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苏漓沉静如水,同样是静,却不是以往那种温柔娴雅,而是一种带着几分压迫的肃静。
她真的是犯了蠢了,查出染料有问题之后,她就应该直接去织染坊的,她可以去处罚单姜为自己立威,顺便将大伯父的疏失闹得人尽皆知,她也可以威胁单姜让单姜为她所用,然后慢慢将苏家与布料相关的生意揽到自己手里,她非回到苏府来做什么?她非得先将这件事禀报给祖母做什么?大伯父的颜面跟她有什么关系?苏家的生意是兴隆还是惨淡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要的是苏家,是苏家的生意在她手中日渐强盛,而在她得到苏家之前,苏家的形势越是不妙,反倒对她越是有利,所以她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呢?她是在为谁忧心、为谁操劳呢?别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可她吃了一辈子的亏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苏漓的不悦和难过溢于言表,苏老夫人自然看得出,但苏老夫人并不怎么在意。
“静慧,漓儿喜欢吃素炒莲藕,你将这碟莲藕换到漓儿面前去。”
视线在苏老夫人和苏漓之间打了个转,苏嬷嬷端起苏老夫人面前的那碟素炒莲藕绕到苏漓身旁,轻手轻脚地换走了一盘青菜。
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苏老夫人一眼,苏漓只是夹了一片莲藕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苏老夫人轻声一笑:“怎的?埋怨老身了?”
苏老夫人知道,只要她说一句话或者做出一个决定,苏漓八成就能猜到她的目的,苏老夫人从来都没有小看过苏漓。
苏漓只有十五岁,但从她盛夏第一次踏进安平居开始一直到今天以前,苏漓在苏老夫人面前一直都是温顺娴雅的,她能耐心地听苏老夫人念叨以前的事情,她能认认真真地抄一个时辰的经书,苏漓从不向安平居里的下人打听事情,若碰上苏山或者苏河来找苏老夫人说话,那苏漓就在短暂的寒暄之后跟苏嬷嬷一起退出房间,苏漓从不向苏老夫人讨什么东西,每次送给苏老夫人的也都是些不值钱却很有趣的小玩意,将近两个月,苏漓没跟苏老夫人闹过脾气,甚至没有任性过一次,不论做什么,苏漓都很有分寸,乖顺得像一只好脾气的小猫。
但苏老夫人知道这并不是苏漓的本性,苏漓虽然生得水灵秀气,还总是摆出一张温柔和气的笑脸,可偶尔眼波流转时,苏漓的眉尾和眼梢还是流露出几分藏不住的凌厉,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嘲弄,那才是苏漓一直压抑着的本性。而能将本性压抑到如此程度、能将自己伪装得近乎天衣无缝,苏漓的心性可见一斑,这样的苏漓岂会是泛泛之辈?
闻言,苏漓抬眼看向苏老夫人,只是片刻就收回了视线:“祖母言重了,孙女怎会埋怨祖母。”
“不怨吗?”已经吃了个七八分饱,苏老夫人放下筷子,端起苏嬷嬷准备好的茶水轻啜一口,“老身将本该属于你的功劳给了你堂哥,你当真不怨?”
苏漓跟着放下筷子,轻轻闭了闭眼之后才抬起头来直视着苏老夫人,莞尔一笑:“祖母这说的是什么话?孙女不过就是沾了雅娘的光,比堂哥早一步发现了织染坊里的不妥,这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功劳?便是没有我,大伯父和堂哥早晚也会发现的。再者说了,祖母自有祖母的考量,左右都是为了苏家好,我没什么可怨的。”
苏老夫人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可偏偏就是你先发现了织染坊里的不妥,若由你去处理,苏家上下便会见识到你的才智和能力,日后一来二去的便会有人信服与你,可现在老身让你大伯父和你堂哥去处理这件事,那这件事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就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苏漓的笑容淡了下去,微微垂下了那双桃花眼,温软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失望的凉意:“祖母想必是知道的,这一个多月以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所求的,在这京城里有那么多人是因为命好投生在了富贵人家所以锦衣玉食,他们什么都不必会、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活得肆意快活,享尽尊荣,可是我不行,虽然我也是命好投生在了富贵人家,可我的命却不够好,我生在了一个无情无义的富贵人家。”
“无情无义”这四个字一出,苏嬷嬷大惊失色,难得在苏老夫人面前有失仪礼地高声提醒苏漓道:“二小姐慎言!”
苏漓惨然一笑:“慎言?祖母一直逼问我,不就是想听我说这些吗?我当真不怨吗?我就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苏漓轻声一哂:“那孙女倒想问问祖母了,我为什么要怨?为什么要不甘?在祖母心中,孙女就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织染坊的事情虽然是件小事,孙女自认有能力处理得好,可再小它也是苏家的公事,凭什么由孙女一个女儿家出面处理?二姑是祖母的亲女儿如今都不能插手苏家的公事,我一个云英未嫁的孙辈凭什么能管这事儿?我是想要权力,可我不会不顾苏家的安稳和苏家的颜面!”
苏老夫人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仍是保持了沉默。
漓儿这丫头太精明了,她自以为识人无数,此时却也有些分不清漓儿这是真情流露还是缓兵之计。
眼神微微一闪,苏漓知道再说下去必定是适得其反,于是突然就站了起来,向苏老夫人作了个揖:“祖母恕罪,是孙女无状,这些话是我不该跟祖母说的,祖母忘了便是,孙女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