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待汪昊麟缓慢回过头来时, 他的状况还是吓到了季沉嫣。

畸变正在迅猛的产生，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

汪昊麟腹部的伤口处结了一层厚厚的白网，浓稠滑腻, 里面塞满了细小的虫卵。

而虫卵又错误的将他的伤口当成了‘巢’，维持着汪昊麟的生命，也在进一步的感染着他。

若非好几位向导为他净化而死，汪昊麟不可能保持理智。

季沉嫣呆愣的挪不开目光，从未见过如此头皮发麻的画面。

季沉嫣压低了声音，对顾东树说：“你看01号车厢是什么？”

顾东树：“……向导？”

角落里是两具向导的尸体。

E级和D级, 一男一女, 皮肤留下了青紫的掐痕，死不瞑目的瞪着眼, 白色衣物上染上了脏污的血垢，好似一种无声的痛斥。

顾东树看得不忍，心头兀然升起愤怒, 汪昊麟的作为让人发指。

他竟还敢把主意打到季沉嫣的头上？

不光是他，07小队的任何人，都要因此而感到冒犯和憋屈。

这无异是当着他们的面儿，在对他们选定的公共向导下手！

01号车厢和02号车厢已经连通，总共四五十米的距离。内部的空气好似无法循环流通, 伤口腐烂的气味便直冲而来。

汪昊麟观察着季沉嫣，突然提了一句：“你好像是封燃之前刻印成功的向导？”

他的眼瞳不再像人类, 而是昆虫和甲壳类等节肢动物独有的复眼。

浑浊的琥珀色，像是灌满了黏腻的浆液。

季沉嫣：“……”

她强压下恶心，并未回答。

汪昊麟被白网封住的腹部伤口, 赫然弹动了几下, 就像是里面的东西, 急迫的想要钻出来。

假巢再怎么样也是假巢，它们细微的感知到了真正该奔赴的存在。

——女王种。

与此同时，季沉嫣和顾东树的通讯终端，同时进行了播报。

[1级感染区。]

季沉嫣呼吸微窒，想起1级感染区的意思——即附近有100只普遍种的感染浓度。

现在普遍种没看到，倒是看到了一个汪昊麟。

难道汪昊麟体内的虫卵，已经和1级感染区差不多了吗？

顾东树压低了声音：“别靠太近，尽量选择远距离攻击，汪昊麟现在就是个移动1级感染区！”

季沉嫣沉沉点头。

汪昊麟并未听到二人的谈话，期待的说：“B级向导，一个就抵得过那群低级向导。况且你还能被S级暂时刻印，那应该也能很轻松的为我净化！”

季沉嫣无法理解，都这个鬼样子了，还想着净化？

汪昊麟从地上站起身，腹部缠着的止血绷带，散落到了地上。

他胸膛出现了复杂的虫纹。

那么多，那么深，就像是用刀子刻在了真皮层里。

季沉嫣终于猜到他们在01号工厂遇到了什么事，喉咙里吸入一口寒气：“运送设备的过程中，你被钢筋贯穿了腹部？”

汪昊麟的复眼时而放大，时而收缩，陷入了回忆：“啊，当时可太疼了。”

季沉嫣哑了声。

难怪宁元息如此极端，非要在占据优势的时候，主动打开了04号车厢的门。

他没能放下的汪昊麟，成了他唯一的弱点。

季沉嫣闷声发问：“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汪昊麟捂着头，记忆断断续续，一想到这事儿便头疼难忍。

“好像是……被塞了，很多的虫卵，想不起来。”

季沉嫣从他的话中，联想到了当时的场景——

宁元息和汪昊麟抵达01号工厂后，便一心想要把01号工厂的设备搬走。

然而汪昊麟却不慎中招，遇到了进入01号工厂畸变的哨兵，腹部被贯穿了钢管。

宁元息明显知道虫卵的用途。

他冒了一个险，将大量虫卵塞到了汪昊麟的体内。虫卵在汪昊麟的肚子繁衍生息，借助他的五脏六腑筑巢。

汪昊麟虽说已经畸变，但没有夹杂过多复杂的基因，只有哨兵和虫类基因。

因此，汪昊麟并未在6+6小时内畸变，他的畸变时间被延长到了五天。

可五天就不是畸变了么？

汪昊麟竟然还强迫向导为他净化！

想通这一切后，季沉嫣面色铁青。

太乱来了！

汪昊麟保持着残忍的天真：“你帮帮我啊，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是B级向导，和那群废物不一样，一定可以帮我扼制畸变！”

季沉嫣：“……”

顾东树：“……”

两人皆是头皮发麻，后背寒栗不止，仿佛所见的一切正常之物，也变成了狰狞的怪兽。

饶是顾东树经历过许多场合，仍然无法理解：“汪昊麟不知道自己的肚子都破了个洞吗？竟然还自欺欺人的判断自己没有畸变！”

季沉嫣嘴唇嗫嚅：“我猜……或许……他不是自欺欺人……”

顾东树：“……”

那就更瘆人了。

对话声太小，故意没让汪昊麟听见。

双方的距离足有四五十米，站在空荡的车厢里遥遥相望，白色的网随意堆积着，乍一眼望去犹如冬日清晨里的白霜。

汪昊麟站于‘雪堆’之中，身体的肤色已渐渐白化，呈现着病态。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了？能帮帮我净化吗？”

汪昊麟脸上如孩童般的稚嫩，一遍又一遍的念着，“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一字一句，状若泣血。

撒娇式、逼迫式、魔怔般的问话。

“可你已经畸变了。”

季沉嫣的话，犹如一把打破平衡的利剑。

虚假的人皮，便要被扯下来。

汪昊麟彻底愣住，好似他才是受伤最严重的那一个，他不停的挠着自己的头，越抓越急，越抓越狠，无法接受现实。

片刻之后，汪昊麟缓缓立直了身体，没有表情的脸上，堆满了狠厉：“我没有畸变。”

多年前他牺牲了自己的向导，才保持了理智，绝对不能畸变！

季沉嫣面色更加凝重。

她突然想起来了，这人不止是第一例哨兵和虫卵基因的纯净畸变种，还是逆净化向导的第一人。

虫卵帮他延长了感染时间，逆净化+刻印经验为他保持了更多理智。

无数的‘巧合’，铸成了眼前这只怪物！

或许汪昊麟现在的状态，就跟当时的季盼一样。

季盼后来被诊断为向导不向导，哨兵不哨兵。

而汪昊麟现在则是人类不人类，畸变种不畸变种。

他们都保留着共同特质。

但这都是短暂的平衡。

迟早有那么一刻，平衡会被打破，季盼将彻底朝着哨兵一方偏移，而汪昊麟也势必会成为畸变种。

季沉嫣语气缓和，又故意诱导：“畸不畸变不是你我说了算，列车上没有检测仪器。不过……想我给你做净化可以，但我不想做无用净化，向我证明，你是个人类，还是个正常会保护向导的哨兵。”

顾东树瞥向了季沉嫣，心情几多复杂。

向她证明？

大多时候，都是低位者向高位者证明。

但现在明显不是他们占优，季沉嫣也敢这么说？

故意刺激，又留出余地，把对话节奏拽在手心，从被动到主导。

她真的不是故意捕捉这点吗？

或许连季沉嫣自己都不知道，她拥有随意挑动他人情绪的天赋，但凡生点坏心思，控制哨兵就是信手拈来的事了。

还好，她是季沉嫣。

汪昊麟眼神发亮：“好啊好啊！”

他像个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孩子，愉悦得要跳起来。

汪昊麟很快便凑到了堆积的白网边上，用手不停的刨着，像是在刨什么尸体。

他很快在01号车厢之中，找到了被白网粘丝覆盖的安萌。

安萌身上的粘网，犹如活埋她的土，一重又一重，也像是罩在她面上的婚纱头纱。

汪昊麟：“找到了。”

终于，安萌的身躯惊搐了一下。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仍未从噩梦之中惊醒。

季沉嫣心都提紧：“你对她做了什么？”

汪昊麟颇有些委屈：“我只是想要继续净化，扼制我的畸变而已，结果她死咬着不肯做，我就动用了点小手段，又没杀她……”

季沉嫣被牵起了怒意。

“把她给我！”

汪昊麟瑟缩了几下，看了看手里的安萌，又看了看季沉嫣，仿佛权衡哪一颗糖果更大更甜，在片刻之中便做出了抉择。

汪昊麟：“好啊，那你过来。”

季沉嫣一时间没有回应，表情如密布的阴云。

汪昊麟奇怪的问：“你不过来，我怎么把她给你？”

真不知道他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

季沉嫣：“好。”

顾东树心脏快要骤停，看向了季沉嫣。

季沉嫣朝着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这才一步步朝着前方走去。

顾东树：“……”

他自己走过去，都没有季沉嫣走过去那么心惊胆战，每一秒都让他极度紧张。

终于，季沉嫣走到了交汇口。

汪昊麟：“给！”

季沉嫣吞咽着口水，小心的朝前伸出了手。

她刚触碰到安萌，汪昊麟便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瞳孔里是一片看不清的漆黑：“人给你了，你是不是该帮我了？哨兵和向导，应该是互帮互助的关系，对吧？”

季沉嫣：“当……”

她假装答应，过程之中接过了安萌。

在看到汪昊麟表情里展露的欢喜时，迅雷不及掩耳的拔出了枪套里的手/枪，抵准了他的肩膀：“谁要给畸变种做净化！”

混乱之中，战斗拉开了序幕。

顾东树早有防备，狙击枪准备就位，在季沉嫣狠狠测过身之后，不停的朝前射击，为她抢占时间。

顾东树：“季沉嫣，快回来！”

因为冲击力，导致汪昊麟倒在了地上。

季沉嫣也带着安萌，飞快的回到了顾东树的身边，拉开了足足三十几米的距离。

汪昊麟像个被削去了下/半/身的木偶，倒在地上无法起身。他的复眼里流出了泪水：“呜……为什么，所有的向导都不肯相信我没有畸变，也都不肯救我？”

这算什么？

没有抢到玩具的小孩吗！

季沉嫣大脑神经紧绷，想要尽早解决汪昊麟。

碰、碰、碰。

特殊穿/甲/弹全数打光，进行着火力压制。

汪昊麟身上全是弹孔，根本看不到血液流出。分明已经被打成了筛子，身体坑坑洼洼，还在不停的哭诉着向导的无情。

顾东树：“你陪安萌，我拖住他！”

季沉嫣重新戴好防护面罩，眼神变得坚定：“不，你来陪着安萌，我来拖住他。”

倘若是普通畸变，她绝无可能赢过A级哨兵。

但上天为她制造了机会，塞入无数虫卵的汪昊麟，就像是专为她准备的。

顾东树：“……好。”

季沉嫣说得太坚定，顾东树没再犟着不肯松口。

顾东树接过了安萌，拔出了随身携带的药剂，企图压制住安萌的微弱感染。

趁着这个时机，顾东树快速绕过了两人，躲到了角落当中：“安萌！快醒醒！”

汪昊麟一个猛冲，身影已瞬间拉近。

他充满了攻击性，动作却是畏惧而瑟缩。

饶是季沉嫣这样对待他了，他仍然没有下狠手，就好像自己天生不该对季沉嫣动手一样。

但不论怎样，都给季沉嫣制造了时机。

季沉嫣举起短刀，劈刺了过去。

汪昊麟大概没想到，他向她索求净化，才是最大的错误。

她可以刺激畸变！

周围清场，自然有利于季沉嫣。

她对汪昊麟毫无怜悯，头一次抱着杀死某个人的决心，短刀每一次的砍刺，都抱着击中对方致命点的想法。

而汪昊麟与之相反。

自从上车，他杀的人不知凡几，仿佛失去了人类该有的同情心。

他越来越感受不到人类的感情。

若说汪昊麟完全没有察觉，那是一句假话，他多多少少有几分意识到自己不对劲。

可看到了季沉嫣后，他才病态的发现，自己终于产生了一系列的情绪。

畏惧、退缩、低微、臣服。

想趴在她的面前摇尾乞怜，想让她不要再咄咄相逼。

汪昊麟失声喊道：“畸变种是没有人类感情的，它们只靠本能行动！可我对你产生的一些列情绪，就是哨兵对向导的感情啊！！”

季沉嫣一刀划了过去。

随后季沉嫣又拉开了距离，恶心的看着汪昊麟：“你确定这是哨兵对向导的感情？那被你带走的安萌，你有对她露出同样的感情吗？”

汪昊麟的笑容戛然而止。

他并不同等的看待向导，似乎只对季沉嫣。

为什么？

汪昊麟强辩道：“我……我当然有。”

季沉嫣：“……呵。”

目前的对战不过是小打小闹，只是彻底动手前的试探。

汪昊麟却发现，维持着他生命的虫卵，正要从血肉伤口之中钻出来。

如此急切，如此疯狂。

好像是要‘朝见’什么一样。

但这种感觉很快便消失，快得让汪昊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安静的对峙不过持续了一分钟。

在安萌即将苏醒过来之前，汪昊麟却行动了起来。

他赫然抵达了顾东树和安萌的面前，俯下身体时染上了浓厚的阴影。

季沉嫣在后方打了好几枪，都不见汪昊麟闪避，连伤口都迅速愈合，那是畸变种的特质。

季沉嫣暗骂了一句，只得飞快奔去：“顾东树，你们快躲！”

夏娃之卵推动了精神体的诞生，此刻仍处于饥饿待哺的状态，必须要再吃虫卵才可以扩大影响。

季沉嫣微怔，回想起了精神体的存在。

“帮帮我。”

虎鲸从虚体变化为实体，它在空气当中游动，猛冲向了前方。

由于虎鲸的帮助，挡在了中间，将汪昊麟和顾东树两人分开。

可汪昊麟却像是对安萌起了执着，陷入了思维误区，非要在其他人身上测试自己是否正常。他根本不顾手臂断裂的风险，从侧面拽住了安萌。

安萌苏醒过来时，看到了汪昊麟的脸，被吓得魄荡魂摇：“啊啊啊——！”

顾东树暗骂一句该死，受伤的手臂终究没能拉住安萌。

极限的争抢。

汪昊麟拽着安萌后退数步，手缓缓覆盖了上去，捂住了她的嘴。

没想到被他抚摸过的地方，也出现了白霜般的网。

安萌的呼吸不畅，眼瞳里只剩下恐惧，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