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装神弄鬼的事情, 徐饮棠一开始是拒绝的。
倒不是他觉得众目睽睽之下这么演羞耻之类的,医院长大的孩子羞耻心没那么高, 他只是对自己的演技很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擅长演的只有妈妈的好孩子听话的好病人,一言概括就是温驯顺从不起眼的小人物,而像是神明那种自带高高在上光环的角色, 他来演绝对百分百会翻车。
对于徐饮棠如此的自知之明,小青拍胸脯保证他只需要保持自然状态就行, 剩下的全部交给他, 从妆造到台词一把抓, 还能兼任现场摄像,技能点全面得令人叹为观止。
而在小青强大的妆造加持下和本色出演下, 徐饮棠虽然看不到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形象,但他确实地在周围的人群之中感受到了越来越灼热激动的视线。
甚至昨晚被他们威逼利诱不得不配合当托的查理斯警长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 透露出“不会真的是神明降临吧”这样的自我怀疑, 不自觉地就弯下腰低下头,态度愈发虔诚谦卑。
“……我将指引你们。”
徐饮棠说道。
他的声音低哑柔和,一开口自然地会带着些和煦温软的意味, 不达眼底不及心口的一层伪装,又被空气中飘散的梦境碎片映照出几分冷淡漠然的真面目。
镇民们惶惶地交换着视线, 他们期待的或许并非“指引”而是“庇佑”,但看到徐饮棠说完就毫不留恋地转身往远处飘去, 对恶魔的恐惧驱赶着他们跟上徐饮棠的脚步, 生怕自己落后一点, 就会变成恶魔的口粮。
广场上篝火燃尽, 只灰烬里亮着几点火星, 当他们离开广场看向周围, 才惊骇地注意到不知何时镇子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他们家里本应彻夜亮着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熄灭。
人们不禁在黑暗之前却步,仿佛眼前厚重粘稠的黑暗里潜藏着他们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一切。
一时间只听得到沉闷的呼吸声和一两声小孩子害怕的啜泣,惊慌恐惧之间又滋生出无穷无尽空落落的茫然,仿佛他们突然被这个世界所遗弃,再看不到一点未来。
此时他们眼里所能看到的唯一的光亮,就是来自他们前面不紧不慢飘动着的徐饮棠。
他的周身亮着圣洁的白光,他的路过之处会飞起翅翼明亮的蝴蝶,照亮了周围道路建筑与身旁之人的轮廓,慷慨而慈悲地在他们身上洒落下温暖抚慰的气息,于是他们恍惚觉得自己身体里又生出了些力气,只要追随着那光亮的所在,就能从黑暗与恐惧中得到救赎。
伟大的神明啊……
即使最为质疑“神明降临”的真实性,不相信徐饮棠这个外乡人能得到神明眷顾的乔治老神父,都忍不住向那光亮的方向低声祈祷。
神明啊……伟大的神明啊……
赛伦斯镇的镇民们在祖祖辈辈居住的小镇中迷失了方向,他们几乎错觉自己已经不在镇上,而到了什么可怖的地狱里,黑暗中那些房屋建筑的轮廓是那么陌生,陌生得叫他们想不起小镇原来的模样。
人们忍不住绝望垂泪,从热闹欢乐的祭典到此时的恐惧,巨大的情绪落差混乱了他们的思考能力,迫使他们像是飞蛾扑火那般只能看到“神明”身上圣洁明亮的光辉,如溺水者抱着浮木,亡魂攥紧垂落地狱的蛛丝。
每往前走一步,那没由来的信念就更虔诚一分,直到再无半分犹疑动摇,直到那黑暗中引领他们前进的光亮,吞没了他们眼中曾经供奉信仰的圣母像残影。
伟大的神明啊……
请垂怜您的子民……
我们愿献上灵魂与信仰……愿追随您的意志……
空气里回响着听不真切的低语,犹如祈祷犹如忏悔又犹如赞歌,集体的狂热信仰中没有谁能保持完全的清醒,哪怕今天过后他们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发了疯,也无从改变他们比最疯狂的狂信徒还要极端的事实。
小青的鼻尖泛着黑色,清晰地嗅闻到压抑至临界线的激烈情绪,那是极端的恐惧绝望被蛛丝一线拉扯住时狂喜与执念的混合体,足以将最清醒的智者变为毫无理性的野兽。
何况这镇子的镇民本就有着虔诚的信仰基础,不算聪明也没读过太多书,很容易就会被外部环境左右,在情绪陷阱之中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足够了。
小青无声地开口。
徐饮棠便停下了脚步,他的视线穿透黑暗,注视着眼前静默伫立的教堂,“真正的恶魔,就躲藏在此处。”
镇民们认出了这是他们常去的教堂,他们议论纷纷,人群中骤然爆发出巨大的杂音。
他们恍惚着好像看见圣母像洁白慈悲的面容在眼前闪过,不言不语却又那么明白地向他们诉说着,指责徐饮棠才是那个蛊惑众人的恶魔。
长久的信仰依旧在镇民身上有着深刻的痕迹,他们迟疑地停下想要走进教堂的脚步,不知自己是否错误地追随了恶魔。
投注在徐饮棠身上的视线开始令他感到疼痛,那是潜藏于其中的圣母像残影作祟,它们试图动摇镇民们那短时间速成不够坚定的信仰,试图通过强烈的注视攻击徐饮棠的意识,重新获得主动权。
眨眼间徐饮棠眼前出现了无数惨白诡谲的圣母像,最近的一个与他近在咫尺,近得他能看见大理石雕琢过的纹理痕迹,不得不与那双冰冷的石头眼眸对视。
这是徐饮棠用过的办法,圣母像学得很快。
剧烈到无法视物的疼痛侵蚀了他的眼球,两股力量在他目之所及的一切地方厮杀,黑红污浊的颜色蔓延至视野的每个角落,混乱的亵渎的绝望的东西在其中翻涌,洁白细腻的大理石被腐蚀出丑陋的污痕。
在进度上圣母像已经落后了徐饮棠许多,落后到难以挽回眼前的颓势。
它没办法攻击镇民,甚至只能引导而无法强制他们如何。
黑暗降临之时,它犹豫而迟疑着没有动作,就好像它也被徐饮棠的伪装骗过,怀疑这是否真的是神明降临,又或许是它在这镇子里安逸作祟了太久,从来只有它杀别人,而没有任何人敢于打它的注意。
还是那般胆大包天地装作神明欺骗了一整个镇子的人,用它的信徒来攻击它自己。
当圣母像指出徐饮棠才是恶魔时,镇民们犹疑却步却只是因为不知晓自己是否追随着恶魔时,就已经注定了这场信仰争夺的胜负。
“去吧,去把它找出来。”徐饮棠轻柔地说,他的脸上带着温柔慈悲的笑,向身后的“信徒们”投以悲悯的注视。
蝴蝶斑斓翅翼的映照下,那张神明般圣洁无垢的面容里隐隐透出恶魔般诱惑阴森引人沉沦的妖异魅力,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眸深处,一轮血色的红月缓缓升起,洒下一片不详的血光。
霎时难以言语的喜悦与无可名状癫狂撕扯开人们的理智,他们的身躯佝偻不自然地抽搐痉挛,在血色月光的照耀下发出嘶哑狂乱野兽一般的吼叫。
徐饮棠已经完全看不见那些镇民了,他的眼睛被无穷无尽翻滚着的污浊黑红填满,成千上万的圣母像漂浮在黑红色的洪流旋涡之中,如同水中浮尸腐烂破败。
可他却像是能够清楚地看见每一个人的模样,他抬起手时,无数蝴蝶振翅而起,刹那将黯淡无光的夜晚点亮。
“我赐予汝等力量。”
“去摧毁它,去杀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