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和病人看到的医院截然不同。
原本空荡荡的文件柜里突然塞满了病历, 惨白的墙壁攀爬上火焰形状的诡异纹样,正对诊疗床的位置供奉着一尊神像,当病人在诊疗床上躺下时也就躺在了神像的脚边, 如同献祭给神明的祭品。
那是一尊有着强烈女性特征的神像, 通体火烧过般的焦黑斑驳颜色,面容也被烧得模糊不清,没有半分神佛塑像常见的威严慈悲, 扭曲成一团的脸上露出极痛苦狰狞的情绪, 仿佛时刻遭受着莫大的折磨,怨恨而恶毒地注视着世间的一切。
徐小乖用触手拨弄着神像,在它的感知里这东西实在奇怪极了, 像是已经死掉腐烂的尸体, 又像是有着澎湃的生命力在内部激荡,那种又好吃又难吃, 说不清楚能不能吃的东西。
它戳了戳徐三花,想问问弟弟的蝴蝶怎么看, 徐三花咂摸着蝴蝶吮吸出的汁液, 的确味道甘美醇厚,证明这神像有点东西,可要说这东西哥哥们能不能吃, 它也一时拿捏不准。
——如果这些崽吃到过一种叫做甘蔗的水果, 就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尊神像了。
徐饮棠并没有怎么关注那尊神像,专注地在文件柜里寻找2222号许仲平的病历,许仲平进来的时间短, 病历放在上面也好找, 上面原本的负责医生王某某已经自动变成了徐饮棠的名字。他把病历往后翻, 将最新治疗方案修改为住院观察。
病历修改完的瞬间, 本来已经拖着许仲平往治疗室走的护士停住了脚步。
她的眼神恍惚,摇晃着脑袋像是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低头看看抖若筛糠的许仲平下意识核对编号,发现今天的治疗名单里分明没有2222号,便赶忙在被别人发现前把许仲平塞回病房。
这病人疯疯傻傻一副哑巴样子,只要她不说,就没人知道她差点抓错人。
余空游看到许仲平被半路送回病房也松了口气,知道徐饮棠顺利完成了他们约好的事情——他帮徐饮棠拿到那份聘书,徐饮棠帮许仲平摆脱被不断“治疗”的遭遇。
很快,余空游发现隔壁属于徐饮棠的病房空了,门上3021的编号也消失不见,但除了他似乎没有人察觉到半分异样,好像这个病房本就是该空置的,3021号病人本来就不存在似的。
……
——不,至少还有一个人察觉到了异样。
徐饮棠很快收到了“徐医生您妈妈要见您”的信息,护士一连声催促他赶紧去三病区,跟他做病人时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护工无时不刻在后面监视。
“好的,我马上过去。”徐饮棠打发走了护士。这次出发前他把徐小乖和徐二宝放进了宠物空间,徐三花则潜伏在阴影里随时待命。
他不确定田娇对他身份变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最糟糕的情况下只能让崽崽们把她吃掉。
可以的话徐饮棠想尽量避免这个。倒不是他为了在田娇手底下活下来自我催眠出的爱意影响了判断力,只是在还没摸清楚田娇跟这家医院的联系前贸然动手,最后很可能会反噬到自己。
徐饮棠可没有什么不自由毋宁死的觉悟。
出门前他拿起挂在门口衣架上的白大褂,王医生比他矮一个头肚子圆一大圈,但这件原本属于王医生的白大褂穿在他身上却像是量身定制一样合适。
徐饮棠甚至在口袋里找到了一张工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职位是主治医师。
他把工牌挂在胸前借着窗户的影子照了照,像模像样有点医生的派头。走出去时护工和护士都尊敬地喊他“徐医生”,而被带来复诊的病人看着他神情恐惧,好像他是什么怪物魔鬼一般。
没有人注意徐饮棠白大褂下面没有换的病号服,他一路畅通无阻地从一病区到了三病区。
三病区的路依旧那么昏暗难走,徐饮棠耐心地左转右转上下楼梯,还能在墙壁上找到自己小时候留下的涂鸦——那些歪歪扭扭的“跑”字,像极了长歪的藤蔓。
他看着那些痕迹,忍不住因为当时的幼稚笑起来。
徐饮棠人生中的大半时间都在这栋楼里度过。这里是他的儿童房和游乐场,也是他的恐惧、梦魇和救济。
虽然说救济不太准确,但他的确在某一天发现自己不会再满脑子想着逃跑,也不会因为“为什么是我”对那些妈妈带回来的孩子心生嫉妒。他学会欣赏医院里恶意与污秽构成的艺术,像一株植物学会接受自己生来就要与泥泞相连的现实,再去仰头看天上的风景。
那让他觉得好多了。
……
徐饮棠在通往顶楼的走廊岔路前驻足。当他还是病人来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有一条路,走到尽头就是妈妈的房间,另一边则是坚固厚实的墙壁,撞上去会磕得头破血流。
这是病人看不到也无法进入的秘密通道,所以有时徐饮棠明明看见护工从那个路口出现,却怎么摸索也只能找到一堵高墙。
他看了看通往妈妈房间的一边,转身走进他曾经无数次徘徊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岔路。
黑暗的走廊散发着空气不流通的腐臭霉味,憋闷逼仄像踏入了一条夹在墙缝里埋在地底下的暗道,透过徐三花翅翼上的一点亮光,墙上颜色艳丽诡谲的壁画隐约可见。
那上面画着祭祀的场景——一个浑身焦黑身材高大的女人站立在火焰之中,脚踩骷髅搭建起的高台。许多小人围绕着她俯首叩拜,将脖子上系着绳子如同牲畜的奴隶投入火中,火焰冒出的滚滚黑烟组成扭曲痛苦的人脸形状,
画面透着十足邪恶诡异的气息,光线昏暗人脸在阴影中摇晃,叫人只看一眼便仿佛能听见万千凄厉尖锐的哭嚎一齐在耳边响起,一股寒意涌上喉间,似乎也要被拉扯进壁画里活活烧死一般。
徐饮棠仰望着壁画上女人模糊焦黑的脸,突然感觉有人从背后顶住了他的后腰。
“别动!”
男人声音粗粝地低呵。徐饮棠能感觉到刀尖划破皮肤的些微刺痛。他顺从地停住脚步举起双手:“你是谁?”
“闭嘴!”黄安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命令道,“带我去地下室!”
他费尽心思骗了国特科的人混进来可不是为了给医院送菜的,有那两个小子做挡箭牌他只要行事小心走护工进不来的秘密通道就不会被抓住,而眼前这个医生无异于送上门的开门钥匙。
他要去的地方必须得是医院的内部人士才有通行权限。
徐饮棠像被黄安富吓了一跳,结巴着问:“什、什么地下室?”
“别装傻!”黄安富把刀尖往前送了送,“三病区可没有第二间地下室!”
徐饮棠嗫嚅:“我真的不知道地下室,我是今天新来的……”
他没说谎,他从来没有在三病区见到过什么地下室,就连徐三花也迷惑地表示整栋楼上上下下每个角落蝴蝶遍布,也没找到哪里有通往地下的道路。
黄安富恨恨淬了一声,骂了句废物又威胁道:“不想死就跟我说的走。”
徐饮棠听话地点头,老老实实按照黄安富的指示在通道里七拐八绕,就是要他撞墙都硬着头皮往上面撞——墙后面又是一条更加隐秘的暗道,壁画上的面孔愈发密集丑恶,一个个堆叠变形如挤在墙壁另一侧窥看着外面,迫不及待要冲出来择人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