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刚刚吃的那顿饭。
五分熟的牛排切开后里面的肉有很大一部分是生的,粉色的切面上带着丝丝缕缕的血丝,用餐刀切割挤压间会流出浅红色的肉汁。
很多人不喜欢吃五分熟以下的牛排,因为这会让他们产生不好的联想,有些敏.感的人甚至会想到人体被切割的样子。
但其实差了很多。
牛排选取的部位中几乎没有大血管,预处理的时候更会放血去腥。
就算全生的牛排,也不会流出多少血水。
至少不会像人的动脉血管被割开时,那样几乎要把人淹没一般喷涌出来。
谢疑看着继父低落的眉眼,眸间划过什么,但很快又消失了,声音间听不出任何情绪:“是吗,那就好。”
他大概理解继父此时的心情。
没有人想让自己爱的人背负上人命,仓皇茫然地渡过余生。
毕竟大部分人都会天然地因为生命的逝去心神动摇,并非人人都是他这样至今都不知悔改的怪物。
气氛太压抑了,之后两人没有聊太多,继父就告辞了。
他推门出去的时候,发现门轻轻一推就开了,好像没有关严实。
但他满腹心事,没有太在意这一点小细节,看门外没人就离开了。
这种特级病房单独一层,一整层寥寥几间病房,常年也没有几个病人,平时一般没人会路过。
苏知回去拿充电线花费的时间比说好的长
一点。
过了足足十几分钟,翻译都打算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了,才看到他的身影重新出现。
只是脸上都是怔然,失魂落魄的。
翻译看到他神色不对,问了句:“苏先生?身体不舒服吗?”
苏知:“没……没事。”
他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好转很多,他重复了一遍,说:“没事。”
翻译:“那我们现在回去酒店?”
苏知却说:“先不回酒店,请问这附近有便利店吗?能麻烦你带我去一下吗?我去买一套充电线。”
翻译奇怪他为什么白白回去了一趟,却没有取到东西,但也没有多嘴,说:“好的。”
翻译叫了辆出租车,和司机沟通了一番后,带着苏知去最近的便利店寻找充电设施,他用的这个手机型号在当地用的人比较少,货架上没有,工作人员特地去库房翻找。
在收银台附近等待工作人员拿货的时候,苏知的视线余光看到结账附近的小家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盒装糖果。
其中有一种就是谢疑昨天吃过的那种薄荷糖。
他看了几秒,然后鬼使神差地拿起了一盒。
握在谢疑手中很小的一盒,被他握着却有半个手掌大。
翻译看到牌子,提醒他:“苏先生,这种薄荷含片是特制的高浓度含量的,比较刺激,您可能会吃不惯。”
苏知垂着眼睛,点头:“我知道。”
他前天就知道了,谢疑的胃疼成那样,跟空腹吃了太多这种含片脱不开关系。
那天去医院的时候,他没忘记把露台上的薄荷含片盒子捡起来一起带过去,医生听到他怀疑谢疑空腹短时间吃了一整盒这东西的时候,眉间挤出深深的沟壑,说他:“活腻了。”
店员找到了他要的那种充电线,苏知把薄荷含片和充电线一起结账。
然后回了酒店。
翻译送他回到房间门口,确认他安全无误地抵达,才说:“苏先生,那我先去休息了,我就住在附近,有需要随时联络我。”
苏知说:“好,谢谢。”
回到酒店房间,苏知先把零碎的东西收拾一番,这地方两天没住人,就有点空旷的感觉了。
明明开着暖气,但暖意莫名只是浮于表面。
苏知走到露台,那天他找了一圈最后找到谢疑的地方。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站在露台上,透明的玻璃幕墙存在感很低,让人感觉犹如置身大雪中。
有点冷,玻璃的隔温效果不好,这地方比室内温度低一截。
在露台的几盆盆栽叶片蜷缩得厉害,看起来蔫头巴脑的。
苏知拎着谢疑莫名其妙买回来的那一堆东西,走到桌椅旁坐下。
他仔细翻了一遍,再次确认了这些东西就是没有什么规律,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他昨天听谢疑交代“犯罪经过”的时候,其实有点想象不出来他大半夜去便利店进货的样子,还觉得有点无厘头。
但现在好像能想象出来一些了。
莫名的,苏知好像亲眼看到了那一幕。
男人全程面无表情,那张因为五官深邃天然带着冷戾感的脸半夜出现在便利店,可能会把店员吓一跳。
他在店员莫名其妙的视线中扫荡、结账,停留在结账台的时候拿一盒薄荷糖——就像苏知刚才在便利店那样——然后把这一对乱七八糟的东西拎回家。
然后开始在露台工作、嗑薄荷含片,一直到苏知睡醒。
苏知把薄荷含片拆开。
一打开,里面浓郁的清凉味道就飘了出来。
想着想着,又想起来刚刚在病房门口听到的那些话。
其实苏知没有听到很多,就从谢疑的继父问“你们要分手?”的时候开始,房间内的两人都不是话多的类型,他们总共也没交谈几句。
苏知只听到了几个关键词。
但已经足够了。
苏知被薄荷的味道呛得打了个喷嚏,他的鼻尖红起来,吓得他赶紧合上。
他想起一段上辈子的记忆。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的脑袋就开始有点发涨,思考不了太多东西,此时更是擅自回忆起来。
重生之后,苏知经常会想起上辈子的事,刚重生那会儿很频繁,以至于他时常会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梦中。
往后,随着时间推移降低了很多,但还是时不时会想起一些片段。
不过始终有一段记忆,是他重生后一次也没有回想过的。
是谢疑上辈子死讯传来前的一个月。
那时候他们闹了场矛盾,并没有多激烈,相比起他们漫长的针锋相对的相处,只是很不值一提的部分。
不过当时苏知放了两句从前没说过的狠话。
他摸了摸自己趁乱被啃破皮的嘴角,有一点轻微的刺痛,不严重但有点烦人,他心里的小火苗噌噌冒,气哼哼的威胁谢疑:“谢疑,等你哪天睡熟了,我就半夜把你剁了。”
当然,苏知不是无缘无故的说这话。
他一般没有这么凶,连骂人的词汇都很有限,脏话就只会说几句。
那一次突然这么说,是因为苏知那阵子看了个刑侦剧,学了满脑子刑法。
他其实有点怕这些血呼呼的东西,但又莫名其妙忍不住看,俗称胆子又小又爱找刺激。
那段时间苏知本身就因此有点休息不好,处于易燃状态。
谢疑还来烦他。
苏知被他气得上头,没想太多,用学习到的新知识顺嘴怼了他一通。
男人听到他的威胁,黑眸不知为何倏然沉下去,一瞬间眼神凶的吓人。
不是那种带着欲.望的稠深,是某种几乎无机质的冷漠和凶意,那瞬间苏知真的以为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片刻后谢疑哑声问:“你说什么?”
苏知:“……”
其实脱口而出后,苏知就有点后悔了。
再怎么也不该说那种话,太过分了。他觉得有点羞愧,同时心中还有点后知后觉的不舒服,他说出来就觉得不舒服了。
谢疑像是要把他剜掉一层一样看着他。
苏知抿了抿唇瓣,眼睛因为心虚睁得很大,令人想起林间的小动物,不安地认怂说:“骗你的,我不想当杀人犯,要坐牢的。”
“……嗯。”谢疑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他的一半脸颊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过了会儿,就在苏知纠结要不还是道个歉好了,谢疑忽然从走过来捏住他的下颌,力道重的像是想把他捏碎,俯身在苏知另一侧唇角重重咬了口。
于是——
另一侧唇角也破皮了。
“……”
苏知被这狗男人气懵了,他这样子周一还怎么去上班?
他脑子嗡了一下,顾不上其他,狠狠回咬一口,然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把谢疑推开,一溜烟跑掉。
苏知跑到二楼书房门口的时候犹豫地回头看,发现谢疑并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在原地。
垂着手,即使没刻意挺直脊背,身躯也十分高大挺拔。
悬空的楼梯转折遮住了男人上半张脸,苏知只看到他鼻子以下的位置,唇瓣上沾着星点血迹。
看到男人下颌动了动,拇指伸手把唇角的血迹抹掉,又用舌尖舔掉。
苏知:“……”
变.态。
他心脏怦怦跳地头也不回地继续跑了。
—
病房中,谢疑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他一开始没在意,工作需要,经常会有人给他发消息,他此时没有心情处理工作。
但也没其他事可做,又在窗边闭着眼坐了半小时后,谢疑打开手机,随手翻看了一下。
然后就顿住了。
并不是他以为的工作讯息,而是一条运营商发来的提示消息。
消息显示大约四十五分钟前苏知给他拨通了两个电话,但由于当地信号延迟没有及时接收到,特意短信通知他。
四十五分钟——
谢疑看了眼时间,敏锐意识到差不多是他预计苏知刚坐上回酒店的出租车的时间。
他的思维转的很快,顷刻间透过这个特殊的时间和两通没有后续的电话推测出一连串逻辑,电光火石间想到什么。
神色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
他没有丝毫犹豫,找到苏知的号码拨出去。
拨通了,但是没有人接电话。
……
苏知出神严重,意识到他的手机在响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几秒了,他随手把手机放在客厅,隔着露台门铃声有些模糊。
他慢半拍地起身去客厅找到手机,找到时铃声恰好超过最高时长自动挂断。
苏知看到来电显示是谢疑。
他犹豫下,不知道要无视掉还是回拨回去的时候,第二个没隔两秒又打进来。
还是谢疑。
跟催魂一样。
苏知犹豫一下,接了。
他没说话。
谢疑问:“看到有未接电话,打电话来干什么?”
苏知:“……有个东西忘在医院了。”
谢疑:“怎么没上来?”
苏知:“……”
他实在不怎么会撒谎,苏知也没想好要不要撒谎,他的大脑处理事务进程没有处理到这呢,脑子有点乱,一时间陷入卡壳。
谢疑问:“现在在哪?在酒店吗?”
苏知:“嗯。跟翻译一起回来的,她送我到房间门口。”
谢疑:“别乱跑,这地方以前有黑.手党。出门找人陪着你。”
谢疑说:“我现在回去,在酒店待着别动。”
他的声音沉稳,但低哑的声线明显在死死压抑着什么,苏知听得出来。
这样默契地先掀过去似乎是一个最好的处理办法,人总是倾向于在事件爆发前暂且粉饰太平。
但或许是记忆仍在脑海中徘徊,苏知不停看到男人唇角的血迹。
那一幕中所有的背景包括男人的身体都开始泛灰,只有他唇上的星点血色越来越鲜艳。
血色几近刺眼,刺得他脑中有种鼓胀的难受。
忽然之间,苏知舔了舔唇瓣,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凶意,他说:“谢疑,我听到了。”
他的尾音有点颤抖,但仍旧咬着牙说完了这句话。
“……”
那边没有立刻回答。
这种时候了,苏知还知道严正声明:“是门没关严,我不是故意听到的。”
虽然门没关严也是他的失误。
片刻后,谢疑嗓音干涩:“……嗯,我知道。”
他似乎重重喘了口气,在通话中拉起一串嘈杂的气流音,说:“我现在回去。”
苏知:“哦。”
他的脑海还在闪烁着很多破碎的画面,不太冷静。
但奇异地好像也没有非常失控,至少他还算沉稳地答应了谢疑见面的要求。
刚答应下来,下一秒苏知想起什么,警觉地
道:“不对,等等,你不准出院,你给我待在医院,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