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白桑拒绝靶向药物, 不愿意进一步治疗时,江鉴之找到了一个人坐在疗养院人工湖边的戚白。
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下,不用转头戚白都知道来的是谁。
看着湖中游来游去交颈嬉戏的两只黑天鹅, 戚白问江鉴之能不能分清它们的公母。
这问题难倒了江教授。
江鉴之看了连黑都黑得一样的两只天鹅,沉默两秒回:“不能。”
戚白听后笑了一声, 指着尾羽有一点白的那只黑天鹅, 语气笃定:
“那只是母的。”
两只一模一样, 江鉴之偏头看戚白的侧脸:“你能分清?”
戚白收回手, 微一耸肩:“我瞎猜的。”
江教授:“……”
戚白的目光从波光粼粼的湖面移开落到江鉴之身上:
“江教授你今天下班这么早?”
自从知道江鉴之既不卖艺也不卖身后,戚白改口叫他‘江教授’, 但偶尔顺口了还是会叫江先生。
在兰溪校区的论坛泡了几天, 从论坛那些人的口中,戚白对这人的敬业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江教授:“今天就一节选修课。”
手肘撑在膝盖上,戚白支着脑袋偏头, 饶有兴趣问:
“江教授,选你课的学生是不是很多?”
恶补了几天与江鉴之相关知识的戚白, 如今已经知道学生们暗地里说他是不近人情的大魔王, 纷纷扬言说最不愿意上他的课——
不能玩手机打游戏睡觉不说,非讨论时间还不能跟身边的同学聊闲天。
上江教授的课,全程得绷紧神经不能开小差, 笔掉地上了都不敢弯腰捡。
戚白刚开始是真的信了, 然后他看见有人开贴吐槽:
但凡你们这些说不选江神课的人有一个说话算话, 我也不至于大三了还抢不到一节课!
平时一个个都说怕江教授, 对江神的课敬而远之, 但每到选课的时候, 别说专业课, 选修课大家都抢疯了。
戚白这才知道江鉴之在学校有多受欢迎。
什么再也不选他的课, 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放出去迷惑同学的烟雾弹。
物理系常用的几个阶梯教室空间都比较大,正常排课时就算几个班学生一起上课,座位也坐不满。
南大鼓励学生博学多知,在不影响其他人的情况下,允许蹭课,导致江教授每堂课都爆满。
要不是地上不允许坐人不允许自带小板凳,人还会更多,估计讲台边还能挤两个。
这些戚白都摸得一清二楚,但他有点想听江鉴之说。
江鉴之伸手扶了扶眼镜,平静开口:“还好。”
太阳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努力工作一天,如今慢悠悠地准备收工,留下一抹斜阳从泛着波光的湖面反射到江鉴之镜片上,再映入他淡琥珀色的双眸。
江教授周身自带的疏淡冷漠气息被这一抹夕阳融化,把他黑色头发都染上了一层淡金。
戚白在江鉴之眼瞳中瞧见了自己,背景是闪着细碎亮光的湖面。
瞧着江鉴之这张脸,戚白想那些学生为江教授一节课挤破头,不说全部吧,十之八|九,多少带点心思不纯。
戚白双眼微弯,说江教授谦虚了。
胳膊撑累了,戚白舒展四肢,没骨头似的懒懒往后靠。
疗养院环境优美,没事时来外面坐坐,入目皆是风景,很能放松心情。
江鉴之听见他嘀咕骨头都要被这温度刚刚好的夕阳晒软了。
江鉴之看着表情姿态都很放松的戚白,也没有提白桑的事,就这样静静地陪他看平静的湖,看着夕阳越拉越长。
留不住的光影从两人头顶到眉梢眼角,再到鼻尖下颌……一路缓慢下移,最后从脚边溜走。
***
戚白尊重白桑的选择,没再提过高昂的靶向药,一切恢复如常。
周嘉祯齐彬等人得到消息,陆续来医院探望过白桑几次,姜意和郁钦川更是没事就往疗养院跑。
六月下旬,病情恶化的白桑渐渐每天清醒的时间只能维持几个小时,胃口变得更小,每天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夏至当晚,已经昏睡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白桑终于清醒,罕见的精神不错,不用依靠呼吸机就能自主呼吸,甚至喝了小半碗清粥。
吃完后还有精神,白桑提出想去外面走走。
看着目光平和眼角带笑的白桑,医生在心中叹气,随后转身轻轻拍了拍戚白的肩膀,冲他点点头。
戚白一颗心猛然下沉。
病重的人忽然有了精神,这并不是一个值得高兴的好兆头。
回光返照。
病房内所有人心里不约而同闪过这四个字。
戚白:“……好。”
工作人员推来轮椅,戚白一言不发扶着白桑下床坐上轮椅。
这次工作人员没有积极主动地帮白桑推轮椅,戚白推着身体单薄如纸、仿佛一阵风就吹走的白桑离开房间。
心里着急的姜意不放心想跟上去,却被身边的郁钦川拉住了胳膊。
郁钦川轻轻对他摇了摇头,低声叹道:
“给他们母子一点独处时间吧。”
听完这话,姜总鼻梁一酸,倏然红了眼眶,留在原地的医生和工作人员也是叹气。
照顾了白桑几个月的护工们其实挺喜欢她的,白桑脾气温和,从不刁难她们,如今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有位年轻的小姑娘,忍不住抬手抹了抹泪。
……
相比较笼罩在愁云惨淡与悲伤之中的病房,出了门的戚白和白桑之间,气氛却没大家想象中悲情。
白桑整天待在房间里,疗养院风景再好,她住进来后大部分时间也只能隔着玻璃欣赏。
疗养院一季一景,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白桑看什么都新鲜,指着那些开得五颜六色还带着香的花,问戚白都是些什么花。
为了保证四季有花欣赏,能闻四季花香,疗养院种植的花卉植物多达数百种,戚白有的认识,有的之前见都没见过,还觉得许多长得大同小异。
认识的戚白就跟白桑说,不认识的就手机拍照识图,对着百科念介绍。
白桑指着花坛里身高拔尖的两株花对戚白道:
“那个蓝色的好看,要是能种一大片的话,肯定更好看。”
戚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又是不认识的。
用自己挑剔的目光扫了那株花一眼,美术生戚白很客观的评价:“颜色浅一点更好看。”
白桑听了就笑:“那它就这个颜色呀,要开什么花,在它是粒种子时就已经决定好了。”
戚白略一撇嘴:“可以嫁接移植杂交。”
依照现在的科技手段,别说是颜色浅一点,就算想要原本开白花的树,开出朵五颜六色花也不是不可以。
先天不行,后天补救也为时不晚。
白桑笑得更开心了,说戚白说得对。
姜意家的这座疗养院占地面积广,设施齐全,休闲区域都分好几个板块,为了满足有些老年人垂钓的爱好,甚至还花大价钱引了条河进来。
六月底晚上天气也闷热,绿化做得好的地方虽然做了灭蚊处理,但仍然无法避免被蚊子咬,戚白就推着白桑到了空旷的运动操场。
饭后在操场活动的人不少,白桑和戚白就这样坐在操场边看着人来人往。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白桑转头看戚白:
“言言。”
戚白这次没有因为这个稍显稚气的小名臭脸,抬眼看坐在轮椅上的白桑。
听见戚白‘嗯’了一声后,白桑脸上的笑意加大。
白桑望着戚白头顶的鸭舌帽,忽然抬手把它摘了下来。
戚白束进帽子中的长发,如倾倒的墨水,泄了满肩。
他的头发又长了一些,发尾已经到肩胛骨下面的位置。
白桑反手把帽子戴在自己头顶,对略显诧异的戚白眨眨眼:
“言言留长发也很好看,不用总是遮着。”
戚白神情一顿,没说话。
这么久以来,除了第一次见面之外,后来每次见白桑,戚白几乎都会用帽子把头发遮一下。
见其他人就不会。
白桑刚开始不明白缘由,直到她无意间听到有人议论,说戚白一个男人却留着一头长发,好看是好看……但心里还是感觉有些怪,说戚白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戚瑞山见戚白一次,骂一次他留长发不男不女。
戚白只当他是放屁,我行我素,头发是越留越长。
白桑近距离地研究了一下戚白的头发,最后语气有些羡慕地开口:
“你的发质比我年轻时好多了。”
戚白眼神微动,看着路灯下面容祥和、一点都不畏惧死亡的人,终是没忍住开了口:
“如果……”
白桑笑意盈盈地看向他:“嗯?”
对上白桑的双眼,戚白默了片刻,最后还是摇头:“没事。”
瞧见戚白这副模样,白桑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像是知道戚白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白桑又补充了一句,说问什么都可以。
问当年的歇斯底里,问当年的鸡飞狗跳……
问什么都行。
两人心里都清楚,有些问题今晚不问出口,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见白桑情绪没受影响,戚白抿了抿唇,最后缓缓开口:
“当初你和那傻逼离婚的时候,把我留下了。”
为了不破坏两人之间的平静,戚白这段时间对以前的事绝口不提,白桑之前精力还行时尝试着跟他聊这件事,但戚白拒绝沟通。
每当白桑有要跟他聊这个话题的倾向,戚白不是出声打断转移话题,就是臭着脸直接离开。
心里存在了十几年的裂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愈合。
就算表面愈合了,也会留下痕迹,不能完全恢复如初。
所以就算戚白今天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白桑也会提。
戚白声音里没有怨恨,语气也不带任何不平,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白桑脸上的笑意渐敛,她望着不远处的人群,完全不掩饰自己当年的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