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碎在吏部深耕数年,绝非什么良善之辈。
但不知为何官员总觉得,谢侍郎和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如一尊琉璃美人像,即使身在淤泥池边,污浊暂时将他遮蔽,但总无法在这通透的琉璃上留下永久的痕迹。
只要他想,便可随时拭开,从这摊污泥中抽身而出。
官员垂下眼,不敢再看,讷讷道:“是下官多言。”
谢清碎:“无妨。”
午后,翰林院有人来访。
此次官员考核变动和翰林院联系密切,翰林院一连好几日都派了官员来协调进度。
今日尤其特殊些,是祝林这位翰林学士,翰林院的二把手亲自前来。
这样的人物,自然不能随便派个小官招待。
下属来通报后,谢清碎让人带来。
祝林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也很眼熟。
正是户部侍郎的儿子蒋安,那个在梅花诗会上偷了父亲的梨花酿给谢清碎示好的小纨绔。
他挂名在翰林院当一个小官,听到祝林要来吏部,唰一下像块牛皮糖一样跟来了。
蒋安结结巴巴地跟他打招呼:“谢、谢大人,来得匆忙,没有来得及给你偷……带酒,明日我送到大人府上。”
祝林:“……”
户部侍郎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大孝子?
谢清碎淡定地装作没听到他不小心秃噜出的偷酒的字眼,冷静拒绝:“不用,近日饮酒过量,医师告诫要适度。”
谢清碎对这样的情况适应良好。
他在现代的时候,偶尔会在大学中讲几节课,时不时就会遇到春心萌动的学生,保持距离的台词说的十分熟练
。
蒋安被他拒绝,微妙地蔫了一瞬。
但终究年轻,一时的碰壁无法扑灭他高涨的好感度,不过垂头丧气一瞬又开始热切地盯着谢清碎看,绞尽脑汁和他套近乎。
祝林忽然打断他:“对了,我有件文书落在了翰林院,劳烦你帮我回去取一趟吧?”
“什么文书,我们不是都——”蒋安满眼都是谢侍郎,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祝林这是有话要和谢侍郎私下说,需要支开他找到面上的借口。
他虽然不深入官场,但生在官宦之家,这些基本的事情还是懂的。
便硬生生改口:“哦哦,对,是有一件文书,我这就回去拿。”
蒋安目光恋恋不舍,但还是点头答应离开,走前还不忘和谢清碎说:“等谢大人身体好些了,我再请大人喝酒!”
谢清碎不置可否,好在蒋安也不奢望谢清碎的回应,兀自高高兴兴地走了。
祝林看他离开的背影,出神片刻,回过神来,说:“侍郎,有些冒昧,但有些话不提一下,祝某心中难安。近日春闱派职……”
吏部定下的官职在公布前,按理说外人是不知道的,但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呢?
祝林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不只是他,许多大官都有所察觉。
至于皇帝那边,只会得知的更早。
吏部调职,即使是皇帝也不能毫无缘由地插手。
但不代表这件事不会有后续,君王与臣子隔阂越来越深,不是好的预兆。
即便谢清碎如今不显势弱,但来日那么长,君臣之间斗到最后,九成九都是君王笑到最后,臣子不得善终。
皇帝虽然软弱,但与皇帝绑定得越来越深的左相可不是个好相于的人,城府阴鸷极深,早年踩着无数同僚的骨血上位,且与谢清碎早年有宿怨。
有他在皇帝耳畔,不会放过让谢清碎吃亏的机会。
在这个时代,皇权就是天。
谢清碎容色冷静:“只是按规章办事。”
谢清碎确实没有偏袒岭南王一方,只是将其和其他势力一视同仁,不特意打压,什么都没做。
但这样的不偏袒,对于初来盛京还在布局的岭南王而言,已经算得上是一种优待。
谢清碎知道祝林是好意,只是他有自己的规划,也会为此承担后果。
他不在乎,也不需要其他人插手:“多些翰林关心,谢某心中有数。”
祝林早隐约疑虑他大概不会听,但真被一颗软钉子碰回来,仍是忍不住怔了怔。
半晌,也只能道:“……那就好,是我逾越了。”
话说到这,就没有再往下继续的必要了。
这段时间谢清碎确实忙碌,祝林不欲过多打扰他,起身告辞,只道:“谢侍郎不要忘了几日后的诗会。”
谢清碎倒是一怔。
他如今行事无忌,祝林若是足够明哲保身,就不会再邀请他。
他真心实意地说了句:“多谢。”
还补充了句:“不必让蒋安再带酒来了,我怕被户部侍郎记在账上。过几日我寻一块美玉作为赔罪与他送去,不能白喝户部侍郎家的酒。”
祝林说:“好。”
他自然懂得谢清碎没直说拒绝之意。
蒋安的心思昭然若揭,一点藏不住事,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他的满腔倾慕。
谢清碎性情不算差,至少不是个严苛的人,连拒绝也不尖锐。
可他又是最绝情的,计算好一切得失,从不肯亏欠别人,将每一寸距离的警戒线都拉的极严密。
祝林虽然最近才和谢清碎熟悉,但他已经关注谢清碎许久。
从殿试开始,不,
甚至早在殿试之前,他就见过谢清碎,被他吸引。
只是一直没有寻觅到机会。
谢清碎过去许多年都深居简出,从不参与群臣之间的交往,也就是最近不知道为何转了性子,起了一点游乐的兴致,才给了旁人示好的机会。
离开之前,祝林忍不住回头看了谢清碎一眼。
谢侍郎坐在桌案旁查看手中的案卷,靠近窗边,窗外栽种着一片竹林,碧绿婆娑的影子被阳光映照得斑斓垂罩下来,在他衣衫、白皙的颊边映出竹叶的倒影。
一半在光影斑驳,一半沉静支离。
谢清碎身上是有些病气的,这样被日光间隙一照,那萦绕不散的病气倒没平时明显了,看着难得有几分明丽。
一时之间,祝林心口一顿。
他头一次有些羡慕蒋安。
即便那样的莽撞和孩子气会被最早驱逐出局,至少,蒋安还能得到谢清碎的一丝余暇关注和费心拒绝。
……
张行得到吏部官职调动消息,心中惊喜诧异。
虽然自家王爷前几日点头应了拉拢谢清碎的提议,但他其实没有和这次春闱后的调职联系起来。
越是重臣越骄矜,越难打动,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拉拢的,需要徐徐图之。
没想到惊喜来的这么猝不及防。
谢侍郎竟然已经开始为他们开方便之门?
张行狂喜的同时,心中也有浓重疑惑,他家王爷究竟是用什么手段说动这位名气甚大的权臣的?
他也没见王爷筹备美酒送到谢侍郎府上啊!
倒是晚上时不时出去,有时下半夜才回来,沾了一身的露水寒重,不知道在外干了什么。
倒是除了第一晚之后脸上就没再见伤痕,好歹没挨打了。
这整夜的,总不能是找谢侍郎深夜谈心去了。
谁家拉拢权臣是天天半夜去拉拢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想破头都想不出来,自家王爷是凭借着什么讨到谢清碎欢心的。
——效果竟然这么显著!
张行向萧烛禀报这次调职的细节,他一向话很多,喜欢什么事情都提一嘴:“有了这次调职的便利,之后的布置便可事半功倍……此外,谢大人还与翰林院的祝翰林交好,虽然如今翰林大学士是左相的人,但他要不了几年便会致仕,祝林是最热门的下届大学士人选,若能连带着拉拢祝翰林,或许会是一步棋……”
“嗯。”萧烛淡淡打断他,捡了个有些古怪的细节追问:“祝林与他交好?”
张行不理解他问这个干嘛,这只是一个随口一提的设想。
祝林虽然是个香饽饽,但到底还不是真正的翰林大学士,和不管事的吏部尚书不同,翰林院如今的大学士十分精明能干,于是将祝林拉拢了也只能当一步暗棋,并不算最放在前头的紧要选项。
等他们筹谋大事成功,祝翰林自然要仰他们鼻息。
但主子有令,张行还是马上会意地解释。
包括前几天祝林亲自拜访吏部一事,都一齐详细说了:“是,祝林与谢大人同届科举出身,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多少有几分同窗情谊在,虽前些年明面上交集极少,但也说不准是否私下有联系,总之两人如今关系甚好,谢大人在文人中名声改善,少不了此人出力。”
萧烛一时没说话。
眸色却渐渐锐利起来,像是有黑色浓雾在其中渐渐弥漫开来。
他毫无缘由地想起一件事,问:“上次暗卫去处理京中关于谢侍郎的流言,遇到另一股势力也在处理此事,其中是否有这祝翰林的手笔?去查。”
萧烛这个疑窦生出得有些突兀。
尚未有任何证据,但他就是古
怪突兀地如此觉得,近乎笃定。
排他性极强的占有欲天性,让他几乎在听到那些只言片语的瞬间,就升起同类相斥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