太后推上乾清宫宝座的是襄王还是太子?”
杨荣对上他的眼眸精光一闪:“自然是太子。”
“哦?”胡潆仿佛有点儿不信,“那为什么还这样大费周章?”
杨荣叹了口气:“太子依旧是太子,只是皇太后却不再是皇太后了!”
“哦?杨兄这是何意呀?”胡潆没听懂。
可是杨荣自此之后,除了叹息,再也不发一语了。
坤宁宫中若微静静地立于窗前,对着窗外皎洁的月色怔怔地出着神儿。
“娘娘。”身后响起阮浪的声音,“两位大人在太后宫里坐了半盏茶的光景儿就出来了。”
“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若微的声音缥缈极了,仿佛不是从嗓子眼里跑出来的,倒像是从遥远的夜空中飘出来的。
“没有,仁寿宫如铜墙铁壁一般,插不进去人。只是两位大人出来以后沿宫径行走,奴才们听来一句半句的。”阮浪压低声音说道。
“哦?捡要紧的说来听听!”若微转过身对上阮浪的眼睛,那眸子清亮极了,藏不住半点儿秘密。
“胡大人问杨大人,三日之后被太后推上乾清宫宝座的是太子还是襄王。”阮浪稍稍一顿。
若微没有着急催问,依旧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杨大人的回答颇令人费心思量,他说‘自然是太子,只是皇太后不再是皇太后。’”阮浪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哦?”若微的秀眉再次被无边的愁云笼了起来,她转身走进里面坐到雕花木屏床上,拉过一条被子紧紧拥在怀中,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一般缩在床角,那样子楚楚可怜。
“娘娘!”阮浪低声唤着。
“去,去查查这几日咱们宫里的人谁与仁寿宫的人来往过。哪怕是在宫径上走了个对面、递了个眼神儿、说了半个字。都去给我细细地查清了!”她缩在被子中,声音很轻,但是阮浪全都听见了。
第四十六章 相争尘埃定
日上三竿,若微依旧躺在床上没起来,湘汀坐在床边握着她的青丝为她将缠绕在一起的零乱的秀发拆开,又一缕一缕的梳好盘成发髻。
负责司膳的大宫女流云领着六个宫女走了进来,每个人手上都端着黑色的木漆盘,上面是一水儿金黄色的汤碗杯碟。流云指挥着她们将托盘中的各式菜品、粥汤放在宴桌之上,走到床边说道:“娘娘,昨儿晚膳就没用,奴婢特意吩咐御膳房多做了几道精致的小菜,娘娘看看合不合胃口?”
若微眼皮未扫,从朱唇中挤出两个字:“撤了!”
“什么?”流云显然没听清,“娘娘,有您最爱吃的海棠浸秋梨、五香鸡丝、什锦豆腐涝、如意回卤干和鸡蛋蜂密糕。还特意煮了江南风味的云吞虾子面。”
若微抬眼对上流云的美目,唇边是淡极了的笑容:“是好东西,不吃也怪可惜的。难为你这样有心,就赏给你了。你吃。”
“娘娘!”流云忍不住一声低呼,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只是转瞬即逝。她的目光微微有些闪烁,唇边的笑容稍稍有些僵硬,“奴婢怎敢?”
“怎敢?”若微闭上眼睛仰起脸无声的笑了,“吃,今儿本后就把这天大的恩赐赏给你。”
“娘娘!”流云眼中是难掩的惊恐。
湘汀转过脸看着她说道:“这是怎么了?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你怎么这样推三阻四的?娘娘这两天身子不适,胃口不好吃不下,难为你这么有心准备了这么些好东西,娘娘赏赐你侍候的周到。你可别扫了娘娘的兴致。”
流云瞥到那满桌的菜品不由打了个寒颤,其她宫女不明就里,怔怔地都望着她。
“吃呀?难不成还让人喂吗?”阴冷而肃穆的声音从外面飘了进来,是阮浪。
他从桌上端起那碗云吞面送到流云面前:“吃吧,吃完了娘娘还有事情吩咐你去干呢。”
流云人如其名也是一个可人儿,有着如花的娇颜,如水的性子,神情有如含羞带怯一般缓缓接过阮浪递过来的碗。流云好像稍稍怔了一下儿,扭过脸去又瞅了一眼若微,只见她依旧闭着眼睛靠在榻里养神,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注视,她缓缓睁开眼睛,唇角勾起一丝倾城的笑容,眼底泻出温和极了的暖意,透着无微不至的关切:“吃吧!”
“吃吧。”流云双膝一曲,冲她盈盈下拜:“流云谢过娘娘恩典。”
仿佛是人间极品美味一般,似乎是舍不得吃,她一小口一小口,吃了好久,才在众人的注视下将那碗云吞面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一滴汤都没有剩下。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流云都愿意为您去做!”她静静地跪在地上。
若微注视着她:“去帮我到仁寿宫的花园里折一支红梅来!”
流云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她垂着头露出如玉的白颈,美得让人惊心,这一幕分明让若微想起了另一个命运多舛的红颜。
感慨只在一念之中,她柔韧的心又突地坚硬起来:“去吧!”
“是”!流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为何委屈?她有口难言,只是冲着若微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站起身挺直腰板向外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若微突然伏到湘汀的怀里,把头深埋在她的胸前。没有人知道若微心中的滋味,但是湘汀知道,她哭了,泪落无痕,恐怕是最难以排解的凄苦与烦忧吧。
夜色又降,若微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已经睡着,湘汀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消瘦的面容忍不住劝道:“不吃不喝这样下去怕是不行吧,要不我去膳房,我亲自下厨,我眼睛不眨地盯着,我就不信她们还能…….”
“别!”她气若游思,伸手拉住了湘汀,“我知道,她是心里不舒服。她也未必真有置我于死地的狠心。这样全当罚我,让她出出气吧!”
“可是娘娘!”湘汀攥着她瘦弱的玉腕,那腕子细的如今连镯子都承受不了了,不由又是叹息连连,“真想不明白太后是怎么打算的。皇上崩逝都十天了,还不传旨让太子即位,她真想弄得天怒人怨吗?”
“明天,明天就见分晓了。”若微脸上涌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她答应杨荣三日内会有懿旨传出,她对我也许恩断义绝谈不上信义,可是对外臣,她不会食言的。”
“如果明天她不立太子为帝怎么办?”湘汀忍不住问道。
“她只是不喜欢我,祁镇毕竟是她带大的。”若微仿佛也迟疑起来,她不由暗想如果自己死了,瞻墡又坚持不受皇位,太后自然会立祁镇为帝的。
都是因为朱瞻基遗诏里最后那句话:“朝中重事需白于皇太后。”此只一句,原本因为儿子当上皇帝即荣升为皇太后的若微又被赋予了更大的权力和殊荣,也被公开赋予了她掌控朝政的权力。可是朱瞻基没想到,正是这句话,现在阻碍了他视若心肝宝贝的儿子坐上龙椅,也坚定了张太后要将若微除之而后快的决心。
若微明白太后会怎样想,怎么样做,所以她防范了。可是防范成功,自己没死,那么,因为自己没死,祁镇还有希望吗……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传来,阮浪入内:“娘娘,太后差人宣您去乾清宫见驾!”
“什么?”若微与湘汀均是一愣。
“娘娘,不能去!”湘汀神色大变。
若微立即翻身下床,套上金蹙重台履匆匆坐在妆台之前:“湘汀,帮我梳头换装,要快!”
“这?”湘汀把目光投向了阮浪,阮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若微:“娘娘,奴才这就去通知颜青和孙大人!”
“不必!”若微拿起妆台上的玉梳理着满头云雾,面上是前所未有的镇定,那份从容的气度让人不得不仰视。
身穿皇后礼服,头戴凤冠的她下了暖轿,缓缓步入乾清宫。
大殿之上五扇金屏前那高高的御座旁站着同样一身华服的女人,正是张太后。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看着身穿皇后礼服、头戴凤冠的若微一步步走向自己。她开口了:“流云死了,在仁寿宫花园里,临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支红梅。”
“儿臣知道!”若微亭亭立于殿内,这一次,她没有请安行礼,也没有半分的惶恐。
“很好,你知道了,就该明白哀家的意思!”张太后毫不讳言。
“儿臣明白母后的意思,但儿臣不明白母后为什么要这样做?若微八岁入宫,是您的母亲将我举荐来的,又是在您的宫里长大成人的。可是为何这么多年来,您就是容不下我?”若微不想与她绕圈子,她知道一切的结果均在今晚和太后的这场对话之后,所以她要直抒胸意不留半点儿遗憾。
张太后与她的心思一模一样,她也不再掩饰自己对若微的不满与怨恨,她直视着若微冷冷说道:“因为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若微还是糊涂了。
“一个是孙忠。每当我看到你,就会想到你是他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就会想到他现在所拥有的宁静温馨的生活是我永远都不会拥有的,所以,我不喜欢你。”她紧盯着若微的眼睛,这双眼睛有三分像年轻时的他,那是一双能够让冬日回春,雪融冰释的眼睛,就像是星星在夜空里微笑,清新单纯,明朗干净。对上这样的目光,你会被这里面传递出来的温柔牵绊得牢牢的,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
“我知道,我曾经在我爹的书房里,看到过一幅画儿。那上面的女子不是我娘。入宫以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被我爹一直珍藏的那幅画上的人是你。”若微紧盯着张太后说道,“只是我后来常常疑惑,你与那画上的女子虽然长得极像,可是又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
“你说,他藏着我的画像?”张太后跌坐在宝座上,心事如潮,往事历历在目,想不到他竟然画了自己的小像珍藏在身边,那就是说他没有忘记自己。不一样?若微口中所说的不一样指的又是什么?她猛然惊醒,“是的,我老了,我们初识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四,他画的该是未到及笈之年的我,你自然觉得不像。”
“不。”若微摇了摇头,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其实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画上的人立于梨树之下,绿叶白花衬着那女子娇俏可人,然而最动人之处是她脸上的笑容,笑得那般清醇,纤细的身姿、小小的脸庞略带稚气,就像一树梨花在喧嚣的尘世如同世外仙姝一般圣洁宁谧……”
“他画的是我们在进香山路上初逢时的情景!”张太后陷入了回忆,脸上又浮现起和他初遇时的那种娇羞慌乱,因为迎风而舞的一方素帕,让她和他在梨花深处不期而遇,纵然是欲休还顾,倒头来还是人花相映,彼此折服情根深种。
“就是这份神情,就是这样的笑容。只在画上,只在我爹的记忆中。”若微呓语着。
“那他为何不去我家提亲,我等了他整整两年。”她脸上的神思追忆不见了,瞬间换作幽怨与冷俏俏的寒意。
“内中详情若微不知。可是若微知道,我爹才富五车却甘于平淡,终生寄情山野不问世事,不入仕不求财,这样的淡泊性情,太后其实未必会真的喜欢。”她说的如此直接,如此任性,还带着稍许的孩子气。
果然,太后的脸色变了又变:“你什么都不知道!”
“刚刚太后说了您之所以恨我是因为两个男人。若微现在知道了其中一个是我爹,那另外一个呢?”若微也冷了脸直接顶了回去。
太后没有说话,伸手指着若微头上的凤冠:“你竟然带了它来炫耀。炫耀你有一个多么宠你爱你,为了你不惜屡屡破坏祖制的夫君吗?”
若微仿佛懂了,她的凤冠是十二龙九凤,远远超出了大明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钦定的规制中的九龙四凤。是的,这是朱瞻基为了向世人展示作为帝王、作为男人他一直坚守的誓言,也是他们爱情的明证。
她带着它,不是为了炫耀,只是为了坚定。
这份坚定,她知道太后不会懂,她也不屑去辩驳。
“因为瞻基?”她问,“您居然在嫉妒?嫉妒您自己亲生的儿子把爱全都给了我?”
“糊涂!”张太后铁青着脸,“若是瞻基对你的爱能发乎情止于礼,万事符合规矩,母后只会替你们高兴。可惜不是,从瞻基爱上你的那天起,他就在破坏规矩。一次又一次,如果没有你,不管是当太子还是做皇上,他都会更出色,也更有成就。因为你,他让我失望,让全天下失望,更让永乐大帝成祖爷失望。我们如此精心栽培的皇上,文治武功俱全,可惜只励精图治了短短十年,还没有亲眼看到大明的中兴,就撒手而去。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这样的指责,若微想辨,因为她担不起,可是张太后面上的神色如此郑重肃穆仿佛从她口中说出的都是金科玉律,若微又无从相辩。
“你已经毁了一个皇帝,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再把我的孙儿引上岐路。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其一,你自殉先帝,我会彰表你的德行,让你走的风风光光。太子明日就是新君。”张太后冷冷的,话如寒冰。
“我不会死,瞻基也不让我死!”若微稍稍有些犹豫,比起那些有名无实的后宫妃嫔,若说殉葬,她真的应该当仁不让,可是一想到祁镇,她实在不放心,所以容不得她多想,立即顶了回去,“襄王不是宋太宗,做不出那样凶狠残忍的事情来。所以母后就不要想着兄终弟及了,祁镇也是您的亲孙子,您就真的忍心违背瞻基的意思?您是知道的,瞻基从懂事起就肩负着捍卫东宫荣誉的责任,小小年纪就要卷入赵王、汉王与父皇的夺嫡之战,这么多年的殚精竭虑,如今您忍心让他的遗愿落空吗?”
“瞻基?皇上的名讳就是这样被你呼来唤去的吗?”张太后深深叹了口气,颓然地靠在龙椅之上。是的,今夜她也破了规矩,为了与若微对峙,居然选在这乾清宫大殿上与她做最后的对决。曾经为了先声夺人,她想过要抢下太子,不让她们母子见面。可是她竟单衣跪在仁寿宫门口,这样的惊人之举让她无从应对。她也曾从了胡善祥的建议,命人在她的膳食中下毒,想不到被她发觉了,还不声不响的让肇事者死在了自己的仁寿宫花园里。
每一步都是处心积虑,可是每一步都输于意料之外。
因为若微做事太不合常理了,让她防不胜防。越是如此越让她不能心软,于是她板起面孔冷冷说道:“第二条路,也是唯一一条两全的出路。明日在这儿,祁镇仍是新君。而你,幽居于南京旧宫,在皇上成年前不得与皇上见面,后宫事务由贤妃代理,不管是前朝政事还是后宫事务你均不得染指。”
“您在说什么?”若微愣了,她显然没有想到太后会出此下策。这是要将自己赶出皇宫吗?出了皇宫,她真能让自己活下去吗?这显然是一步缓兵之棋,若微的心猛地抽搐起来,姜还是老的辣呀。
“若是我两个都不选呢?”她问。
“不选?”张太后盯着若微的眼眸面上阴晴不定,“还是想一想吧。我累了,先回去休息。明日辰时三刻前派人来回我。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太后说完凤袍一抖就翩然离去了,只留下若微一个人站在寂寂的大殿中,她细细地凝视着殿中的陈设,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朱瞻基昔日的浓情蜜语,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两人相依相偎在一起的情景。
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人生在世,最痛苦的不是失去,而是曾经拥有的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曾经的甜蜜与温情,如今都成了凌迟自己的利刃,随着沙漏一点儿一点儿吞噬着她的年华和生命。
要这样活下去吗?
瞻基,请你告诉我,我真的要这样痛苦地活下去吗?
泪水不知何时悄然滑落,冷风拂过,泪痕很快被风干不留半点儿印迹,可是那泪水曾经淌过的地方皮肤觉得紧紧的,就像自己心底的伤,别人看不到,可它真正裂开过、如今正淌着血、深切地痛着。
宣德十年正月初十辰时,张太后牵着太子朱祁镇的手走上乾清宫玉台之上,她将虚岁九岁实则不满八岁的朱祁镇轻轻按在龙椅之上,俯视群臣,她庄严浩然的嗓音响彻大殿:“这就是新天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响起山呼万岁之声,满朝文武叩拜新皇。
朱祁镇的目光在殿中找寻了一圈,又投向立于身侧的张太后,他轻声问道:“皇祖母,母后呢?”
张太后好像没有听见,凌厉的目光直射在朱祁镇的脸上,朱祁镇不由打了个寒颤,立即端正坐姿大声说道:“众卿平身!”
“谢吾皇!”又是此起彼伏的谢恩之声。
人群中,没有母后的身影,朱祁镇有些好奇,也有些失落,但是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朝中大臣们的奏报吸引住了。看着那些或是高大,或是俊朗,或是已近垂暮之年的臣子们起身出列跪在他的面前,说着各种各样的吉祥话,奏报各地的要闻事件,他觉得新鲜极了,这比在上书房里听师傅们讲的文章典故要有趣多了。
朱祁镇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注定要成为明朝历史上最为瞩目的人物。
他的母亲,一个山东邹平地方小吏的女儿,八岁入宫几经沉浮成为与皇后同样有册有宝打破后宫规制的皇贵妃。更因为他的出生,而让宣宗废弃元配成为皇后。
他,出生不足百日即被册立为太子,是明朝历史上最小的太子。
他,七岁登基,是明朝第一个冲龄即位的幼年皇帝。
他,正蹒跚着开始为君为帝的一生。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迎来怎样坎坷的命运。中国历史上两次称帝,两次改元的,仅此一人。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若微带着湘汀和阮浪乘着一艘官船从北京南下行在运河之上。倚身舱门凭栏远望,看着岸上渐渐消失的光亮和水中的波光潋潋,若微不禁喃喃低吟: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
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
一声轻叹,回身从几案上拿起一壶酒,三杯两盏入口,已然薄醉微醺。
“娘娘,夜深了,当心受凉!”湘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才让她从恍惚中醒了过来。
“湘汀,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她轻声问到。
“娘娘,已然二十六年了!”湘汀为她在身上披了一件孔雀绿翎裘,“娘娘,可是又想起以前的伤心事了?”
她摇了摇头,一支玉钗松松挽成的流云髻,如烟似雾,眼神流转间顾盼生辉,气质雍容又娇媚飘逸:“去,把我的琵琶抱来!”
湘汀面上一怔,娘娘已经好多年未弹琵琶了,但是她不敢多问,也无从揣测,只是从里间悄悄取来给她。
玉指轻撩,曲音悠然而起。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曲音止,清泪流。
回眸相问:“湘汀,你说,我是正还是邪?是忠还是奸?”
“娘娘!”湘汀眼中悲泣,跪在红毯之上,泪落无声。
第四十七章 谁染霜林醉
这船不知走了多少日子,每日醉生梦死昏昏而过,当船停泊在南京码头时,她仿佛还在梦中。
“娘娘,到了,该下船了!”湘汀轻声低唤。
“到了吗?”若微睡眼惺松从卧榻上坐起,湘汀忙为她披上一件水蓝色的素绒绣花袄,又将脚榻上的云头踏殿鞋摆好。若微起身换装之后推开舱门走到甲板之上,看到码头上依旧繁华,货船往来,商贾云集……还好,虽然自己的世界已全然变了模样,但是民间百姓的日子依旧安乐自在、富足太平,城中各种营生也热闹如故,心中稍感安慰。
下了船换上早已等候在此的马车不多时就来到了南京旧宫,依旧是在东宫那间小小的静雅轩内,若微换上旧时最爱的碧色宫装,一个人走到寂寞空旷的宫巷之中,寻访儿时的记忆。柔仪殿里曾经莺歌燕舞好不热闹,贤淑端庄的王贵妃,娇艳绝伦的权贤妃,皆如过眼烟云一般,如今早已是人去殿空,清冷无趣。
湘汀不放心,遂吩咐留守在此地听候差遣的宫女收拾殿宇、整理箱笼,自己悄悄追了过来。眼见若微如同一个迷失方向的精灵一般失魂落魄地在宫殿间行走,心中酸楚难奈。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湘汀知道,每走一步,就是在重温过去的年年岁岁,娘娘说过,回忆是美好的,但永远沉浸在回忆中又是最最痛苦的。可是现在,除了回忆,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南京的冬日比北京要暖和多了,从北京出发的时候还在漫天飞舞着小雪花,而南京却已经有了一派初春的景象,可是偏偏此时天空中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细雨轻飞,阴沉沉的天色仿佛是她重叠在心底的无边无尽的悲伤。
“瞻基”。
她又在痴痴地轻唤:“思君如夜烛,煎心泪千行,只影在人间,如何不同死?”
“娘娘,在廊下避避吧,奴婢回去取伞!”湘汀一溜烟儿地跑了回去,因为她知道自己再听下去一定会忍不住哭泣,所以借着取伞,她逃了,她避了。
看着她的背影若微心中酸楚难忍,二十六年过去了,自己三十三岁了,而湘汀已经四十二了。她的心始终没变,勤谨如故,体贴如故,可是身形变了,动作也迟缓了。
看着旧宫内依旧华美的宫殿,心中感慨不已。她没有等湘汀取伞回来,而是独自一人迎着细如银丝的小雨穿过高大的殿宇来到西南角的三处小院前,这里便是当年咸宁公主的书房“城曲堂”,依旧清幽雅秀,依旧静谧有趣,可是再也没了那抹俏丽出尘的倩影,也听不到如燕雀娇啼般的欢声笑语。
沿着龙池缓缓走入太子东宫,穿过正殿往南,在参天古松的掩映下,远远地望着朱瞻基儿时读书的四知堂书屋,日常起居的静宜斋……
松涛阵阵,寂静安谧,实在是一个诵读诗书的佳境。
也只有这样的氛围才会孕育出那样一位沉静谦和内敛纯善的仁君。
恍然间,雨似乎停了。
只是她知道,雨只停歇在她头顶上方那片方寸空间里,不用回头,也知道油布伞下立着的那个人是谁。因为他的气息,她从来都不曾忘记,有时她甚至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对曾经的人和物,事事非非,恩义情仇记得那般清楚呢?
一身白袍的他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迎着细细的雨丝为她撑着一把伞。微风中他洁净的长袍轻拂微摆,漆黑的长发上没有官帽和玉冠,只以一根深蓝色的带子缚住,于是那满头的青丝笔直垂落,他就那么静静的凝视的眼前佳人的背影,仿佛有些漫不经心,又似精雕细琢的姿式,那种闲云野鹤般俊秀飘逸的神情与雅致的气质足以让天下女子为之怦然心动。
他只关注于面前的背影,却不知自己的背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手持上好的宫绢贡伞匆匆赶来的湘汀止步于百步之外,她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这样的一幕,让她心中狂跳不已。跟在若微身边二十六年,对于她和朱瞻基的情意绵绵她看的已经太多,然而都没有眼前的一幕让她震撼。
他们之间相隔咫尺,可是又似乎远距千山,经年不见,又似乎朝朝暮暮从来没有分开过。
于无声之中徜洋在彼此心中的那份牵挂,与这冬末初春的细雨一样,润泽无形。
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湘汀从来不懂诗,然而不知怎的,她就想起了这样一句,她转过身悄悄地消失在宫巷的尽头,这个时候,天地之间,不需要再有任何人去打扰他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若微转过身,凝望着他清隽的容颜,那双曾经写尽文韬武略占尽世间风流的乌瞳中不再凌厉深邃而是多了份柔和,有些幽深又有些恍惚,依旧眉宇如画、浅笑如风。
“你老了!”她开口却是一句最违心也最伤人的话。
“你也是!”他笑了,如同划过寂寞夜空的耀眼流星,璀璨之极,俊美之极,只是可惜一闪而过。
“是啊,都老了!”她有些泄气,又有些负气,嘟着嘴转过身去,盯着不远处那池静谧的湖水,怔怔地愣神儿。
他上前一步,把手悄悄绕到她身前,将她圈入怀中。
突如其来亲昵的举动让她猝不及防,亦或者是她根本无从抵抗。
因为他的亲昵不涉及私情也无关欲望,只是一种亲昵。
就像吸一口山顶新鲜的空气,采摘路边醉人的野花,掬一捧清洌的泉水一样自然。
“许彬,这一生似乎你总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就像是为我而生的护法神一样。”她的声音幽幽的带着些许的微颤。
他俯下头亲吻着她的秀发,仿佛那是人间的甘露,蕴含着百花的芬芳,神情凝重而又温情脉脉,他呢喃着低语:“那么现在,你需要我吗?”
她没有答话。
她的身子微微轻颤,他感觉到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从来都不曾真正的离开过他的视线,他在等,等了多少年,他仿佛已经记不清了。
可是在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终究还是没能等到。
“瞻基在看。”她说
“我知道!”他没有放开手,反而箍得更紧了,“他会欣慰的。”
她猛地转过头,紧盯着他的眼眸:“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可是今天,我想知道。”
他从她的眸中看到了一身白衣的自己,他笑了:“我一直在等你问。”
“可是我不敢!”她老老实实的回答,在他的面前她从来都像是一个无助的小妹妹,他的笑,让她手足无措,他的锐利更让她无所遁形。
他又笑了:“对我每多一分了解,就会增加一份情,所以你才会怕。”
她怔怔地望着他,不否认也不承认,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好了!”他牵着她的手,举着伞,任由雨丝斜泻在他洁白无尘的袍子上,护着她步入池边的八角琉璃亭中,坐在亭中看着无数的雨丝落入湖中,溅起大小不等的涟漪,正如她的心思一般全都乱了。
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挡住倾斜入内的细雨,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娓娓道来。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转过身去与他面面相视:“你是南宋皇室后裔,你原本姓赵?”
“不,我姓许,我娘姓赵,是赵氏最后一位公主!我祖父是许汉青,乃宋末抗元大将。”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骄傲的神情,那是从骨子里溢出来的骄傲,比起宋朝皇室后裔的身份,他似乎更得意于此。
“那么,你祖母就是许夫人?”若微仿佛懂了,那是个近乎于神话与传说中的巾帼女杰……
许夫人姓陈名淑桢,是南宋闽广招抚使陈文龙之女,因嫁给许汉青为妻,故人称“许夫人”。许夫人自幼着男装,平时喜击剑弄铁丸,有穿柳贯风之术,且学得少林轻功。有一次在山中打猎,偶得一对雌雄宝剑,精莹皎洁,锋利无比。许夫人秘藏之,每逢月明之夜,便于庭院中把玩,左右盘旋,上下飞舞。观者以豆撒之,以水泼之,皆不能近身,可见功夫之纯熟。
宋末国运衰微,元兵入侵,许汉青与夫人倾尽家资举义旗招幕义军勤王抗元,历经六年,转战闽北、建宁、政和等地抗击元军,令元军胆寒,最后捐躯于漳州城,是留名史册的一代女杰。
从来就知道他不简单,身负绝世武功,家世如迷,文韬武略有旷世之才,可又淡泊随性桀骜出尘,世事皆不入心偏又了如指掌,可是当谜底揭晓的时刻,她还是大感意外。
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惊恐地问道:“你?在家中蓄养美姝又浪迹花间柳巷,交友泛杂,上至名士豪杰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流氓地痞,难道你是想寻机复国?”
紧盯着她的美目,他稍稍有些失望,唇角边浮起淡淡的笑容:“你太小看我了!”
“我?”她语迟了,“不是小看,是从来都不曾看透。”
“我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早已不是在为自己而活,在我身后有一群人,他们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复国。”他忽地把手轻放在她的肩上,看着她惊惶的样子他觉得很是有些好笑,“可是我不这么想。我要的,是随时可以复国的能力,但做与不做,就要看当今的天子。如果他可以令百姓富足安康,令国运昌隆井然,那我自然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许彬。反之,江山易主,对我而言是责任更是义务。”
她仿佛没有听懂:“你?”
“是我!”他注视着她的眼眸,不忍放过这样一个跟她近距离对视的机会,他要让她永远记得自己的目光,这目光径直射入她的心房。他知道自己的笑足以令天下的女子为之折服,所以他一直在笑,即使是他原本并不想笑,即使是他心中也有凄苦无奈,“当朱棣树起反旗逼宫造反,将战火带给万千黎民的时候,那是一个机会,可是我忍下了。我想看看,他能不能做的比建文帝出色,结果证明我对了。再后来,当朱瞻基与朱高煦对峙时,我又有了一个机会,我依旧忍下了。”
“是因为我?”她问。
“嘘!”他把手指轻点在她的朱唇上,这动作惑人极了,将成熟男人与调皮少年两种迥然不同的魅力混入一起,令人无从抵挡。
“不,若真的是为了你,永乐十八年,你就不可能重返宫闱。”他笑了,“因为朱瞻基,我信他,将会是一个好皇帝。”
在他的笑容里分明有一种难掩的苦涩,若微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她强忍着,她不想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来。
“可是现在,我犹豫了。你的儿子,朱祁镇,我不知道他会将大明引向何处?我也不知道居于仁寿宫的张太后会如何左右朝政。”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前一刻还是柔情似水而此时竟寒光逼人,“你记住,你身上肩负的责任,不仅是朱明的祖业,还有赵宋。这国不仅是朱瞻基留给你的,还有我……”
他说的似乎有些耸人听闻,但是若微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因为不仅在宫内还是宫外,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朱瞻基中毒,短短二十四个时辰内,他就帮自己捉到了元凶。他的能量与势力范围,她从来没有低估过。
“这份担子,我承担不起。”她颓然地坐在亭中,眼中是无边的哀伤与幽怨,“我想逃。”
“好,我们一起逃!”他再一次将她搂在怀中,喃喃的低语不会让第三个人听到,“我一直在等这样一天,你不是太后,我也没有复国的重任,我们走的远远的,我们可以驾船到南洋去寻觅一个小岛,也可以远赴西域找一片化外乐土。”
“能吗?”她摇了摇头,“我很想答应你。可是我不能。”
“我这一生,我的来生,都许给了瞻基。”她闭上了眼睛,因为她不能与他对视,他的眼神儿会将她凌迟,会将她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铠甲与堡垒击得粉碎,太多的时候,她在他面前是透明的,是无从招架的。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也不知他是何时松开的手,只听到耳边传来缥缈的话语:“养好精神,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你就会回到宫里。既然无从选择,就做好你该做的。”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
正像他根本听不到在那潺潺的流水声和细细的风声里夹杂着她的心底的哭泣。
第四十八章 稚子何所托
正统元年三月。
南京至临安驿道边上的乌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镇子,这里依山傍水有如世外桃源。
朝阳下碧树掩映的花架底下,大长公主咸宁与若微正在井边洗着春笋,看着一个个像尖锥似的披着淡绿色嫩衣的春笋,若微的心情好极了。
“真羡慕公主和附马,居然寻了一处如此雅致的居所。怪不得公主青春永驻,容颜不老!”若微面露戏谑之态与她调侃着。
咸宁公主将洗净的春笋晒在一块青石板上:“偏你爱吃这东西,弄起来麻烦死了,我看你不如搬过来与我们一起住好了。”
若微尚未还口,坐在井边竹椅上擦拭弓箭的附马宋瑛立即喜笑颜开:“公主殿下还惦记着让若微给我做妾的事情呢?”
“呸!”咸宁公主抄起一支莹润可爱的嫩笋就冲宋瑛丢了过去,“若微也是你叫的?如今得称太后。不然把你全家都拖出去斩了!”
宋瑛一面跳着脚跑开,一面说道:“杀我全家?杀我九族我都不怕!不过,大长公主殿下,别忘记了下官的妻族可是皇族!难道您还想连当今皇上、皇太后、太皇太后都要一并株杀了?”
“泼皮!越说越没个正形!”咸宁公主说不过他,又跳起来追上去与他笑闹在一起。
若微在旁看了,唇边是淡淡的笑容,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
嬉戏间宋瑛与从门外匆匆入内的两个人撞在了一起。“赵辉,你怎么来了?”
赵辉是大长公主朱元璋最小的女儿宝庆公主的附马,也是南京都督兼宗人府执事,他面色焦急,冲着若微揖手行礼:“太后,请速速回宫。”
“怎么了?这刚来就要走?”咸宁公主立即拉下脸来十分不悦。
与赵辉同来的阮浪立即上前解释:“大长公主有所不知,京城宫里来人传话,说是皇上微恙,请太后收拾行装,立即返京!”
“什么?”若微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手中的春笋掉了一地,如同五雷轰顶顿时乱了方寸。
阮浪立即上前扶住她:“太后别急,先回宫再说吧!”
如同踩在浮云上一般,若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农庄,又是怎样回到宫中。对着惊惶失措的湘汀,她记得自己只说了一句话:“即刻回京。”
没有乘船,而是选择了更为便捷的陆路,坐在马车上连夜出了金川城门。
在城门口遇到了许彬,他与赵辉并肩而立,没有一句劝慰的话,只是递给若微一张字条,“也许你会用得上。”
若微打开一看,面色大变。
“痘诊初发可见高热、咳嗽、气喘、鼻煽、紫绀等症,此为邪毒闭肺之变症,治当清热解毒、开肺化痰,可予麻杏石甘汤加减;若见壮热不退,神志模糊,口渴烦躁,甚则昏迷、抽搐等症,此为邪毒内陷心肝之变症,治当凉血泻火,熄风开窍,予清瘟败毒饮加减并吞服紫雪丹。”
她恍然懂了,春天,如今正是正统元年的春天,他说过,今年春天自己该回京的。
难道这也是他安排的?
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说出口半个字,但是自眸中透出的意思,她相信他能够读懂。
“许彬,事到如今,我不知该怕你还是该敬你?该恨你还是该爱你?是你手下的人害我儿身陷危局吗?须知大明江山也会因此摇摇欲倾,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我回京吗?此举实在是棋行险招,太险太恶了。也许,我该恨你,可是又恨不起来!”
“恨亦是爱,爱亦是恨。这一生我们能够遇见就是一桩幸事,再多的都是奢求!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能让你如愿。”他笑了,她的意思他读懂了。同样,他也相信透过眼神儿传递的意思她自然也是能够参透的。
昼夜不歇奔赴京城,一入乾清宫,看到太医的神色,若微心中已经明白大半,来到龙榻之前看到那烧得通红的小脸,若微忍不住珠泪连连。
亲自为祁镇诊脉,亲自拟方配药,更是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小茶炉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为他煎药,又是亲自将温热适中的汤药喂入他的口中。
整夜守在他的榻边,用自己的手握着他的手,生怕他耐不住痒抓伤了痘疹。
日升月起,连着守了数日,终于大好。
太皇太后张氏两次探视,两次均在门外止步。
云汀不解,扶着太皇太后张氏回到仁寿宫坐在暖炕上,不由开口相询。张氏叹息连连:“祁镇从降生之日起就是由哀家抚养,对于他这个孙儿哀家真比对几个儿子还要上心。可是没成想在他昏迷之际,口里唤的却是他的母后。这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这份情,割是割不断的。罢罢罢,以后哀家也省省心,不再管了。”
张氏靠在枕上转身扭向里侧,眼角边渐渐有泪水溢出,她没有伸手去擦,而是任由泪水滑落在锦被当中。
她一次一次地问,是我错了吗?
可是没有答案。
正统二年春,十一岁的朱祁镇正在乾清宫东暖阁里习字,朱祁钰跑了进来:“皇兄,咱们跟二叔去南苑赛马可好?”
“不好!”朱祁镇头也不抬。
“唉,皇兄整天待在房间里看书习字闷不闷呀?”朱祁钰凑到龙案前探着头问。
“当然闷了!”朱祁镇沉着小脸。
“那就出去玩会儿,怕什么?”朱祁钰眨着眼睛问道:“是了,母后回来了,你怕母后责罚你?”
“不是!”朱祁镇将手中的笔放在笔架上,以手撑着下巴,面上是一副踌躇的神情,“母后这次回来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记得以前父皇在的时候,每当母后看到我贪玩,总会扳起面孔来狠狠地训我,还用竹骨折扇打过我的手掌心。可是现在,她再也不训了,就是那天看到我趴在草地上玩蟋蟀,她都没说我半句。”
“那你还怕什么?”朱祁钰挤到朱祁镇身边,朱祁镇往边上挪了挪,让朱祁钰坐在他旁边。
随侍的太监金英立即唉呦了一声:“万岁爷,这龙椅二殿下坐不得。”
朱祁镇眼一瞪,抄起桌上笔架上的大狼豪冲着他丢了过去:“滚!”
“是,是!”金英揉着脑袋退了出去。
朱祁钰看了看屋里侍立在侧的太监和宫女,趴在朱祁镇耳边怯怯地问道:“皇兄,这椅子祁钰坐得吗?”
朱祁镇伸手揽过朱祁钰的肩轻轻拍了拍随后说道:“别人坐就是杀头灭门的死罪,可是你坐就可以!”
“啊!”朱祁钰小脸吓得煞白,屁股一滑就要溜走,却被朱祁镇牢牢按住:“别怕,因为你是我弟弟,我让你坐,你就能坐。我是皇上,我说的话就是圣旨!”
“哦,吓死我了!”朱祁钰胖胖的小手抚了抚胸口,“对了,皇兄还没说完呢!母后现在不罚你了,你为何反倒不敢出去玩了,还成天憋在屋里看书写字?”
朱祁镇的眼神又黯淡了许多,他紧绷着小脸盯着桌上那个玉虎镇纸:“看,那个镇纸。是父皇小时候仁孝皇太后送给父皇的,伴了父皇好多年,后来父皇送给了母后,如今母后又把它给了我。母后虽然不再管我了,可是我知道她对我的要求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如今这书房里书案上摆着的笔、墨、端砚、镇纸还有书架上的书都是父皇用过的、看过的,就像一双双眼睛在盯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还有,有一天,我看到母后哭了。湘汀姑姑给我讲了很多父皇母后小时候的事情,我才知道,父皇原来是那样的了不起,所以如果我做的不好,母后就会想起父皇,就会伤心。”
朱祁镇紧绷着小脸,眼眸中渐渐蕴出了一层水雾。
朱祁钰伸出手去拂:“皇兄,你别伤心。我母妃也时常跟我讲父皇的事情,可是她从来不哭,每次她都特别开心,她说有这些回忆可是时常想想,就很知足了。”
朱祁镇摇了摇头:“我母后和贤妃娘娘可不一样。听舅舅说,母后以前很爱笑,她的笑容如新荷照水,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万芳失色。可是现在,我好久都没看到母后笑了。”
“想让母后笑还不容易,我有一个好法子!”朱祁钰仿佛献宝一般,小脸上尽是向往的神色。
“什么法子?”朱祁镇眼前一亮。
“我告诉你可以,不过,你得陪我去后苑射箭,而且要是你输了,就得把你那匹赤兔云驹送给我!”朱祁钰仰着小脸,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好!”朱祁镇点了点头。
朱祁钰趴在朱祁镇的耳边低声说着,朱祁镇的脸上渐渐浮起了欢快的神情,兄弟两人很快手拉手地跑出乾清宫奔向了后花园演武场。
半个时辰以后,后花园就吵翻了天。
朱祁镇站在用马鞭狠狠地抽着一株桃树,只抽得桃树满枝颤抖,花落四方。
朱祁钰双手插腰站在他旁边气哼哼地数落着:“你输了,就该把赤兔云驹送给我!”
“不行,那是父皇赐给我的,不能给你!”朱祁镇面色阴沉,同样气呼呼的,“刚刚是风迷了眼我才射失了一箭,要不然怎么会输给你?”
“不管,你是皇上,一言九鼎金口玉言,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朱祁钰毫不示弱,跳到朱祁镇面前喊道。
“你还知道朕是皇上呀?还敢对朕这么大呼小叫的!”朱祁镇抡起鞭子继续抽打着面前的桃树,正巧朱祁钰上前与他理论,结果正打在他的脸上,顿时现出一道血印子。朱祁钰也火了:“你打我,你敢打我!”朱祁钰急了,跳着脚嚷了起来。
“我打你怎么了?我是皇上,也是你大哥,我打你怎么了?”朱祁镇毫不示弱又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当若微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朱祁镇与朱祁钰正在地上滚成一团,没有任何成路数的招式,不过是踢腿蹬脚打耳光抓头发,就像寻常人家的小孩子斗狠打架一样。
身旁侍候的太监宫女全都跪了一地,若微原本是急匆匆地赶了来,然而看到这样一幕反而一下子就安静了。她静静地立在一旁,不发一语看着地上扭打在一起的兄弟俩,直到贤妃吴雨晴赶来。贤妃先是一声惊呼,然后立即下跪给若微请安告罪,紧接着就上前将朱祁钰拎了出来,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是狠狠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打在朱祁钰的脸上,却像打在若微的心上。
她上前将朱祁钰揽在怀里,伸手轻抚他的小脸,又盯着贤妃问道:“太妃这一巴掌打错了,原该打在皇上身上才是!”
“臣妾不敢!”贤妃立即跪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若微低喝一声,指着朱祁镇说道:“皇上,快把太妃扶起来!”
朱祁镇脸上还在别扭着,看到若微沉了脸这才走过来伸手将贤妃扶起。
“求太后恕罪!求皇上恕罪!是臣妾管教无方才让祁钰冲撞了皇上!臣妾罪该万死!”贤妃脸上一派沉痛之色,上前拉过朱祁钰逼着他跪在地上给朱祁镇陪礼。
“母妃!今儿的事不赖我,是皇上哥哥赖皮,输了也不认账!”朱祁钰嘟囔着极不情愿。
贤妃听了立即大惊失色,扬手又要打,这一掌却硬生生地打在了若微的手上。
“太后!”贤妃更是惶恐。
“你也太莽撞了,小孩子打打闹闹是常事,况且刚刚我来的早,看得真真的,是皇上不对,祁钰没有错!”若微和言细语地安慰着。
朱祁镇愣愣地看着母后,脸上渐渐有了怨气,他不明白母后为什么不维护自己,她平日里不是总在对自己说教,念叨着什么帝王威仪,仁君风范吗?今儿弟弟都骑到自己头上来了,她竟然不责罚,还这样偏袒。
他想不明白,可是若微偏偏不放过他:“去,把你的赤兔云驹牵来,亲自交到祁钰手上。”
“我不!”朱祁镇大声顶了回去,他扭过脸,“那是父皇赐给儿臣的生日礼物,不能送给别人”!
“不管它有多贵重,你有多么珍爱,既然你应了祁钰,如今就要履行诺言!”若微上前拉起他的手,“母后陪你去,我们一起去把赤兔云驹牵来。”
“不!”朱祁镇猛地甩开她的手,飞快地跑了起来。
“皇上!”身后的太监纷纷惊呼追了上去。
若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回身弯下腰轻抚着祁钰的脸说道:“好孩子,别生气,一会儿母后叫人把赤兔云驹给你牵过去。这脸上的伤回去让你母妃帮你好好料理。”
说罢又转身对湘汀吩咐着:“请太医过去给祁钰好好看看,除了脸上还要留心看看这身上有没有伤,要用最好的药。祁钰长得好,千万别留下疤痕”!
“是!”湘汀应声退下。
“太后,你这样宽待祁钰,臣妾真是万分惶恐”!贤妃面露悲泣之色,“臣妾虽然不是奴颜婢膝之人,也算有些性情,存着几分傲骨,可是臣妾懂得君臣纲常,祁钰原是死罪,太后这样通达明理,臣妾心里……”
“好了!”若微又是一声长叹,一手搂着祁钰一手牵着贤妃,“如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只有相依相扶常常走动才能度过这寂寂余生。况且,我们都是先皇宠过、爱过的,更该彼此关照体谅,否则先皇如何能安呢?”
“太后!”贤妃哽咽了,她不再开口,因为此时她心乱如麻,想要说些什么也不知该不该说,年轻时的坎坷经历将她原本伶俐的性情磨砺得圆融内敛,很多时候,她知道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往往是最正确的选择。
第四十九章 独自倚阑干
乾清宫西暖阁内,朱祁镇负气蒙着头窝在榻里,若微坐在东墙碧纱橱下的圈椅上静静地看着书,她一语不发,室内悄无声息,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几乎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镇闷得不行,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一角,拿眼偷偷瞄着若微,只见她如如不动坐在椅中看着书,根本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朱祁镇觉得十分无趣。
“母后!”从外面姗姗入内的正是长公主朱锦馨,十五岁的她如花般娇嫩,人还未进门这如珠似玉的娇憨嗓音已然响起。
走至屋内见到若微与朱祁镇的情形自然明白了几分,她笑嘻嘻地冲着床榻上的朱祁镇福了福礼:“见过皇上!”
朱祁镇臊红了脸喃喃地低唤了一句:“皇姐!”
“嗯”!朱锦馨美滋滋地凑到他身边说道,“听说今儿皇上在御花园里发了龙威,快让皇姐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朱祁镇立即裹紧了被子又将身子向榻里挪了又挪。
“没有就好,真是可惜了那几个奴才”!朱锦馨轻抚着垂在胸前的青丝看似随口说道。
“皇姐说什么?”朱祁镇探出头儿。
“就是祁钰身边的伴读和随侍的小太监,全都被皇祖母下令诛杀了!”朱锦馨看了看朱祁镇又把目光投向了若微。
若微依旧一副风淡云清充耳不闻的样子,一心只顾眼前的书稿。
“什么?”朱祁镇则腾地一下坐了起来,面色急切地紧紧拉着朱锦馨的手问道:“皇姐说的是真的吗?皇祖母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没有侍候好皇上,也没有规劝祁钰,不仅让祁钰冲撞了皇上,还让你们兄弟失合,害祁钰受了伤。听说不仅是他们,就是这乾清宫里的奴才,除了金英、王谨、范弘这几个曾经跟在父皇身边得了免死金牌的人以外,都要被处死呢!”朱锦馨一板一眼地说着。
“可是,不关他们的事呀!”朱祁镇从床上跳到地上,连鞯子也没顾上穿就往外跑,“我去求皇祖母,让皇祖母开恩放了他们。”
“回来”!若微喝道。
“母后”!朱祁镇转过身,“母后帮儿臣去求求皇祖母。”
若微放下书稿,走到朱祁镇面前:“皇上让母后求什么?怎么求?”
朱祁镇愣了。
朱锦馨在旁边低语着:“求也没用,已经行刑了!”
“什么?这不公平,不关他们的事!”朱祁镇大喊着,眼中霎时有泪花闪过。看着这泪花若微仿佛有一时的心酸与欣慰,虽然生下来就是太子,从小锦衣玉食养在深宫,可他终究还是承继了自己的善良与单纯,只是这份单纯作为宫廷中的男人,作为执掌大国的天子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于是,她不得不狠下心绷起脸说道:“帝王之家从来就没有公平。皇上一言一行都牵动着许多人的命运。在你看来只是一句戏言,一场游戏,可是对他们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母后,这是为什么?祁镇不懂,祁镇真的不懂。祁镇只知道自己不会输,所以才会答应祁钰的条件,可是没想到竟会真的输了,我不甘心,也不舍得将父皇送给我的云驹送给他,所以……”朱祁镇此时就是一个惊惶失措的男孩,像成千上万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眼神儿中有不安,有惶恐还有一丝悔意。
若微拉过他的手,牵着他走出西暖阁,步入东暖阁书房,直到龙椅前:“两个时辰前,你还让祁镇与你一同坐在这龙椅上,你知道吗?就这一个动作,你书房里的所有人都会死。”
“母后?”不出意料,朱祁镇的目光里全是惊慌。
“你看看这龙椅上的龙雕,与那些椅子有什么不同?”若微伸手指着屋内南北两侧相对而设的十二张黑漆木椅。
“大一些,有龙,还铺着明黄色的褥垫和引枕!”朱祁镇喃喃地回答。
“是,这是龙椅,是天子才能坐的,象征着无尚的权力,还有大明的江山与社稷,这一切,你能与他人分享吗?”若微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明白,她只是记得朱瞻基第一次随朱棣北征的时候,好像只比现在的祁镇大两岁。所以他应该能懂。
朱祁镇的目光从黑漆木椅上移到龙案之后的龙椅上,怔怔地看了好久,他仿佛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是儿臣错了。帝王之家没有玩笑,也没有随意的允诺。”
若微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你以为自己不会输,所以把心爱的云驹许给别人当赌注,可是赌就是有风险的。在允诺前就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能够承担输的结果。今天人家拿云驹跟你赌,你输了,你知道心疼想反悔,可是祁钰说的对——君无戏言,不管你有多心痛,这云驹从今天开始就是祁钰的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人家拿江山跟你来赌,你固然胜券在握,可是,你能赌吗?”
“不能。因为赌就有风险!”朱祁镇仿佛明白了,可是转念一想又糊涂了,“可是以前父皇教祁镇下棋的时候说过,不要想着输赢,只要用心去下,就会找到克敌致胜的法子,想多了反而会顾虑重重影响思路。”
若微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这个孩子似乎太聪明了,你跟他讲任何的道理他都能举出反例来驳,如果他愚钝一些,反倒是件好事。
想了又想,她只得说道:“你跟父皇下棋,跟弟弟比射箭,都是闲趣,无伤大局。可你是皇上,皇上举手投足谈话之间无一不牵动着国体。以后批阅奏折,在朝堂上议政裁夺事务,一言一行都牵动着万千百姓的福祉,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定要三思而后动。就像今天,你的玩笑之举,有数十条性命为你连累,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懂了吗?”
朱祁镇望着若微的眼神忽明忽暗,他轻轻点了点头:“一会儿我就把马给祁钰牵去。”
若微点了点头:“这一次你虽然心中不舍,却依旧要践约而行,这才是明君所为。若要不后悔,以后做事前要多想想。”
“嗯!”朱祁镇点了点头,重新回到龙案之前提起笔认认真真地写起字来。
若微面色如常姗姗走出乾清宫,朱锦馨紧紧跟上:“母后是去永宁宫吧!”
若微稍稍有些诧异,她认认真真地凝视着女儿姣好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灵动可人的大眼睛,里面闪烁的智慧与笑意让她忍俊不已:“你个鬼灵精!”
“呵呵,不仅如此,馨儿还知道母后已经命人偷偷将那些太监和宫女遣出宫去了,如今被砍头的都是天牢里的死囚!”朱锦馨歪着头说道。
“你这丫头!”若微脸色微变,抬眼看了看四周。
“没事,我猜皇祖母也知道,她整日在佛堂诵经,自然不会轻易杀生。你们俩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教导皇上早些成材,也算是心照不宣罢了!”朱锦馨脸上一副澄明之态。若微心中忽然一动,再过一年,女儿也要及笈也要嫁人了,她伸手将女儿拉入怀中,轻叹道:“好在有你。”
“母后放心,馨儿一定会永远守在母后身边!”朱锦馨依偎在若微怀里低语道。
“傻话,你总要嫁出宫去,怎么可能永远守在母后身边呢?”若微心里酸酸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软,越来越不经事了。
“女儿不嫁,女儿永远陪在母后身边!父皇走的时候曾经拉着女儿的手说过,母后的性情看似通达坚韧,其实母后的心太软,父皇让女儿陪在母后的身边为母后解忧!”朱锦馨仰起脸紧盯着若微的眼眸说道,“母后又想父皇了吧?”
若微的目光盯着不远处的亭院里那两株参天的古柏,雄伟苍劲,巍峨挺拔,是它们使这高大空旷的宫殿中有了灵气与活力,阳光透过树叶投在地上是斑驳的影子,就像她的心一样,总有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
因为瞻基不在了。
她不由搂紧了锦馨。
朱锦馨咯咯地笑了起来。
若微看着她,“笑什么?”
朱锦馨笑道:“作为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女儿和祁镇还真是压力很大呢,也不知这辈子我们能不能遇到一个人,也能有一份‘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情?从小看到的就是父皇母后的深情蜜意,倒把我们给难住了。”
“你这丫头!”若微伸手在她额上轻轻一戳,“走吧,随母后去看看太妃,这会儿她心里肯定不好受。”
“嗯!”朱锦馨牵着若微的手一同出了乾清宫。
御花园里簇簇闪光的梨花酷似江上的朵朵雪浪,粉红色的桃花一朵紧挨一朵挤满了整个枝丫,还有大朵大朵白玉杯似的玉兰花像雪、像玉更像云。空气中弥漫的各种花香让人愉悦欢欣,茸茸的绿草衬着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像是给整个园子铺上了一层花毯。
清风拂过,池边杨柳垂下的纤细柔软的如同绿丝绦一般的枝条轻轻摇曳,在这儿幽静雅致的氛围中却突然无端传出一阵若隐若无的哭声。
先是低声的抽泣,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喝斥与责骂,接着便是凄厉的大哭与哀号。
朱锦馨停下步子冲着那座紧闭的宫门张望着,随即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看着自己的母后,仿佛没了主意。
“是长安宫?”若微也驻足观望。
“是!”随侍在侧的侍女低声回道。
长安宫,在宫女太监们心中是一座冷宫。他们知道在这里住着的是大明朝曾经的皇后胡善祥,因为孙太后的原因才成为“静慈仙师”,从此幽居闭门不与任何人相顾,除了每逢初一、十五去仁寿宫拜见太皇太后以外,那扇宫门从不开启。
“走吧!”若微重启莲步向前走去。
走出几步之后觉得有些异样,于是停下来回身一看,常德公主朱锦馨还站在原地没动。
“馨儿!”她轻唤道。
“母后!”朱锦馨目光中尽是不忍之色,“母后不管吗?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若微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混着花香、草香,仿佛还有淡淡的甜味好闻极了,可是当她的目光投向那两扇紧闭的宫门时,心情却无端地变得十分压抑沉重。
“走吧!”只说了这两个字。是的,她早已听出来里面的吵闹声是朱瞻基与胡善祥的长女顺德公主朱锦卿在打骂宫女。可是她不想管,也不能管。因为她很清楚,即使她是皇太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以主掌后宫,襄理朝政,可是普天之下总有一处是她不能涉足的,那就是长安宫,也总有一个人是她不能管的,那就是顺德公主。胡善祥被废被弃都是她咎由自取,可是顺德不一样,同样是有着高贵血统的天子娇女,可是她却承受了太多本不该由她来承受的压力与打击。
从嫡皇长女一下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庶女,与母妃一道幽居别宫,终年见不到朱瞻基,也得不到父皇的宠爱与眷顾,内心中自然积蓄了不少委屈。
所以对于她,若微始终存着一份愧疚。除了给她与常德一样甚至更好的待遇以外,她不知该如何补偿。可越是如此,她的性格就越是孤僻乖张,打骂宫女失德斗狠的事情时有发生,若微除了厚赏长安宫的宫女太监以外,也不好多问。
想要走,可是恰在此时,那紧闭的宫门竟然开了。
大殿前是细高身材一身长公主大红礼服的顺德公主,饱满的鹅蛋脸上两只大大的眼睛如同荷叶上的水珠一般晶莹夺目,只是此时眼眸中闪烁的除了怒意还有毫不掩饰的恨与怨。
在她身边跪着一个瘦弱的小宫女,看她身形不过七八岁的样子,零乱的秀发随风轻舞,头一直紧紧伏在地上,以至于根本看不到她的脸,弱弱的声音颤颤响起:“公主,贞儿知错了,求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恕罪?为什么要恕,凭什么要恕?快,快把恭桶边上的污秽舔干净了!”顺德公主唇边忽地漾开一抹邪肆的笑弧,凌厉的眼神儿中闪过一抹阴狠。冷,那种冷酷即使是在阳春三月也让人如同坠入寒潭一般。
若微心中微颤,这孩子心中的积怨怎么会这样强烈?
“公主?”小宫女终于抬起头,小小的瓜子脸上挂满泪水,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又好像没听懂。
只是转瞬间,她的头发就被顺德一把抓住,狠狠按到恭桶边上,“舔,舔干净了!”
那莹白的小脸撞在暗红色的木桶上呯呯作响,唇边瞬时流下腥红色的液体,那样触目惊心,可是就在这一刻,她仿佛沉睡中惊醒一般,大喊着使劲用力一推,顺德公主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反抗,一个不稳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仿佛不敢置信一般:“你,小贱人!你敢打公主?”
“贞儿没有,贞儿不敢!早上恭桶没提稳失了手是贞儿的错。可是公主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却不该让贞儿去舔食恭桶中的污秽。贞儿是奴婢,可贞儿也是人,公主不该如此暴虐!”
一双蕴着晶莹泪珠的眼睛,像经过春雨洗刷的一对新叶,清新、翠绿,闪着新生的光彩,萌发着勃勃的生机。
这样的眼神儿,若微只觉得被针刺到了一般,她终于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当顺德公主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下落的时候,若微低喝一声:“住手!”
她仿佛没听见,鞭子继续下落。
可是她唇边微漾的笑,说明她听到了。
叭的一声,鞭子落下,只是没有落到小宫女的头上,而是落在常德公主朱锦馨的手臂上。
是她为小宫女挡了这一鞭。
“呦?这是怎么了?皇太后和咱们大明朝最尊贵的常德长公主怎么涉足咱们这小小的长安宫了?”顺德冷冷地盯着若微问道。
“锦卿,这个小宫女若是使着不好,母后帮你换一个也就是了,不必动怒!”若微恍若不察她话里的意思,只一味和颜细语地劝着。
“呵呵,皇太后哪里话?这个小宫女,我喜欢得很,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听说皇太后入宫的时候就是八岁,倒巧了,这贱婢也是八岁,所以每天看着她,就觉得是皇太后在身边哄着我玩呢!”
“皇姐,你说话放尊重些!”常德眉头微蹙,面色不悦,她看了看母后依旧淡定的神色只好强压着心中怒气低声劝道。
“怎么没尊重了?我就是想瞪大眼睛看看这丫头怎么能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大了以后怎么惑乱宫闱?我娘就是太老实了,所以没早早学会,倒头来才吃了亏。”顺德脸上像是一副打了胜仗的模样。
“锦卿,你对母后有恨,母后可以理解。只是母后与你娘之间的恩恩怨怨,随着你父皇龙驭归天那一瞬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你也渐渐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出阁下嫁,趁着现在还能好好在宫里陪你娘,就尽量尽尽孝心,让她高兴高兴。不要三天两头总拿宫人们出气。这宫里没有天生的主子。每个人都是一步一步过来的。今儿这个小宫人,母后带走。”若微的目光透过朱锦卿投向了那两扇虚掩的殿门,她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里面的人一定听的清清楚楚。
“你要带走?”朱锦卿忽地笑了,她挥起鞭子狠狠抡向那小宫人的头,“就带走尸体吧!”
“你敢!”常德公主朱锦馨终于气恼不过上前与她扭打在一起。
嘈杂中突然响起一个怯声声的抽泣,小宫人满面泪痕哽咽道:“两位公主别吵了,别为奴婢失了和气!”说着她竟真的去舔那恭桶。
只此一瞬,这个小宫人便牢牢地抓住了若微的心。她一语不发转身就走,仿佛是不忍去看,又似乎是气恼至极,只留下一句话:“顺德,你母妃注定要在这长安宫里终老一生了,可是你还年轻,想想今后的路,万事别太绝了!”
“你威胁我?你敢威胁我?你的贤名不要了?”顺德在她身后喊着,笑着,最终缓缓抽泣了起来。
常德公主拉开小宫女,弯下腰掏出帕子为她擦拭着那满是污垢的唇,动作小心翼翼,没有半分的嫌弃,更没有刻意的做作。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常德公主眼中不禁闪过点点泪光,她心中暗想,好小的一张脸,好憔悴的一个小人儿,她只有八岁,却又如此倔强,如此懂事,她真的好可爱。
第五十章 儿女忽成侣
仁寿宫内,若微与锦馨陪着张太后用膳。若微恭敬乖顺如同才刚入门的新妇,饶是如此,张妍还是面露愠色,将手上的象牙银筷重重一放,目光冷幽地看向若微。
张妍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她知道不管是身为太后还是儿媳,孙若微言行无差,几乎无可挑剔,但即便如此,每每看到她,仍如芒刺在身隐隐不快,于是,她越发沉下脸来:“今儿的事,哀家都知道了。”
若微赶紧起身行礼:“今儿的事,是儿臣擅专了,母后若觉得儿臣处置不妥……”
“皇太后处置并无不妥”。张妍话锋一转,“身居上位,知道宽和驭人自是好的,但凡事有度,对贤妃母子不可太过放纵,定要严加约束,不能让皇上再受这样的闲气。”
若微点了点头:“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记下了。”
朱锦馨赶紧盛了一碗汤端给张妍:“皇祖母,这汤可好喝了,您快尝尝!”
张妍接了过来,眼波一扫正看到锦馨手上的伤痕,不由眉头微皱:“你这手怎么了?”
锦馨笑了笑,赶紧掩饰:“刚才在园子里不小心,让树枝划了一下。”
张妍面色微变,她自然知道才刚发生在长安宫中的风波,也知道锦馨手上的伤是顺德公主所为,但是此时却不想挑破,于是她拉着锦馨的手,微微轻叹:“怎会这样不小心!原本羊脂玉一样的手怎么跟让猫抓了似的,可上了药没有?”
锦馨笑了笑:“母后说不要紧,过两日就好了。”
“云汀,去,快去把哀家留的那匣子东珠分出一半给常德公主,带回去让丫头们磨成粉和了鸡蛋液涂上,可比太医院调的什么药膏子都好。”张妍对锦馨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偏宠,但却也见不得她受半分委屈,因为她知道,这个丫头是儿子朱瞻基的心头肉,若是瞻基还活着,看到宝贝女儿手上狰狞的伤痕,必定心疼得受不了,一想到这儿,张妍的眼圈便不由得红了。
云汀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出一个镶珠描金的匣子。
若微看到张妍的神色,立即明了她的心意,婆媳二人在这一刻都份外默契地想到了朱瞻基,想到朱瞻基,若微的心也抽搐了起来,虽是再三克制,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淌了下来,只得赶紧别过脸去。
祖母与娘亲的心思,朱锦馨自无从体会,从云汀手里接过半匣子明晃晃的东珠,便一脸幸福地跟张妍撒娇:“皇祖母对馨儿真好!”
看着亲孙女灿烂的笑脸,张妍愁肠暂解:“你这个讨巧的性子,倒比你父皇母后都好,哀家不疼你疼谁。只可惜啊,再疼你,这一两年以后也要嫁人了。”
锦馨听了大怔,立即看向若微,一脸求助:“母后,快跟皇祖母说说,馨儿才不要嫁人呢!馨儿就在宫里陪伴母后和皇祖母。”
若微笑了笑,看向张妍:“母后,馨儿还小……”
“你甭说这个,还小。不小了。外朝的事情有顾命大臣盯着,用不着你日日去看折子。这孩子们的事情,你才该多上些心。”张妍沉了脸,“前儿胡氏来找哀家哭了好一阵子,说是如今顺德的事情也没人张罗。弄得哀家心里着实难受,好赖顺德也是先帝的公主,又是皇姐,你这个当母后的,也该替她张罗张罗,不为别的,早早打发出去,也少生些事端,否则,纵使你想得个美名,怕是也难如愿。”
若微神色尴尬:“母后教训的是。”
锦馨见不得若微受委屈,立即解围:“皇祖母可是错怪母后了,母后不是不管皇姐的事,只是皇姐那个性情,满朝的文武大臣,谁家敢把她娶回去。母后跟杨学士和英国公商议了好几次,都没人应。”
张妍看了一眼锦馨,知道她所言不虚,又把目光盯向若微:“哀家知道,你先前找的那些人,都是文人出身,自然忌讳颇多。你大可从武将里选一选。当年随太祖、太宗开国的那些勋臣武将家的孩子里,哀家记得阳武候、安远候、西宁侯,还有武略将军家里,都有适龄的。”
若微心下百味杂陈,却也只得无奈地应声。
岂料张妍似乎并不满意她的态度,又狠狠补了一句:“你不要只应承没行动,最迟半年之内,必得把常德、顺德姐妹俩的婚事定下来。”
若微还未应承,锦馨已然瞪大眼睛张着嘴表情夸张:“不要吧!”
张妍亲自夹了一口菜给锦馨:“好了,来,多吃点,养好身子,好当新嫁娘!”
锦馨一脸苦态看向若微,若微勉强挤出一丝笑颜,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堵得厉害。
转日一早,文华殿上,朱祁镇便召了近臣商议为两位皇姐选附马之事。若微坐在朱祁镇的御座旁边,才刚把太皇太后的意思说完,坐在正中宝座椅上的朱祁镇,便一脸兴奋地地看向众臣:“皇太后的意思,诸位卿辅可都听明白了?”
杨荣等人点头。
朱祁镇一脸的跃跃欲试:“那你们就快说说,看看谁能当朕的姐夫。呃,那位顺德公主,朕不管,你们随便议议就行。常德公主可是朕的亲姐姐,必须得找个好人家,得长的好看,有才学、脾气还得温和,最好是像西宁侯这样的。”
众人抚须而笑,目光投向咸宁公主附马西宁侯宋瑛。宋瑛虽一向自诩风流,也驾不住皇上如此赞誉,当下便是一脸窘色:“惭愧,惭愧!”
若微看了一眼朱祁镇,用目光提醒他要言行得体不要越礼,朱祁镇自知出矩,赶紧理了理龙袍朝冠端正坐好。若微又看向众人,目光中颇有期许之色:“诸位大人,奉太皇太后懿旨,为顺德公主与常德公主择选附马,此事虽非国事,却有关孝道和宗室开枝,故须谨慎,就此拜托各位了。两位公主婚事亦并非皇上所言,常德公主还在其次,顺德公主,必得择个良人。”
众人听后神色各异,杨傅为人最是直率:“皇太后。顺德公主虽也是我朝长公主,可终究因着废后之故,加之性格略微刚硬,坊间口碑不是甚好,名臣勋戚家中适龄公子怕是很难相应。”
“诸位的担心,哀家也是知道的。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文臣儒士比较在意性情出身,咱们也不便勉强。可否就在武将中择选,只要附马能真心相待顺德公主,门第并不重要。”若微自知有些为难众人,言语间越发诚恳。
众臣面面相视,有人点头,有人摇头,张辅开口:“太皇太后的意思老臣明白了,顺德公主性格是火暴了些,故须得武将相配,老臣倒有一人推荐。我朝开国名将武略将军石名初的长孙石璟,年方十九岁,现任府军前卫佥事,长得身材雄武甚是威仪,武功也极好,为人憨爽直率,若是将他配给顺德公主,应当合适。”
“既然是英国公推荐,想来人品性情定是不错,这样,请皇上下旨,改日将石璟召进宫来,与咱们见上一见。”
若微话音刚落,朱祁镇便赶紧应承:“行。朕这就下旨,这件事就了了。咱们还是好好议议——朕的亲皇姐!你们定要推荐最好的人选给朕!”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看向宋瑛,宋瑛也不推辞:“常德公主常出入我府,我府上几位兄长家的男孩子都很是倾慕公主。若能得尚公主,倒是我府的幸事。”
若微听了,面色悦然,心想若能这样,也是最好,有咸宁大长公主和西宁侯照应,锦馨定不会受半分委屈,只是她还未开口,便看到殿边一角帐幔微动,正是朱锦馨探出头来连连摆手,面色还一脸痛苦。若微还在疑惑,却被朱祁镇看到,赶紧开口回绝:“不成不成!我皇姐曾跟朕说过,这西宁侯府中最好的男子就是西宁侯,早已经许了皇姑祖母了,别人都赶不上西宁侯一半,不成。”
众人忍俊不禁,宋瑛一脸尴尬。杨荣出列解围:“臣有推荐,阳武候薛家乃铁券世袭,族谱煌煌,虽是勋臣武将出身,其幼子薛桓却是难得的翩翩佳公子,自幼与名师学习六艺,琴棋书画儒学医术皆精,还精通外邦夷国语言和风物民俗,极为博学出众。”
话音刚落,朱祁镇便咦了一声:“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大理寺卿许彬?”
杨荣笑而不语。宋瑛开口:“皇上圣明,这杨大人所说的薛桓,自幼与名师学习六艺,而他的名师正是许彬。”
若微心中一动:“如此,倒可放心了!”
朱祁镇一脸灿烂,像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既然你们都说他好,母后也觉得好,那,就是他了!朕就下旨让这个薛桓给朕当亲姐夫”。
殿内,一片恭贺之声,殿外一角,却传来一声叹息,朱锦馨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丫头梅香:“不会吧,本公主的终身事这样就定了?”
梅香一脸兴奋:“恭喜公主,这薛公子可是最好的了。”
朱锦馨却一脸恼恨,转身而去,一边走一边想,我得去会会这个人,否则,任你们谁说好都没用。
街头薛府门口。朱锦馨穿得破破烂烂,披麻戴孝,跪坐在薛府门口的街边痛哭,身前还放着卖身葬父的牌子,旁边放着一辆车,上面拉着个死人。引得一群人围着观看。
路人甲丢下一个铜钱:“真可怜!”
路人乙上前,捏起朱锦馨的脸:“这丫头长的还不错,不如跟了我!”
路人丙太监阮浪扮成的百姓模样,走上去暗中用刀将路人乙顶走。
朱锦馨看了,不禁低头偷笑。薛桓在仆人的引导下从府门出来。仆人指着朱锦馨向薛桓诉苦:“公子,就是这位姑娘,从辰时到现在,一直在咱们府前哭号,轰都轰不走,若是一会儿侯爷回来看见,肯定要生气。求公子赶紧想想法子把她请走吧!”
薛桓上前行礼:“这位姑娘,你有什么难处尽管直言,若是在下能做到,一定出手相帮。”
朱锦馨看向薛桓,眉清目秀,生得倒也标志,只是不知道性情如何,便刻意装着可怜,一边抽泣一边诉说:“小女跟爹爹从南京到海州去投亲,谁料想走在路上爹爹得了急病,突然过世,小女没钱安葬,只得在此卖身。”
薛桓心思单纯为人善良,听后一脸动容:“生老病死福祸难料,还请姑娘节哀,在下愿出资安葬令尊。”
朱锦馨心中暗想,看来此人人品还不错,还未答话,薛桓已取出银两交到朱锦馨手中,随即又行一礼便转身要走。
朱锦馨愣了,脱口而出:“公子别走。”
薛桓回头:“姑娘,可还有事?”
朱锦馨一撇嘴又哭了:“小女,小女在此处人生地不熟,虽有了银子,也不知道哪里能买到棺材,哪里可以入土,更不知该怎样办好爹爹的后事。”
薛桓想了想,当下便吩咐仆人帮助锦馨料理后事,到哪里选棺木、哪里买墓地,极为细致地将一切料理妥当才又离去。朱锦馨直勾勾地看着薛桓的背影,神情复杂。一来觉得此人品性纯善可以依托,又觉得性情柔顺太过好骗,便打定了主意再行试探。
月色笼罩的宫苑,四下里寂静无息,若微独自伫立在太液池畔的千秋亭上,从她的视线里望去,并无半分景致可言,眼前像罩着一片黑色的巨大围幕,黑漆漆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可是,她却在这黑幕中,分明看到,她和他并肩依傍,共看落日、共赏秋波、共沐春霖的情景,那一幅幅画面,仍然让人心醉。
“瞻基,”她很想努力挤出一丝笑颜,但是却再一次没用地淌下眼泪,“这宫里到处是你的记忆,你让我如何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展颜呢?”
湘汀拿着披风远远走了过来,看到若微的背影便知道她又在追忆先皇了,这一刻,湘汀突然感到一丝庆幸,没错,正是庆幸,庆幸自己一生无爱,年轻时或许觉得遗憾,但到此时,倒成了幸运,因为无爱便不会因为失去所爱而痛彻余生。
将披风小心翼翼披到若微身上,随即缓缓将奏报来的消息讲给若微,湘汀原以为若微会发怒,会立即差人将偷溜出宫的常德公主抓回来,却不料,她并未有一丝一毫的不悦。
“小心叫人盯着便是,万不要惊扰了他们!”当若微听到锦馨溜出宫,当街卖身葬父、又夜入薛府时,并无半分的意外和不悦,因为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女儿得遇良人。
与此同时,薛府书房,一袭新衣梳妆过后的朱锦馨俏生生站在薛桓面前。原本正在看书的薛桓立时惊愣,腾地站起身走到朱锦馨面前:“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朱锦馨微微福礼:“公子,多谢公子仗义相助,如今小女已将亲人安葬。既是卖身葬父,公子出了银子,小女就是公子的人了!
薛桓大惊,连连后退:“姑娘!姑娘不必如此。在下出手相助,并非贪图姑娘美貌!”
朱锦馨笑了笑:“公子如此说,就是觉得小女长得美?”
“是,极美。”薛桓先是愣愣接语,随即突然醒悟过来,赶紧改口:“姑娘长的美丑,都与在下无关,在下饱读圣贤诗书,懂得礼义廉耻,为善助人本不得图人回报,更不能趁人之危,姑娘请回吧。
朱锦馨听了,心中暗赞。薛桓才刚以为自己说服了锦馨,正要唤仆人送她出府,不料锦馨反客为主,径直坐到窗边琴桌前,自顾弹了起来。
一时间,悠扬的琴音萦绕于室,音色华丽流畅,滚拂疏落有序,薛桓虽是意外却也并未制止,而是静立一旁,认真聆听。
朱锦馨玉指拨弦,且奏且言:“公子可知此曲由来?”
薛桓:“清泉入海,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因此曲相识,知音一词千古流传。”
朱锦馨玉指轻抬,曲音暂歇,展开笑颜看向薛桓,原本正在自得,不料薛桓又说:“姑娘的心意在下明白,姑娘琴技了得,可惜却太过求好,原曲中几个短小的泛音虽显突兀,却是水石相撞、漩涡急转的景象。可姑娘用技艺将曲子不和谐之处调和,技艺虽显精湛,却失了原曲的味道。”
朱锦馨怔怔的,不想薛桓如此懂琴,立时脸红起来。薛桓却朝她深施一礼:“看姑娘的琴技和气度皆不像寻常女子,今日卖身葬父之举可另有深意?薛桓为人愚钝,还请姑娘明示。”
朱锦馨听了心中暗笑,看来此人还不算太傻,如今已试了才艺和品性,接下来就要验验他的胆识了,于是面色一敛:“公子慧眼,先前之事,小女的确有所隐瞒,家严并非因病过世,而是有人贪图小女貌美,想要强占,家严气不过与之理论却惨被打死。如今我若出了贵府大门,必定要被他们擒去。”
薛桓愣了:“竟会有这样的事情!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谁人如此横行!你且告诉我,我一定为你做主。”
“是英国公的孙子,还有太皇太后张氏家里的侄孙子。”朱锦馨径直对上薛桓的眼眸,“莫不是因为他们家世显贵,公子就怕了他们。”
薛桓怔愣,摇了摇头:“在下并非是俱怕他们势强,只因这英国公与太皇太后家里的人,一向并无恶名啊。”
朱锦馨抽泣着,一脸悲愤:“我就知道,你们总归是官官相护的。”
薛桓心中不忍,一脸正色:“你先别哭,你的事,我管定了!”
朱锦馨收了泪,静静地看着薛桓,不知怎的,就从薛桓年轻俊秀的面庞中,看到了昔日父皇宠溺母后的神色,也就在这一瞬,朱锦馨,认定了这个男人。
第二日一早,薛桓便拿着先皇赐给阳武侯的铁券来乾清宫告御状,所告的正是太皇太后和英国公。众臣一片哗然。
若微静静地注视着薛桓,盯了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薛桓,你状告太皇太后,不管告得下来、告不下来,这犯上的罪名是免不了的,即使你家有免死铁券虽不致于丧命,此生却是再无前程,你可要想清楚了!”
“微臣想的明白。若不得为民伸冤,就算做到当朝首辅,又有何益?”薛桓一脸坦然。
若微看着薛桓,恍惚间似看到了许彬的影子,当下便笑了笑,朝着帏幔后唤了一声:“你还不出来?”
朱锦馨一身长公主礼服走了出来,对着薛桓含情脉脉:“那曲《流水》本宫已练好了,公子可愿再为本宫品鉴一番?”
薛桓抬头看着朱锦馨愣了又愣。
第六卷 大结局之我主浮沉
第五十一章 日落故人情
正统二年,顺德公主下嫁武将石璟。
正统五年,常德公主下嫁阳武候幼子薛桓。
正统七年春,紫禁城处处沉浸在一派喜气之中。司礼监、鸿胪寺、宗人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筹备皇上大婚之事,年初由太皇太后张氏下旨册封海州人、都指挥佥事钱贵长女钱孝慈为明英宗朱祁镇的皇后。并定于五月初三由英国公张辅为正使,少师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为副使,持节至钱府行纳采问名之礼;五月初七,成国公朱勇为正使,少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生杨溥、吏部尚书郭剌为副使,持节再至钱府行纳吉纳徽告期礼。
由太皇太后下旨礼部正式诏告中外,定于五月十九,行大婚之礼。这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次在紫禁城中为帝后举行大婚典礼,十五岁的明英宗成为了明朝第一位在登基之后迎娶皇后的皇帝,十六岁的钱氏也成为第一位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正红大袖祎衣,以一身红罗长裙、红褙子、红霞帔的华贵礼服,在百官与命妇叩首如仪、鼓乐震天的大典中走入坤宁宫的女主人。
在西苑长乐宫温室中,太后孙若微坐在矮榻上怀里抱着一个用大红地云凤织金妆花缎包裹着的襁褓,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轻轻摇着,眼中倾泻而出的是满目的柔情,面上是徐徐的笑容。
坐在她下首歪倚在厚厚的靠枕上吃着樱桃的常德公主忍不住撒娇道:“母后,这个小奶娃有什么好?眼睛随她爹爹那般小得像一条缝儿,皮肤也不白,丑丑皱皱的,哪里有馨儿长得好,馨儿小时候也没见您怎么抱过。现在却这样爱不释手的,真没见过太后抱小孩儿的。”
“你这孩子,都做了娘,还跟自己女儿吃什么飞醋!”若微瞥了她一眼。
湘汀领着侍女端着各式的茶点步入室内,一面叫人把精致的杯碗盘碟放在炕桌上,一面笑道:“长公主自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当时在咱们皇太孙府,长公主刚降生那会儿,咱们太后和先皇为了争着想多抱您一会儿,还吵着闹着赌气好几日没说话呢!”
“真的?”常德公主瞪大眼睛看着湘汀,仿佛难以置信一般,“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你记得?你就记得母后怎么苛责你,怎么拿戒尺打你,逼着你弹琴练字了吧?”若微似嗔非嗔地瞅了一眼常德,便低头亲了亲外孙女的小脸袋,“小丫头,你说叫个什么名字好呢?真得容我好好想想!”
常德公主从桌上拿起一块千层翡翠云片糕,一面嚼着一面说道:“母后还真是神机妙算!当初给顺德姐姐找了石璟那样一个耿直孔武的附马,还记得出嫁前她哭天喊地说母后害她,可是如今夫妻恩爱,接二连三的传来喜讯。前儿在东华门外遇到了,她竟然停车给我让行。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想不到这千年难遇的暴躁性子竟让武将出身的石附马把她降住了,连带着性情也好多了!”
若微笑而不语。
湘汀接语道:“咱们娘娘说过,顺德公主那样的性子要是找一个温柔似水沉静内敛的附马怕是反而会让她看不上,一味的忍让只会助长她骄横的气焰。而石附马武将出身,为人直爽,不会踩低捧高更非势利之人,他只认一个理字,若是公主蛮横无理,他才不管什么公主郡主的,自然也不会相让。他们硬碰硬地打上几回,公主自然服了。”
常德公主点了点头:“哦,那母后为什么又给馨儿选了薛恒,他又有什么好的?”
若微怀里的小家伙哼哼叽叽哭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不像是尿了。湘汀立即上前接了过去:“是饿了吧,咱们的小郡主可能吃了。”
“可惜馨儿自己不喂养!”若微扫了一眼常德公主,目光紧盯着湘汀一直见她走到东阁唤来乳母,侍女们放下锦帘,乳母开始给孩子喂奶这才回过神来。
“薛恒不好吗?”若微从炕桌上的描金高脚钵里盛了一碗加了山楂丝玫瑰酱杏花蜂蜜精心调制而成的杏仁豆腐递给常德。
常德面上微红:“他有什么好的?温吞吞的。亏他还是阳武候的子嗣,一点儿也没得祖上真传,整天就知道吟诗作画,再有就是粘着人烦都烦死了。现在他连演武场都很少去了。”
若微听了浅笑连连,隔着桌子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常德公主的额头:“傻孩子,你的性子是外柔内刚,嫉恶如仇,爱憎分明。若非一个文治武功兼修,琴棋书画刀箭俱全又儒雅出尘的人,能入得了你的眼吗?再说,母后为何选他?你还不明白吗?”
常德面上越来越红,嘟着嘴说道:“不说这个了,反正嫁也嫁了。如今最紧要的是祁镇的婚事。母后,此次皇祖母下懿旨为祁镇选后,从地方官员上报的名单到礼部择人筛选直至宫监复选到最终的殿前御选,从始至终,您怎么一点儿也不上心呢?”
若微端起案上的茶慢慢品着,眼底闪过一丝难掩的忧虑,如今在自己女儿面前她再也无从掩饰,轻叹一声才缓缓开口:“上心又有何用呢?这几年太皇太后深居简出,看似把皇上和朝政交给了我。可是这宫里宫外,有哪一件事能瞒得过她呢?又有哪一件事能拂逆她的意思?”
“皇祖母对母后总是心存芥蒂。这次选后居然越过母后,最终定下的人选母后竟连见都没见过。可是母后,这毕竟是祁镇一生的幸福。这也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在紫禁城大婚的皇后呀。您就这么放心?这么不闻不问的?万一若是那钱氏女不贤不孝不明,日后怎么统驭六宫、襄佐皇上?”常德说到此,面上的娇憨尽数退去,她探着身子凑在若微耳边低语着,“皇祖母此举明摆着是在皇上身边放上一个自己称心的人,为日后辖制母后干政埋下伏笔。”
若微面露苦涩:“于国她是太皇太后,于家她是皇上的嫡亲祖母。这个主她当得,也确该她来定夺。母后如今只盼着这钱氏慧敏通达,这才是祁镇的福气。”
“太后!”宫女绮云近前来报,“选女汪氏在殿外候见!”
“汪氏?”常德公主立即坐了起来,眼睛里放出熠熠的神采,“听出这次选女当中就她文采出众,人长得好又精通音律,母后召她来做什么?”
常德公主看着自己的母后先是怔了怔神儿,随即恍然明白这里面的玄妙,便悄无声息的笑了:“母后难道是想后发制人?想以那汪氏为伏兵?”
“死丫头,没个正形!”若微啧怪道,“去,东阁里避避。”
“是!”常德公主冲若微扬起笑脸,别有深意地一眼对视之后便悄悄退下了。
姗姗步入殿内的汪氏,中等身材略微偏瘦,一袭淡粉色的纱衣素裙朴实无华,低垂着头令人看不到她的容颜,只是周身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与风华。
才十五,比馨儿还小上好几岁呢。若微心中暗暗喜欢。
“选女汪氏拜见太后娘娘!”她恭敬异常地行了跪拜之礼。
若微不动声色,迟迟没有免礼叫起。
殿中寂静极了,若是寻常的女子第一次进入深宫面见太后遇到这样的阵势即使不会惊惶失措,也会下意识地抬起头,用满是问询的目光怯怯地看上一眼。可是她没有,依旧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头是低垂的,然而腰背直挺透着一种风骨。
“抬起头来!”若微终于开口。
晶莹如玉的瓜子脸上,那双眸子明亮深沉,像是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容貌姣好又秀美出尘正是清雅至极,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果然是位难得的绝色美人。只是看她镇定自若不卑不亢的神态与十五岁的年纪竟毫不相衬。
“汪氏梦涵,你知罪吗?”透窗而入的朝阳斜射在若微的身后,仿佛周身笼罩在流光焕彩中有种与生俱来的华贵气度,脸上神色忽明忽暗,从她的眸中任谁也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依旧跪在殿中的汪梦涵秀眉微蹙,又长又密的睫毛下一对美眸微微闪烁,她稍稍颌首,殿内便响起清丽的嗓音:“梦涵知罪!”
若微紧盯着她的眸子,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这样的女子这般的伶俐爽快,她着实喜欢,可是她又不能表露出来,于是刻意板起面孔问道:“那你自然也知道本宫召你来所为何事?”
她摇了摇头,这一次仿佛真的露出及笈少女的稚气与洒脱,她老老实实,开口便是“不知”二字。
“扑哧”一声娇笑,从东次间八扇琉璃屏内传来,若微冲着那屏风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投在面前跪在她脚下的女子身上:“起来回话吧!”
“太后尚未降罪,民女不敢!”她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惶,又一次低下了头。
“如何又自称民女了呢?”若微身子向后微微一靠,仿佛有些倦了,“你是太皇太后命人从十三省选送的秀女中,经过层层遴选脱颖而出的名门淑女,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若不是偶然突发的一场大病怎么会与后位失之交臂?如今你已大好,这皇妃之位自是推不掉的!”
“请太后开恩!”汪梦涵面色微变,终于弯下身子以头触地,像在乞求又透着骨子里的倔强,“民女不愿入宫!”
她说的直截了当,若微反而一时不知如何接语。是的,她不愿入宫,所以才在大选前夕自服大黄,连着泻了好几日,殃殃的拖着病体如弱柳扶风,自然在大选中出局。
若微的目光再次投在她的身上,她从袖中甩出一个小物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掉在汪梦涵的面前。
“这是你母亲送给你的?”若微透过她,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御花园里以玉笛迎风而舞的方子衿,恐怕只有这样的娘,才会孕育出如此灵秀倔强的女儿。
汪梦涵悄悄抬起头,目光瞥到地上的物件立即神色大变,眼中尽是惊恐之色,颤颤微微地将它拾起,再开口时已然目中含泪:“太后,此事乃梦涵一人而为,所有罪责也应由梦涵一人承担。万万不要牵连梦涵的家人。”
说罢,她再次以头触地,不停地叩首。
若微心中感慨极了,这丫头进宫时竟然以空心珍珠耳环中夹带着制人腹泄的大黄粉末,这心思真是巧妙,而避宫之意又如此坚决,真不知该如何相劝。
“你入宫前,你娘可是对你说过什么?”若微问。
“我娘只是让我想清楚,是想做园中的时令花卉只开一季,还是做草做树,岁岁长青?”汪梦涵提到自己的娘亲,紧张的神情竟然渐渐平复了,她抬起头对上若微的眼睛,“我娘说,不管我如何选择,都不要后悔。”
若微点了点头,二十年前在嘉兴公主的及笈礼宴上,当年还是太子妃的张氏就在御花园宴请京城名媛,并令她们各自展才,从而令观景亭中的诸皇子选妃。那时汪梦涵的母亲,兵部尚书方宾之女方子衿就是这样的一副傲骨,不媚不娇,不舞不歌挨到最后,还是在若微和嘉兴公主的助阵下才勉强为之,就是为了逃离被选入宫的命运。
只是她做的太过明显,太过张扬,以至于得罪了皇室。
于是她从此在皇室宗亲诸臣的视线中消失,若非这次汪梦涵太过优秀,若微看好她想让她成为祁镇的贤内助,所以才仔细去查了她的身世,这才发现她竟是故人之后。
二十年过去了,拒绝的方式变了,变的更隐晦,更内敛了。
可是拒绝的心境却没有变。
“你不想入宫?不想成为皇妃?”若微心底是深深的遗憾和惋惜。
“是!”她再不讳言,坦然相告。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她低吟的竟会是这首《怨歌行》?若微不禁黯然神伤,她以手托腮靠在引枕上,秀眉微拧,落寞的眼神儿中不禁有些游离。看来是自己多事了,原想着让这个灵秀慧敏的汪梦涵入宫为妃伴在祁镇左右,一来在太皇太后与钱皇后两代女主联手的内宫中为自己添一个助力,二来是真的看好她的人才,这样的人伴在祁镇身旁,她这个做母后的才能放心。
可是现在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己所不欲毋失于人。
罢了,若微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仿佛难以置信,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凝望着太后的面容。太后比母亲口中描绘的还要美,她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美人如玉容颜不老,端庄华贵间丝毫不见刻板严肃,明艳圣洁中透着绝代风华与灵秀绰约。
这就是太后吗?
“回去见到你娘,就说宫中的故人问她安好!”若微仿佛真的倦了,她倚在靠枕上闭上了眼睛。
“是!”汪梦涵再次郑重地叩首之后,悄悄退下了。
在热热闹闹地办完了皇帝大婚典礼之后,仁宗皇后、宣宗之母,英宗之祖母,被尊为太皇太后的张氏终于如愿以偿,带着对四世同堂美梦的期冀与稍许的遗憾,于正统七年十月崩逝。
十一月,帝上尊谥曰“诚孝恭肃明德弘仁顺天启圣昭皇后”。
十二月,与仁宗皇帝朱高炽合葬献陵。
正统八年十一月,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飘然而至,将整座紫禁城装点得异常圣洁。
迁入仁寿宫的孙太后站在临溪亭上,远眺着被白雪覆盖的高大宫殿和如同琼枝一般的树木,呼吸着带着丝丝梅花淡香的新鲜气息,满眼凝华积素如同置身在一个琉璃世界中,心情是难得的宁静与舒适。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湘汀颌首而立,悄悄上前掏出袖中的锦帕,为她拂去落在风帽上的飘雪,低声劝道:“娘娘,这外面天寒地冻的,站一会儿就好,可不敢久留。前晌儿皇上特意差人吩咐御膳房为娘娘备下了汤锅,还有新鲜的鹿肉、狍子肉……这会子,常德公主和小殿下怕是也进宫了,说是要和娘娘一起吃顿团圆饭呢!”
“团圆饭?”孙太后低喃着仿佛梦语一般,“长安宫那边的膳食可吩咐准备了?今儿顺德也该归省了,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咱们对她们母女可要更为厚待才是。”
“奴婢知道。全都准备妥了,只是听说静慈仙师自太皇太后过世以后,这精神是越发不济了。除了顺德公主入宫探视的时候能好些,平日里总是颠三倒四的,胃口也不好,睡的也不安稳。入冬之后更是隔三差五的传御医,这汤药吃了多少副可总也不见好。”湘汀说到此处稍稍一顿,欲言又止。
“她这是心病。”孙太后心知肚明。
胡善祥被废之后能在长安宫怡然安居十多年全赖太皇太后庇佑,如今太皇太后张氏崩逝,与她斗了一辈子的孙太后成了后宫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她自然担心孙太后会借机报复。
“咱们过去看看她!”孙太后顺着石阶缓缓向下走去,掐金云红鹿皮靴子走在厚厚的积雪上,一个一个小巧的脚印突兀地留在洁白的园中,竟像是一种新鲜的花样。
湘汀皱了皱眉,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太监宫女紧紧跟上。
长安宫依如过去数十年的冷清与肃穆,整座宫殿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侍女们靠在门后的棉帘下打着瞌睡,连孙太后她们进入都未曾发觉。
没有通报,也没有任何嘈杂的声响,可是长安宫的主人,曾经的胡皇后,如今的静慈仙师她却是如此的警醒,立即辨出了来人。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十六年了,你终于肯踏入我这比冷宫还冷的长安宫了?”重重幔帐中斜躺在卧榻上的废后胡善祥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孙太后。
目光中闪过的怨与恨依旧是那样强烈,她丝毫没有下床请安行礼的意思。孙太后不以为然,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榻上的她,她老了,额头、下巴和眼角边上的皱纹是那样清晰。
散落在身后的长发稀疏而花白,她比孙太后只大三四岁,然而现在看上去却像是两代人。
“咦?你今儿怎么没戴那顶十二龙九凤的金冠?还有皇后的礼服呢?”她痴痴的,眼神儿中有些迷离,突然闪过一道精光,竟拍手笑道:“是了,皇上死了,你早就不是皇后了。现在的皇后姓钱,你是太后,那金冠凤袍你也没穿几年吧?”
“静慈仙师!”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听来是如此的刺耳,湘汀忍不住上前低喝相阻。
“你喊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胡善祥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她喝斥道:“不知死的奴才!用不找你来提醒。这普天之下,皇宫内外,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是静慈仙师,我是废后。”
“你还耿耿于怀吗?”孙太后亲自挽起床边的幔帐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苍老的容颜,孙太后突然觉得一切都过去了,相逢一笑泯恩仇,曾经的一切如同过眼云烟,真的都过去了。
“当然!”胡善祥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凄苦无边,她对上孙太后的眼睛冷冷笑道,“你如今高高在上主宰一切,自然可以不必挂怀。可是我呢?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
“你的一切是你自己造成的。没有人害你。相反,因为你,有人死的很惨,很无辜。”孙太后望着不远处静静吐露着香烟的炉鼎,怔怔地有些出神儿。她又想起了紫烟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想起了司音、司棋。想到这儿,若微的心又渐渐硬了起来,对于床上那个人她收起了最后一点儿怜悯之心。
“成王败寇。你赢了,说什么都行!”胡善祥笑了,她索性转过身头冲里侧蒙上了被子,“你放心,我活不了多久了。皇上走了,太皇太后走了,我也该走了。可是孙若微,我恨你,我恨你,永远永远……”
孙太后望着她的背影,她想劝却无从劝起,什么叫执迷不悟如今才算真正领教。
胡善祥一生都活在假想的危机与陷害中,为了想象中的自保她做了多少错事?只是可惜,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
两个因爱成仇在大明后宫争斗了数十年的女人,在最后一役尘埃落定输赢分晓之后,在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各自回避着,原本这该是她们解开心结的最后一场心灵的对话,只是可惜,依旧没有人能够真正释怀。
正统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废后胡善祥带着满腹的忧怨在睡梦中悄然离世。
十二月初八,仁寿宫传出孙太后懿旨,以国嫔之礼葬胡氏于京西金山。
自此,孙太后在入宫三十五年之后,终于成为大明后宫的真正女主,只是此时世事变迁,对于朝政和后宫事务她早已心如止水,无意再管。
于是便将后宫事务交给英宗皇后钱氏主理,又正式归政于帝,从此幼龄登基的朱祁镇终于开始独掌朝纲的真正意义上的帝王生涯。
孙太后迁出紫禁城,于昌平凤凰山下一处农庄中安享晚年,常德长公主与附马时常在农庄小住以奉慈娱,英宗也常遣中宫派人探视。
除了正统十年孙太后传懿旨册封汪氏为郕王妃并回宫为其主婚以外,在整个正统年间,她几乎是深居简处与世相隔。
第五十二章 惊涛骇浪至
正统十四年夏。
紫禁城太液池畔,当今天子年仅二十二岁的朱祁镇扶着孙太后步入岸边。
迎着初夏的朝阳,孙太后驻足观望,远远看到碧波荡漾的池水中缓缓驶来一条巨型龙舟,龙舟巨大无比,上有穿廊、暖阁、殿楼,全部五彩描金。舟身落在龙背上,龙舟在太液池中行进时,龙的头、眼、口、爪、尾皆动。远远望去就如同是一条金光闪跃的巨龙在水上行进,霎时间在场的妃嫔、宫女、太监皆叹为观止。
“母后,这是儿臣送给母后圣寿节的礼物!”头戴金冠身穿龙袍的朱祁镇面上是一派骄傲之色。
孙太后凝视着儿子双眸中那明净纯洁的眼神儿,看他满脸如同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尽管心事满腹也终于努力从唇角边缓缓漾出淡淡的微笑:“让皇上费心了。”
“母后,快上龙舟去看看,一会儿还有新鲜有趣的景致请母后观赏呢!”朱祁镇冲身后的太监总管自己的心腹近臣王振使了个眼色,王振立即下去照办。
孙太后装作不察,在朱祁镇的引领下走上龙舟步入龙腹正中的殿楼内,坐在金龙宴桌前,对着满桌的美酒佳肴和手捧锦盒身穿彩衣的众宫女,孙太后刚想开口问询,忽听得从水中传来一阵曲子,听着像是“彩云追月”。
正在纳闷,只见池中水花翻涌,从对面驶来两艘由彩帛装饰的采莲小舟,小舟往来如飞,矫如鱼雁,更妙的是舟上的人一面唱着家乡的采莲曲,一面将大朵大朵粉色、白色的莲花采下抛向龙舟,此时曲音一转又换成了“朝圣母”。
朱祁镇手捧一只莹润可爱的玉如意送到孙太后面前:“母后,儿臣原母后年年岁岁芳华依旧,身康体健事事如意!”
孙太后很是意外,多少年前同样是在水上,她和朱瞻基也曾经拥有过一个难忘的生辰,只是那天没有礼物也没有祝福,有的只是彼此眼中浓浓的情意和化不开的柔情以及一生相守的誓言。
而今天,他们的儿子依旧选择在水上为她庆生,她原本应该高兴,可是她心中却十分不安。
池里的荷花有的已经盛开了,露出了金黄的花蕊和嫩黄的小莲蓬;有的还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有的才展开两三片花瓣儿,看上去好像是位娇俏的少女。
碧绿的荷叶映衬着百态的荷花,或是粉嫩可爱,或是莹白如玉,若是舒展怒放,亦若是花苞初绽,此情此景勾起往昔多少爱恨离愁,孙太后眼中渐渐湿润起来。
礼花炮突然响起,脚下的龙舟也仿佛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朱祁镇身子不稳,手中的玉如意脱手而出飞到一旁向地上滑去。
“母后!”朱祁镇面色发白,闭上了眼睛。
是的,母后的生辰,象征母后安康长寿的玉如意如果摔碎了,那实在不是什么好彩头。难道会是凶兆?
朱祁镇慌了神儿。
扑通一声,一个身影斜着飞了过去,淡碧色的素衣纱裙如同一片莲叶将那莹润的玉如意包裹在怀中稳妥极了,而她则平躺在船板上身子微微欠起,粉面微红,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儿。摆了一个极好看的造型,眼睛只盯着怀里的玉如意:“还好还好,完好无损!”
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如入无人之境。
这样的出场惊险至极同样也媚惑至极,朱祁镇仔细一看是位二八年华的俏佳人,看衣着像是孙太后身边得宠的近侍宫女,模样俏极了,可人却眼生的很。
“好了贞儿,还不快起来!”孙太后轻声啧道。
朱祁镇心中暗想,原来她叫贞儿。
她立即跃身而起,就像水中摇曳的一尾小鱼,灵动极了。她怀抱玉如意走到朱祁镇面前,深深福礼,神色间欲语还羞娇美如三春之桃,娇如莺啼的声音悄然响起:“贞儿见过皇上,皇上的玉如意完壁归赵。”
朱祁镇的手伸了出去却没有去接那柄如意,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面前这个被母后唤作“贞儿”的宫女吸引住了。
他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贞儿,贞儿,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难道是当年跟在皇姐身边跑前跑后那个瘦小干枯的小可怜?听说她是被皇姐和母后从长安宫里救出来的小宫女。只记得她头发枯黄,面色灰白,长的虽然清秀但是在姿容娇美的后宫三千佳丽中,她原本就是个柴火妞,真的是她吗?
光阴荏苒,她居然长成了如此国色天香的俏模样,朱祁镇看的有些痴了。
“这哪里是皇上的玉如意,这是母后的吉祥!”一个柔柔的声音自船尾传来,此一语立即惊醒了朱祁镇。
步入殿阁之中的正是朱祁镇的钱皇后,一身大红凤袍衬托着她高挑丰美的身姿,高高盘起的流云髻上金钗耀眼珠翠环绕,说不出的雍荣与华贵,这派头似乎已然超越了坐在上首的孙太后。
“臣媳来迟,还望母后恕罪!”她从万贞儿手中接过玉如意捧给孙太后,“这柄玉如意实在难得,是皇上请来的一位世外高人说在西域昆仑山上近日将有祥瑞降临,皇上派人去寻,在万丈雪山冰峰之巅果然寻得了此物,母后可一定要妥为珍藏。”
孙太后目光一扫,唇边露出些许的笑容:“让皇后费心了”!
“母后哪里话,孝顺母后原就是臣媳的本分!”钱皇后坐在上首,侍女们分别给太后及帝后奉上香茶果品,池中也开始了各式的表演。
朱祁镇的目光飘乎在池中的彩舟之上,船上有乐人抚琴,也有扮成采莲女的宫人应声而舞,衬着池中或白或粉的大片莲花,仿佛人间仙境,天上瑶池,让人乐而忘忧。
仿佛不经意的一瞥,他用目光追逐着那抹碧色的身影,她悄悄站在孙太后身后,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圣洁极了。在金光闪闪的殿阁内,在彩衣飘飘香风阵阵的后宫佳丽环簇当中,她是那样的出众,朱祁镇似乎闻到了她身上那隐隐传来的泌人心脾的暗香,不由心旌荡漾浮想联联。
借着举杯品茶之际,凤目微扫将朱祁镇与万贞儿的眉目传情尽收眼底,钱皇后突然笑了,她对孙太后耳语道:“母后莫不是有什么仙法儿?怎么什么样的女孩儿到了母后宫里都能脱胎换骨?原本平淡无奇可不出几日就会变得美如天仙、光华灼目,真让人自叹不如。母后也教教儿臣,省得日后越来越蠢笨,让皇上嫌弃。”
此语一出,朱祁镇微微有些不自在,他似啧非啧地看了一眼钱皇后,又拿余光偷瞄着万贞儿。
孙太后原本心事满满,此时强压着不悦淡淡说道:“皇后不必笑侃,你对皇上的诸般好,皇上心里都知道。这宫女也好,六宫妃嫔也罢,都由你统驭,如何调教,自然由你作主。”
钱皇后不知是没听出孙太后的弦外知音,还是真的太过执着,竟然开口说道:“可是臣媳就调教不出像贞儿这样伶俐的丫头,不如请母后把贞儿赐给儿媳,以便让臣媳好好学学,否则说不定哪天这皇后就做不得了。”
此言一出,孙太后脸色微变。朱祁镇看了暗呼不好。这钱皇后也太没心眼了,这样的话也是能用来调笑的吗?
钱皇后一心想的是西宫的贵人周氏已然为朱祁镇生下皇长子,而自己入宫已经七八年了,皇上虽然圣宠不断,但迟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的。眼瞅着周氏越来越得宠,心中正暗暗着急,如今看到太后身边的万贞儿,突然心生一计“借力打力”。一方面可以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大度与贤良,再就是若能以万贞儿夺去周氏的隆宠,为自己怀上龙嗣赢得时间,这才是万全之策。
看她面上似笑非笑,眼神儿扑烁不定,孙太后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淡淡说道:“贞儿是个实心眼的傻丫头,跟在皇后面前少不了要应对一些大场面,怕是难免会有越礼之处。况且,哀家早就对仁寿宫的宫女说过,都老实本分地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这样才能太太平平地挨到了岁数放出宫去。仁寿宫里是不会出什么娇客和主子的。再有,这皇后之位能不能做得稳,不靠脸袋,靠的是德行。”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孙太后是不放人,同时也敲打了皇上和皇后,不要打仁寿宫宫女的主意。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朱祁镇不由瞪了钱皇后一眼,母后难得回宫好不容易哄她老人家开心开心,你跑过来凑什么热闹?还说些招三不招四的话惹母后不高兴。
“好了,皇上和皇后的孝心,哀家领了。今儿有些倦了,就先回宫歇息了。”孙太后撂下这句话便领着万贞儿、湘汀等人姗姗而去。
钱皇后脸涨得通红,当着满船的妃嫔被皇太后不软不硬地暗训了一通儿,真是有些不服气。朱祁镇瞥了她一眼,低声说道:“知道你是八抬大轿从乾清门抬进来的正牌皇后,也不用老拿话来刺人吧。我母后是父皇的继后没错,可是宫门内外,皇族亲眷、文臣武将都尊她、敬她如同元后,就是因为她的才学德行,你却偏偏拿这个来说!”
钱皇后这才猛然惊醒,她眼中满是惊色,不由伸手紧拉着朱祁镇的龙袍:“皇上,您最了解臣妾了,臣妾不是那样有心计的人,就算是,也不会用在母后身上呀!臣妾刚刚说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
“唉!”朱祁镇望着碧波荡漾的太液池叹息道,“你呀,亏得皇祖母还说你敦厚贤良,你也忒直爽了!”
钱皇后面色紧张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依偎在朱祁镇身边。从旧宫人的口中,她早就知道了那些发生在宣德年间孙太后与废后胡善祥之间的事事非非。她也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坐上后位,是那位一直对孙太后心存不满的太皇太后张氏钦定的。在整个立后的过程中,太皇太后张氏根本没有给孙太后说话表态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她这个皇后自然不会入孙太后的眼讨得她的欢心。可是如今,太皇太后早已作古,在这偌大的禁宫中,没有了皇太后的支持与庇佑,她该如何是好呢?
就在她费心筹谋之时,仁寿宫清心斋庭院内的廊子下面,孙太后歪躺在春凳上以一把素面团扇蒙在脸上,这令任何人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有这样她才能静静地独自想着心事。一阵微风吹过,不远处的那片小竹林便发出沙沙的富有节奏的鸣响,就像美妙的乐音盈盈飘来。
就在这自然之灵赐予的天籁之音中,一阵脚步声让她突然警醒过来:“怎么样?”
来人正是阮浪,他上前几步压低声音说道:“无妨,想是太后过虑了”!
“哦?”孙太后指了指一旁的竹椅,“坐下回话!”
阮浪怔了怔,终于坐了下来:“是从南京造船厂请的匠人,皇上亲自描画的图样,交由王振监工,历时两月赶制出来的。皇上此前并没有乘此舟游玩过,确实是为了给太后祝寿。”
听到此,孙太后不由叹了口气,她靠在椅背上有些失神儿:“这手眼口爪皆会动的龙舟,始于元朝最后一位皇帝元顺帝。每逢夏秋,他就会乘这样的龙舟与妃子们在太液池上纵横淫乐。所以今日一见,不由令人心惊肉跳,真怕皇上会误入歧途。”
“皇太后多虑了!”阮浪盯着廊子下面的紫藤花不禁有些纳闷,这花儿前半晌还是好好的,怎么没过两三个时辰,娇艳的花朵儿全都像是被初夏的日头晒晕了,低垂着头毫无生气,而院子里葱郁的树叶和藤萝、碧竹也被染上了一层灰黄之色,倒有了几分夕秋之景。
若微寻着他的目光望去也发现了院内景致的变化,正在纳闷,忽地看到那碧绿的树丛中闪着一双像养在水银碗里的黑水晶一般晶莹透亮的眼睛,随即露出一个挥舞着胖乎乎小手的顽童,光着屁股带着满身的水珠儿正咧着没牙的小嘴似懂非懂地冲着她欢笑。
“见濬!”孙太后惊呼一声。
万贞儿与湘汀立即从屋里跑了出来。
“我的活祖宗”!湘汀一声惊叫,“我说找件里衣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您跑到哪儿去了!”
万贞儿手疾眼快几步跑过去,把胖胖的小家伙搂入怀中,她伸手在他肥嘟嘟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她原本是想狠狠地掐两下,因为一想起刚刚在龙舟上他父皇那色眼迷离的神态就觉得有些生厌,可是怀里的胖娃娃一面挥着胖胖的小手去摸她的脸,一面冲她笑嘻嘻地吐着口水,那样子可爱极了,真让人狠不下心去打他。
“贞儿,快把皇长子抱进来,当心受凉!”湘汀出言提醒。她现在上了年纪,腿脚有些不灵便了,原本所有的活计孙太后都不让她去碰,可是唯独照看皇长子这件事上,她死死不放。是的,跟在孙太后身边,她也亲历了四代皇帝,算上如今这个小人儿,也算是第五代了,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有成就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光溜溜的胖娃娃身上,也至于忽视了很多原本该她们去关心的人和事。
正统十四年夏,漠北瓦剌部毫无先兆地兵分四路大举攻掠内地。
此时,朝廷在一轮又一轮的殿议之后才开始强化河南、山西一带防御部署,并派大长公主附马西宁侯宋瑛总督大同兵马,由平乡伯陈怀,驸马都尉井源,都督王贵、吴克勤,太监林寿,分练京军于大同、宣府。
七月十一日,瓦剌部丞相也先率军进犯大同,大同右参将吴浩战死。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而更让他们猝不及防的是,年轻天子朱祁镇竟然当朝宣布要御驾亲征。
如同一个惊雷,把所有的人都雷到了。
第五十三章 急雨边关冷
大雨倾盆,天空黑漆漆的如同罩了黑色的巨幕,头顶没有半点儿星光,月亮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四周也没有火烛。
因为火把灯烛在如注的大雨中早已不能点燃,朝廷北征的五十万大军掩于夜色和大雨中如同一字长蛇阵般弯弯曲曲地缓缓推进。
前,看不到头;后,见不到尾。
电闪雷鸣中夹杂着马鸣、人吼和各种混乱不清的声响,豆大的雨点如同倾覆一般从天而降,五十万大军的铁骑在泥泞的道路上蹒跚前行。处处可见前方兵士们丢下的盔甲与旌旗,每隔几步便会看到有辎重马车陷在泥浆里,兵士们冒着大雨用力抽打着马匹,马儿痛苦的长嘶,但是任它如何努力都不能腾空跃起,马车越陷越深,怎么拉也拉不出来。
于是,后面长长的队伍就只好静静地站着雨中停息,这一停就是一两个时辰,全身早就淋透了。
坐在龙辇当中的年轻天子朱祁镇从车窗看到外面混沌嘈杂的场面心中甚是烦躁,他面色阴沉如同外面黑漆漆的夜空,吓得近身侍候的小太监喜宁立即把窗帘放下:“皇上,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一会儿这雨就该停了!”
“是吗?”朱祁镇脸上蕴含着阴冷的笑,目光如炬逼视着小太监,“若是一个时辰以内雨不停,你就是歁君之罪!自己领死去吧!”
“啊?”喜宁眼中立即流露出惊恐之色,他马上跪在朱祁镇脚下叩头如捣蒜,不停地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只是为了让皇上宽心,绝不是存心要欺瞒皇上!”
“行了行了,去,问问王振何时才能到大同?”朱祁镇面无表情地吩咐着。
“是!奴才这就去!”喜宁像是得到特赦一般立即推开车门,只是一瞬间浑身上下即被倾泻而来的雨水打透,也顾不得去接旁人递来的雨伞和蓑衣,他跳下车立即向前头的车队奔了过去。
不多时,喜宁像只水鸭子一样跑了回来,因为全身都湿透了,所以他不敢再进入车内回禀,只是靠在龙辇的门口说道:“回皇上,王公公说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他已经派人先行为皇上安排行苑去了!”
听到此语,朱祁镇才长长松了口气。
这样的天气真让人扫兴。
两个时辰以后,大同驿馆正房内朱祁镇泡在热水桶中任由身后的小太监为其揉捏着肩背,头靠在浴桶边上昏昏沉沉的,全身如同散了架一般,一动也不想动。
累。
朱祁镇自打出娘胎就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虽然他只是坐在龙辇里偶而天气放晴的时候才出来骑着马小跑一两里路,然后又在一片劝谏声中回到铺着厚厚软垫和毡毯的龙辇里,可他依旧觉得很累。
“皇上!”身后突然换了一双手,这双手力度适中,更是每一下都捏在穴位之上,朱祁镇顿感周身上下的筋骨舒适了不少。
“这等事情何劳先生亲为呢?”朱祁镇知道,是王振。
“奴才生来就是为皇上效犬马之劳的,事无巨细高下,奴才皆甘之如饴!”王振手上稍稍加了力度,朱祁镇更感通畅舒适。
“先生,刚刚听到前方奏报,说是瓦剌军队得到朕亲征的消息后已然北撤,那咱们……”朱祁镇想说大军是否就此打道回府呢?如此一来,此行虽然没有正面与敌军交锋,也是令敌军忘风而逃算是小捷,这样不仅自己颜面尚存又可以早点儿结束这疲惫不堪的行军之程。
“皇上可听过‘行百里者半九十’的话?”王振从身后小太监托着的漆盘中端过一杯参茶递给朱祁镇。
“先生的意思是说此时我们该趁势追击?”朱祁镇接过参茶狠狠喝了一口,才觉得气力渐渐恢复了些。
王振亲自将朱祁镇从浴桶中扶出,两旁自有小太监立即上前帮天子擦拭干净龙体又换上了轻软舒适的中衣,躺在宽大的紫檀雕花大床上,朱祁镇细细考量着王振话里的意思。
“皇上,现在传膳吗?”负责司膳的太监上前问道。
朱祁镇挥了挥手:“也不知外面的将士如何了?连日在大雨中行军,很多将士的身躯都被铠甲磨破了,如今大同城中一下子也腾不出这么多的房舍让他们休整,这湿衣服要尽早换下才是。你去,让他们多煮些姜汤让将士们服下。”
“是!”
王振站在床边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忽地笑了。
“先生笑什么?”朱祁镇莫名。
“老奴是在感慨,皇上如此仁德恤下,可外面那帮臣子却总仗着自己是永乐、仁宣三朝的元老,总是说皇上年幼,每逢在朝堂之上议事时,对皇上的圣裁总是横加干涉、多方阻扰。唉。皇上的仁德竟换不来他们的尽心辅佐和发自肺腑的尊重。实在是可惜!”王振目中流露出无奈与踌躇之色。
朱祁镇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正是,自从‘三杨’过世以后,朝中除了先生,朕竟无有可依、可信之臣。总感觉孤掌难鸣。唉!”
“所以,皇上才该借此机会趁胜追击,若能一举歼灭瓦剌,生擒也先,定然令龙威大震,满朝文武必会对皇上顶礼膜拜,莫敢不从!”王振面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忠勇之态,大大鼓舞了朱祁镇。
朱祁镇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只听室外奏报“英国公张辅求见!”
“英国公一定是来劝阻皇上北进的!”王振望着床边那盏巧夺天工的琉璃灯,定定地说道。
“哦?先生莫非神机妙算?”朱祁镇似信非信。
“宣!”
英国公张辅入内郑重其事地行了叩拜之礼,朱祁镇立即口称免礼又命人赐座。
“此番此征,国公白发出山,跟着朕一起经风沐雨,看着老国公在雨中受苦,朕心里实在是愧疚难当!”朱祁镇亲自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给张辅。
张辅大感意外,此次皇上在王振的怂恿下贸然出征,粮草、军械、车马均是捉襟见肘,又遇连日暴雨,行军实在是苦不堪言。这样的情形下再贸然出击与能征擅战的瓦剌兵相遇,后果实在不容设想。此时军中人心涣散,百官议论纷纷,再加上许多兵士受了风寒病痛在身又衣食不周不由怨声阵阵。他原是受朝中重臣和皇家勋戚之托前来劝说皇上立即班师回朝的,想不到皇上竟然如此体恤,倒让他有些难以启齿。
“国公深夜见朕,可是有话要说?”朱祁镇面色越发和煦起来。
张辅看着他年轻俊朗的龙颜,只觉得十几天下来,天子面上也似乎清瘦了不少,不禁又想起昔日他父皇宣德皇帝朱瞻基也是少年天子,初登大宝便遇到汉王谋反,也是领兵亲征,那次是不费一兵一卒,一举成功。这一次会不会也如上次一般呢?
此念一起,张辅立即如坐针毡。他一生戎马自然知道每一次战事都不可相提并论,不管对手是强是弱,都不能存半分侥幸之心,于是肃然说道:“皇上,我军七月十六从京城出发,十九日出居庸关过怀来至宣府。一路之上屡遇暴雨,以至行程一延再延,如今半月有余方至大同,早已失了先机。既然也先已经率军北退,我军可就此班师。此行已扬了天威,又震慑了瓦剌,已算功成!”
朱祁镇笑而不语,果然被王振猜中了,他侧身看了看王振。
王振开口说道:“英国公此言差矣,何为功成?那也先狡诈之极,自知难以与我五十万大军相抗,这才匆匆北撤。可是他狼子野心不死,定会卷土重来。到那时我朝万千边境百姓又将沦落在瓦剌的铁骑之下,皇上为天下之主怎么坐视不管?我军正该趁此机会直蹈其巢穴让他无所遁形俯首称臣,让北方从此再无隐患。这才是我们为臣之道。”
张辅乃武将出身,王振的口若悬河他是比不了的,可是听来总觉得哪里不妥,想来想去索性直言道:“王公公所言有理。只是打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我军三者皆损,实在不宜恋战。臣久经沙场,深知两军对垒常是虚虚实实,这也先撤退安知不是想诱我军深入从而再寻机歼之?”
“英国公的话很是有些意思,难道也先想以区区三万人的兵力来设个口袋要吞下我们五十万大军?”王振笑了,他负手而立缓缓说道:“那他的脑子真是被连日来的暴雨浸坏了。”
这话明摆着是指桑骂槐,英国公面上有些不悦,还要开口再驳,朱祁镇笑着点了点头:“国公的意思朕明白了,容朕再细想想,如今天色已晚,国公也早些安置吧!”
“皇上!”英国公张辅站起身,他还想再劝,可是王振却说道:“皇上如此体恤英国公,英国公也该将心比心体恤皇上才是,皇上的龙体何其尊贵,连日急行已十分劳碌原本早就该就寝了!”
此语一出,英国公立即下跪行礼:“臣疏忽了,臣就退下,请皇上早早安息!”
眼看着英国公退了出去,朱祁镇这才松了口气,他又重新靠在床上,只是这一次他觉得这床榻仿佛不那么舒适了,还分明有些硌人。
“皇上,如今朝中之势就如同刚刚的一幕,皇上体恤他们,可他们丝毫不见感念圣恩,事事想着自己的得失安逸,却不见一个人真心为皇上筹谋!”王振忧心忡忡。
“谁说的?”朱祁镇驳道,“先生对朕难道不是真心?”
这句话倒真把王振问住了,他怔怔地立在床边,不知如何接语。
朱祁镇却笑了:“先生这是怎么了?朕只是玩笑之言,还好有先生在朕身边尽心相佐,处处提点。朕才能明断,先生就替朕拟旨吧。”
“好!”王振面上大喜。
“命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领三万精兵为前烽,北上追击也先!”朱祁镇掷地有声地说完这道圣旨,便两眼一闭沉入梦乡。
所以,对于王振如何传旨,传旨之后又将引起怎样的骚动他都不得而知。
尚书王佐、邝野整夜跪伏在屋外的草丛中请求皇上收回成命立即班师回朝,军中一片混乱怨声阵阵,只是这一切都被王振轻而易举地挡在门外。
朱祁镇似乎真的累了,他睡的很香,也很沉。
北京紫禁城仁寿宫清心斋内,临着南窗的炕上铺着湘色的棕垫,正中放一张黑漆小炕桌,上面摆着一杯白玉金盖碗泡的金银花茶,盖碗被轻轻掀起放在旁边的黄地白里万寿无疆的瓷碟子上,孙太后对着那杯黄白相间的金银花茶汤怔怔地发着呆。
万贞儿站在旁边拿眼偷偷望去,这茶碗是以上等的羊脂白玉精琢而成的,盖碗为黄金四层塔状,内中泡的是金银花。淡淡的茶汤与白玉、黄金相互映衬,显得清爽宜人。平日里孙太后最爱用的就是这套茶具,而在夏日里最常饮的也是这种茶汤,可是今儿这是什么了?竟然只看不饮。
慢慢的,茶碗上方不再升腾出徐徐的热气,那舒展开来的双色花朵也不那么鲜亮莹润了。孙太后望着茶汤愣了半天的神儿,到底也没有喝的意思。
万贞儿终于没能忍住,她轻移莲步上前开口说道:“太后,这茶冷了,贞儿为您换一杯吧!”
“什么?”孙太后仿佛猛然警醒,她摇了摇头。
万贞儿心中暗暗奇怪,太后面上依旧沉静温和,细细端详只见黛眉如画、朱唇如樱,容颜也依旧明艳绝伦,只是目光中竟带着几分孤傲冷清的神情让人不由望而生畏,正在纳闷只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奏报,“皇后娘娘到。”
“宣!”孙太后终于把目光从那汪黄白相间的茶汤中收了回来。她现在心里着实很是有些懊恼,想不到自己这一次离宫去西山农庄避暑,小住了还不到半个来月,他们竟闯下如此惊天大祸。
第五十四章 凄风愁煞人
钱皇后姗姗步入室内,她面上含笑冲着孙太后盈盈一拜,口称:“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原本该是一个万福之礼,一来孙太后从未计较过,二来更多的时候还未等她弯下腰孙太后已经让她免礼了,所以钱皇后只是含笑颌首微微欠了欠身子。
可是这一次,孙太后没有说免礼。她目光炯炯地紧盯着钱皇后,只见她今日穿的甚是轻便,没有穿那些描金画凤的大红礼服,只是内着一件大红蹙金抹胸,下配白色曳地长裙,加了件绿色宽幅裙绶,外罩嫩黄色的软纱披风,这身打扮看起来要多俏就有多俏,与往日端庄华贵的装扮比起来更多了几分娇媚,然而在孙太后眼中却是如此的刺眼。
孙太后迟迟没有叫起,也没有让钱皇后免礼的意思。
钱皇后稍稍一怔,面色微红立即重新郑重行礼。
孙太后受了她的礼,这才让她在炕下的紫檀藤心椅上坐了,钱皇后凝望着孙太后再三斟酌了措词方才问道:“不知母后今日召儿臣来是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孙太后目光一凛,柳眉深锁,“皇上出征这样天大的事情,为何要瞒着哀家?”
此语一出,钱皇后仿佛长长松了口气。心想原来是为了此事,她笑了笑轻声慢语道:“是皇上说先不告诉母后,等得胜归朝再将喜讯呈报给母后!”
“得胜归朝?”孙太后听了神色更是阴沉,“如何能得胜归朝?”
“母后?”钱皇后怔了怔,“皇上亲率五十万大军围剿瓦剌区区两三万兵马,怎么能不胜?再说了,这次朝廷自公侯以下勋戚众臣均随驾前往,更有永顺伯薛绶、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兵部尚书邝野等久经沙场的老将助阵,自然是马到功成、旗开得胜呀!皇上说了,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定然会班师回朝的!”
“你知道什么!”孙太后一向温和淡泊的神色突然变了,“简直是胡闹!”
“母后!”这该是钱皇后自入宫以来第一次看到孙太后疾言历色地对自己讲话,她立即慌了神更加口不择言,“母后为何动怒?永乐朝时成祖爷五次北征,宣德朝父皇更是两次北狩、一次东征,皆是横刀立马所向无敌,皇上自然也会……”
“糊涂!”孙太后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懊恼与不满,“成祖爷是马上得天下,你父皇从小跟在成祖爷身边,十二岁起就随成祖爷远征漠此。他以幼冲之年即上阵杀敌,又得杨荣等贤将尽心教导用兵之术,深谋于营,可说是得了成祖爷的真传。即使如此,你父皇在东征与北狩前还是殚精竭虑,每每都要与内阁元老、诸大学士和文臣武将细细筹划好些日子才能起兵。祁镇,他懂什么?”
孙太后长叹一声,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更是忧心忡忡:“再说了。这北征也要看看节气,不论是成祖还是你父皇,都是选在春秋两季,气候干燥又不冷不热的,哪有人在盛夏时节出征的?如今又偏偏赶上雨季,这五十万大军非但不会占据优势反而成了累赘,若是瓦剌派轻骑偷袭,这情况可说是凶险之极!”
孙太后的话在钱皇后听来是似懂非懂如坠云端,她真的有些糊涂了。因为皇上在临行前曾对她说过这次亲征一定会得胜的,可是为什么在孙太后口中却如此的凶险呢?
钱皇后心头一震,一时间心思百转,太后此时召自己前来问话难道是要怪罪?想到此,她立时慌了神,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在孙太后面前脱口说道:“母后!皇上出征之事儿臣知情,可……可这不是儿臣怂恿的,儿臣谨记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多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哦?”孙太后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神态,她紧紧逼视着钱皇后的眼睛,“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有人撺掇皇上?”
“是王振!”钱皇后听出孙太后话语中的分量,她的心抑制不住突突地狂跳起来。早就听说孙太后为人机敏擅断,她也明白自己能当这个皇后是太皇太后作主选定的,孙太后本不喜欢,所以她更怕被孙太后寻了短处,于是立即坦白:“这都是王振撺掇的皇上,他说这次是最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皇上少年登基,若不做出一两件惊天之盛举,怕天下百姓和臣子们未必心悦诚服,此番出征若能一举平定瓦剌战事,皇上龙威大震也定然会令万民称颁的!”
万民称颂?
孙太后唇边涌起一丝苦涩,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哀,她仿佛倦了。将手搭在雪青色的扶手上,冲着地上跪着的钱皇后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钱皇后从太后的语气中听出了冷淡与疏远,她心中不免有些怨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行了礼退了出来。
“太后!”几乎是与钱皇后前后脚,阮浪从外面风尘仆仆匆匆入内回禀。
“怎么样,见到国舅了?”孙太后立即问道。
“是。”阮浪将打听来的消息仔仔细细地叙说一番。
孙太后面色越发的阴沉,突然一只手狠狠拍在桌上,那白玉镶金的茶碗呯地在桌上震动起来,淡黄色的茶水瞬时溢了出来,而腕上的翡翠镯子因为撞在桌面上“叭”的一声裂成几段。
“太后!”殿内殿外侍立在侧的宫女太监全都吓的变了神色,立即跪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
而孙太后却仿佛浑然不觉,谁也参不透她现在在想些什么。仿佛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她才再次开口。
“你说那王振,是自阉入宫的?”孙太后突然问了一个与眼下之事毫无干系的话题,阮浪怔了怔,立即点了点头,“王振原是山西蔚州人,早年也是进士出身,做过官,后因故被贬,仕途无望后遂自阉入东官侍奉太子讲读。”
孙太后面上阴晴不定,“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阮浪不知道孙太后话里的意思,只得开口宽慰:“王振在东宫时谦恭自守,常以圣贤之道教导、约束太子,颇得先皇与杨荣、杨傅等大人的赏识,他一心护主,应该是可靠的。”
孙太后仿佛想起了什么:“记得祁镇小时候有一次从御书房里逃出来与小宦官们偷偷玩蹴鞠,被王振碰到似乎当下劝阻制止,当时还被祁镇踢伤了腿,可有此事?”
“太后好记性!”阮浪连忙点头,“翌日一早,王振还当着大臣们的面提及此事,并入内禀告了太皇太后,因此得到太皇太后的褒奖,也让文武百官赞叹他一心为公不畏龙威。”
“一心为公?”孙太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正如一个男人一般负手而立,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在屋中来回踱步之后,她突然停了下来,紧盯着阮浪问道:“阮浪,皇上身边还有你信得过的人吗?”
“有!”阮浪一怔,随即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
“贞儿,研墨!”孙太后径直走到东次间书案前,万贞儿立即上前展开上等的贡纸,又研好墨汁。
选了一只常用的细杆小狼毫,孙太后匆匆挥笔而就,稍候便将写好的书信放入信筒之中,又命湘汀拿出一块玉佩一并递给阮浪。
“太后,这是当年先皇送给您的凤佩,为何?”阮浪心中十分清楚,这凤佩大有来历。,那还是宣德三年立后大典时,宣宗朱瞻基命人特意打造的一对龙凤佩,如今龙佩已随朱瞻基长眠地下,唯有这凤佩一真被孙太后珍藏着从不示人,今儿怎么会突然交到自己手上?他满目疑惑屈膝跪地。
孙太后知他所想,这才细细说道:“你派得力之人将此封信函送到皇上手里。执此玉佩如见本宫,你的人就以本宫懿旨将王振就地正法。”
“太后!”阮浪跟在孙太后身边也有二十多年了,昔日一同入宫的生死兄弟王谨、范弘、金英都先后离开,分调各处,只有他一直记得宣宗的嘱托,所以他没有走,他会一直守护在孙太后身边。他一直以为他是了解她的,可是今天,他觉得她很陌生。
“皇上看到书信后会立即班师回朝。还有,你马上派锦衣卫将王振在宫内宫外的党羽悉数拿下。办妥之后,速宣于谦、孙继宗入宫晋见!”孙太后面上的神色让人莫敢不从,阮浪虽然心中存着诸多疑问却二话不说立即下去照办。
孙太后却如同被抽干了气力一下子跌坐在椅中,身子软绵绵的,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闭上眼睛,再一次细想想,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为什么要杀王振?这还是她自执掌权柄以来要杀死的第一个人,会不会有错?
一个不得志的文人,不过是为了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许他只是无心之过?
不会。
她很快否定了自己。
不能以妇人之仁去看待军国大事。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强迫自己冷静地分析王振,分析祁镇此次贸然出征前前后后的过程和细节……
如果说一切只像外界所说的那样,王振怂恿皇上亲征不过是为了得享贪天之功,那他只是愚蠢,罪不致死。
会是这么简单吗?
瓦剌为何要突然入侵中原?
永乐十八年,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实际上就是摆出了天子守关的决心和魄力,以期进一步震慑和压制漠北蠢蠢欲动的残元三部势力。永乐朝二十年间,成祖朱棣先后五次亲征使漠北使得残元势力遭受到了严重削弱。
此后,他们一直没有大规模的入侵和战事。到了仁宣两朝,宣德皇帝朱瞻基认为北方游牧之所以经常犯境入侵,是因为他们自身经济落后,手工业不发达,日用品缺乏造成的。所以,他一改成祖朱棣时代对蒙古以攻代守、主动出击的策略,转变为镇守九边、互市往来的以守为攻的方针。
这样,北方部落可以通过与中原进行贸易来获得他们所需的生活用品,自此,战事几乎绝迹。
此次祸事又因何而起呢?
孙太后从案上拿起阮浪刚刚报上来的一撂奏折细细查看起来,当最后一本奏折被她紧紧合上的时候,一切皆澄明于胸了。
北方部落与中原贸易除了马市就是一年一次的朝贡了。马市贸易虽然简便,在边境上可以用驼马、毛皮换取明朝的瓷器、布帛等日用品,但朝廷明令铜、铁和兵器是被严格禁止的。也就是说,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在马市上被换到。
而易货的最高形式便是“朝贡”,就是漠北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每年都向朝廷入贡驼马兽皮,朝廷进行估价给值另外再给以大量赏赐。
近年来,瓦剌派入京城进贡的使团虚报人数冒领赏赐几乎成为定例。
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王振主管此事,以往从不严查,直接照使团呈上来的虚报人数赏赐。可是今年瓦剌派贡使三千人入京,王振却突然心血来潮,一反常态地较起真来,不仅严格清点实际来人核定赏赐,而且还大大压低了贡马的价格。
正是如此才会激怒了瓦剌的丞相也先,瓦剌遂以明朝失信挑衅为借口,公开与大明朝廷反目,大举攻掠内地。
王振前期对瓦剌朝贡虚报之事不闻不问,而此次却突然严加盘查并公然羞辱贡使激怒也先,又在也先出兵后立即怂恿天子出征,更令人不解的是,他居然奏请皇上命公侯以下勋戚众臣均随驾前往,如今只有廖廖数位年轻官员留守京城,可以说大明此次是倾朝而出了。
这里面暗含的玄机,越想就越令人感觉毛骨悚然,孙太后此时才明白什么叫“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
“自阉入宫?”孙太后苦笑道,“饱读圣贤书,进士门第儒士出身,官场九年上下钻营,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诱惑才能让你有如此大的决心自阉入宫为奴?难道就是为了要毁了大明吗?”
第五十五章 乾坤一朝变
王振坐在帐中喝着小酒,不时地用匕首割下一块盘子里烤的焦黄流油的嫩羊肉,他心满意足的笑了:“真香呀,终于又能吃到家乡的风味了!”
立于身后,手执酒壶的小太监听了暗暗奇怪,王公公的老家在山西蔚州,这烤羊肉怎么会是他家乡的风味呢?
可是顾不得他多想,另外一名小太监则一脸谄媚地说着奉承话:“王公公如今已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了。司礼监可是咱们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统领着几千号人。皇上在人前人后又称呼公公为先生,这是何等的尊崇与荣耀呀,如今满朝文武不论是一品大员还是皇亲国戚均以公公马首是瞻。若是此次得胜而归,王公公自然是头功,您说皇上该如何封赏公公呢?”
手执酒壶的小太监也立马咐和道:“就是就是!永乐朝的郑和跟着成祖爷靖难起兵,后来又奉皇命出使西洋,以盖世之功被封为国公爷;宣德朝的范弘、金英、王谨跟着先帝爷东征立了功,得了免死金牌。这都是咱们阉人中的翘楚。可是若论风光,谁能比的上咱们王公公呢?”
“行了行了,两个小猴崽子知道什么?别跟这儿碍眼了,都出去寻自在吧!”王振端起酒杯自斟自饮,神情十分怡然。
“是,谢公公体谅!”两个小太监刚刚走到门口一掀帐帘,正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两人揉着眼睛一看,原来是兵部尚书邝野、王佐,英国公张辅,吏部尚书王直,钦天监彭德清等人。
两人立即扯着公鸭嗓子喊道:“兵部尚书……”
“喊什么你喊?这里又不是乾清宫!见他还需要奏报听传吗?”邝野怒了,伸手扯下帐帘大步入内。
“呦?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几位大人不请自来?莫不是闻到咱家这里的酒味?”王振坐在椅子上连眼皮儿都没抬,依旧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王公公,文武百官五日前呈上的奏折皇上批复了吗?”王佐揖手问道。
“呦!好像没有吧!”王振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色。
“是没批,还是你根本就没呈上去?”邝野扫到不远处书案上如同小山一般的奏折不由怒火中烧立即吼了起来。
“呦!邝大人别喊呀,再吓着老奴!”王振依旧不温不火,“皇上这两天急着赶路,身子倦的很,一早就传下话来,说是没什么大事,不让人打扰,所呈奏折也让老奴代为批阅!”
“什么?你胡说,皇上绝不会如此不知轻重!”英国公张辅也怒了。
“英国公说什么呢?”王振目露凶光,叭的一下扔掉手中油晃晃的用来割肉的刀子,他站起身走到张辅跟前直视着他,“皇上知不知轻重,也不能由英国公来判定吧?”
“你?”英国公张辅伸出铁拳,几乎要砸到王振的脸上。
“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英国公刚刚辱骂了皇上,现在又要打皇上的宠臣,看来英国公真是吃了虎胆了?”王振居然迎着张辅的铁拳又向前走了几步。
钦天监彭德清见势不好,立即笑着上前将张辅推到边上,他双手一揖对王振说道:“王公公见谅,臣等有紧急军情要面见皇上,求了好几次都被公公挡下,所报的奏折也迟迟没有批复。臣等是担心。最近连降大雨,道路泥泞,堤坝溃败,这大军还未见到敌人就已经疲惫不堪,若是再往前走,怕是前途莫测。皇上身系天下,万不可以再向前了。所以臣等是希望能当面劝说皇上……”
“行了,别白费力气了!”王振一拂袖又重新坐在椅上,目光扫视着几位大员,冷冷地说道:“圣意如铁,是绝不会更改的。”
“可是,这天气如此不济,如今兵疲将衰,若是与敌军相遇怕是……”
“况且此番仓促出征,粮草辎重不周,又赶上连降大雨,这粮草全都被雨水打湿发生霉变,军中缺粮,士兵饥寒交迫,一路上皆有饿死者,这还未抵达前线就已怨声载道,毫无战意了!”
“好了,你们别再啰嗦了!就算真遇到不测,那也是天命,与你们又有什么干系?”王振端起桌上的酒杯咂了一口酒,忽地笑了,“几位都是饱读诗书有大学问的干臣。没听说过‘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方能有所为吗’?”
“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如此执迷不悟,置皇上安危于不顾,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妄战必危!妄战必危呀!你这是要将我大明引向险境呀!”
……
在一片争吵声中,一个悲怆的声音响彻室内。
一个校官满身血污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我军前锋在阳河口遇到瓦剌铁骑,我军全军覆没,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驸马都尉井源皆战死……”
“什么?”
所有的人都惊了。
因为天下承平日久,以至于对于失败的滋味所有的人太久没有体会了,自然也就无从承受。
账内立即陷入一片混乱。
“乱什么,诸位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吗?自然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我军三万先头部队虽然被歼,但是这与咱们五十万大军相比又算的了什么?不过九牛一毛。依本座看,这倒是一桩好事。如此一来众将士必定是知耻而后勇,战力大增,我们大可一鼓作气迎头而上,将也先打个落花流水!”王振举起酒杯冲着诸臣笑了又笑。
烛火的映衬下,他的神色竟有些说不清的邪佞。
这算是临危不俱吗?诸将开始反省自己,是这些年太过安逸了吗?怎么遇事反而没有一个太监冷静呢?
刚刚停歇了半日的雨又下了起来,豆大的冰雹转瞬而至,城中各处刚刚拿出来晒晾的粮草与将士们的衣服又被淋了个彻彻底底。
居于驿馆正房内手拿孙太后玉佩的朱祁镇终于有些慌了。
母后当真料事如神吗?远隔千里,她竟然料定自己会败?真是心有不甘,若非这鬼天气,大军怎么会陷入如此进退两难之境?
他年轻气盛一心想策马苍穹打一个大胜仗令天下臣服,就这样撤军真是不甘心,可转念又一想前方的战报,不由深锁愁眉,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西宁候宋瑛,武进伯朱冕战死,三万精锐一夕之间全军覆灭。
正是惨败呀!
年轻天子的面色异常苍白,这些日子他已然清减了许多,那双原本熠熠生辉的龙目如今似凝了千年寒冰又加上龙颜阴沉面无表情,让人看了越发觉得寒彻心扉。
“传旨,大军即刻整装,兵马南还!”朱祁镇挣扎了良久,然而终于违心从命。
“是!”自有太监下去传旨。
为朱祁镇送来孙太后密旨的禁军统领樊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色说道:“皇上,那王振……”
“王振何罪?太后久居深宫不知内情,想是受了小人挑拨才会让你秘密处死王振。朕已尊太后之命下令回朝,王振之事就暂缓执行,待回宫后朕自会与太后说个清楚。”朱祁镇面色越发苍白,神情却依旧清冷高傲。
“可是……太后旨意说的明白!”樊忠还待再讲。
朱祁镇忽地变了脸,原本失去光泽的乌瞳中射出阵阵冷光犀利刺人,像利刃一般要径直射入樊忠的胸口。
“你是太后的人?”他的语气依旧平缓低沉,但隐隐的杀气却丝丝缕缕地迷漫开来,让人寒了心。
樊忠听出皇上话里的意思,立即以头触地磕的呯呯作响,“臣是太后的人,自然也是皇上的人。”
“哈哈!”朱祁镇笑了,袖中握紧的拳头渐渐松了开来,神色中有些黯然,他挥了挥手,“下去吧!”
不知怎的,朱祁镇对于母后突然生出了些许的怨愤之意。
“皇上,请三思!”樊忠再次叩请。
“先帝遗诏‘国家大事务白于皇太后’,故朕听从太后之命从容撤军。可是杀不杀王振非国家大事,况且他只是一个奴才,这个主朕还做得!”朱祁镇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正是这苦涩让樊忠犹豫了,他觉得皇上说的似乎有理,皇上毕竟是皇上,于是他没有再开口相劝,而是郑重行礼后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日,五十万大军奉旨班师回京,留下广宁伯刘安镇守大同。
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与来时的意气风发满腔激情不同,待到回程时,从王候将相至普通士卒均心情沉重地闷着头跟着队伍向前走。
大军走了四十多里,队伍中突然发生哗变。
英国公张辅、大学士曹鼐、成国公朱勇、兵部尚书邝野等人将王振的车驾团团围住,与王振成对峙之势。
第五十六章 遗恨土木堡
“几位大人不去护驾,为何要拦住本座的车马?”王振依旧一副不温不火的沉静之态。
邝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脱口道:“皇上已下旨班师回朝,为何不直接走最便捷的返京路线,而是引着圣驾往蔚州方向走?如此不是越走越远,与京城背道而驰了吗?”
王振扫了他一眼,面上竟浮起了淡淡的笑容:“我道是什么,原来为了此事?绕道蔚州也可以返京,不过耽搁些时日罢了!”
见他如此不知轻重,张辅等老臣面上皆有愤然之色,曹鼐为人最是斯文,他立即开口斡旋:“王公公有所不知,圣驾从大同出发时,大同总兵郭登曾告诉下官,返京南归,圣驾走紫荆关最为妥当。如今我们绕道而行,怕是会令瓦剌骑兵实施追击包抄之策,若是那样……”
“那样又如何?”王振目光炯炯盯着曹鼐,“曹学士也懂用兵?”
“这个?”曹鼐还未答话,张辅接语道:“这里站的每个人,都是征战沙场几经生死立下过赫赫功勋的老将,难道我们这些人在你的眼里居然不懂用兵吗?”
“老国公何必动怒!”见张辅急了,王振反而刻意温和起来,“你们久经沙场就应该知道行军交战最重要的是出其不意。此番出征咱们小败一局,那也先等人必定生骄,定想一鼓作气追击我们。所以回程时咱们若是走最显而易见的捷径,怕是更会与他们相遇。我等死不足惜,可不能累皇上陷入危局呀。所以本座才奏请皇上绕路而行,远虽远些,可是也先他们定然想不到,这样我们即可甩掉他们的追击,从容返京。”
这话说的似乎有理,众臣面面相视半信半疑。
成国公朱勇不以为然,他轻哼一声道:“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谁不知你打的如意算盘。蔚州是你老家,你不过是想将皇上和五十万大军带回老家好向左邻右舍们炫耀一下你的威风!”
王振反倒笑了,他冲着几位大臣拱了拱手,又指了指路边的田亩说道:“你们看看,这万倾良田眼看到了秋收之际,五十万大军一过,这万顷良田都会毁于一旦,我这是何苦呢?”
“王振,就算你巧舌如簧,说的天花乱缀,我等也不会再任由你左右皇上,将大军引入危境。今日大军必须改道!”邝野朗声说道,面上是不容更迭的坚定。
“呦?难不成你们想学陈玄礼来个马嵬之变?”王振的面色突然阴沉下来,尖锐的嗓音中散出一种无形的杀气。
“如果你自比杨国忠,乱政惑国,我等学学陈玄礼又如何?”
一语不何,又成箭弩相峙之势。
不知是忌惮于老将军们的虎虎之威,还是自己想清楚改了主意,半个时辰之后,王振派人面见朱祁镇,大军调头改道,重新走上南下返京的捷经。
只是在这一折一返的过程中,损失了数日。
然而正是这区区数日,便改写了大明王朝的历史。
大军行至狼山附近,瓦剌军不出所料追了上来,面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朱祁镇听从王振的建议,以恭顺侯吴克忠领三万精兵殿后,又派成国公朱勇领五万兵马阻击,如此设下两道防线之后,便带着大军仓皇南逃。
八月十日,大军到达宣府,追兵暂时受阻,天也彻底放晴了,上下皆得到喘息有重见天日之感。
此时对于是停是走,军中又有两派意见相左。
以张辅为首的老臣认为在宣府不必停留,补充粮草饮水之后立即急行回京。而王振和一班儒臣则认为危险已除,加之连日赶路兵困马乏,应该休整几日。
朱祁镇又一次听从了王振的建议,直到恭顺侯吴克忠、成国公朱勇被瓦剌军全歼的消息传来,才在一片慌乱中仓皇出逃。
此时的朱祁镇已然方寸大乱,除了下令快马加鞭急行奔袭,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八月十三日下午,大军行至一处名叫“土木堡”的小山丘暂作休整。
此处距京城三百里,距怀来仅二十里,眼看着重归京师,朱祁镇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此时只是觉得这次出征太过窝囊。他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在京城留守的曾经冒死相谏劝他不要亲征的吏部尚书王直等官员。同样,他也不知该如何去天坛、地坛和皇陵、宗祠祭祀,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后宫那些对他顶礼膜拜将他视为真龙天子的后宫妃嫔、如花美眷。
最重要的是,该如何去面对母后呢?
这应该是自己登基以来,第一次独掌乾坤,而独断专行的结果竟然会是如此不堪。
唉,窝囊。
他想。
所以军队停在土木堡,当百官们劝谏让他速速启程的时候,他犹豫了。
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人能理解他,那就是王振。
他在百官一片劝进之声中力排众议,说运送粮草辎重的千余辆车队还未赶来,大军应该略作休整,待点齐车马后再启程。
就这样,在土木堡的林间,朱祁镇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八月十四辛酉时,朱祁镇下旨要车驾起行,然而此时,敌军已经逼近。
几十万大军被瓦剌军围在高坡之上,一时难以全歼,可是此处地势较高附近没有水源,人马两日饮不到水自然饥渴难捱全无抵抗之力。
英国公张辅等人力劝朱祁镇派亲信杀出重围,调宣府和怀来驻军相助,这样就会在也先的兵马外围再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如此内外加击,里应外合,有望转危为安,反败为胜。
朱祁镇当即应允,立即派人去办。
正当所有人寄希望于援军,并派人在堡上深掘地井取水时,王振悄悄来到朱祁镇的大帐内。
“皇上。”王振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肃然与凝重,他冲着朱祁镇认认真真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如此郑重,倒让朱祁镇有些纳闷:“先生这是何意?”
王振以头触地,声响惊心,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然滴血淤青,他坦然说道:“今日累圣上陷入危困,奴才本当一死谢罪。可是奴才却不忍看皇上被小人蒙骗,误入岐途!”
“哦?”朱祁镇十分纳闷,“请先生说的明白些!”
“皇上想想,我军虽然三役小败,折损了十万兵马,可并未伤及元气。如今以四十万兵马在此,那也先就算是倾巢而出,不过三万人马。三万人马能围的住四十万大军吗?”王振眼中神色冷的有些怕人。
朱祁镇点了点头。
“这三万兵马将我们围起来,那么侧翼薄弱之处应该不过就是几百上千号人,只要咱们奋力出击相搏,这防线必定不堪一冲。反之我们在这儿死守待援,且不说怀来与宣府的兵马何时来到,时间久了,我们怕是要先渴死、饿死了!”
“先生高见!”朱祁镇如同醍醐灌顶立即一派澄明,“还是先生一心为朕呢!”
于是,朱祁镇下旨,大军全由王振统领。
王振传令移动行营,越过壕堑向前行进,只是还未来得及与敌军厮杀,明军在绕行回旋之间,军伍已不成行列,号令全失,乱作一团,践踏死伤者不计其数。
如此混沌的场面,任是久经沙场的张辅等人也无从调度,唯有捶胸顿足,望天兴叹了。
突然,明军大营中一树礼花腾空而起,随后也先率领的骑兵如同从天而降,万马奔腾,杀声震天。
在一片昏天黑地的血肉厮杀中,明朝随军的文武重臣几乎死亡殆尽,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在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英国公张辅、奉宁侯 陈瀛、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都督梁成、王贵,尚书王佐、邝野、学士曹鼐、张益、侍郎丁铉、王永和、副都御史邓棨……等等,更有数十万士卒在混战中丧命。
谁能相信,军备完整的大明数十万军队竟被数量不过两万余的瓦剌骑兵全歼了。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注定是一个华夏民族历史上最难忘的日子。
“皇上!”禁军统领樊忠提成沾血的铁锤走到朱祁镇的龙辇前,“是王振,给也先报信儿的信烛是他点燃的。”
朱祁镇面色苍白,嘴唇青紫,他双肩微颤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臣把他宰了!”樊忠双眼通红,“臣没能按太后的旨意一早杀了这个奸臣,如今误国误君,臣,万死!”
朱祁镇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转而转瞬间,“呯”的一声闷响,樊忠手中的大铁锤照着自己的脑袋就砸了上去。
鲜红的带着温度的热血洒了一地,染红了土木堡,也染红了朱祁镇的世界。
他反而不怕了,阵天的杀声中,他走下龙辇,一步一步走上不远处的小土丘。大明天子朱祁镇面对一拥而上的瓦剌兵,端然稳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苍穹,他笑了。
小太监喜宁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那个穿着明黄色龙袍头戴金冠的是皇上,此时此刻他比平时在乾清宫、奉天殿上朝时还要有威仪,这才是天子的气度、天子的风范。
眼看着挥起弯刀的瓦剌兵,小太监喜宁大喊道:“也先何在?大明天子在此,谁敢造次!”
历史的成败与走势有的时候不是由智士能人所能左右的,往往会因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而瞬间发生逆转。
第五十七章 寒夜愁煞人
八月十七日晨,北征大军惨败,皇帝被俘的消息传至京城,宫内宫外立即陷入一片凄风苦雨之中。
乾清宫东暖阁内,孙太后坐在临窗的炕上,望着西墙下九龙屏前那张空空如也的龙椅心中百感交集。
炕下十二张黑漆木椅上坐着朝中留守的大臣,为首的正是朱祁镇的弟弟郕王朱祁钰。他现在面色苍白惊魂未定,刚刚在早朝上发生的一幕想起来就有些后怕,看了看自己被撕坏的袍袖,他无助地瞅着孙太后,看着她依旧淡定的神色才觉得稍稍有些安心。
刚刚早朝时,战报传来,所有的人都惊了,他们立即联想到的便是当年北宋王朝的“靖康”之辱,群臣在朝堂上不约而同地做出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号啕大哭,金殿上立即乱作一团。
更有义愤难平的武将上前揪出王振一党的太监马顺、锦衣卫指挥使王山等人,众人纷纷上前唾口大骂,武将们更是对其一阵痛打,直至几人当场被活活打死。朝堂之上一片吵吵嚷嚷,大臣们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范,也忘记了身为臣子应守的礼仪和秩序。金殿成了斗殴场,年轻的郕王吓得脸色大变,虽有监国之名却毫无威信,他出言相劝,却无人听从。
他想宣布退朝回官却欲罢不能,无奈之下也不顾礼仪夺门而逃,却被蜂拥相阻的大臣们拦截,以至于袍袖都被扯坏。
消息传到后宫,引来更大的混乱,后宫的女人们除了哀号痛哭就是收拾细软准备外逃。
孙太后来不及细想,一面命锦衣卫和禁军控制好内廷,又下令北京提督严守城门,全城戒严。
原本大家还不知道孙太后为何如此,很快他们就明白了,官员眷属们果然闻风而动,收拾好金银细软就想出城南逃,他们认为此时只有逃到南方,逃到南京才是真正的安全。
以雷厉之势封锁了宫门、城门之后,孙太后才命郕王召大臣来乾清宫议事。
只是出人意料的,除了众口一辞要求严惩王振一党以外,众臣竟然没有良策可献。
孙太后览视群臣之后,缓缓开口:“哀家已下旨,诛灭王振族属。然而今日在朝堂上,马顺等人该死,群臣之激愤,哀家也感同身受。只是越逢危局,越要执法有度,不能自乱其阵。百官在金殿上围殴他人致死,也属逾越。”
“太后教训的极是!”众臣纷纷附和。
孙太后微微点头:“今日殿上群臣过失不予追论,但自此之后诸臣各回衙署作事要恪尽职守,不得偏废。值此非常时期,若是你们乱了,朝纲也会跟着乱,百姓们自然更是散乱如麻,局势也就无从收拾了!”
“臣等谨记在心。”
“对于当下的局势,本后想听听诸位的高见!”见诸臣对眼下局势之对策绝口不提,孙太后索性挑明直言。
又是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太子侍讲徐珵起身说道:“圣上被俘,乾坤危急。也先骑兵距京城不过区区二三百里,若是挟天子犯进,我等无从抵挡。如今之计只有将京师南迁,到时候借以长江天堑,或许可以反击……”
徐珵此语一出,众臣立即附和。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孙太后,仿佛只待她一声令下,众臣即立即收拾行装出发。可是偏偏她迟迟不作表态,从她波澜不惊的面上更看不出一点儿端倪,众臣不由疑惑,这真的是皇上的亲生母亲吗?
于国于私,她真能如此镇定吗?
孙太后的目光掠过群臣,定定地盯在了兵部侍郎于谦的脸上,如今朝中可以倚靠的武将就只有他了,何去何从,只看他一句话。
于谦踌躇片刻起身跪地道:“大明非前宋,皇上也非徽、钦二宗,我朝还未到迁都之绝境。京师为天下根本,一动则大事去矣,独不见前宋南渡事乎?”
只此一句,就够了。
孙太后感觉稍许的安慰。
虽然群臣中除了吏部尚书王直,锦衣卫都指挥使自己的哥哥孙继宗以外,似乎所有的人都一边倒地倾向迁都,但是孙太后觉得心中有底了。
她微微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侧立在下首的阮浪。
阮浪大声宣读:“奉皇太后懿旨,册立皇长子朱见濬为皇太子,命郕王朱祁钰监国,升兵部侍郎于谦为兵部尚书,统领督守京城防务,死守京师、寸步不让,绝不向瓦剌示弱。群臣若再言朝廷南迁者死。传令大同、宣府、怀化等州郡,严守防务,即使是也先挟皇上于城下,也不得开城相迎。”
这样的一旨太后懿命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在突如其来的噩耗与前所未有的打击中,面对风雨飘摇的局势,孙太后没有更多的时间认真斟酌周详,却在第一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决断。
立皇子朱见濬为皇太子是为了稳固大明国本。
抄没王振家,是以消弭民怨。
升于谦并命郕王监国,随后又及时晓谕各守镇边将,在瓦剌挟持皇帝朱祁镇到达时,不得轻易出迎或交战,是为了扭转危局,稳定乾坤。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睿智,让所有人惊讶。此时此刻,他们才真正理解当年宣宗遗诏中那句“国家大事白于皇太后”的真正用意。
于是,大臣们的心暂时定了下来,各自退下。
当乾清宫的东暖阁只剩下孙太后一个人的时候,又有谁看到她眼中闪过的点点晶莹呢?
“祁镇!”眼中噙泪,心中滴血。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只是可惜,她不仅仅是朱祁镇一人的母后,更是天下万民的太后。
所以,她要先保大局。
夜已经很深了,守夜的小宫女靠着殿门打着瞌睡,孙太后望着窗外的月光面色静谧,湘汀为她披了一件轻软的紫纱云纹缎裳,她知道太后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为她拿一个主意,如果等不来,今夜她是绝不会睡的。
“湘汀,去看看,阮浪该回来了!”孙太后呓语着。
“是!”湘汀有些疑惑,她竖着耳朵听了又听,没有半点儿声响,然而她还是顺从地走了出去。
“传令各宫门,阮浪可以骑马入内!”孙太后又补了一句。
“是!”
又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儿,一阵马蹄响在寂静的宫苑中,是那样惊心,满面微尘的阮浪奔了进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筒递给孙太后。
那小小的竹筒外面湿湿的,自然是阮浪的汗,顾不得说上一句体恤的话,孙太后急急的取出书信,湘汀立即将烛火拨旺,孙太后展开一看,柳眉不由深深蹙了起来。
想不到这一次,许彬会和自己想的一模一样。
“釜底抽薪?”孙太后深深吸了口气,鼻子酸酸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娘娘!”湘汀与阮浪不明就里,想要安慰也不知如何开口。
孙太后在案前又写了一封信交给阮浪:“八百里加急,差稳妥之人立即送给襄王!”
一向对孙太后言听计从的阮浪却迟疑了,他没有伸手去接:“太后,非要如此吗?咱们还有太子殿下,为何是襄王?”
湘汀这才猛然醒过闷来,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后,不能呀,千万不能呀。还没有到绝境,咱们多准备些金银财宝,派使官一定能迎回皇上的。再说了,就是有个万一,那也是要立太子呀。否则您是什么?皇嫂?百年之后,庙堂之上,哪有子侄拜祭婶娘的?”
孙太后凝视着他们,眼中神色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幽怨。
她轻叹一声道:“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可如今若是太子即位。祁镇恐怕永远也回不来了。再说现在的情势也不比先皇走的时候,咱们不能再立儿皇帝了。”
“这是为何?”湘汀越发糊涂了。
阮浪盯着桌上那苍劲的四个大字“釜底抽薪”,他豁然明白过来了:“是了,若太子登基,皇上就是太上皇,是大明的君父。也先一定以为奇货可居,更会以此要挟朝廷,自然也不会将人送回。可若是立了襄王,那就不一样了。皇上就成了旁系,普通的皇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孙太后点了点头,她颓然地靠在椅中:“去吧!”
阮浪点头立即下去照办。
湘汀脸上依旧一片忧色,如同蚊蚁般地低语着:“可是,若真的没了利用价值,那也先会不会?会不会杀了皇上?”
孙太后闭上了眼睛,如今局势才真是两难。
第五十八章 幽居南宫忍
“太后娘娘!”宫女绮云跑了进来。
“何事?”孙太后只觉得心力交瘁仍强打着精神直起身子。
“坤宁宫,皇后娘娘那儿出事了!”绮云面色慌张。
“说吧,天塌不下来。”孙太后大致已经猜到了。
“皇后娘娘自从得到皇上遇难的消息之后便悲哭不停。今儿一整日水米未尽,刚刚哭累了在床上歪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像是在噩梦中惊醒竟从床上跌了下来!”绮云絮述着。
“捡要紧的说,伤在哪儿?有没有宣太医诊治?”湘汀在旁提醒。
“当时就疼的昏死过去了,刚请太医看了,说是伤了股骨!”
“什么?”孙太后自幼懂医,一听心就凉了大半截,“那以后便不能行走了?”
“太医说虽然伤到了股骨,但不算太重,若是好好调养,以后走路无碍,只是会略有蹒跚。”绮云凭着记忆认真学着太医的话。
“天呢!”湘汀捂住了嘴,“皇上出事了,皇后跌伤落下残疾,大明朝这是怎么了?”
“皇后可知道了?”孙太后面上神情静的出奇,依旧是淡淡问道。
“是,醒来以后听说了,又痛哭不止,晕过去好几回,如今是一醒过来就哭,直至昏厥!”绮云面上是无限的同情与悲悯之色。
孙太后轻叹一声:“为妻,她算得上有情。为后,却是不义。罢了,你去传我的话,让皇后安心静养。后宫事务暂由周妃代理,如今我也顾不上她们了。”
“是!”
“还有!”孙太后神色微变,如水的美目中满是寒意与凛然,“传话给各宫,不许她们哀号痛哭。如今皇上蒙难、大局虽危但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之时,作为皇家的女人,哭不是她们权力,更不是她们此时应该做的。”
“是!”
绮云对太后的话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让人家哭呢?唉,难怪人家说在宫里待的时间越长,这人的心就越硬,虽然不明白,她还是立即下去依次到各宫传话。
第二日一早,载满贵重宝物及绣花绸锦的八辆马车悄悄出了北京城,是孙太后命人去拜诣也先,请求放皇帝车驾南还。
孙太后此举无疑是缓兵之计,她一方面奉上珠宝派使臣和谈,另一方面又命人加紧京城及边关的防务,并从南方征调将士固防。
与此同时,瓦剌丞相也先正是春风得意,酣畅淋漓。在土木堡歼灭数十万明朝精锐军队并俘获明朝皇帝朱祁镇之后,便雄心大振,欲挟持朱祁镇进一步攻掠明朝北方各战略重镇,以图一鼓作气将明王朝吞没,光复大元。
北京城内,阴云笼罩。
朱祁镇虽然被俘,但他仍然是明朝皇帝,如果被也先挟持到各城防要隘时,明朝守将很难处置,极有可能给瓦剌造成可趁之机,加重危机。
所以,当务之急,便是要另立新帝。
所有的人都明白,但是他们不敢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对此,孙太后心如明镜,她也无须别人来指点。
在她的面前,有两个新帝人选。一是襄王朱瞻墡,二是郕王朱祁钰。
她内心更倾向于襄王,因为她知道他的才学与抱负,更知道他的个性与治国经略,她甚至有些自责,当初在她的夫君宣宗朱瞻基去世时,也许真的应该从太皇太后张氏的心愿,让襄王主政。
因为私心,因为爱,也因为承诺,所以她巧弄玄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了皇帝。
也许这就是命,兜了一大圈,帝位还是他的。
孙太后看着太液池中的残荷败叶,面对满园的夕秋之景,幽幽地想着心事。
而面对第二次唾手可得的帝位,襄王朱瞻墡依旧选择了回避。
他托人从封地给她带来了一个玉壶,好精美的一把壶,莹润可爱,光可照人。她拿在手里细细把玩,只听里面好像有些声响,打开壶盖一看,竟然愣了。
是一粒莲子。
“一片冰心在玉壶?”
她将那枚莲子放入口中,觉得尽是苦涩的味道。
原来他是想让她自尝苦果吗?
她摇了摇头,细细体味着这莲心之苦竟发现这苦中还带着丝丝甜意,以至于完全吞咽下去过了好久,依旧唇齿留香。
“淡泊如水,皎如月华,这样的你,做在龙位之上倒是束缚了!”她懂了。
天地之间,茫茫人海,人与人的相知与相交,若没有爱,还能在淡泊中带着一丝体谅与牵挂,这是多么可贵而不可求的,偏偏让她遇到了。
除了感恩,还能如何?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孙太后自仁寿宫清心斋传出懿旨,命郕王即皇帝位。
正统十四年九月初六,郕王朱祁钰正式登上帝位,并遥尊明英宗朱祁镇为太上皇,改明年为景泰元年,颁诏大赦天下。
消息传至也先耳中,他勃然大怒。原本对孙太后派出的几拨使臣,他都是礼物照单全收,但绝口不提放人与和谈。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的朱祁镇奇货可居,握住他就等于是掌握了大明朝的命脉。
也先一直精心筹谋想以此为饵一点儿一点儿蚕食掉大明,从而光复大元成就万世伟业。想不到从生擒朱祁镇到如今才不过二十几天,大明朝廷就另立新君了,如此一来大局已定,他的计划还未来的及实行就胎死腹中了,实在是有些不甘。
于是,也先与幕僚细细商议了一番便打着“护送太上皇”回京的旗号,绕过大同,陷白羊口,下紫荆关,一路破关斩将,刀锋直指京城。
在京城西北,也先安营扎寨,他并不急于攻城,而是遣使议和,要求朝廷派大臣迎接英宗入城。
为试探其诚意,新皇朱祁钰先是派礼部侍郎王复,大理寺卿赵荣入也先营中拜见太上皇。
然而此举却让也先勃然大怒,他厉声训责赵荣等人,要求换吏部尚书王直、兵部尚书于谦及石亨等重臣再行以帝王之礼,方能将朱祁镇迎回。
很显然,这是也先的诡计。
朝中若遣重臣,怕他一并扣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此情势下是打是和?摆在新皇和群臣面前的是一道难以抉择的题目。正在踌躇之间,从仁寿宫中传出孙太后懿旨,“国家神器、万民福祉重于人君上皇。非常之期,切以大局为重。”
这样一道懿旨,孙太后无疑是将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推到了危险之巅。从此,他们将远离皇位,甚至性命不保,可是也正是这样一道旨意,得了民心也安了朝臣。
九月十三日,瓦剌军与明军在德胜门外正面交锋展开了激战。依旧是阴雨飘雪、雷电交加,这一次,明军神机营以火器猛攻,骁勇善战的蒙古骑兵再也无从抵挡,纷纷落马。蒙古精骑大败而回,也先之弟孛罗卯也被火炮击中身亡。
初战,明军告捷。
九月十四日,瓦剌军进攻彰仪门,由阮浪代领的由内宫太监组成的死士拼死出击,佯装溃散将瓦剌军引至土城,明军与自发组织的百姓们纷纷攀上城头屋顶,向敌军飞投砖瓦,一时间呐喊声惊天动地,在巨大的声势中,瓦剌军回师撤退。
九月十八日,各路勤王之师相继赶到,也先担心腹背受敌,携朱祁镇火速撤退。
这便是著名的京都保卫战,此后,兵部尚书于谦立即整肃军马,重拾武备,收复了土木堡之变失陷的边关八座城池使北方边防得以恢复。
北京保卫战不仅使中原百姓免遭外族的蹂躏与破坏,更因为在身处困境的危急关头,君臣庶民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令正统年间在政治、军事上的积弊均得以清肃。
正如孙太后为新皇朱祁钰选定的年号“景泰”,正内含“好景常在,国泰民安”的蕴意。
而跟随瓦剌军队返回草原的朱祁镇则开始了他一生中最为忧郁的一段岁月。在也先营中,他乘牛车,住帐篷,喝马奶,吃羊肉,衣食尚足。离开了金香软玉的华美宫殿,没有了金殿之上的一呼百应、山呼万岁,不见了环肥燕瘦的后宫佳俪,有的只是无边无尽的惶恐与孤寂。
李后主、宋徽宗?
难道自己就这样在风沙霜雪寒气逼人的大漠里自生自灭吗?
心底的悲,伴着散发阵阵难闻恶臭的牛粪缓缓溢散开来。
母后。
他想起了他的母后,那样机警睿智的母后会就此真正放弃自己吗?
不会。
对她的了解超过了对父皇、对祖母、对任何人。
于是,对着帐内的孤灯,他笑了,母后还在,一切都还有转寰的希望。
就像那散着刺鼻臭气的牛粪,任你再不喜欢,它还是在这草原上寂寂的长夜中为你带来难得的光和热。
景泰元年八月十五日晨,一轿二骑悄然进入安定门,没有人知道轿中之人就是曾经坐在龙椅上十四年的皇上,朱祁镇。
在土木堡被也先擒掠后,在茫茫草原上度过了整整一年的朱祁镇终于回来了。
没有想象中激动人心的重逢与喜悦,城门口没有百官相迎,宫门口也没有妃嫔跪拜,轿子悄无声息地被抬入紫禁城最南端的一处宫殿内,从此朱祁镇这位太上皇被幽居于此,除了孙太后,任何人不得而见。
第五十九章 景泰弃前盟
景泰元年八月十五子夜时分,孙太后乔装步入南宫,看到离别一年幽居在此的儿子,她很想哭。
还不足二十四岁,他的头发中竟然夹杂着不少灰白色的银丝,而神情更是颓废得不行。
“母后!”像一个孩子一样,他匍匐在母亲的脚下,抱住她描金绣凤的锦袍失声痛哭。
窗外,原本正浓的月色仿佛害羞一般躲入云层,天空越发的暗淡无光,而室内昏暗的白烛轻轻摇曳,更是一派凄凉之景。
孙太后幽然说道:“哭,是因为委屈!你怨母后把皇位给了祁钰?”
“没有,儿子没有!”朱祁镇猛地摇头,“儿子只是觉得无颜再见母亲。”
孙太后只觉得心口发闷,她强忍着心头涌起的酸楚说道:“你怨母后,也是应该的。”
朱祁镇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回来的。有谁能想到三十年前在西山上遇到的那个脱脱不花,竟会是朱祁镇的贵人。
在稳定了朝局,打赢了北京保卫战之后,新皇朱祁钰临危受命、扭转乾坤,不仅令万民称颂,在朝堂上更得百官拥戴如日中天已再难撼动,又有于谦等主战派力保,想要议和换回朱祁镇难如登天。
即使是自己这个太后,也说不上话了。
皇位之侧哪容他人觊觎,新皇帝自然是不愿意迎回朱祁镇。
孙太后无奈之下只得再次求助于许彬,由他带着珠宝和信物北上偷偷联络瓦剌大汉脱脱不花,利用瓦剌内部的矛盾和争斗,以脱脱不花给也先施加压力,又命自己的哥哥孙继宗等人秘密联系朝中儒臣和英宗朝的旧人,以“君臣大义”、“天伦之礼”这样的道德法器相劝,可谓是大费周章,这才将朱祁镇迎回。
这中间的曲折与无奈,他能理解多少?
孙太后凝望着朱祁镇:“这场仗,是母后让你打的吗?”
“不是,是儿子自己不争气!”朱祁镇双眼通红,哽咽说道。
孙太后点了点头:“所以,不要有怨,更不要有恨。”
朱祁镇点了点头。
“如今你迁到南宫,母后没有什么可送的,只有这幅画,是当初你父皇亲笔所绘!”孙太后目光一扫。
阮浪立即将手中的画卷在案上展开。
“是群狼捕羊图!”朱祁镇起身上前定睛一看不由有些纳闷,父皇擅长丹青,可是多绘花鸟,很少画这样凶悍的野外之景,这是何意呢?
“母后的意思是,你要参透这幅画的精神,才有可能打赢以后的仗。”孙太后声音很轻,以至于在朱祁镇听了都有些不真切。
“不是让你去学狼子野心,而是要体会狼的性格,狼的智慧。在草原上,即使是狼,想要生存也不仅仅只靠凶狠就够了,还要具有非凡的智慧。你知道吗?在捕杀猎物的时候,它们的每一次进攻都是有目的、有准备的,充满智慧的,而且最令人钦佩的是它们极强的忍耐力。当狼要抓捕草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黄羊时,它们会在雪地里先等上一天,然后到了夜色降临,黄羊吃饱喝足跑不动的时候,狼再进行打围。狼会把它们赶过大雪窝,再往下一压,让黄羊全部掉进漆黑的深雪窟窿里,自然可以一网打尽了。皇儿呀,你好好看看这幅雪狼图,什么时候看明白了,就开悟了!”
丢下这句话,留下阮浪在此值守,孙太后姗姗而去,将朱祁镇的声声呼唤弃于脑后。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儿子做的,越是冷淡他,越是对他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他才越是安全。
景泰三年,仁寿宫清心斋内暖炕上,孙太后坐在上首,湘汀沉着脸坐在下首闷不作声。
“怎么了,是谁惹咱们湘汀嬷嬷不高兴了!”孙太后打趣道。
“我的上圣皇太后!”湘汀瞪大眼睛盯着孙太后,“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还不是一样吃饭睡觉?”孙太后从案上拿起茶浅浅抿了一口,不以为然地扫了湘汀一眼。
“他,乾清宫里那个!”湘汀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向,“先是给生母贤太妃上尊号,与您并称皇太后,紧接着还让咱们移宫。多亏贤太妃是个识大体的人,依旧住在自己的寿昌宫。可他呢?如今居然出尔反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废了咱们见濬的皇太子之位,另立他自己和杭妃所生的见济为太子。我看这下一步,您和上皇的安危……”
“湘汀,你入宫也快五十年了,如今也是一把年纪的老嬷嬷了,怎么说话这么没分寸!”孙太后目光扫着殿内,除了平日里比较信得过的绮云和万贞儿,如今这屋里又添了许多新人,看来这朱祁钰的帝位坐的真不踏实,总要将宫里宫外处处布上自己的眼线才能放心。
也好,既然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
孙太后突然笑了:“要说还是皇上体谅哀家,知道哀家最疼见濬,舍不得他小小年纪就背着太子的名号处处受了拘束。如今这样多好,想玩就玩了,想吃就吃,乐个自在。这太子之位也好,金銮殿上的龙椅也罢,没坐过的人不知道,其实坐上去就如同坐在炙火上烤,片刻也不得清闲,谁有那个能耐坐就让谁去坐,咱们正好省省心。“
“太后!”湘汀还想再劝,孙太后冲她笑了笑。
那笑容湘汀很明白,就是了解。
难道是自己要说的话,她都明白?
她真的都明白?
湘汀有些狐疑了,景泰皇帝朱祁钰把朱祁镇幽居在南宫似乎还不放心,不仅在饮食规格上大大削减,还禁卫森严,不许任何人接近南宫,连每餐的膳食都是从门洞上的小穴中递送,可谓是用尽心机。
以庶子的身份登上帝位的景泰帝朱祁钰始终处于烦躁不安与极度的戒备中,他担心朱祁镇有朝一日会复辟,所以把在朝中同情朱祁镇的大臣纷纷寻机整治了。这次更是一意孤行废弃了孙太后所立的皇太子,改立自己的独子为新太子,只是此举不得臣心。
朝廷中包括于谦在内的众臣皆上奏劝谏,后宫中他的结发妻子汪皇后和生母吴太后都极力反对。
得到朱祁钰准备改立太子的消息之后,吴太后立即命人将景泰皇帝朱祁钰召至寿昌宫。
吴太后面色清冷盯着朱祁钰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朱祁钰有些不自在:“母后为何这样看着儿臣?”
“儿臣?你是谁的儿臣?”吴太后冷冷说道,“我是在看,我想看得清楚些,你怎么会是我的儿子,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忘恩负义!”
“母后!”朱祁钰面色微红,“您也真是的,见济可是您的亲孙子,儿臣立他为皇太子,就是想把这无尚的权力传承给自己的亲儿子,这哪里说得上是忘恩负义?”
吴太后怒极:“你别叫我母后,我只是一个弃奴,担不起这样尊贵的称呼!”
“母后!”朱祁钰慌了神儿,在他记忆深处自己的母妃是最最开朗的,从来不曾见她发过脾气或者是伤神悲泣过,今儿这是怎么了。
“你可知你父皇有十几位妃子,却为何膝下只有你和太上皇两位子嗣?”吴太后眼中渐渐湿润起来。
“儿臣知道,是父皇太过宠信上圣皇太后,所以才冷落了后宫诸妃!”朱祁钰缓缓说道,以前他不能理解,但是现在他懂了,就像是自己独宠杭妃一样,什么汪皇后还有后宫其她的女人都被他弃于脑后。
“不错,可是为何会独独留下你?”吴太后步步追问。
“因为父皇也是真心怜惜母后的!”朱祁钰不知怎的面色微红,是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在很多人的眼中,自己的母亲来历不明,上不了大台面,他们都说她是父皇夙敌汉王府里的侍姬,因为美色迷惑了父皇才得以生下自己。还有人说,母亲不是汉人……
“你父皇当初留下你,只是为了给祁镇做个伴儿。”吴太后眼中噙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你父皇和上圣皇太后都是娘的恩人,娘虽然出身低贱,但是做事从不昧心。你能坐在龙椅之上原本就是天大的恩赐,莫要贪念过甚迷了心智,一错再错……”
“母后今日召儿臣来,就是为了劝儿臣把皇位还给他吗?”朱祁钰腾地一下站起身,“还记得当初我与他在御花园里比箭吗?他输了却不认账,我们厮打起来。母后不问对错,上来就给我一记耳光。可是上圣皇太后呢?她会安慰我,会逼着祁镇把云驹牵到我手上。她说的对,输了就要认。就像如今的局面,这皇位不是我抢来的,是祁镇输了,他输了……”
说完,朱祁钰一甩龙袍大步而去。
“痴儿,逆子,总有你后悔的一天!”吴太后心中是说不出的悲与怨,她恨这突如其来的战事搅了她平静的晚年,否则朱祁钰只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亲王,而她则会守着自己的儿子在亲王府含饴弄孙,又怎么陷入这事事非非中不能自拔呢?
吴太后的反对,诸臣百官的反对,甚至是枕边发妻汪皇后的反对都不能阻止他将至高无上的皇权传给自己亲生儿子。走出寿昌宫的那一刻,景泰皇帝朱祁钰便暗下决心,自此以后再也不听任何反对意见,该是他独掌乾坤、一言九鼎的时候了。
第六十章 夺门之惊变
景泰三年五月初二,朱祁钰以迅雷之势连下数道圣旨。
废皇太子朱见濬为沂王,立皇子朱见济为皇太子。
废反对自己改立太子的皇后汪氏,立新太子的生母杭氏为皇后。
不过,似乎是为了在世人面前表示他对上圣皇太后孙氏依旧尊重如初,他还特意颁旨大封孙氏族人,同时追封以八十五岁高龄寿终的孙太后之父孙忠为会昌候,并由孙继宗继承其爵位。
又封太上皇另两位皇子朱见清为荣王,朱见淳为许王,并下诏大赦天下。
由此,多少给自己加了些“仁义”的光环。
可尽管如此,就在他册立亲生独子为太子后,预示不祥的天灾与祸事就纷至踏来了。
进入六月以来,刚刚竣工的黄河沙湾大堤就被冲决了七十余丈,两岸水灾泛滥,溺死者无数。
紧接着,宫庭中门又遭受雷击,连伤数人。
在整个景泰三年间,淮徐等地大水,济南蝗灾,江南水旱相继、民饥忧困哀鸿遍野。
从景泰四年冬至景泰五年正月,山东、河南、浙江、直隶、淮、徐大雪数尺,淮东之海冰四十余里,人畜冻死万计。
这一切似乎都在向世人预示着,新太子的册立于国是不吉之兆。
景泰四年十一月,被景泰帝寄于无限厚望的小太子朱见济夭折,葬于西山,谥曰“怀献”。
痛失爱子的景泰帝大受打击,朝臣们开始连名上奏,请求复立太上皇朱祁镇长子前太子朱见濬为皇太子,这对于景泰帝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他除了断然否决以外,就是加紧在后宫频繁召幸妃嫔,以求早得子嗣,但天意弄人,后宫被幸妃嫔众多,却无一人再次妊娠。
景泰五年五月,礼部郎中章纶、御史钟同奏请复立沂王朱见濬为皇太子。景泰帝大怒,他不信自己年纪轻轻就没了子息,即下旨将两人关进了锦衣卫大狱。
景泰六年八月,南京大理少卿廖庄,再次上奏请复立沂王朱见濬为皇太子。景泰帝闻听怒无可遏,当即令人将其拖到殿门外施以杖刑,同时将关押在狱中一年多的钟同、章纶乱棍打死。
景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杭皇后病逝,景泰帝大受打击,颓然之际开始提前为自己营造陵墓,并为之取名为“寿陵”。
这一年,明朝的南北两畿(今江苏、河北以及京津一带)、江西、河南、浙江、山东、山西、湖广共三十个府,因大雨不断农田受淹。而湖广、浙江及南畿(今江苏一带)、江西、山西又有十七个府遭受大旱。北畿(今河北以及京津一带)、山东、江西、云南、河南连遭饥荒。
朝内朝外一系列不祥之事,昭示着景泰帝已日薄西山。
景泰七年腊月二十八日,新正佳节将临,朱祁钰却突然染病,半个多月不能视朝,并下诏让群臣免了大年初一的朝贺礼仪,宫内新正庆典也一概传免。
景泰八年正月十二,景泰帝强打起精神来到南郊准备行祭拜天地的大礼,却不料病体难支,停宿于南郊斋宫。一时之间,皇帝行将不起的传闻不胫而走,满朝文武皆人心惶惶。
正月十四日,群臣集体奏请景泰帝早立太子,景泰帝不置可否。
正月十五日,武清侯石亨、副都御史徐有贞、都督张輗、张軏、左都御史杨善、太监曹吉祥密议筹备迎太上皇复辟,并在孙太后的默许下,联合隐于锦衣卫和禁军中的孙氏族人,于十六日夜控制了北京城的关键城防。
正月十七日凌晨,徐有贞等人冲入南宫将朱祁镇拥入轿中,连闯数道宫门,终于在黎明前来到奉天殿。
这是新的一年第一个早朝的日子,天刚蒙蒙亮,聚集在午门外等候早朝的百官听得宫中钟鼓齐鸣,以为景泰帝龙体康复,个个面带喜色,待众臣依次进入奉天殿才惊恐地发现龙椅上已经换了皇上。
来不及细想,随着礼官高唱“太上皇复位,百官朝见”,众臣立即诚惶诚恐地列班跪拜朝贺,山呼“万岁”。
至此,明英宗朱祁镇复位,废景泰年号,改元天顺,史称“夺门之变”或“南宫复辟”,时隔八年之后,朱祁镇重新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上,这一年,他三十一岁。
正月二十二日,明英宗杀景泰帝宠臣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
二月初一,废景泰帝为郕王,迁往西内。同时废除景泰帝生母吴氏的皇太后名号,仍称“贤太妃。”
二月十九日,郕王薨于西宫,时年不满三十岁,以亲王礼葬于西山。其所有妃嫔被迫令殉葬,其中郕王元配汪氏因在景泰三年阻止其改立太子有恩于明英宗故得以幸免。
三月初六,朱祁镇宣布将其长子朱见濬改名朱见深,重新立为皇太子。
五月,命孙太后之兄会昌侯孙继宗督五军营戎务兼掌后军都督府事,执掌统兵卫戍京师之大权。此前孙继宗已经以夺门之功进封侯爵,加号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身免二死,子免一死,世袭侯爵;已去世的父亲孙忠,也被加赠太傅、安国公,改谥恭宪。孙太后之弟孙显宗进都指挥同知,孙氏一门十七人被授官职。
尘埃落定时,不管曾经的恩怨积了几重,回首凝眸间难免总会生出几分悲悯和感伤,朱祁镇扶着孙太后走出乾清宫,来到宫门口露台前石台上的金亭中。
望着沐浴在朝阳中的金亭子,孙太后半晌无语。
“母后,祁钰是病死的!”经过了八年幽禁生活,朱祁镇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了。但是他内敛沉稳的功夫显然还是没有修炼到家,在与孙太后无言的较量中,他输了,所以他先开的口。
“皇上!”孙太后哑然,“你在怪他,也在怪母后!”
朱祁镇并没有马上否定,他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
“别怪母后,也别怪祁钰。祁钰在乱局危困中承继大业,于国有功,于民有情。虽然对于你,他做的有些过了。可他终究是没有痛下狠手。你想想,在他膝下无子的情况下,你却在南宫接二连三的诞下皇子,若他真是想斩尽杀绝,让你绝子或是暴毙,他做的到。”太孙后缓缓说道,她轻移凤履,一步一步缓缓走下石台。
置身在金亭之中,看不到它的特别之处,可是走的远些回眸而望,才发现它是那样的神圣。
这两座鎏金铜亭座落在乾清宫露台两侧的石台之上,金殿深广各一间,圆形攒尖式的上层檐上安有铸造古雅的宝顶象征江山社稷掌握在皇帝手中,所以才被称为江山社稷金殿,也称金亭子。
“母后,今日带儿臣在这金亭中问话,是否想要当面训诫、提点儿臣?”朱祁镇仿佛悟到了。
“祁钰是个聪明的孩子!”孙太后望着朱祁镇缓缓说道,“有的时候,他比你聪明。所以母后想让他得以寿终正寝!”
“母后,儿臣在南宫的时候确实无数次想过要亲手杀死他,可是当儿臣出了南宫,重新坐在金殿上俯视群臣的时候,儿臣改了主意。再次主掌权柄,实属是上天厚眷,儿臣若不能励精图治、造福社稷与苍生,倒不如永远被囚于南宫的好。所以,儿臣不会为了泄私恨,而害了二弟。” 朱祁镇目光炯炯,在明媚的太阳下闪出异样的光泽,让人不能质疑、不能不从,这便是天子的龙威吧。
听到他再次称朱祁钰为二弟,孙太后笑了,如朝霞般绚丽的笑容:“如此,甚好。”
“还有于谦!”朱祁镇面色沉静泰然说道。
经历了太多的是是非非、起起伏伏,他已经能将孙太后心中的担忧与疑虑猜度的差不多了,所以他才能如此坦然以对:“也许臣子和百姓们会认为朕处死于谦只是为了使‘夺门之变’师出有名,是为了打击二弟,为了报复。可是他们想错了,于谦对大明的功勋是任何人都不能抹灭的,即使是朕,也不能。只是,自父皇时起他就倍受倚重,北京保卫战后更是功高盖天,于乱世中力挽狂澜他当仁不让,可他为人太过刚毅,处处以卫道士自居。所有人都不入他的眼,处事固执己见又不能顺机应变。这些年他太过专权,干预六部,凌厉无情,颐指气使,在朝中与百官积怨甚深。他,与太平年间以德治世的为官之道格格不入,所以……”
“这是你的说辞,却不是百姓心中所想,更非日后史书所载”。孙太后脸上的笑意立时褪去,她冷冷地注视着朱祁镇,“你听到的凌厉无情、格格不入其实只是一介忠臣的风骨与操守,你忘了——没有于谦就没有今日的大明江山。于谦之死,天下至冤!”
朱祁镇神色一滞,极为复杂地对上母亲的目光:“是,这是儿臣的说辞,其实儿臣也有过挣扎,也曾想只将他罢官,可是——”
孙太后长长地叹息过后,无限惋惜:“心若无魔引不来外鬼,旁人是左右不了你的。你是经过战乱、当作囚徒、受过种种磨难而重生之人,你的心胸应该更宽广、心智更坚定,若你能容下于谦,甚至比祁钰更加重用他,你便会得到世人更多的尊重,可惜,你终究没有敌过自己的小心思。”
朱祁镇面露惭色,点了点头:“是,于谦不死,儿臣复位之名不正”。
孙太后点了点头:“这就是了,错就是错,不必找寻借口。于谦之死、国失栋梁,天下寒心。你记着,他是你重获皇位后冤死的第一人,也必是最后一人。否则,你便是辜负了母后、辜负了天下、也辜负了你自己”。
朱祁镇神色凝重地应承:“母后放心,儿臣再不会了。”
孙太后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而久久地凝望着金亭子,看着那象征着江山社稷的金亭子,她仿佛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昨天收到他的传书,他新得了一个孙子。他给他起名为“帝元”,只是奇怪这孩子不姓许,也不姓赵,而是姓“尹!”
“尹帝元——隐元帝!”她现在懂了。
他是用这种方法在告诉她,他们代代传承下来的不是曾经尊贵无比的宋朝国姓——赵姓,也不是所谓的皇室血脉,而是一种信念,一种责任,更是一种能力。
强国之心,复国之力。
他们隐帝于朝,让大明的朱姓子孙永远如芒刺在身,永远不能懈怠,这样才能励精图治,令天下安,百姓安,国运昌。
番外
历史迷雾之阴夺宫人子
天顺二年春。
仁寿宫清心斋内,周贵妃带着皇太子朱见深来给孙太后请安,见礼之后朱见深一双酷似祖父朱瞻基的漆黑的眸子怯怯地凝望着孙太后,面上神色忽明忽暗仿佛欲言又止。
孙太后看了,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索性开口问道:“见深,有何事须得如此闪烁其辞,想说什么就说吧!”
“是!”朱见深拱手行礼,眼睛仍紧紧盯着孙太后,“皇祖母,孙儿在父皇宫中,听见钱母后与父皇说,父皇不是皇祖母亲生的,乃是阴夺宫人之子。”
周贵妃吓得脸的都白了,从旁拉扯着朱见深:“皇儿疯了吗?这样的话,岂敢在太后面前瞎说!”又连连叩首道:“母后恕罪,都是臣媳管教无方,才让皇儿冲撞了母后!”
“无妨!”孙太后面上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慈祥和蔼,“心中有惑,直言相问,求得真相,何错之有?见深此举,比你父皇强多了。如果今日,是他来问哀家,哀家才会觉得欣慰。”
“母后!”周贵妃心中万分惊恐,直愣愣地盯着皇太后,此时竟忘记了所谓的规矩。
朱见深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孙太后:“皇祖母,其实您是否是父皇的亲生母后,孙儿并不在意,皇祖母对孙儿教诲与悉心抚育,孙儿永远感铭在心。只是……”
孙太后微微笑道:“只是如芒刺在身,不问个清楚,恐怕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朱见深低头笑了:“还是皇祖母最了解孙儿!”
孙太后点了点头:“孙儿还未成家立室,也没有生儿育女,自然不知,可是你母妃是清楚的。在宫中怀胎、生子,宫中的女官、医正、教养嬷嬷,每三天一问诊,每五天一请脉,而且时常轮换,怎么可能在那么多人面前瞒天过海?况且生产又不在自己宫中,都在专门的月子房中,侍候的人也不是自己宫里的近侍,都是太后派来的老人。就算哀家当时有心做假,过得了底下人这关。能瞒得了皇上吗?就算皇上宠我,爱我,与我一道隐瞒。那皇太后未必肯帮我这个忙。”
朱见深扭头看着周贵妃。
周贵妃点了点头:“正是呢,别听外面人瞎说,什么十月怀胎,在腹中藏个枕头,绝无可能,莫说是医正们要把脉,就是嬷嬷们也要听胎心,看胎动,绝对是瞒不了的!”
孙太后又说:“说是阴夺宫人之子?须知就是宫人被临幸,也是要记录在案的。事后留与不留全凭皇上的圣言。再者,这时辰、地点、值守的太监宫女,都要由敬事房和负责司寝的女官分别一一记录在案,两下相对,核实无误才行。在宫里,这一人有孕产子,牵连着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哀家怎么可能堵得了这悠悠众口?”
朱见深想了又想,仍有些疑惑:“都说无风不起浪,为何宫内会有这样的传闻?”
孙太后笑而不语,只把目光投向了周贵妃。
周贵妃思忖片刻便恍然明白了,她立即跪在孙太后面前:“是儿臣连累了母后!”
朱见深见自己的母妃如此说,更是似懂非懂。
周贵妃面冲儿子问道:“皇儿,你说此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是钱母后,与父皇说的!”朱见深老实答着。
周贵妃叹息道:“痴儿,你仔细想想,若是以后你媳妇跟你说,你不是母妃亲生的,你会如何想?”
朱见深愣住了:“怎么可能?我的媳妇?现在在哪儿?母妃生我育我之时,她还不知在哪个娘的肚子里呢?她怎么会知道?”
朱见深快人快语,倒把孙太后逗笑了。
周贵妃也笑了:“母后,果然是臣媳连累您了!”
朱见深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传闻的真正内因。如今自己的母妃因为母凭子贵而被封为贵妃,又深得皇祖母垂爱,在后宫之中的声望与威信显然超过了父皇的元配钱皇后。钱皇后担心她自己会得到与胡善祥相同的命运,这才想办法离间构陷皇太后的。
如此一举数得,一方面离间了太后,再者令母妃在宫中失去这柄保护伞,三来还可让父皇明白,母以子贵废后而立宠妃的种种害处,这样才能最终保全她自己。
这样阴狠的心机,朱见深实在不齿,遂说道:“皇祖母,既然钱母后如此诽谤于您,又离间父皇与您的恩情,为何不召父皇言明事实,重重处置于她?”
孙太后目光悠远,淡然说道:“孙儿啊,这世上的事,并不是对的就要奖,错的就要罚。很多时候不得不混沌处之。那钱氏,心胸不大、心计不少。只是这些年来,伴在你父皇身边,也算尽心。如此种种,只为自保,也掀起不了多大的风浪来,如果此时哀家召你父皇前来言明真相,一则,恐有越描越黑之嫌;二则,也令你父皇为难,若是废了她,必竟是患难夫妻,有累圣德。罢了,罢了,随她去吧!”
朱见深点了点头,面上微微踌躇了片刻,仿佛最终释然。他走上前去紧挨着孙太后坐下,像儿时那样倚在她的怀里,像在撒娇,可是偏偏神情却十分凝重,他低声呢喃着:“皇祖母,您会永远守在我身边的,对吗?”
孙太后搂紧怀中的英俊少年,目光有些悠远,唇边浮起淡淡的笑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天顺六年九月四日,孙太后在仁寿宫清心斋寿终正寝,享年六十三岁。
同年十一月初三,孙太后袱葬景陵,与宣宗皇帝朱瞻基实现了生则同眠、死后同穴的誓言,也成就了这段真实记载于大明史册中感人至深的帝后情缘。
历史上关于大明宣宗皇后孙氏的记载。
孙氏,山东邹平人,幼有美名。父孙忠,永城主薄,母董夫人,兄孙继宗。
永乐八年(1410年)经仁宗后张氏之母彭城伯夫人推荐,孙氏初入东宫专侍皇长孙朱瞻基,青梅之恋自此而始。
永乐十五年(1417年)永乐皇帝朱棣下旨册封山东济宁胡善祥为皇太孙纪,孙氏则只被册封为嫔入皇太孙府以妾侍朱瞻基。
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永乐皇帝驾崩,洪熙帝朱高炽即位,朱瞻基被册封为皇太子,胡善祥为太子妃,孙氏为太子嫔。
洪熙元年(1425年)洪熙帝崩,朱瞻基由太子即皇帝位,改元宣德,册孙氏为贵妃,并破格颁给金宝。孙贵妃则成为大明朝第一位既有金册又有金宝与皇后比肩的贵妃。
宣德二年(1427年)十一月十一日,孙贵妃生宣宗皇长子朱祁镇。时隔八天,文武百官纷纷上表称贺,奏请立为皇太子。
宣德三年(1428)正月十五,未及百天的朱祁镇被宣宗皇帝朱瞻基册立为皇太子。
宣德三年(1428)二月,宣宗皇帝下旨废胡皇后,命其退居长安宫。三月初一,册封皇太子生母孙贵妃为皇后。
宣德十年(1435)正月初三,宣宗皇帝病逝于乾清宫,享年38岁。正月初十,孙皇后嫡子朱祁镇即位为明英宗,改元正统,尊其为皇太后。
正统十四年(1449)八月十五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土木堡之变”,御驾亲征的明英宗被瓦剌军生俘。孙太后审时度势命英宗的异母弟——宣宗次子郕王朱祁钰由监国而即位。此为代宗皇帝,改元景泰,上孙氏尊号为“上圣皇太后”。
景泰八年(1457)正月,被代宗朱祁钰一直幽居于南宫的“太上皇”英宗朱祁镇,在孙太后的暗助下复辟成功。英宗复位,改元天顺。史称“夺门之变。”英宗为孙太后上尊号“圣烈慈寿皇太后”,首开明朝宫闱徽号之先例。
天顺六年(1462)九月,孙太后寿终,上尊谥为“孝恭懿宪慈仁庄烈齐天配圣章皇后”,同年十一月与宣德帝合葬景陵。
从八岁入宫至六十三岁寿终正寝,这位来自山东邹平的寒门女子在大明后宫中沉浮近六十年。她身侍六帝,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六朝,目睹永乐盛世,亲历仁宣之治,驾驭正统年间的“土木堡之变”及景泰年间的“夺门之变”,开创了大明皇后不干政却功在社稷的旷世传奇,也缔造了一段隐于史册又令人津津乐道的帝后之恋。
番外之明英宗
天顺八年正月十六,朱祁镇一早睁开眼睛,突然觉得四下里模模糊糊的,看什么都不那么真切,他想喊人来侍候他起床,可是他的嗓子像被糊住了一般,说不出来话了。
难道是自己的大限到了?
仿佛一瞬间,朱祁镇笑了。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三十八岁,和父皇走的时候一般大。
这样也好。
就这样走了吗?
他细细想了想,还有什么未完的事情?
皇太子朱见深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该是能担起这副担子的时候了。
钱皇后?
那个身有残疾目不能视一直病怏怏卧床静养的钱皇后,她若知道自己行将不起的消息一定又会痛哭不已。想起钱皇后,朱祁镇心中暗暗难过。母后说的对,她心胸不大、心智不明,只算个小女人原本是做不得皇后的。可她毕竟是自己结发的妻子,也算共过患难,虽然一生未曾生育,平时又总受皇太子生母周贵妃的挤兑,如今若是自己真的走了,她还能独自存活下去吗?
朱祁镇伸出手,旁边的近侍太监牛玉立即上前。
朱祁镇指了指自己的龙枕,牛玉会意,龙枕后面放着一个锦盒。那是朱祁镇早早备下的遗诏,他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起伏与变故,所以他比常人要有忧患意识,这份遗诏也是早早拟好的。
“朕上荷天恩,承祖宗庇佑得掌大宝,即位至今二十二年,于江山社稷未有寸功,实愧对祖宗,今行将不起,特传位于皇太子……皇后钱氏、名位素定,嗣皇当尽孝养以尽天年……他日寿终宜合葬!”
是的,朱祁镇无声无息地在心底默默感慨。
明朝诸帝中,出生不足百日即被册立为皇太子,他是第一人。
九岁即位,两次改元、两次称帝,在历代帝王史上他也是绝无仅有的。
一生引以为耻的是曾被外族生擒又得以重返故土,然而幽居冷宫七年韬光养晦一举夺门成功再登帝位,也该是空前绝后的。
在自己三十八岁的一生中,有七年太子、二十二年皇帝和七年幽禁、一年为囚的生涯,这其中有着太多的故事和悲喜。
他是幸运的,在朱门宫阙内,他的父皇和母后给了他如同寻常百姓人家的亲情、慈爱、疼惜和祝福,没有过多的苛责与管教,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专情的父皇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和他的母后,所以在他的世界中没有兄弟争宠、阴谋构陷和醋海生波。
他又是不幸的,带着少年壮志与雄心伟略第一次御驾出征,没有期许中的策马驰飞、所向披靡,有的只是土木堡血肉横飞的厮杀场面,从高高在上的天子一夕之间成为异族蛮夷的阶下囚,在凛冽的大漠寒风中满眼尽是一望无际的凄清苦楚,像一场噩梦。
他是幸运的,因为母后的运筹惟握,他终于得以回朝。
可是不幸却接踵而来,满心欢喜重归故里,然而却忽闻原本属于他的龙椅上已经换坐了别人。走的时候是金龙华盖金光焕彩的御辇龙车,而回来的时候只以一顶小轿悄悄抬入南宫。从此,在形同冷宫的破旧殿阁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南宫的日子冷清而寂寞。
苦,不仅仅是衣食寝居。
还有时时的惶恐与不安,惟恐睡梦之中就会被一条白绫结果了性命,每天晚上闭眼之前总要细细地看一看枕边之人,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来。
想过要逃。
可怎么能逃?
夏日里,他喜欢独坐树荫之下,因为小时候,父皇和母后常常抱着他坐在太液池畔的树荫下乘凉,母后会亲手做一碗冰镇杏仁豆腐喂给他吃。
想一想,就觉得畅快极了,仿佛暑气全无,人也精神起来了。
可是,只是一想而矣。
因为第二天,南宫里所有的树木都被砍光了。
骄阳如火,让他无处躲藏。
新皇帝是怕有人借着繁密的树枝偷攀进来为他传递消息,更怕他借此逃脱。
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朱祁镇无声地笑了,笑容里有苦涩、有无奈,更有释然。
想想自己走过的三十八年的日子,既有少时不知愁滋味的放纵,身为年轻天子的意气风发、随心所欲,也有壮年时失去自由被幽禁一隅的孤寂落寞和凄苦无助,还有痛定思痛、韬光养晦暗中筹谋再夺皇位后的勤政与劳碌。
曾经,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他曾经以为他会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人世,可是上天待他究竟不薄,又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笑了,笑的很是灿烂。
也许,他算得上是个强者,至少现在,他能够领悟母后送给他的那幅《雪狼图》的真正意境了。
大明天顺八年正月十七日,明英宗朱祁镇去世,结束了自己跌宕起伏、两度称帝、充满是是非非的一生。而这一天正是他重新执政七周年的日子,在他留下的遗诏中有一条令世人震惊,即由他开始,大明后宫从此废除宫妃殉葬。
也许这是明英宗在经历过磨难之后对生命的全新领悟与尊重,也许这是他父皇留给他的仁德之举,他也正因为此,而被后世冠以“仁义”二字。
英宗也许早就知道,后世永远不会将他忘记,因为他的一生注定牵涉了太多的故事。历史上毁誉参半的孙皇后是他的母亲,开创明朝中兴之治的宣德大帝是他的父亲,既无子嗣又无贤名且身有残疾的钱氏是他的皇后,与比自己年长十八岁的宫女共同谱写下不伦之恋的成化皇帝是他的儿子。
尾声
天顺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皇太子朱见深正式即皇帝位,改明年为成化元年,史称宪宗。
此时尽管宫中尚有钱皇后关于朱祁镇不是孙太后亲生的传言,但这种传言并没有影响新皇帝对孙氏族人的恩宠。
朱见深即位后,已故孙太后之兄孙继宗得到了进一步提拔重用,被委以“提督十二团营兼督五军营,知经筵事,监修《英宗实录》”的大任,“朝有大议,必继宗为首”。
以孙继宗为首的孙氏族人秉承了孙太后“谦谦之心,清者自清,不事张扬”的品格,在监修《英宗实录》时没有刻意的夸大孙氏一族在宣德、正统、天顺三朝的功绩,相反对孙氏一门的记载十分简单,并力尽客观。孙继宗深知物极必反的道理,在恪己奉公的同时一再请辞引退,结果新皇帝“优诏不许”。
最终,孙继宗以八十五岁高龄谢世,死后得享被追赠“郯国公”,谥“荣襄”的尊荣。
纵观中国历朝历代,外戚得宠荣耀宗族却无乱政之谋并最终得以善果的,似乎也仅此一门。
由此也从另一个侧面映证了孙太后高洁谦和的品格,她的所言所行真正诠释了“母仪天下”的内蕴,做到了以宽厚博爱的胸怀来关爱天下臣民,以睿智明达的气度于禁宫深处运筹帷幄力挽狂澜维护江山社稷的和谐稳定。
更以豁达淡泊的心境将事事非非宠辱功过悉数放下,留待后人评说……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据传,孙太后辞世后的第十日夜晚,天无云,明月朗,宫中守灵之人闻听西北方有声如雷。
也许,是在天际的另一端,有一位飘逸素雅的女子着一袭碧衣白裙坐在绿荷满香的湖畔弹拨琴弦。
如同潺潺淙淙流水之音的琴曲宛如远处飘来的天籁……
一缕恬淡与闲适浸染在每一个音符中,藏岁月底色、沁悠然禅意,神怡远播。
结束语
明朝十六帝共同谱写了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阶段,从朱元璋率军推翻元朝统治在南京称帝起,到崇祯皇帝被李自成的义军推翻自缢于煤山止,朱明王朝存续了276年(1368-1644)。
自命为“奉天承运”的大明皇帝认为汉唐才是最正统最美好的时代,所以他们把“五经”、“四书”奉为立国之宝,把《通鉴》中所阐述的历朝历代兴亡盛衰的故事和典章制度奉为治国安邦的百科全书。
在大明王朝,曾经出现过郑和七下西洋、编纂永乐大典、仁宣之治等许多前代未曾拥有过的盛况与太平,也曾出现过震惊中外的“土木堡之变”、“夺门之变”、“红丸案”、“挺击案”,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时代必竟是前行不辍的。
《六朝纪事》以孙若微的一生为线索,描绘了从永乐初年至成化年间的那段历史。
最初的源动力只是因为喜欢。
喜欢以现代人的视角去解读曾经的历史,喜欢以现代人的智慧与积淀去思考他们曾经的处境、经历和种种选择,理解着他们的无奈,体味着他们的悲喜,这真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不过静思细想时也常会忐忑生怕有所偏颇。
转念又想,其实这正是历史的魅力,因为除了史书上留下的支字片语,我们永远也不能真正得知那些记载于史册上的人和事。
所以我们可以在自由的天空里冥想神游,至于这是戏说还是故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只是源于喜欢。
《六朝纪事》中的主人公,如今就安息在北京西北昌平境内。
在苍松翠柏掩衬下有十三座肃穆庄重的古代宫殿式建筑群,这就是闻名于世的明十三陵。
长陵——为明成祖永乐帝朱棣与仁孝文皇后徐氏合葬墓,另有十六位妃子从葬。
献陵——为明仁宗朱高炽与诚孝昭皇后张氏合葬墓,另有十妃从葬。
景陵——为明宣宗朱瞻基与继后孝恭章皇后孙氏合葬墓,另有十妃从葬。
裕陵——为明英宗朱祁镇与钱、周两后妃的合葬墓,自英宗起废止宫妃殉葬。
茂陵——为明宪宗朱见深与继后王氏、追赠后邵氏、进称后纪氏的一帝三后合葬墓。
全文终
目录
独家番外之:明成祖朱棣为孙子朱瞻基纳妃,弃孙氏而立胡氏的真正原因。
独家番外之:朱瞻基选妃,胡善祥、袁媚儿、曹雪柔入选经过。
独家番外之:明成祖乱点鸳鸯谱,咸宁公主、越郡王朱瞻墉的婚事尘埃落定。
独家番外之:越王朱瞻墉的爱恨情仇
独家番外之:越王朱瞻墉之死
独家番外之:明英宗朱祁镇选妃册后之详情
独家番外之:明成祖朱棣为孙子朱瞻基纳妃,弃孙氏而立胡氏的真正原因。
若微八岁入宫,与朱瞻基青梅竹马,于世人眼中素来是皇太孙妃的不二人选,然而波涛诡谲,命运突变,明成祖永乐大帝的神来之笔,胡氏立、若微弃。
书友看到此处有疑,成祖明明是喜欢若微的聪慧灵秀,也让她在宫中待年多时,为何会在关键时刻改弦易辙?
虽有胡善祥等人所作的“祥瑞”之说,也有各种揣测,甚至认为会不会是成祖自己喜欢上了若微?书中也借太子妃张妍之口说过这种猜测。然而,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帝王所为从不受任何人的左右,更不会为小儿女私情所牵绊,他所虑所防的终究是椒房弄权、外戚为祸。
如此种种,本篇独家揭密。
那一年,秋日午后,南京东宫太子妃寝殿。
张妍靠在榻上似怨非怨地看了一眼彭城伯夫人:“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份最是稀罕,如今连我这个母妃都得靠后了!”
彭城伯夫人日益发福,耳边也添了白发,深深饮了口茶放下茶杯,看着张妍:“娘娘在担心什么?感情好不正是娘娘希望的吗?况且若微这孩子一向乖巧伶俐,对你也恭敬。她入宫这几年,不仅与咸宁公主情同姐妹,与瞻基、瞻墉和睦,就连王贵妃、张贵妃、还有咱们太子宫这几位,都对她交口称赞。”
张妍微微挑了挑眉,并未相应。
彭城伯夫人猜度着:“娘娘许是有些吃味,说来这当婆婆的心思,娘是最明白不过了,若他们不好,你心里不舒坦,可若是他们太好了,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张妍眉头微蹙,母亲说的只是寻常妇人之见,自己久居宫中,看多了宫闱政治,又怎会如此浅薄狭隘?自己心里不舒坦,是觉得若微太过聪明,模样也太出众,幼时还好,如今大了越发觉得不妥,总觉得稍有不慎,便会引出祸端。所谓红颜祸水,说的便是如此。更要紧的是,瞻基心里只装着她一个,这样的专情,于皇家终究不是好事。
彭城伯夫人见张妍面色忽明忽暗,却不言语,心里便有些打鼓:“娘娘到底在担心什么?”
张妍也不好太过明说,只道:“母亲不知道,前些日子圣上让女儿与贵妃娘娘帮瞻基选几个暖床的宫女,熟悉一下内闱之事,可他却偏偏不要。尚寝局安排尚宫教引,他也不听。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彭城伯夫人听了,颇不以为然,索性笑了起来:“娘娘实在是多虑了,这些个事,倒也不急,终归顺其自然的好。有件事,倒想提点一二,娘娘,可还记得咱们当初为何要把若微推荐入宫?”
“母亲当年逢人便夸这孩子乖巧可爱。”张妍面上淡淡的。
“若微是好,却并非全然为此。”彭城伯夫人摇了摇头,神色也肃紧了些。
张妍莫名:“那又是为何?她家小门小户,也帮衬不了咱们什么。”
彭城伯夫人收敛了一惯的温和与慈祥,神情越发端肃:“咱们大明朝开国以来,这后宫里的主位娘娘有一位算一位,全是出身名门、功勋之后,太祖的马皇后自不必说了。当今皇上的徐皇后是中山王徐达长女。那建文帝的皇后是马皇后的侄女。先太子朱标的太子妃是郑国公常遇春的闺女。再看咱们太子宫这几位,娘娘是知道的,郭氏是武定候的孙女,张氏是英国公的妹妹。而咱家呢,你爹虽是有些功劳,可这官位也只做到指挥使,还是靠着你的缘故才封了伯。所以,咱们与那些名门向来是比不得的。为娘一直担心,若你日后升位,成为皇后乃至太后,若儿媳妇家里门第比你高,想来娘娘这腰杆子不硬,恐怕也不好提携兄弟子侄。”
张妍明白了母亲的苦心,便点了点头附和着:“正是如此。”
彭城伯夫人又道:“再者呢。太子实力弱些,咱们本就靠着瞻基,可这瞻基从小是徐皇后养大的,不在你身边。他与瞻墉、瞻墡不同,跟你多少有些隔阂。所以瞻基的正妃要是你从小养大的,既是婆婆又是养母,情份自是不同,以后你也好辖制。就是拉下脸来骂一顿,她也得听。否则,若是换为那些侯门千金,恐怕你才立了规矩拿了婆婆的款,她们身后那些老勋戚们就得聒噪了。”
张妍心下越发感慨,不由连连点头:“还是母亲思虑深远。”
“当娘的,自是处处为了女儿打算,你如今可是万不能有丁点儿闪失。”说到此,彭城伯夫人看了看四下没人,压低声音:“圣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让他们完婚?”
张妍:“还未下旨,只说让礼部先准备。可是前儿又听说皇上让人彻查若微的家世。娘,这里面会不会不妥?”
“能有什么事?女儿就放心吧!他家里的事情我最清楚了,虽说门第不高,但清白极了。他爹在永城为官,与你爹也曾是同僚,你爹说他官声不错”。彭城伯夫人十分笃定。
张妍:“既如此,便可放心了。前些日子,皇上总说为瞻基再挑几个人,女儿这心里还嘀咕着,别是有什么变故。”
“这倒也寻常”,彭城伯夫人神清淡然:“照理说像瞻基这么大,房里早该有几个人了。”
与母亲一番详谈后,张妍先前的不安便悉数散去,人也越发的平和恬静起来,孰料,乾清宫中已是风云骤变。
乾清宫。
朱棣手中拿着一幅画像,目光凌然,神情有些悲愤。画像里正是昔年的旧识董素素。
马云入内,一脸的小心,声音也是极为轻缓:“万岁爷,该传膳了!”
朱棣眼睛一瞪:“吃什么吃,这是要将朕气死才甘心!”
天子一语,总管太监马云与殿内的一众侍女、太监便立即跪了下去,大气也不敢喘。
朱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马云便让侍女、太监都退了下去,屏息侍立,神色紧然。
朱棣瞥了一眼马云,又看像画像:“这东西怎么得来的?”
马云斟酌着小心回应:“派出去的人每次去查她总不在家,就请画工找她家的邻居仔细描述,才得了这幅画像。”
朱棣听了更怒,不由咆哮:“找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你们究竟是怎么办差的?”
马云低着头,面色羞窘:“当年那董老爷膝下只有一个位女公子又以行医为生,所以咱们便按着这个线索去查。没料董老爷已改姓更名,现在叫做孙云璞,又把女婿孙敬之充做儿子,那董姑娘在外面自称孙夫人,素来不提娘家姓氏,所以咱们才被蒙混过去。”
朱棣龙目如炬:“当年若微入宫的时候,司礼监不是去查了家世、祖谱了吗?”
马云:“这家谱并没有做假,孙敬之生父正是孙云濮,与董老爷是同窗好友,洪武十六年孙云濮远赴朝鲜讲学一直未归,直到二十年后永乐元年才返家,之后就为孙敬之操办婚事。料想那个时候返家的就是董老爷,而真正的孙云濮要么还留在朝鲜,要么就是已然过世。”
朱棣听了,面色更加难看。
永乐元年?那时自己已然登基为帝,就算他们偏安一隅,这样天大的事也不可能不知道。况且自己又派了人到山东境内遍寻,各州府衙门到处贴着告示。她看了就应当知道自己的心意,却偏与旁人成婚,当真是心里一丝一毫也没有自己的存在,枉费自己还念了她这么多年,想来当真可恨!
朱棣铁拳重砸于案,马云立即跪下请罪。
朱棣目光紧盯着案上那幅画,原本伸手要将画作揉烂,只是指尖才碰到纸却又像是被烫到一般急急地抽了回来。
舍不得,终究还是舍不得。
仔细看着那画中的人,将近二十年未见,却一如当年模样半分无二,她终究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再仔细看眉眼间的神情,分明是那样熟悉。是啦,想起初见若微,总觉得似曾相识,原来竟是故人之后!
半晌之后,朱棣开腔:“她现在何处?”
马云苦着脸:“眼下还未查到!”
朱棣沉着脸思忖片刻:“差人支会吏部,把孙敬之调到北京去修天寿山皇陵,还有,她不是还有个儿子吗?一起调去!”
马云怔然,神情惊讶。
“马云斗胆请万岁爷息怒,这不是马上就为皇太孙举办大婚典礼了吗?女家的父兄按制应调入京城,却怎么反而发落到北京去了?到时候,这聘礼都没法下啊!”
朱棣眼睛一瞪:“聘礼?聘谁?朕倒要看看,如今把她相公、儿子都调去修皇陵,她还能不能躲的下去?她若再躲,朕就毁婚,把她闺女送到庙里当姑子去,朕看她还敢再躲!”
马云惊愕万分,再不敢多语。
四知堂书房内。
满地散落着写满诗句的白纸,有的纸已摞起老高,每篇纸上的字或行或草,或隶或篆,却皆是四个字——浮若微尘。
书案前,朱瞻基面无表情,仍然执笔写字。
目光凝重而悲怆,隐忍不发,落笔如力负千钧。
咸宁公主探了一个头。
小善子上前:“公主殿下,您可来了!快劝劝吧,皇太孙一整日都在这里写字,三餐都没用。”
咸宁公主神情踌躇,来之前攒了一肚子想要安慰的话,此时却觉得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静雅轩中。
若微怀抱琵琶凝神静思,十指在琵琶弦上流泻,神情凝重静默,看不出悲喜。
音律此起彼伏,忧伤的感觉缓缓而出,阵阵拨音透着骨子里的刚劲与沧桑。
紫烟站在身旁,默默垂泪。
湘汀满面忧虑,却强作镇定:“姑娘莫急,湘汀这就去太子宫打听清楚。”
湘汀说着,便急匆匆退下。
咸宁随即入内。
紫烟迎上,立时便哭了出来:“公主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万岁爷突然下旨让礼部为皇太孙重新选妃?”
咸宁摇了摇头,一脸踌躇:“我也是才听说,刚去问过贵妃娘娘,可她也糊涂着呢!若微,你先别急,明早我去找父皇问个清楚。”
若微手中拨弦,仍是无语。
咸宁看着若微的神情:“你倒是说句话啊,我才去看了瞻基,整个人跟你一样,也跟傻了似的。”
琴音骤止,若微淡然一笑:“公主对若微的好,若微五内感铭,只是天子金口一开岂有回旋余地,想来求也无望,不如顺受吧!”
咸宁傻了眼:“顺受?这……这怎么受啊?先前还只是选嫔妾、选侍女,如今可是选妃,听说礼部已经推荐了三十人,要在这三十人中选出太子妃来,若微,你就不急吗?”
若微唇边含笑,眼中噙泪,无言相对,又弹起琵琶。
咸宁公主怔愣着,呆在当场。
夜色深重,宫灯如雪。
朱棣坐在榻上看着奏折,马云端着一盏参茶入内,将茶盏轻手轻脚置于案上,朱棣放下手中的折子,喝了一口参茶,将目光扫了一眼马云。
朱棣:“那边,可是闹起来了?”
马云:“若微姑娘得到消息之后,并没有哭闹。”
朱棣:“没有?”
马云:“倒是身边跟着的两个丫头慌了神,一个急得直哭,一个去了太子宫打听消息。若微姑娘并没有说什么,听王充回来说,若微姑娘只是一个劲儿地弹琵琶,弹了两三个时辰。”
朱棣:“瞧这倔劲儿,倒真像极了她娘。”
马云:“万岁爷,若微姑娘这边没怎的,可是皇太孙那边却闹得凶些。”
朱棣:“哦?怎么个闹法?”
马云:“从一早到现在,不仅免了膳食连口水都没喝,就是一个劲儿的在写字,听说那四知堂写过字的纸如今堆起来都有人高了。太子妃去劝过两次,连门都没让进。”
朱棣:“这孩子,这样的闹法倒新鲜,朕还以为一得了信儿,这两个小冤家得跑到朕跟前来聒燥央求。没成想,还真绷得住劲儿。”
马云:“万岁爷,这皇太孙午膳和晚膳都没用,这样下去……”
朱棣:“两顿饭不吃又饿不死人,甭管他。”
马云:“那明日这礼部推荐来的淑女是否真要检选?”
朱棣眼睛一瞪:“当然要选,不仅要选,还要弄得大张旗鼓,把声势做足!”
马云:“万岁爷,这……”
“这什么这?朕将孙忠父子调到北京去修建皇陵,这董素素还是躲着不出来,现在朕就亲手废了孙若微的婚事,等选出新妃召告天下,到那时候,朕倒要好好看看,她这个当娘的是不是真能狠下心来还不露面!”朱棣说罢,将茶盏一饮而尽后放在案上,随即身子向后一歪,一脸倦色,似是要闭目凝神:“你去吧!”
马云端起茶盏原该退下,却犹豫了一下,留了步子。
殿内没有半点儿声响。
朱棣微微皱眉,睁开眼睛:“怎么,是有话要说?”
马云:“万岁爷,小人跟在万岁爷身边数十年,从来不敢多言。”
朱棣:“嗯,朕也是喜欢你这沉稳练达的性子,若是你多言多语,朕还烦你呢。怎么,看来今日你是要多言了?为了谁?”
马云:“为若微姑娘。”
朱棣哼了一声:“这孩子琴棋书画、才学品行的确十分出众,朕知道,你们都喜欢她。”
马云:“小人是什么身份自己心里知道,小人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太孙喜欢。万岁爷何苦要让皇太孙难受。”
朱棣神情稍稍一顿盯着马云:“你不懂。能忍常人不能忍,失去想要的,明白什么叫‘得之不能’,这也是身为储君所必修的功课。”
马云:“小人不懂这些大道理。小人只知道若微姑娘的好不止是琴棋书画才学人品。小人敬重若微姑娘,是因为当年北征。小人永远忘不了,那天夜里面对敌人来犯,就是久经沙场的将士都变了颜色,可是若微姑娘当时镇定自若,临危献策舍身引敌,那种大义凛然,小人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过。当时小人就觉得,若微姑娘是位奇女子,有她襄助皇太孙,是皇太孙的福气,也是万岁爷的慧眼独具。”
朱棣深深吸了口气,停了半晌,目光对着马云:“你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知道?小女子的大义凛然,朕虽没在若微身上瞧见,但是当年……董素素能为朕夜弹《短歌行》,以三国风云激励朕,她那种虚怀若谷、俯瞰苍穹的气度,朕老早就领教过了。有其母必有其女,若微自然错不了。”
马云一愣:“那万岁爷为什么还要……?”
朱棣:“还要拆散他们?”
朱棣哼了一声:“你以为朕这一大把年纪了,还真是为了和董素素赌气才废了她闺女的婚事?”
马云:“不为了这个,那若微姑娘也没犯什么错啊?”
朱棣摇了摇头:“这次查清若微的身世,朕故然是为董素素生气,但是还不至于因为跟她怄气,就毁了自己亲孙子的幸福。”
马云越发疑惑:“万岁爷,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朱棣:“你只想想,若微是从何处来的?”
马云:“邹平。”
朱棣冷笑:“又是谁荐给朕的?”
马云一愣:“是太子妃之母,彭城伯夫人推荐的。”
朱棣哼了一声:“朕当初就是想着这孩子是彭城伯夫人推荐的,这才放心,虽是让人例行查了家世,但并没有仔细彻查清楚。如今真相大白,朕自省亦自责,这为君者是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的。你说,这若微的身世,彭城夫人到底知不知情?”
马云想了想:“应当不知情吧。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二十年前,彭城伯夫人身在燕京,恐怕真正的孙老爷,彭城伯夫人也是没见过,所以这才被蒙在鼓里,况且皇上与董姑娘的旧事,除了英国公和小人,旁人并不知晓。”
朱棣:“她既不知情朕便不怪她,可是经过这件事,朕想明白了,世人但凡行一件事,便有缘由,不会没有私心。若微虽然早慧又长得貌美,却也绝非天下难求,为什么彭城伯夫人急吼吼地把她推荐入宫?”
马云怔了怔,想了半晌,没言语。
朱棣:“这太子妃之父彭城伯张麟当年在永城为官,孙敬之也在永城任主薄,他们二人本就是相识。而彭城伯夫人的娘家在邹平,这孙家祖籍也在邹平。看来张家与孙家在永城、邹平两地都是乡亲至交,这说明什么?”
马云顿了顿:“万岁爷是担心……”
朱棣神色端肃:“百年之后,若两朝皇后均出自一隅,朕恐她们外威做大,危及社稷。”
马云一怔之后,便恍然大悟:“万岁爷深谋远虑,小人不及万分之一。”
朱棣看了马云一眼:“你别以为朕不心疼那个丫头,可是再疼,也比不上亲孙子,比不上大明朝这万里江山。”
马云俯首:“小人知道了,此事以后再不敢提了。”
朱棣点了点头:“况且,她跟瞻基的情分也太深了些,又是个极聪明、性子倔又有主见的,若不把他们早早分开,朕担心这以后,武皇后改朝换代辖制天子的事情会发生在我大明朝。”
马云满脸惊愕,立时跪了下去,再也不敢说半个字。
独家番外之:朱瞻基选妃,胡善祥、袁媚儿、曹雪柔入选经过。
冬夜,胡宅门外,停着一顶小轿。
胡善祥在侍女彩霞的搀扶下走出大门。
其父胡荣、其兄胡安携母亲和两个幼妹以及仆人们都在门口送行。
胡安煞有其事地冲着胡善祥揖手致礼:“妹妹大喜,今日一去,再回来时就是贵人了!”
胡善祥面色微红,有些窘态:“妹妹不敢当,哥哥万不要取笑。”
胡安一脸笑意,更一脸得意,在他眼中,妹妹已是板上钉钉的皇家贵人,自己这个未来的勋戚也是十拿九稳,想到日后的发达,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父亲胡荣端详着胡善祥,不无担心地叮嘱:“你兄长的话虽是轻浮,却也是父兄的期待,只是女儿此去不仅关乎你一人的前程,更是为了咱们胡家上上下下这几十口人。千万记得这宫中比不得自家,规矩大、人也多,少不得要受些委屈,女儿就多担待吧!”
胡善祥点了点头,不知怎的便想起当年姐姐入宫前夜,两人相依宿夜,那份不舍与牵挂,还有对未来的惶恐与期望,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胡荣看出胡善祥心中所想,便直言道:“比之当年你姐姐只身入宫,如今你也算有些助益,想来自会便当许多。但是,你姐姐虽然在太子妃身边,眼下也不便明着相帮,殿前正式检选之前,你还见不到她。所以,女儿定要处处小心,且,不要跟别人提起你姐姐。”
胡善祥低眉顺目:“女儿懂得轻重。”
胡安则递过一个匣子交给彩霞:“这些东西你替小姐收好了,宫里需要打点的地方甚多,千万不要寒酸,须知小财不出、大财不入。明白吗?”
彩霞:“少爷吩咐的,奴婢都记下了。”
胡荣:“好了,上轿吧,别误了时辰。”
胡善祥冲着胡荣与母亲一拜:“女儿去了,爹娘保重!”
胡母抹了把眼泪:“当年送走你姐姐,一别十多年不得相见,如今你又要去了!娘真是舍不得!”
胡安啧道:“娘,别哭天抹泪的,现在妹妹拜你,你就好好受了,等妹妹再回来时,就要咱们拜她了!”
胡母连连点头:“那敢情好,千万别像你姐姐,倒头来一辈子在宫里侍候人。女儿此去若真能挣个位子,给咱家光宗耀祖,就是让娘天天拜你,娘也是开心的!”
胡善祥噙着泪:“爹娘保重,女儿去了!”
彩霞扶着胡善祥上轿。
轿夫:“起轿!”
轿子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转天清晨,皇宫西内。
胡善祥在彩霞的服侍下,由太监引着来到一排偏殿外。
一众女子,有三十人在此候选,各自带着一个贴身的丫头。
这些女子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合体的宫装外披着统一样式的带帽锦斗蓬,身材婀娜,面容姣好,一个个垂首含羞,屏息静立。
其间以袁媚儿、曹雪柔、何傲儿、吴秋月最为出色。
不多时,黄俨带着一群女官入内,胡善祥拿眼细瞅,神情微微紧张。
太监小柱子:“这位就是咱们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黄公公!”
众女子深深行了个万福礼:“见过黄公公!”
黄俨点了点头,朗声说道:“咱家在此先恭喜各位姑娘,一会儿这几位教养尚宫要来给各位姑娘验身。验完身,姑娘们可以在东厢房稍作休息,接下来便领你们到太子宫,由太子妃和皇太孙亲自检选。此次,皇太孙妃与皇太孙府诸位嫔侍,便要从你们三十人当中选出。咱家在此先给诸位道喜了!”
众人神色各异,有人惶恐,有人紧张,有人稍许的兴奋。
黄俨手拿名册,逐一检选:“正四品苏州府佥都御史曹雍长女曹雪柔。”
曹雪柔出列:“雪柔见过黄公公。”
黄俨看了看曹雪柔:“去吧。”
曹雪柔微微一愣。
两位女官上前:“姑娘请吧。
曹雪柔跟着两位女官进了西厢房。
稍候,曹雪柔再出来时,眼睛红肿,发髻微乱,显然是哭过了。曹雪柔的侍女立即上前扶住,将她扶入东厢房。
众人面面相视,更显紧张。
黄俨拿着名册看了一眼:“正三品北直隶中军都督佥事袁方次女袁媚儿。”
袁媚儿上前,神情紧张,略显胆怯:“媚儿见过黄公公。”
黄俨看了看袁媚儿,神情缓和了许多,竟从脸上挤出些笑容:“原来是袁大人的千金,袁姑娘别怕,姑娘虽是这些人当中年纪最小的,可是出身却是不低,举止一定要大方,一会儿姑娘进去千万别声张,这尚宫们怎么说,姑娘照着做就是了。”
袁媚儿怔怔地点了点头,又是福礼:“媚儿多谢公公提点。”
黄俨点了点头:“进去吧!”
袁媚儿随着女官进了西房。
不多时,便听到袁媚儿哭喊了起来:“不要,我不要,快放手,快放手!”
众淑女面面相视神情大惊。
黄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袁大人也真是的,不知道在家提点提点,唉。”
过了半晌,袁媚儿抽抽泣泣地走出来,显得十分委屈。
袁媚儿的侍女迎上去,袁媚儿竟扑在她怀里哭了起来,侍女赶紧劝着,将袁媚儿扶进东厢。
黄俨叹了口气又扫了一眼册子:“平羌大将军何福嫡长孙女何傲儿。”
何傲儿英姿飒飒直接进了西厢房。
没多久,只听里面一声惨叫,一个女官捂着胸口跑了出来:“黄公公,这差事没法干了,这何姑娘上来就是一阵拳脚,直打得我们眼冒金星,这人可不能留,这要是中选,到时候跟皇太孙进了洞房再打了起来,咱们都担待不起。”
黄俨皱了皱眉:“何姑娘是将门虎女,自然厉害了些,你们就小心伺候,能不能中选咱们说了不算,咱家只管如实记录。”
女官皱了皱眉,揉着心口:“那黄公公就记下来吧,这姑娘右脚腕内侧有个绿豆大小的疤瘌,牙色暗黄略有口气。”
黄俨刚要记录,何傲儿就追了出来:“你说谁有口气?信不信我立时把你打成没气儿!”
女官赶紧躲到黄俨身后。
黄俨上前劝说:“何姑娘别生气,我们这些人都是听上边吩咐的,这些也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这是给皇太孙选妃,得万分仔细。”
何傲儿捋了捋袖子,一脸怒气:“你们这是在马市买马,还是菜场选菜,有这么选人的吗?皇太孙怎么了,皇太孙也是人,他这样选我们,我们还没挑他呢?谁知道他身上有疤没疤,长的啥样?”
话音一落,众人皆笑。
吴秋月抿着嘴:“何姐姐,皇太孙长得可好了,实在是人中之龙。”
何傲儿:“你见过?”
吴秋月:“前年,我随爹爹在幼军演武场远远地看过一回,皇太孙英武盖世,俊朗极了!”
众淑女立即沸腾起来:“真的,快说说,皇太孙有多高,肤色白不白?是胖还是瘦?”
黄俨重重一咳:“姑娘们、姑娘们,别喧哗,这还有规矩管着呢。下一个,昭勇将军辽东指挥使吴升之女吴秋月。”
吴秋月笑了笑,十分得意地进了西厢。
三十名淑女依次进了西厢,又陆续出来,进了东厢。
院中的待选淑女只剩下胡善祥一人。
胡善祥显得十分紧张。
寒风瑟瑟,胡善祥缩了缩肩膀。
彩霞立即替胡善祥系紧斗篷,又上前为胡善祥搓着手,小声说道:“姑娘,怎么偏是咱们排在最后。”
胡善祥摇了摇头。
彩霞:“看前面那些人,家里不是国公就是将军,要么就是三四品的大员,姑娘,你怕不怕?”
胡善祥面色沉静,没有应声。
这时,最后一位淑女从西厢出来入了东厢。
黄俨:“锦衣卫百户胡荣三女胡善祥。”
胡善祥上前行礼:“善祥见过黄公公。”
黄俨盯了一眼胡善祥,微微一笑:“胡姑娘等的久了些,只是这名册上的顺序是礼部拟定的,并非咱家苛待姑娘。姑娘不必往心里去,须知后来者居上的道理。”
胡善祥再次福礼:“多谢黄公公提点。”
黄俨微微一笑:“去吧。”
胡善祥入内。
西内偏殿西厢房内,胡善祥只身入内。
室内极为空旷,正中铺着地毯,放着一张美人榻,窗下支着两张书案。
室内共有六名女官,四人站在榻前,两人坐在书案前,研磨、蘸笔准备做记录
女官甲冲她微微一笑,上下打量:“姑娘请去除衣衫!”
胡善祥大愕,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面上极为惊恐。
女官乙皱眉:“又不是第一个进来,站在外面那么长时间,这听也听明白了,还怕什么?”
女官甲好言相劝:“姑娘莫怕,这成年女子入宫待选都是这样的,别说是给皇太孙选妃,
就是这宫里的粗使宫女,咱们也要验个明白才能入内的。”
另外两名女官手中拿着一竹帘轻轻展开。
胡善祥步入帘后,紧咬嘴唇,眉头微皱。把心一横,解开衣带,衣裳尽褪。
女官甲仔细打量。
女官乙手中拿着一把玉尺:“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不痔不疡。”
书案前两名女官同时记录:“记下了。”
女官甲又说:“柳眉如烟,明眸映辉,朱口皓齿,修耳悬鼻,位置均适。”
书案前两名女官同时记录:“记下了。”
女官乙伸手触及胡善祥的皮肤,又推着胡善祥的身子转了一个圈:“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脐容半寸许珠,胸乳菽发,私处如坟,芳馨满体。”
胡善祥莫名奇妙:“尚宫!这是何意?”
女官甲笑了笑:“姑娘放心,都是好词。”
胡善祥面红。
女官乙指着美人榻:“请姑娘走过去平躺在上面。”
胡善祥如依而行。
女官甲:“弓腿!”
胡善祥面色通红。
女官乙净了净手,走上前,在胡善祥身前检查。
胡善祥闭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说不清是紧张还是羞怯,复杂的情绪让她心乱如麻,然而此时却也明白过来,一日禁宫,此身再也由不得己。
检选过后,回到寝处。
胡善祥坐在镜前,显然刚刚沐浴过,长发披在身后,彩霞拿着梳子帮着通发。
旁边座上,袁媚儿拉着曹雪柔聊天:“曹姐姐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
曹雪柔浅浅一笑:“我十七,是苏州人氏。妹妹呢?”
袁媚儿:“我说姐姐看起来如此娇俏美丽,原来是苏州人氏,说话也是极好听的。我十四了,原是北直隶河间府人,此次应选从北面一路而来,在马车里颠簸了好些日子,如今正是腰酸腿痛,刚又被她们折腾了一起子,真是乏得很!”
曹雪柔淡淡一笑:“那就先歇一歇,一会儿殿选,还要累人!”
袁媚儿点了点头,又转身看到胡善祥:“这位胡姐姐的名字好生大气,刚刚在外面听黄公公念我们的名字,都是闺阁女儿气十足,只有胡姐姐的名字听起来觉很是雍容!姐姐府上哪里?想来定是显赫尊贵,莫不是当朝首辅胡广胡大人家里的?”
胡善祥有苦难言,面上淡淡一笑,没有答复。
彩霞脸一沉,竟然瞪了一眼袁媚儿。
袁媚儿愣了愣,随即自嘲:“我这一路之上闷得紧了,所以见到姐姐们便不由得聒噪起来,姐姐们莫怪才是!”
胡善祥起身走过去挨着袁媚儿坐下,拉起她的手说道:“妹妹哪里话,并非善祥嫌妹妹聒噪,只是妹妹问的突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袁媚儿一脸天真呆萌:“啊,我没问什么啊,就问姐姐的家世,姐姐也答不上来?”
曹雪柔扯了扯袁媚儿的袖子。
胡善祥淡淡一笑:“善祥与首辅胡大人沾不上半点亲,善祥的家世与袁妹妹、曹妹妹不能相及,善祥出身寒门,父亲只是锦衣卫百户。”
袁媚儿一下子愣住了,显然十分意外。
曹雪柔淡淡一笑,上前解围:“皇上为皇太孙选妃纳嫔,自然以才德为先,这门第想来并不重要,胡姐姐不必在意。”
袁媚儿脸上悻悻的:“原是媚儿唐突了。”
胡善祥摇了摇头,面上神色虽沉静内敛却也略显尴尬:“无妨。”
袁媚儿与曹雪柔相视,神情复杂。
稍后,太子宫大殿。
张妍居正位,皇太孙朱瞻基居左下。
三十名盛妆少女分列数排站于殿内。
黄俨手拿名册,一一念其姓氏,介绍其籍贯、出身,家世、才学。
念到名字的上前福礼。
黄俨:“正四品苏州府佥都御史曹雍长女曹雪柔,年十七,擅琴、精通诗画、擅女红,所绣双面彩凤曾为尚服局绣工年察升迁考核制样。”
曹雪柔上前行礼:“民女曹雪柔参见太子妃、皇太孙。”
张妍淡淡一笑,略点了点头。
朱瞻基面沉似海,默不做声,看也没看曹雪柔。
张妍微微示意。
慧珠手捧托盘跪在朱瞻基面前,托盘之中放着几块玉牌和一柄如意。
慧珠:“待选淑女中,皇太孙若是觉得中意,就赐玉牌,若觉得堪为嫡配,就赐如意。”
朱瞻基迟迟没有动作。
慧珠看了看张妍。
张妍不动声色:“退下吧!”
曹雪柔微微一怔,略显尴尬,悄然退下。
黄俨:“正三品北直隶中军都督佥事袁方幼女袁媚儿,年十四,擅歌舞、八岁时初学曹娥碑,每日千字不错不漏,尤擅鉴别金石,曾助礼部鉴别婆罗洲朝贡假金钢石一案。”
袁媚儿上前行礼,甜甜一笑,娇媚可爱:“媚儿见过太子妃,太子妃万福金安。媚儿见过皇太孙,皇太孙顺意祥瑞!”
张妍笑容温和,略点了点头。
朱瞻基目光如炬,却只盯着殿外,丝毫没有看袁媚儿。
袁媚儿一脸失望,退了下来。
黄俨看了看张妍。
张妍神情凝重,微点了点头:“继续。”
黄俨:“平羌大将军何福嫡长孙女何傲儿,年十六,擅骑射,精通西夷诸国语,识马性,曾驯服西域贡马,喜酿美酒,曾贡葡萄琼饮于圣前,得圣上称赞亲赐琉璃杯。”
何傲儿上前行礼,随后抬起头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皇太孙。
朱瞻基依旧看也不看。
何傲儿哼了一声:“皇太孙既然无心选妃,又何苦硬拉我们这些人来充场面,须知皇太孙不情愿,我们更不情愿。”
众人听了皆一脸惊讶。
张妍也面色微变。
朱瞻基却笑了:“你说得对,本王不情愿,你们也不情愿,那大家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早散了!”
何傲儿先是怔了,随即爽快一笑,潦草地行了一礼:“谢了!”
说完,何傲儿便大步朝外面走去。
黄俨看的目瞪口呆:“这,这……”
整个大殿气氛凝重,所有人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朱瞻基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呢,还有没有想走的?早早都退了,回家去吧!”
众人不敢应。
张妍面色越来越难看。
这时,殿中居然有一名身形娇小的待选女子,昏了过去。
殿内一片混乱。
张妍忍着气,平缓调子开了口:“皇太孙以仁孝之心为诸行之首,在选妃之事上也不愿擅专,如此甚好,就从了皇太孙的心愿,请黄公公去往乾清宫,回禀圣上,请了旨意后再做封赏吧!”
黄俨立即称是,一挥手。
待选淑女被尚仪女宫们引领着,行礼后退下。
她们才刚一退出殿门。
张妍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基儿此举是何意思?”
朱瞻基站起身在张妍面前郑重跪下:“母妃自然知道孩儿的意思,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慧珠忍不住插嘴道:“殿下!娘娘也是无可奈何,这都是皇上的意思,咱们娘娘能去跟皇上争辩吗?就是太子殿下,也不能违背圣意呀!”
朱瞻基低头不语,一脸激愤。
正在此时,殿外走来一人,正是太子妃之母彭城伯夫人。
彭城伯夫人入殿看到瞻基跪在当场,立即过去相扶:“基儿快起来,这件事,外祖母也是想不通。想当初若微进宫是老妇所荐,虽未有明旨,但备位东宫的身份是一早就定下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且不说我们的悉心教导,就是你们俩的情义怎么能说断就断,居然连以嫔妾身份入侍皇太孙府这样退而求其次的要求都不允,非要硬生生的把你们拆散,这到底是为什么?”
张妍又急又恼:“母亲。”
张妍冲着慧珠连连使着眼色。
慧珠明白,立即走到殿外相守。
张妍:“母亲莫急,基儿,你也先起来!母亲,基儿不懂事,难不成您也没看出来吗?圣上此举表面上否定若微,实则是对我们的一种提点,这几年两位兄长的官做的越来越大,如果若微再入主东宫,恐怕圣上便不能安寝了!”
彭城伯夫人怔了半晌,随即即手抚胸口恍然大悟:“我的老天,千算万算,谁还能想到这一层!”
张妍长长叹了口气:“母亲忘记了,君心难测,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况且,如今太子宫刚刚太平了些,可是汉王与郑王无时不在暗处盯着我们的错处,我们不能因小失大,因为若微一事与陛下相争,况且争也争不出结果,我们如今只有恭顺,才可将太子宫的贤名继续下去。”
彭城伯夫人连连点头:“是啊。”
朱瞻基再一次站起身,他拱手而揖,郑重其事地说道:“瞻基自幼被皇爷爷带在身边耳提面命,深知帝王家的取舍之道,不必母妃费心提点,可若微万万不是谁想舍便能舍的!”
朱瞻基说完,也不等张妍开口,便大步走出殿门。
张妍与鼓城伯夫人一脸无奈。
慧珠神情复杂,踌躇满志又略带几分得意。
冬夜,城曲堂
楼上,若微专注抚琴。
咸宁公主坐在一边,面色悲怆。
城曲堂外。
瞻基上楼,站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若微。
咸宁:“你来了,快来劝劝吧,这些日子她总是没日没夜的弹这首曲子,若再弹下去这手都要废了。”
瞻基走过去,把手轻按在若微的手上。
瞻基:“《宋玉答楚王问》中写道:当歌者唱《下里巴人》时,国中和者数万。后改唱《阳春白雪》,因为曲高和寡,和者寥寥。这首曲子是知音难寻的意思。若微,有我在,你又怎么会知音难寻呢?”
瞻基蹲在若微跟前,眼中含情,目不转睛地看着若微。
若微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
眼泪却一滴一滴滴在瞻基的手背上,瞻基把手一翻,晶莹的泪水便淌在瞻基的手心里。
瞻基眼中含泪,唇边带笑,没有说话。
若微对上瞻基的眼睛,泪眼朦胧。
咸宁公主深深吸了口气,任着泪,从衣架上拿起一件披帛,披在身上独自一人下了绣楼。
独家番外之:明成祖乱点鸳鸯谱,咸宁公主、越郡王朱瞻墉的婚事尘埃落定。
冬夜漫漫,后宫柔仪殿,朱棣正在床上小憩,仿佛隐隐听到殿外有女子讲话的声音,朱棣眉头一皱,睁开龙目。
果然,王贵妃一脸忐忑缓步行至龙榻前,轻声细语:“皇上,咸宁在外面候着!”
朱棣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咸宁?叫她进来!”
王贵妃退了出来,不敢有丝毫怠慢,亲自到殿外相迎。
咸宁公主急切地喊着:“母妃!父皇终于要见我了?”
王贵妃笑着点了点头,领着咸宁走入寝殿。
此时朱棣已经从龙榻上坐了起来。
碧落连忙奉上香茶。
朱棣接过来浅浅地饮了一口,抬眼看到咸宁公主俏生生地立在下首,才说道:“咸宁来了!”
咸宁公主扑通一声跪在朱棣面前:“求父皇开恩,成全瞻基和若微吧!”
王贵妃吓了一跳,立即上前相扶:“公主快起来!”
朱棣不由眉头微皱:“咸宁,该来这里跪的,不该是你!”
咸宁怔了怔,抬起头凝视着朱棣:“父皇?你以为瞻基或是若微会来此跪求吗?”
朱棣有些不自在:“总也轮不到你来替他们求情。”
咸宁花容变色,唇角浮起一丝漠落的笑意,她点了点头:“是该他们来,可是他们不会来,因为他们懂事,他们孝顺,父皇想一想,若他们真的来了,父皇不觉得难堪吗?若是瞻基为了此事跪在外面求你,我都替父皇脸红,天子金口玉言,怎能说话不算数。”
朱棣轻哼一声,没有发怒,却明显有些不悦:“朕从来没有许过什么!”
王贵妃小心打量着朱棣的神色,此时一再冲咸宁递着眼色,示意她不要触怒龙威,可是咸宁根本不理。
咸宁:“怎么没许过?若微打从第一日进宫,便是要许给瞻基的,就算当时没明许,第二年,父皇也是允了的,不是叫人合了八字吗?还差人去若微老家的州府备了案。可现在为何父皇突然改变主意翻脸不认人,还从哪里弄来一堆淑女逼着瞻基去选,到底要做什么啊?”
朱棣并不作答。
王贵妃则在边上劝道:“咸宁,莫要会错圣意,辜负了圣上的一片体恤之情。若微虽好,却不能占尽天下女子之所长。如今圣上颁旨,让各地选送淑媛才女,数千人之中慎选之后才得了这三十人,家世、才学、品行、容貌,都堪称翘楚,让咱们皇太孙在其中选择一二,更是陛下的隆恩。”
咸宁恼极了,脸色微红、语言犀利顶了回去:“既然是公开遴选,那也该让若微参与其中,与她们一道,我就不信若微会输了不成!”
挨她如此抢白,王贵妃不怒反笑,拿眼看着朱棣,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退到一边。
朱棣:“怎么?咸宁是替若微打抱不平?”
咸宁:“正是,父皇这样出尔反尔,若微没说半个字,瞻基也是一副恭顺的样子,只是苦了他们两个。女儿看不过眼,这才跑来请求父皇收回成命,成全他们这段好姻缘吧!”
咸宁说得恳切,眼中竟然有了几滴急泪。
朱棣叹了口气:“朕看你这样子,真是难过。若说你的容貌倒有几分像早逝的皇后,可是这性子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她呢!你自小长在深宫,原本应该知书达理贞静贤惠,可是你处处拔尖逞强,性子又急,关不关你的事你都爱替人出头、打抱不平,太江湖气了,你这样子与你母后的大度娴静相差甚远,朕看了,实在难过!”
咸宁:“又提我母后,我母后在时最疼瞻基,打从瞻基一落地,就是我母后亲自抚养,连我都靠后了,我母后若在,绝不让父皇这样欺负瞻基!”
朱棣眼睛一瞪:“他们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如今你也要收收心。西宁候宋琥的弟弟宋瑛,为人谦和内敛,才学与性子都是极好的,如此,就把你许给宋瑛。想来,你与安成既是姐妹,又做妯娌,宫内宫外守在一起,这朕也好放心!”
咸宁大惊:“怎么好端端地扯到我头上来了!什么宋瑛,那个绣花枕头,我才不要呢!”
这时,司礼监黄俨急匆匆走了进来。
王贵妃赶紧将咸宁扶了起来。
朱棣:“这么快就选完了?”
黄俨下跪起奏:“回万岁爷,那批选女都站在皇太孙跟前儿了,可是皇太孙看都没看,愣是没选。这太子妃也不好擅专,便让小人来回万岁爷,说是恭请圣裁!”
朱棣闻听之后,抚须深省:“你把名册拿给朕瞧瞧。”
黄俨呈上。
咸宁起身凑了上去:“让我看看,我就不信还有比若微好的。”
朱棣翻开一页:“比她好的不少。你看这个曹雪柔,贞静贤惠、颇有你母后当年的风范。”
咸宁撇了撇嘴:“那就收入后宫,陪伴父皇吧,以慰父皇对我母后的追思之情。”
朱棣眼睛一瞪:“混帐话。”
咸宁又翻了一页:“什么呀,还袁媚儿,怎么起了个这么俗的名字?”
朱棣:“名字俗可以再改,这人不俗就是了。朕看这个袁媚儿不错,那字写的极漂亮,连杨荣、金幼孜都赞过,还懂得鉴别金石,朕记得上次婆罗洲拿假金钢石换咱们的丝绸,就是她帮着鉴别真伪的,小小年纪,才识很是不俗。”
咸宁哼了一声:“会鉴宝?那你就把她调到尚宝局当个女官得了,也算量才适用。咱们瞻基身边需要的是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不是成天鼓弄石头的行家里手。”
朱棣:“这个袁媚儿不错,就是年纪小了些,怕是以后压不住场面,再往后看看。”
朱棣又翻了几页:“吴升的闺女也来了?”
黄俨:“是。吴大人此番亲自送女入京参选。”
朱棣:“这吴升从他爹那辈儿就是功臣良将,现又在辽东屯田驻边也的确辛苦,他的闺女你可看了,人怎么样?”
黄俨:“吴姑娘容貌艳丽、丰满多姿,甚是大方端庄。”
咸宁:“丰满多姿?就是胖呗!我最了解瞻基了,瞻基不喜欢肥婆!”
朱棣:“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朕在这里替瞻基选妃,你东一句西一句胡扯什么,去去去,快退下。”
王贵妃上前来扶咸宁,咸宁就是不走。
朱棣将名册翻到最后一页,忽然愣了住:“这个胡氏,可是荷花节在晚晴楼当街选夫那个?”
黄俨:“万岁爷好记性,这是这位胡姑娘。”
朱棣皱着眉头,仔细看着名册:“她这个玉牌可是真的?”
黄俨:“是,小人已找宫中尚宝局的掌珍看过了,是块老玉,上面的字也是有年头了,不像是新做的。”
朱棣:“她原籍可派人查了?”
黄俨:“查了。不仅查了祖谱还查了济宁的县志,的确有此事。”
朱棣:“再把她的八字拿去让姚广孝仔细核查。”
黄俨:“是。”
黄俨叩头之后又匆匆退下。
咸宁一脸莫名奇妙:“谁是胡氏?什么玉牌?”
朱棣把册子丢给咸宁:“你看看,这才是天作之合呢。瞻基出生的时候,朕就做过那样祥瑞的梦,在梦里太祖把玉圭给了朕,说是‘传之子孙永世其昌’。偏这胡氏女出生的时候,也有高僧给她送了一块玉牌,那玉牌上写着‘凤出东方永世其昌’。当年姚广孝就替朕占卜过,说瞻基的姻缘就在济水之滨。”
咸宁不服气:“济水之滨,若微家里也在那附近啊。”
朱棣哼了一声:“人家胡氏世世代代都在济宁,可这若微原来并不是那里的,算不得数。朕没想到,在朕身边居然还能演一出真假李魁来。”
咸宁:“那父皇也不能仅凭这些江湖术士的一面之辞,就断了人家的终身大事。”
朱棣大怒:“什么江湖术士,当年若没有姚广孝的占卜,哪里有朕今日的皇位,哪有会有你们这些公主、皇孙。去去去,滚出去。真是帝女不知愁滋味,都是朕把你惯的,去去去,回你的城曲堂好好修身养性,成亲之前不许你出来!”
咸宁气呼呼地退了出去。
朱棣盯了一眼王贵妃:“把她给朕看好了,成亲之前,别闹出事来!”
王贵妃神色忐忑,略有不安:“万岁,公主的婚事就定下来了?那宋瑛……人品到底如何?咸宁嫁过去,不会受委屈吧?”
朱棣凝眸远视:“宋瑛的事,是她母后在世时便定下的。宋家门第高洁,安成嫁了宋琥,这些年过得美满太平。咸宁与安成是同母所生的亲姐妹,想来咸宁嫁给宋瑛,定然不会受到半点委屈的!”
听朱棣提到已过世的皇后,王贵妃便不敢再言。
先后徐氏,是皇上心中最柔软、同时也是最坚定的所在。
柔,在于情。
坚,在于义。
朱棣大业所成,内则全赖徐后维护,两人感情早已超越了男女之间的情爱,更有英雄相惜,互为表里之谊。
然而,情深不寿,贤后命薄,徐氏只做了四年皇后,便离世而去。
对于朱棣而言,徐后的离世,带走了他全部的情与义,柔软与坚定。
朱棣为其亲拟尊谥:仁孝慈懿诚明庄献配天齐圣文皇后。自此之后,虽有宠妃,却不复立后,这样的情份,终是旁人奢望不来的。
王贵妃深深吸了口气,掩饰自己内心的酸楚。
对于朱棣而言,自己纵居贵妃之位,却仍只是妾;而对于那些公主、皇子而言,虽百般呵护、真心照拂,可自己于他们而言是什么呢,庶母?保姆?
罢了,无需多言,更不必多事。
在这宫里,要想活的久,就要明白自己的位置,即便心有不甘,也要认命。
王贵妃面上无波无喜,甚至还在片刻之后于唇边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很是柔美。
独家番外之:越王朱瞻墉的爱恨情仇
南京栖霞山,秋色浓郁,霜叶绚目。
朱瞻墉与近侍小顺子拉着马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马背上驮着包裹箱笼。
朱瞻墉很是吃力,满头是汗,一屁股坐在路旁的树桩上:“不行不行,停下歇会儿!”
小顺子笑了笑:“郡王从来没走过这样的山路吧!”
朱瞻墉抹了一把汗:“这是人走的路吗?也太艰难了!本王自打出生起,就没走过这样的路!”
小顺子呵呵一笑:“快了快了,站在这里都看到山门了!”
朱瞻墉瞪了一眼:“刚才你就这样说,都诳了本王一路了,这次说什么本王都不走了,得停下来好好歇歇。”
小顺子:“也真难为郡王了,一会儿到了山上,若微姑娘若看到郡王亲自来送药,一定欢喜!”
朱瞻墉脸一沉:“会吗?她出宫这么久,我才来这一次,她说不定会怨我!”
小顺子:“不会不会,若微姑娘只会高兴。”
突然,从路边林中闪出一个黑衣人(何傲儿所扮),黑巾蒙面,头戴黑帽,一身夜行服,手执宝剑以迅雷之势抵在朱瞻墉的脖子上。
朱瞻墉吓了一跳却仍然不输气势,闷吼道:“哪来的贼人?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佛门净地,竟敢行凶?”
小顺子则赶紧上前跪倒央求:“好汉饶命,若要钱财,随你取!只别伤了我家主人!”
何傲儿哼了一声,踹了一脚朱瞻墉,牵过马准备走。
朱瞻墉却扑了上来:“哎,把东西留下!”
何傲儿:“哼,你是想留财呢,还是留命?”
朱瞻墉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这个给你,能值不少银子。但是这些东西,必须留下!”
何傲儿先是一愣,随即夺过玉牌,也不说话便拉着马要走。
朱瞻墉又惊又怒,跳着脚拦下:“嘿!你这个贼人,怎么一点贼品都没有!明明都拿了我的玉佩了,就该把这包裹留下。这包裹里都是些药材,是给山上药馆送的,你万万不得劫走!要不这孽就造大了!”
何傲儿看着朱瞻基,像看个怪物,一脸地鄙夷:“还贼品?我看你就是个大傻子!你让我留我就留,我偏不留!玉佩和药材我都要!”
何傲儿说完,拉着马就走。
朱瞻墉上前死死拦住。
何傲儿一马鞭狠狠抽在朱瞻墉身上,两人厮打起来,小顺子也上前帮忙。
朱瞻墉与小顺子合力,仍然不敌。
何傲儿一脚将小顺子踹到路旁的林子里,小顺子痛苦地喊了起来。
朱瞻墉连滚带爬狠狠揪住马鞭不放。
何傲儿举起剑佯装要刺:“真是要财不要命,行,我就成全你。”
若微背着药筐从林间走来,看到此情顿时呆住:“哪来的贼人?快住手!”
何傲儿的刀停在半空中,盯着若微细细端详:“好个标致的小道姑,正好跟本公子回去当个压寨夫人!”
朱瞻墉跳着脚:“你敢!凭你也配!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你得逞!”
何傲儿微微一愣,随即一脚将朱瞻墉踹倒,朱瞻墉撞在旁边的石头上,哎呦叫了起来。
若微冲上前来赶紧扶起朱瞻墉:“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朱瞻墉一脸痛苦状:“听说你在这里开了医馆济世救人,我就弄了些药材和用具,便赶紧给你送来,谁成想还遇到贼了!”
若微听了,神情万分感动。
何傲儿:“呦,你们俩还是旧相识,怪不得他拼了命也要护住这些药材!当真多情!”
朱瞻墉:“本王多情少情,关你屁事!”
何傲儿把眼一瞪,把剑指着朱瞻墉。
若微拦在朱瞻塘身前:“盗亦有道,既然劫了财又何必伤人。”
何傲儿:“你敢教训我?
若微一揖礼:“常闻绿林中也多有侠士。若是杀富济贫,也不枉你这一身好功夫,我们在山上开设药铺原是分文不取只为济世,这山路艰难要运送这些东西上来原本就极为不便,你又何苦要赶尽杀绝?”
何傲儿一愣:“你给人看病,当真分文不取?”
若微:“当真。这山上山下百十来户,加上寺院与道观中的修行人,请医问药极为不便,所以我才在此开设药铺,只为方便山民,不为谋利。”
何傲儿神情复杂,怔了片刻,仿佛有些释然:“原来你是这样的性情,怪不得他们如此放不下你!”
众人听了自是不解。
何傲儿摘下自己脸上的黑巾,又解下头上的黑帽!
众人大惊!
朱瞻墉冲上前,指着何傲儿:“你你你!
小顺子也惊了:“何姑娘!
若微一脸意外:“你们认识?
观外药庐内。
若微亲自倒茶,捧给瞻墉与何傲儿。
瞻墉一脸垂涎:“这就是龙泉水泡的茶?”
若微笑了笑:“不过一眼山泉罢了,哪里就真的是龙泉?”
何傲儿:“若非亲眼所见,我打死也不信,你在这里竟然活得这么自在。”
瞻墉哼了一声:“你以为若微也像你一样,只会养尊处优?”
何傲儿翻了白眼顶回去:“你又了解我几分?”
瞻墉又哼:“何大将军的孙女,脾气又臭又古怪,本王早都听说了!”
何傲儿怒了:“你也好不了哪去!又蠢又胖、又懒又馋!”
若微眼见二人又起争执:“快停下来,你们二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已经定了亲吗?怎么还这样吵闹不休!”
瞻墉别开脸,一副有多远避多远的神色:“我才不要娶她呢!”
何傲儿毫不示弱:“谁愿意嫁他?今天若不是你出现,看我不一剑挑了他!”
瞻墉瞪着何傲儿:“你你你,你胆敢谋杀本王?杀了本王你也好不了,不是偿命就得殉葬,要不就是守寡。”
何傲儿:“想得美!给你殉葬,为你守寡?我开个妓院气死你!”
瞻墉气得直跺脚:“都是皇爷爷不好,乱点鸳鸯,偏给我指了这么个母夜叉!”
何傲儿立时极了:“你说谁呢!”
若微赶紧拦下:“好了好了!”
紫烟入内,端着几样青菜:“走了这么远的山路,郡王一定是饿了,快用些膳食吧!”
瞻墉大喜:“还是紫烟最懂本王的心思。”
若微帮着紫烟将饭菜放在桌上。
瞻墉瞪大眼睛:“全是素的?”
若微抿着嘴:“郡王莫忘了,这里是清修之地。若微如今也是女冠,如何能再沾荤腥呢!”
瞻墉叹了口气,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嘴里,很无奈:“光吃这些,一会儿本王怎么有力气走下山去?”
何傲儿哼了一声,站起身朝外走去。
若微:“何姑娘要去哪里?”
何傲儿:“我去方便方便!”
瞻墉哼道:“人家在这里用膳,偏你要去方便,真是讨嫌得很。”
何傲儿理也不理,自顾出了房门。
若微坐下来,往瞻墉碗里添着菜:“这位何姑娘性子爽快,武功又好,你和她在一起,日子应当有趣!”
瞻墉嘴里塞满饭菜:“有趣?哼。算了吧!真不知道皇爷爷这是怎么了,总是乱点鸳鸯,先是把你和大哥拆散,又给我指了这个疯婆子。真心受不了!”
若微被戳住心事,当下缄默了。
紫烟却替若微开口:“郡王,皇太孙现在可好?”
瞻墉:“不好,当然不好!你们知道吗?大哥受伤了!”
若微一脸紧张:“怎么会受伤,伤在哪里?”
瞻墉指了指自己胸口:“就在这里,划了好几刀!”
若微惊愕,眼圈顿时红了。
瞻墉:“若微,你别急,虽是划了好几刀,但是有太医们料理,现在无碍了!”
若微:“这伤是怎么弄的?”
瞻墉:“咳。你不知道,自从你出宫以后,大哥一天也没有回过那个太孙府,仍是呆在四知堂,也常常住在静雅轩。那太孙府里的一妃两嫔连大哥的面都见不到。这事情传到皇爷爷耳朵里了,皇爷爷先是训斥了几句,可是大哥仍然如故。后来皇爷爷恼了,就让人给大哥的饮食里下了药!”
若微怔然,强忍着心头酸楚才未将眼泪淌下。
紫烟却傻傻的刨根问底:“下药?下什么药了?”
朱瞻墉嘿嘿一笑:“春药呗!”
紫烟惊愕:“天呢!”
若微眼中蕴满泪水,神情如痴,胸口发闷仿佛喘不过气来,这便是她心心念念的他,是她从八岁起便住在心里的他,终究没有看错,更没有被辜负。
若微心中翻江倒海,一会儿为瞻基的坚守而欣慰,一会儿又为瞻基的自苦而心痛,她只恨自己太过渺小,除了顺受之外,于命运无半分抗争之能。
若是……
念头才起,便被打消。
没有若是。
他可以不是自己的夫君,他也必是天下唯一的皇太孙。
是大明江山的承继者,是东宫的希望和倚靠。
人,向来不能为自己而活。
所以,这种自苦,虽难,也唯有忍下。
想着、想着,心便更疼,眼泪便更多。
朱瞻墉看在眼里,自是跟着难受:“若微,你别难过,我大哥虽然被下了药,可是没糊涂,硬是摔碎了茶碗,拿着瓷片一下一下在胸口上划着,当时那血流的啊,真把皇爷爷吓坏了,从此以后,倒也没再逼他。”
若微的眼泪成串成串流了下来,怔怔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紫烟抽泣着:“皇太孙真是痴情!也不枉我们姑娘这样实心实意地跟着他。”
此时,朱瞻墉不避嫌地拉起若微的手:“若微,你千万别哭,大哥现在虽不能来看你,但是他让我转告你,他对你的心永远不会变,他永远不会负你。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等?”
若微终于哭了出来:“他问我还等吗?他为何要这样问?难道他不明白我的心吗?”
说着,若微转身推开房门跑了出去。
终究,她还是未能忍住。
或许,在瞻墉和紫烟面前,她也无须任何隐忍,让泪水宣泄,给浸苦久矣的心找一个出口,也好。
于是,若微跑至林边,伏在树干上痛哭了好一阵。
直至瞻墉追了过来。
瞻墉有些手足无措:“若微,若微。你别急,你在这里过的这样清苦,我大哥是担心你熬不下去!”
若微:“我这里虽然清苦,但还算自在。他在宫中虽然锦衣玉食,又能比我强多少?”
瞻墉:“你放心,我回去就跟我大哥说,你跟他一样,也永远永远不会变。”
若微抹了一把泪:“你只告诉他,那粒枣子我种在山上了,那小龟也养得好好的,让他放心就是。”
瞻墉莫名其妙,突然,鼻子抽动,目光四下寻着:“什么味?若微,你闻到了吗?好香的味道!像是熏鸡,又像是烤鸭!”
若微止了哭,略定了定神,便同瞻墉朝不远处的草甸走去。
不远处。
何傲儿坐在草甸上,架起一小堆篝火,上面架着一只山鸡,烤得焦黄流油。
朱瞻墉一脸垂涎:“你你你,怎么弄来的!”
若微已看穿何傲儿的心事,这何傲儿看似蛮横自我,实而心细如发、体贴入微,才刚在药庐内,见朱瞻墉抱怨没有荤菜,便借口方便,实则是出来猎食,可见心中已有瞻墉。若微由衷替瞻墉开心,欣然地站在旁边。
何傲儿从架子上扯下一只鸡腿,递给朱瞻墉,一脸灿烂:“吃吧!”
朱瞻墉怔了怔,此时也明白了何傲儿的心意,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并未及时伸手去接。
出人意料的是,何傲儿收了笑,冷着脸哼了一声,随即将那只鸡腿收回来丢到火堆里。
朱瞻墉立即苦了脸,跳着脚,一脸惋惜:“你这是干嘛?平白糟蹋好东西!”
何傲儿瞧着他:“你们这些人啊,虽是明理但一点儿也不爽快,拖拖拉拉的做什么?我就是要告诉你们,很多时候,你稍一犹豫,这机会就从眼前溜走了。”
若微思忖着何傲儿的话,觉得颇为有理,不免对其心生好感。这样的女子通达豁然,行事果断率真,当真是可爱极了。
朱瞻墉却盯着烤鸡,一脸垂涎:“你这样,也太不对了,糟蹋美食,天理难容啊!”
何傲儿笑了,又扯下另一只鸡腿,这一次径直塞到朱瞻墉嘴里。
朱瞻墉跳着脚,吃也不是,不吃也推不开,嘴里嚷着:“烫!烫!你要烫死我啊!”
何傲儿大笑,越发灿烂如花。
若微看着朱瞻墉与何傲儿,心中澄然,这世上有一个这般的你,便定会有个那般的她来襄配,虽时有早晚,天遥地远,却总有聚首的一日,正如瞻墉与傲儿,这就这样遇到了彼此。若微想着想着,心里的苦涩渐渐散去,面上也现出了笑容,信念与希望越发坚定。
独家番外之:越王朱瞻墉之死
大明正统四年。
孙若微坐在矮榻上,怀里是一个用大红锦缎包裹着的襁褓,手上则拿着一个拨浪鼓轻轻摇着,眼中浸满柔情,面上是柔柔的笑容。
朱锦馨歪倚在厚厚的靠枕上一边看着,一边撒娇:“母后,这个小奶娃有什么好?眼睛小的像一条缝儿,皮肤也不白,丑丑皱皱的,哪里有馨儿长得好。馨儿小时候您都没怎么抱过,现在对她却这样爱不释手,可真是不公平!”
若微瞥了朱锦馨一眼:“你这孩子,都做了娘,还跟自己的女儿吃什么醋!”
湘汀领着梅香、司音端着各式的茶点步入室内,一面叫人把精致的杯碗盘碟放在炕桌上,一面笑道:“长公主自然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当年在咱们皇太孙府,长公主才刚降生那会儿,咱们太后和先皇为了争着想多抱您一会儿,还吵闹着赌了气,好几日没说话呢!”
朱锦馨瞪大眼睛看着湘汀,仿佛难以置信一般:“真有这回事?可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若微似嗔非嗔地瞅了一眼锦馨:“你记得?你就记得母后怎么苛责你,怎么拿戒尺打你,逼着你弹琴写字了吧?”
朱锦馨:“嗯,还真是,自从记事起,就记得母后对馨儿极为严厉。”
若微笑了笑,低头亲了亲婴儿的小脸:“小丫头,你说叫个什么名字好呢?真得容我好好想想!”
朱锦馨从桌上拿起一块千层翡翠云片糕,一面嚼着一面说道:“就叫小粘糕得了。母后如今一时半刻抱着她都不撒手,我家附马都来了三次也没给接回去,这都写信跟我抱怨了。”
若微笑了:“薛桓也真是有闲情,你们二人日日相见,想说什么还不直接说,还写信做什么?”
朱锦馨一脸得意:“谁让他嘴笨啊,总是说不过我,所以就想出这么个主意,有什么事就写下来给我看。我又懒的写信回他,他就越发得意,洋洋洒酒厚厚几大篇再给我送来,搞得我烦了,凡事就应了他。”
若微不禁笑了:“你这性子,也亏得他才能降的住。”
说话间,若微怀里的小家伙哼哼叽叽哭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不像是尿了。
湘汀立即上前接了过去:“怕是饿了吧,咱们小郡主可能吃了。乳母,快来侍候。”
两名乳母上前将孩子接走。
若微看着朱锦馨:“如今看你与附马过得和美,母后也就放心了,若是你父皇还在,看到你这样,不知有多欣慰。”
朱锦馨探着身子,搂着若微:“母后,你又想我父皇了?”
若微苦笑:“怎能不想。”
阮浪匆匆入内:“皇太后,长公主,不好了!”
若微与朱锦馨立即直起身子。
阮浪:“越王府派人传话,说是越王病危!”
若微大惊:“这怎么会?”
朱锦馨腾地起身:“二叔!我二叔怎么了?”
若微也立即起身:“快,快去准备车辇,速去越王府。”
阮浪:“是。”
素来处乱不惊的若微,此时却也神情紧张慌了神。
越王府。
寝室,朱瞻墉躺在床上,面色青紫,呈垂死状。
腹部微隆的何傲儿(瞻墉侧妃)坐在床边,紧紧拉着朱瞻墉的手,端着药往嘴里灌,但是药水全都流了出来,根本喂不进去。
瞻墉正妃吴秋月则在旁边啼哭不已。
何傲儿恼了:“你哭什么啊,烦不烦!太医,你们看看现在这情况怎么办,这药都喂不进去。”
两名太医, 一为李医正、一为徐院判,皆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夫人,郡王这个情况,臣等也是无措啊。”
何傲儿刚要发怒。
孙若微与朱锦馨入内。
孙若微:“这是怎么了?”
何傲儿:“太后来的正好,太后快给看看。”
李医正、徐院判也上前行礼:“皇太后。”
孙若微:“情况如何?”
李良医:“回皇太后,越王吃了河豚鱼汤,才刚病发的时候上吐下泻,没过一会儿就昏过去了。”
孙若微一愣:“河豚?此鱼血、脏皆有毒,稍弄不干净,就会出人命,朝廷早已下令不许食其肉,你们为何还要吃它? ”
何傲儿直言直语:“听说是长江上打上来的鲜货,他特意让南边来的厨子收拾了做成汤给我补身子的,还说这个最是滋补。”
吴秋月却火上浇油:“正是,就是因为你铁树开花怀了身孕,越王都不知怎么宠好了。别说是河豚,就是天上龙肉,也要给你弄来。”
眼见两人又要争执,若微面色凌厉,二人便消停了些。
朱锦馨:“母后,这河豚中毒,可有解?”
若微点了点头:“隋朝名医孙思邈曾给过一个偏方‘凡中河豚之毒,以芦根汁和蓝靓饮之可解’。但这也只是听说,谁也没用过。你们,可给越王拟方配药了?”
徐院判:“皇太后,微臣等正是配了芦根汁与蓝靓饮,无奈却喂不进去。”
若微:“你们去命人取麦管来,强灌进去就是了。”
徐院判称是,立即下去准备。
若微上前,再为朱瞻墉仔细诊脉,神情突然变得很是凝重,又轻轻捏开朱瞻墉的唇,却见其间全是黑色的血液。
众人皆惊。
何傲儿更是心痛万分:“血,怎么会这样!都是我不好,是我嫌这鱼汤味道太腥不想喝,可王爷偏说这好东西别糟蹋了,就全给喝了,谁成想才喝完就倒下了。”
若微神情疑惑:“府中可还有别人服了这鱼汤?”
何傲儿摇了摇头。
若微:“可还有剩下的鱼汤?”
何傲儿:“碗里的都被王爷喝光了,想来膳房锅里还有一些,来人,快把锅端上来。”
很快,一个丫头将汤锅端上,神情紧张,端着汤锅的手微微颤抖。
若微看了一眼:“取银针来。”
太医乙立即送上银针。
若微以银针在鱼汤中试毒,当下银针变黑。
若微面色变了又变:“险些误诊,这河豚鱼汤未必有毒,而是被人掺了砒霜。”
何傲儿大惊。
众人大惊。
锦馨:“母后,你怎么能分辨出是河豚之毒,还是砒霜之毒?”
吴秋月颇不自在,似心有不甘:“对啊,皇太后怎么看出来这汤里有砒霜?”
若微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吴秋月:“王妃先不要问哀家怎么知道的,哀家倒想问问王妃,这鱼汤从膳房里做得,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才能到何夫人的桌上。”
吴秋月神情紧张:“这个,这个臣妾不知道。这汤是王爷吩咐膳房的厨娘单做的。”
若微神情冷幽,轻声叹息。
徐院判举着麦管入内,上前:“皇太后,可要往里灌药?”
若微摇了摇头:“不必了。解河豚之毒的药,不能解砒霜之毒。”
何傲儿:“那皇太后赶紧给王爷开一个解砒霜之毒的方子啊!”
若微看着何傲儿,摇了摇头:“傲儿,太晚了。”
何傲儿惊愕:“什么?你说什么?”
锦馨赶紧扶住何傲儿,也帮着催问:“母后,难道,二叔没救了?”
若微看着吴秋月:“这下药的人,心思太狠,在河豚鱼汤中放了大量的砒霜,让咱们误以为是河豚中毒耽搁了救治时间,如今越王意识消无,内脏出血,已经无治了。”
何傲儿大悲,转身走到床前,扑到瞻墉身边,失声痛哭:“瞻墉,瞻墉,你这是怎么了!”你说要孩子,我就给你怀了孩子,如今你走了,你让我怎么办?你明知道,我若生下这个孩子,也是性命不保,咱们俩若都去了,你让孩子怎么办?”
吴秋月怔怔的,跌坐在地上,傻了一样。
若微盯着才刚将汤锅端上来的侍女,目光如炬:“是你做的?”
侍女扑通跪在地上:“不是奴婢,真的不是奴婢,是越王妃,奴婢把汤煮好后,是越王妃说是要尝一尝,又说汤淡了些,往里放了一些白色的粉沫。奴婢当时觉得,越王妃是嫉妒何夫人,所以在汤里多放了些盐,所以才没声张,奴婢真没想到是王妃往汤里放的是砒霜!”
吴秋月惊惧,跪在若微面前:“皇太后,这个奴婢是胡说,不是秋月做的,秋月什么都没做过。
若微定定地看着吴秋月:“做与没做,你心里明白。”
吴秋月跌坐在地上,傻了一样。
就在此时,朱瞻墉的手突然从床上滑落,断了气,眼睛却没有闭上。
太医、侍女全都跪下。
何傲儿惊愕,泣自哀号:“瞻墉!你不管我了?你真的再也不管我了?”
若微上前,伸手轻轻抚过瞻墉的眼皮:“你放心走吧,傲儿母子,我一定替你照顾好。”
瞻墉终于得以瞑目。
何傲儿痛哭昏厥。
吴秋月则痴痴傻傻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朱锦馨被眼前的变故吓的不轻,缓了半晌才开口:“母后,不拿下她细细审问吗?”
若微一声叹息:“审与不审都是一样。是她做的,她便是死罪,不是她做的,她也当为越王殉葬。”
朱锦馨怔愣着。
夜,紫禁城仁寿宫,寝殿内空荡荡的只有张妍、若微两人。
张妍躺在床上,神情憔悴。
若微亲自捧着药碗:“母后,这是枣仁安神饮,喝了,夜间能睡得安稳些。”
张妍摇了摇头:“如何能得安稳?你说说这瞻基、瞻墉兄弟俩,怎么都这么短寿?瞻基走的时候还没到三十八岁。瞻墉,这才三十四,连个子嗣还都没留下。你说,这都是怎么了!”
若微:“母后往宽了想吧,好在傲儿还怀着胎,不管是男是女,都是越王的延续。”
张妍点了点头:“瞻墉就留下这么点骨血,你可要千万当心,别再有了闪失。”
若微:“儿臣已经派人把她接到我娘家府里,有我娘为她安胎,母后就放心吧。”
张妍:“这样也好。不过,那个吴秋月,绝不能轻纵了她,她倒是一抹脖子想来个万事干净。哀家绝不能让她如愿,你赶紧让皇上下旨,诛了她全家。”
若微叹了口气:“母后,这吴秋月是吴升的女儿,这吴家自吴升往上两代都是朝中勋臣,于国有功,如今吴秋月自裁谢罪,死她一个就够了。”
张妍不禁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凭她一个人死就能换回我的墉儿吗?我墉儿心思单纯,一辈子没有半点害人之心,就这样的好性情,怎么还会有人不容他,还要害了他的性命?哀家好恨!好恨啊!当年十月怀胎,历经多少苦楚才生下他们,如今一个一个,先我而去,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张妍痛彻心扉,当年朱瞻基故去,她固然悲痛,但在悲痛之余,必须强作镇定,身为国之太后,她要替儿子扛起社稷重责,要择选新帝、安定朝堂,还要衡量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和种种关系,更要提防着潜在的风险与各种变故,所以,她甚至顾不上悲痛。
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瞻墉不是帝王,他的死,关乎不了国政,越是如此,越让张妍体会到一个母亲失去儿子的痛苦。
此时的她,只是一个接二连二,失去亲人的孤老妇人,她觉得人生就是这样,总想拼命抓住更多,但到头来,却皆是成空。
看惯坚定的张妍,淡然的张妍,甚至是呆板严肃不通情理,但却从未看过如此颓废与伤感的张妍,对于她此时此刻的心境,若微感同身受。
她拿帕子为张妍拭泪。
“母后节哀。死她一个,自是换不回越王,可是死她全族,照样换不回越王。况且,这府中由于争风吃醋以至王妃毒杀亲夫的事情,对外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如今只说越王得了急症便是。”
张妍止了泪,目光对上若微的眼眸,心底一惊,那个让自己又喜欢又提防的小女孩,终于也上了年纪,眉宇间的风霜何其相似,是啊,如今她和她,都是自称哀家的妇人,一样的可怜。
于是,张妍放下所有的芥蒂,拉起若微的手。
“哀家自然知道你说的在理,可是哀家这心里真是过不来劲儿。你说,是不是因为当年太祖、太宗杀伐过甚,如今才一次一次报应在子孙身上?想当年,仁宗皇帝登基不足十个月过世,是被人使计毒杀的。先皇宣宗才三十八岁,正是大好年华,也死在那个疯女人手里。如今瞻墉又……哀家现在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血腥啊,说不定哪天哀家也去了,你得赶紧给皇上选妃册后,咱们得抓紧让皇上赶紧延续后嗣,不然,哀家是死不瞑目啊!”
若微的眼圈也红了,她强抑情绪点点头,依如当年的乖顺:“一切都听母后的,母后一定静心休养,好好调息。”
张妍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闭上眼睛,靠在枕上,不再言语。
独家番外之:明英宗朱祁镇选妃册后之详情
夏夜,长安宫寝殿内。
废后静慈仙师胡善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贴身侍女彩霞上前:“娘娘!”
胡善祥:“打听清楚了?”
彩霞点了点头:“越王殁了,越王妃也抹了脖子殉了葬,那越王府只留下侧妃何夫人,让皇太后给接到会昌伯府了。”
胡善祥神情冷淡:“正经的主子一个一个都走了,偏她们这些个当侧室的命硬,倒还活得好好的。”
彩霞:“听仁寿宫里的人说,太皇太后这些日子,身子越发的不好,如今正催着皇太后赶紧给皇上册后选妃呢。”
胡善祥:“册后?看来太皇太后是快不行了,想早些办完这件大事再闭眼。”
彩霞:“娘娘。自从娘娘被废了位,咱们迁到这长安宫里来,日子是越发艰难。以往顺德公主在的时候,还能震慑奴才护着娘娘,如今公主嫁了出去,除了逢年过节也再难进宫。好在咱们还有太皇太后庇护,这日子才勉强得过,若是这太皇太后再崩了,咱们可就更难了。”
胡善祥:“说的是。有太皇太后在,那孙若微还不敢把本宫怎样,倘若太皇太后不在了,想必她定是不能再容我。”
彩霞:“娘娘,倒不如在这一届的选女中做做打算。若是能将与咱们连亲的人拱上后位,这以后得了皇宠,娘娘自然平安。”
胡善祥眼眸一闪,当下便有了打算:“说的不错。快想法子把这一届的选女名录拿到手,咱们细细看看,哪些人可以为我所用。”
彩霞:“娘娘,大老爷叫人传话来,说是咱家大奶奶的外甥女钱锦鸾就在这届选女当中。这钱姑娘模样长得好,性情也温和,又与咱家连着亲,祖上也有些功勋,大老爷让娘娘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帮她中选。”
胡善祥:“钱锦鸾?倒是起了一个好名字,就不知有没有这个福了。你去,把我的首饰的积蓄全都拿出来。”
彩霞:“是送到仁寿宫?”
胡善祥摇了摇头:“如今,得求另一个人。”
彩霞:“何人?”
胡善祥:“乾清宫的管事,王振。
彩霞:“他?”
胡善祥:“去吧,把所有的积蓄全给他,他自然会应。”
彩霞:“是。
胡善祥唇边挤出一丝冷笑:“孙若微,你以为你胜了吗?待我再摆一局,倒要你输得干干净净!”
吉日吉辰,仁寿宫正殿。
张妍与朱祁镇坐在正中,若微、朱锦馨坐在侧首。
王振拿着选女名册念名字。
钱锦鸾、周丫头等六名少女分列两排。
念到自己名字上前行礼。
王振:“钱锦鸾,海州人士,年十六,护军指挥佥事钱贵长女。”
钱锦鸾上前行礼:“选女钱锦鸾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拜见皇上,给常德长公主见礼。”
张妍点了点头:“不错,不错,甚是得体。
王振:“周丫头,大兴人,年十五,临安县主薄周福长女。”
周丫头上前:“选女周丫头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拜见皇上,给常德长公主见礼。”
这名唤周丫头的选女面色黝黑,长相颇不讨喜。
朱锦馨见了,立时便笑了:“这位周姑娘的名字当真有趣儿。你爹娘怎么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周丫头:“回长公主的话,小女幼时头发稀疏,所以爹娘就给起了秃丫头的乳名。”
张妍不悦:“既是如此,应选之后,也该起个正经的名字才好。”
周丫头:“此名乃是爹娘所赐,自不能轻易更改。”
若微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张妍不悦。
朱祁镇瞅了瞅周丫头,当下便十分嫌弃,绝不想再看第二眼。
朱锦馨则站起身,走到周丫头跟前瞪大眼睛瞧了又瞧:“我看你现在青丝如雾并不稀疏啊。”
周丫头:“小女随父在南京任上,偶然从一位旧宫人处得了生发的方子,说是拿生姜水和上几种草药,用过便可生发。”
若微若有所思:“哦,你可记得那位旧宫人的名字?”
周丫头想了想:“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嬷嬷,本家姓桂。”
若微面露喜色:“原来是桂嬷嬷,这方子当年还是哀家给她的,想不到辗转到了你的手上。”
周丫头低头不语。
朱锦馨凑到朱祁镇跟前:“看出来了吗?母后喜欢,皇上选她吧!”
朱祁镇一脸嫌恶:“她长得可真不好看,面色黝黑跟锅底似的,她长成这样,怎么也能入选?”
众人偷笑。
若微:“皇后选妃立后,要重德重才,不要单看长相。”
周丫头却一本正经地回答:“小女生性粗笨,针织女工琴棋书画皆不擅长,闲时就在田中帮帮忙,所以肤色较黑。”
朱锦馨神情诡异,走到跟前伸出手抹了一把周丫头的脸,悄悄笑了。
张妍不悦:“好了,这一组看来看去,唯独钱氏算得上鹤立鸡群。都下去吧,宣下一组。”
王振:“是,下一组,选女唐氏、王氏、魏氏、杭氏、汪氏、刘氏入内晋见。”
钱锦鸾、周丫头等人退下。
很快,另外六名选女入内。
坤宁宫。
若微与锦馨同坐炕上,炕桌上放着清淡的菜品。
锦馨吃得正香。
若微盛了一碗加了山楂丝玫瑰酱的杏仁豆腐递给锦馨:“看完了选秀,怎么还赖在母后这里不回去。”
锦馨笑了笑:“这好戏还未谢幕,我怎么舍得走?”
若微瞥了一眼锦馨:“没头没脑的,说的什么疯话?”
锦馨:“想想就觉得亏,当年母后给女儿选附马的时候,怎么没来这样一出,若是让天下间的才子都像考状元一样在我面前来个殿试,说不定还能选到更好的。”
若微笑了笑:“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痴话。也就是你命好,生在帝王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才能在洞房前见见要嫁的人,否则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能由得了你?”
锦馨细品着软软滑滑的美食,一脸坏笑:“娘,难道真要依了皇祖母的意思,立那个钱锦鸾为后吗?”
若微端起案上的茶慢慢品着,眼底闪过一丝难掩的忧虑,轻叹一声才缓缓开口:“这几年,太皇太后深居简出,看似是把皇上和朝政交给了我。可是这宫里宫外,又有哪一件事能拂逆她的意思?”
锦馨:“皇祖母对母后总还是心存芥蒂。这次选后关系皇上一生的幸福。这也是咱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在紫禁城大婚的皇后呀。您可不能不管。那钱锦鸾长的虽美,但是举手投足却透着做作,诗词音律也不甚相通。这样的人怎么统驭六宫、襄佐皇上?”
若微面露苦涩:“母后何尝不知呢?只看她呈上来的绣品就知其性情,虽有些小聪明但没大智慧,若是在小门小户为人妻,倒也能和乐相衬,若是母仪天下襄助皇上内理中宫,总是差了些。”
锦馨:“母后,馨儿倒是看着那个周丫头不错。”
若微愣了:“你看上了她?”
锦馨笑了笑:“母后别看这丫头名字俗气,长相一般,实际上人家可是品性高洁很有风骨,母后细瞧她的脸了吗?是用青黛粉混成绿豆粉涂黑的。”
若微笑了笑:“你这丫头,偏被你看穿了。母后自然也瞧见了,想来,她是不愿中选所以才如此守拙。母后早派人查了,这周氏虽祖籍大兴,却从小随着父亲迁往各处赴任,对于各地的风物所知颇多,也曾扮成男孩子在学堂读书,为人颇侠义直爽,是个大气的好孩子。”
锦馨一脸惊喜:“咱们真是母女连心,母后也相中她了?”
若微笑了,正要开口。
湘汀入内:“皇太后,已将周氏传了来,现就在外面。”
若微:“宣她入内。”
周丫头姗姗步入殿内,虽仍然肤色暗黑,气度不卑不亢十分得体:“选女周丫头拜见皇太后!拜见长公主!”
若微不动声色,迟迟没有免礼叫起。
锦馨瞪大眼睛瞧着。
周丫头依旧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头虽是低垂的,腰背直挺,透着一种风骨。
若微终于开口:“抬起头来!”
周丫头抬头。
若微看了看锦馨:“拿块帕子给她擦擦脸。”
锦馨一脸兴奋,拿着帕子上前:“是!”
周丫头叹了口气:“算了,不劳长公主动手,小女自己来。”
周丫头接过手巾,将脸擦净。
若微定定地盯着周丫头:“丫头,你知罪吗?”
周丫头依旧跪在殿中,美眸微闪,她稍稍颌首:“小女知罪!任打任罚,只求皇太后开恩,不要责罚小女的家人。”
若微与锦馨对视。
锦馨上前搀扶:“你先起来吧!”
周丫头:“太后尚未降罪,小女不敢!”
若微笑了笑:“你怎知哀家一定会降罪责罚于你?”
周丫头一愣:“小女自从入宫待选就涂了脸,又装傻充愣,言行鲁莽,一心只想落选,自是欺君之罪,太后要责罚也是应当的。”
若微:“哀家不罚你,你起来坐着回话。”
周丫头很意外。
锦馨亲热地拉着她坐下。
若微:“在你眼里,皇宫是个可怕的地方,所以,你才不想中选,对吗?”
周丫头点了点头。
若微:“那现在,你还觉得害怕吗?”
周丫头:“皇宫是个可怕的地方,它能改变很多人很多事,能教好人变成坏人。所以,我不想留在这里!”
锦馨:“嘿!瞧你说的什么话?照你这么说,本宫和皇太后也是坏人?皇上和太皇太后也是坏人?”
周丫头:“长公主。小女所说的好与坏,并非绝对,只是一个比方。这皇宫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这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富贵。皇上、皇后和各位主子可以号令天下。这种权力能够造福苍生,也可以毁了一切。在这样的地方,责任与权力是连一起的,快乐与痛苦也是连在一起的。在这里,不能完全由着自己的本性做事。这人,若迷失了本性,好与坏,就无从分辨了。”
锦馨愣了:“想不到,你从未在宫里呆过,却能看的这样通透。”
周丫头苦笑:“那是因为小女现在置身事外,可是若真的身在此间,谁又能永远清醒呢?”
若微眯了点头:“好孩子。原本你如此坦白说了心里话,哀家是该成全你,让你落选出宫,仍旧到外面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正如你所说,人在宫中,身不由己。正因为我是皇太后,是皇上的母亲,对皇上,对臣民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所以,我不能由着自己的本性放你出宫。”
周丫头愣了:“皇太后?”
若微:“你很出色。哀家所说的出色,不只是容貌才学,还有心胸和智慧。你并非是单纯的装傻充愣让自己落选。你选择的方式很隐晦,很内敛,这就说明你个有智慧、有心胸的好孩子。如此,有你在皇上身边,哀家才能放心。”
周丫头:“皇太后,小女出身低微,小女难配天子!”
若微:“人与人之间的相配,并非出身,而是心性。哀家知道,兴许你还没相中皇上。哀家想告诉你,皇上的才德或许有限,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哀家最自豪的是,皇上心地善良,他是一个心软又通达的人,特别能理解人。当然,也正因如此,他耳根子软容易受人操纵。所以他身边的人是好是坏,才是关键。丫头,哀家想让你得配天子,想把这挈天的重任交到你手上,你可愿意?”
周丫头愣了:“皇太后,为何如此看重小女?”
若微点了点头:“有些人,即使相处一生,你未必与他交心。有些人,虽是一面,就可引为知己。”
周丫头怔愣半晌。
朱锦馨推了推她:“我也喜欢你的性子,愿意让你给我当弟媳妇。”
周丫头脸红:“皇太后和长公主这样青睐小女,小女若再推托,就太做作了。如此就应下,不管日后皇上待我如何,能得皇太后如此看重,也要士为知己者死!”
若微笑了笑:“傻丫头。哀家让你们和和美美的相处,谁让你报偿了。”
周丫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朱锦馨一脸兴奋:“如此可好了,恭喜母后得此佳妇。”
若微:“皇上那儿,你这个当皇姐的,还得费些心思提点一二。”
朱锦馨一拍胸口:“包在女儿身上。”
乾清宫中,朱祁镇坐在龙椅上捂着耳朵,一脸痛苦状。
朱锦馨端起案上的茶杯猛灌了几口:“说的长姐我是口干舌燥,好弟弟,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啊?母后和长姐我,可是都看中周丫头了,你便赶紧下旨,立周丫头为皇后。”
朱祁镇像吞了苍蝇一样:“皇姐,朕的亲姐姐!求求你饶了朕吧。那个什么丫头的,长的也太难看了!”
朱锦馨:“不是跟你说了吗?人家是不愿入宫,所以才在脸上涂的药粉,其实长得可美了。”
朱祁镇一脸不信:“你现在说这话,就像儿时骗朕吃药,都说那药甜丝丝的,一点不苦一样,我才不信呢!”
朱锦馨:“真的,不信你现在把人召过来看看”。
朱祁镇越发莫名:“那她干嘛要在脸上抹药粉啊。她既然不愿意,咱干吗要勉强。放着那么多愿意的,朕凭什么偏选她啊。”
朱锦馨:“哎呦喂,又绕回去了,我这是白说了。算了,我跟你说不明白了,我先回去了,回头让母后来跟你说。”
朱锦馨摇着扇子,匆匆走了。
朱祁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王振上前:“皇上。如今可是犯难了?
朱祁镇点了点头:“是啊。太皇太后看中了钱氏,母后和皇姐看中了周氏。这,这让朕如何是好啊。这两边,朕都不想得罪,可也不能立两位皇后啊。”
王振:“皇上,按理说呢,这太皇太后位尊,长了皇太后一辈,皇上若从孝道上着眼,那是该听太皇太后的。”
朱祁镇:“话是这么说。可是,朕也不想让母后和皇姐失望。”
王振:“皇上,小的倒有一个好主意,不管最后皇上选了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不会不高兴,也不会怨皇上。”
朱祁镇瞪大眼睛,一脸惊喜:“真的?你快说!”
一个时辰之后。
马场 ,朱祁镇神采飞扬,目光扫过钱锦鸾、周丫头、朱锦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朱锦馨莫名其妙:“好好的,皇上叫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朱祁镇笑了笑:“请皇姐当个见证。如今在众多的选女当中,皇祖母相中了钱氏,母后和皇姐相中了周氏。朕实在为难,所以就想出这个法子。这赤兔云驹是父皇送给朕的宝马,平时除了朕谁都不让碰。就让她们俩个试试,谁能骑的,就是天命所归,朕就将她立选为皇后。”
朱锦馨:“这也太儿戏了!”
朱祁镇:“怎么是儿戏。这最公平了。而且这宝马最通人性,朕信它!况且,皇姐莫忘了,当年你卖身试探附马的事了吗?那不荒唐吗?现在怎样?不是试出佳偶来了吗?当年皇弟我可是力排众议支持皇姐的。”
朱锦馨想了想,也只能依允。
朱祁镇一脸得意,王振给手下小太监使了个眼睛,立即有人将周丫头与钱锦鸾引上前。
朱祁镇盯着周丫头愣了愣神,一脸惊艳:“嘿,你还真是变漂亮了。
周丫头笑了笑,没说话。
随即,王振亲自牵马上前:“两位姑娘谁先来?”
钱锦鸾看了看周丫头:“周妹妹先来吧!”
周丫头笑了笑:“长者为先,还是钱姐姐先来吧!”
钱锦鸾:“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钱锦鸾走到马边上,轻轻抚了抚马的长鬃,贴近马耳朵仿佛在跟马说话,一只纤纤素手则反复抚着马嘴,众人只道她是在安抚马儿,并未在意。
马儿显得很是温和乖顺。
随即,钱锦鸾在王振的搀扶下,上马。
马乖乖地任由她骑着,缓缓跑了一圈。
朱祁镇与朱锦馨对视。
朱祁镇笑了笑:“她还真成!朕第一次骑这马的时候,还被摔了。
朱锦馨哼了一声:“我看这马是老糊涂了!
王振扶着钱锦鸾下马。
钱锦鸾将马鞭交到周丫头手中:“这马很温煦,周妹妹放心骑就是了。”
周丫头点了点头。
王振扶周丫头上马,顺手将一枚细小的豪针扎入马腹,当下马狂奔如癫。
周丫头用力勒紧僵绳,在马背上颠簸着,好几次险些摔下来。
朱锦馨大惊:“丫头,千万小心!”
朱祁镇神情也变了颜色:“王振,你快去,叫人跟着,别真的摔了!”
正说着。
周丫头半边身子被甩下马,情形危急,仍坚持着攀上马背,周丫头费尽力气才将马制服,骑了回来。
周丫头下马。
朱祁镇赶紧上前:“你没事吧。”
朱锦馨眼尖,看到周丫头的手已被马缰绳勒出了血,不由惊呼:“你的手,伤了!”
周丫头笑了笑,对着朱祁镇说:“愿赌服输,此番是钱姐姐赢了,皇上就立钱姐姐为后吧!”
朱祁镇怔了一下,看着周丫头灿烂的容颜,不知怎的就有些心疼起来,立时便犹豫着,甚至想改了初衷,脱口便是:“其实你也算不得输,总归还是骑回来了!”
王振神情一紧,看了一眼钱锦鸾,钱锦鸾面色淡定,倒是看不出情绪,只是将手悄悄隐在袖中。
周丫头却笑了笑,神情豁达:“钱姐姐骑的时候,这马很是温煦配合,轮到小女却着实费力,虽没摔下来终究也是逊色,显然这马更喜欢钱姐姐。皇上,既然胜负以分,小女服输。”
朱祁镇怔了怔,目光看了看周丫头又看了看钱锦鸾,一时无语。
黄昏时分,某殿内室。
王振将圣旨交到钱锦鸾手中:“恭喜钱姑娘得偿心愿,如今就是皇后了!”
钱锦鸾微微一笑:“多谢王公公,若非王公公帮我准备的紫草乌,那马也不会如此听话。”
王振:“些许小事,皇后娘娘不必挂怀。幸亏咱们早有准备,不然以那周姑娘的骑术,定是被她胜出。”
钱锦鸾:“她,如今怎么样了?”
王振:“皇上封她为贵妃了。”
钱锦鸾神情微黯:“贵妃?”
王振笑了笑:“皇后娘娘放心,凭她是什么妃,再尊贵也越不过皇后去。”
钱锦鸾笑了笑:“她性情朴实,极好相处,这次原是咱们取巧获胜对她不住,以后我总归不为难她也就是了。”
王振点了点头:“皇后仁德,必是后宫之福,皇上之福。”
钱锦鸾微微一笑,又塞了一包银子。
王振掂了掂:“小的告退。”
钱锦鸾透过宫门看着外面的殿宇和景致,心事无限。
正统七年五月,明英宗朱祁镇大婚。
不久,太皇太后张妍崩逝。
十一月,帝上尊谥曰诚孝恭肃明德弘仁顺天启圣昭皇后。
十二月,与仁宗皇帝朱高炽合葬于献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