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烛顿了一下, 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有些困惑地想抓住什么,但真要追根究底时, 那抹仿若痛觉的存在却悄无声息消失了, 像一尾滑腻的游鱼从他掌心拂游而过,只留下尾鳍拨动时微冷怪异的触感。
他好像是在岸边试图抓住游鱼的人,又像是受惊逃窜的鱼儿本身。
只看得见湖面微波晃动。
烛火又“噼啪”一声。
大概是前几天下雨受潮导致, 烛蕊时不时便会发出异响,有些扰人。
萧烛在这淡淡惊扰下找回自己的声音, 薄唇动了动:“……多谢谢大人。”
无论如何, 他知道谢清碎此时不会想要听到其他回答。
他本能地选择了维持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谢清碎很满意他的干脆。
岭南王果然是个聪明人,他喜欢跟聪明识趣的人打交道。
根据系统查阅过大量摸鱼技巧后的解释, 扶持小皇帝上位, 和之后的稳固朝堂的任务是可以当做两个任务分开进行的。
他已经完成了第一个, 那么完成第二个的时候,只要朝堂稳固,至于皇位上的待着的是谁, 很大概率可以糊弄过去。
对于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小皇帝可能会下位这件事,谢清碎有一点感触, 但不多。
大概是发现自己数年的工作成果价值不高, 衍生出来的一点失落。
甚至他清楚地知道,让萧烛坐上皇位, 绝对是个比萧盛更好的结果。
萧盛资质平庸, 心性也不够成熟, 如果生在盛世守成尚可, 但如今朝堂刚经历过老摄政王和与保皇派数年的争斗, 这种动荡不安的局势, 他就很难处理平衡了。
即使这一次谢清碎可以替他解决, 却并不能根除隐患、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危局。
为了朝堂和整个国家未来着想,萧盛绝对不会是那个最好的选择。
不过,那些都是更远的考虑了,而且大概率和谢清碎关系不大。
无论完不完成任务,他在这个世界都待不了几年了。
只说现在,事情很简单。
他得到了岭南王的细心服务和替代完成任务的机会,于是不介意也付出方便,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于是,两个人各取所需,互不亏欠。
理智的成年人应当有一些心照不宣。
原本已经一只脚被拉入拒绝来往名单的岭南王,因为过于知情识趣的应对态度,被惊险无罪释放,重新获得了回到奖池旁的机会。
不过即使如此,谢清碎仍未完全对萧烛完全放心。
他下了逐客令:“太晚了,王爷早日回去吧。”
萧烛漆黑的眸色看他几秒,只是点了点头:“好,侍郎早些休息。夜里风寒,侍郎勿再开窗户了。”
谢清碎:“不送。”
谢清碎安静地看着岭南王吹灭蜡烛,翻身从窗户离开、将窗户从外紧紧扣住,才缓缓阖眼,任凭潮水般的睡意将自己淹没。
半梦半醒间,他又嗅到身上药膏的气味。
带着药材本身挥之不去的苦涩,但因为被炙热的掌心仔仔细细捂过许久,像是蒸发了其中一些苦意,竟然莫名有种使人舒适放松的味道。
第二天起床时,谢清碎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痕迹。
发现确实如萧烛所说,药膏在身上待了一晚后,他前天晚上被留下的那些红痕消退很多。
除了某些被反复停留弄得尤其重的地方,基本已经看不出异样。
这药膏的效果竟然没有夸张。
但——
还是没有什么用。
因为昨天避开
药膏涂抹的地方,新鲜留下的那些痕迹,已经变得明显。
谢清碎忍不住有些无语,这样把痕迹消了留留了消,真的有意义吗?
不知道岭南王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不过不用白不用,身上少些痕迹总比一层叠一层看着顺眼。
况且也不需要他自己动手涂抹,谢清碎选择躺平。
随身伺候他的婢女精通香料、嗅觉敏锐,一进来闻到淡淡的药香味,总觉得不是谢清碎常用的那种,忍不住困惑了一下。
不过也可能是主子随手换了一种,这样的事情,主子没有向下人交代的义务,婢女没有多言。
只是在整理床铺时发现:主子今天睡觉怎么把床褥弄得这么乱?
床褥的布料用的也是柔软丝滑的类型,是从南方织造局进贡上来的千金难求的锦缎,整个盛京中也只有皇宫和他们府上有。
但这样娇贵的料子坏处也很明显,就是极容易变形被扯坏。
婢女看到床褥上有好几处生了褶皱,像是被人用手指难耐地攥过一样,被扯得扭曲变形,要请织娘用专门的熨烫工艺处理,才可能恢复如初。
奇怪,婢女心中嘀咕,怎么又是这样?
是的,又,只因昨天她也发现了一模一样的事。
实在奇怪,她伺候了谢清碎好几年,第一次发现这样的问题。
谢清碎性格安静不喜欢动,晚上睡觉也十分安分,从前没有这种毁坏床褥的坏习惯。
就是从昨日开始,好像有什么悄无声息发生了变化。
婢女心中忽得有些不安。
谢清碎自然不知道婢女心中的不安,休沐结束,他今日要到吏部点卯,开始上班。
虽然已经将手中的事务移出去大半,但总有重要的部分需要他定夺。
譬如这次春闱后的职位变动。
殿试结果出来,除去一甲三位进士及第当场确定授职外,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这些职位是固定的,二、三甲的进士们都要再经过考核,才能分配具体官职。
在二次考核中合格的人择优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其余分到盛京各部以及外调任职。
总共三百余名进士,要一一分配到合适的位置,不得不说是个硕大的工程。
殿试录取的进士是有数的,但每年官职的空缺可不确定,肥缺更是少中之少。
三百多名进士中有相当一部分要等待后补,等起来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还有前几年后补的进士们还在前头排队着,有的倒霉的能两三年都安排不上职位。
更别提还要斟酌这些人背后的势力牵扯,更是一团乱麻,难以言喻。
如果说朝堂博弈是一张彼此勾连影响的网,吏部就是牵动整张丝网的正中心网眼之处。
稍有不慎,就会同时开罪多个势力。
吏部尚书最为圆滑,这种容易得罪人的事,他是不爱掺和的。
平时就不怎么管事,这时候更是恨不得隐身,他年老了,只想含饴弄孙,不愿过多参与朝堂诡谲。
吏部的官员们也习惯了有大事直接找谢侍郎,谢清碎不可避免地忙碌了几天。
官员们敏锐地从他的各种批复和决策中嗅到了某种信号。
按照谢清碎原本铁血保皇派的做风,他会在这样的大型官职调动中,更多的优待属于皇帝派系的人。
谢清碎不算偏向十分明显的官员,但他身在此局中,为了扶持小皇帝上位完成任务,有些事是不得不去做的。
现在则是没有那个必要了,他和萧盛之间的僵持已经盛京皆知,谢清碎不会像系统给出的剧情线那样,被苛待了还因为所谓的“爱情”甘愿付出。
他倒是也谈不上恨或者厌恶萧盛,他没有那么多丰富的情绪,只是懒得再同他打交道。
况且他已经答应萧烛至少保持中立。
谢侍郎虽然懒散,但为人还算诚信良好,不至于做穿上裤子不认账的事。
于是吏部官员们就发现,在这次春闱后的官职调配上,谢清碎不再给保皇派特别的优待。
谢清碎并非死板地只按照考核成绩分配官职,过于死板在吏部是会出大问题的。
他会灵活地斟酌考虑进士们背后的势力、个人的情况,在某个人选上有优待或者压制,但最后总能大致上保证每个派系的待遇都差不多。
堪称将制衡之术运用到了极致。
这会儿,谢清碎将一位进士安排到了吏部,这是一个肥缺。
留京名额有限,其中行政六部是进士们挤破头都想进来的位置,吏部更是香饽饽中的香饽饽,一个相当于实习位置的空缺小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打点拿到。
有下官犹豫提醒:“大人,这位许姓进士年纪尚轻,而且是岭南出身,其父曾在岭南王府中任职,将他安排在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谢清碎微微,“那依你之见,要将他安排在哪里?”
他将这名进士的成绩翻出来。
这位进士的考核成绩十分优异,殿试中是二甲前几名,在接下来的复试选拔中也名列前茅,且容貌端正,这样的成绩和条件,按理说去翰林院绰绰有余。
但翰林院并未接受,背后的原因无非就是此人属于岭南王派系。
翰林院如今的大学士和左相关系甚笃,自然不会接收对摄政权虎视眈眈的岭南王的人。
这样的事大家心照不宣,只是很少明说。
下官:“……”
他看着这人的考核成绩,一时无言。
谢清碎反问的语气并不严苛,只是仍和平时一样淡淡的,但那名吏部官员望见他平静的眼睛,不知怎地像是被烫到一样,慌忙扭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