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边微微亮, 如火山熔浆般日出的晨光，渐渐渗透到了向导管理协会的大厅。

裴剑等待多时，坐姿宛如一颗挺拔的青松。

在听到那句‘申请匹配测试’后, 裴剑握紧了手杖，终于到这一步了。

裴剑看向身边的封燃：“不甘心？”

自夏诗潼遗体事件后，封燃就一直在接受自我调控。

他的暴走率太高了，哪怕多使用十分钟的异能, 都必须重新进入冷冻舱。

封燃：“你故意, 解除了封禁，就是想让我听到这些吗？”

裴剑：“你还是不肯接受向导的净化吗？”

“那叫……净化？”

封燃空洞的眼瞳里，装不进任何光亮, “那叫上刑。”

裴剑：“黑暗时代过来的哨兵, 的确很特别, 极少能找到匹配率高的向导, 因此……”

必须忍耐？

封燃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眼瞳里的红血丝更多，“我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为什么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看不到尽头的承受净化？”

裴剑忽的沉默, 不自觉的握紧了手杖。

S级哨兵当中, 只有谢绝和封燃是天干, 自然被寄予了更多的期盼。

每次自我调控才刚到安全值，封燃就从冷冻舱解封投入战场。

次数太多了。

就是因为这样, 封燃才变得尤为谨慎, 不到最关键的时候, 都不敢使用异能。

他尝够了净化带来的痛苦, 也明白了监/禁的无助, 身心愈渐麻木。

这是他给自己的画地为牢。

几个哨兵跟谢绝一样？只把一切当成刺激？

裴剑：“他们就要进来了，不试最后一次？”

封燃下颚凸起了一条青筋。

他的内心仍旧在意。

在交谈的过程中，季沉嫣和谢绝已经走了进来。

两人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站在人群的最中心。

原本应该散去的登记人群，也小心翼翼的围在了最后面，没敢靠得太近。但S级和A级的匹配申请太稀少了，还是惹得众人议论声不断——

“S级和A级啊，他们又是精神刻印的关系，不应该确定是60%了吗？”

“我是当事者！上次在南部基地的时候，就测出了58%！”

“嘶——那60%不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吗？不过当时为什么停了？”

“据说是因为向导的精神体进化不完整，所以无法精准测试，机器自动停了。”

三天前的虎鲸，大多数人都印象深刻，优雅、强大、完美得如同梦中遐想。

它已经完全成长，看不出半点的残缺了。

也怪S级哨兵太强悍，普通哨兵测试，根本不需要用到精神体比对，不然早在南部基地的时候，季沉嫣和谢绝的匹配度就已经出来了。

压抑了一场，扬起了更深的翘盼。

人人都在眼巴巴的望着，可又有一些人，总觉得顶破天也就60%了。

失望了太多次，谁也不敢轻易猜测。

季沉嫣和谢绝刚走进去的时候，便跟裴剑撞上了。

原本雀跃的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仿佛一根拧紧的细绳。

季沉嫣：“你为什么在这里？”

原本匹配测试的事，就让季沉嫣和谢绝成了人群中心，现在更因裴剑的影响力，将这种集中感推向了顶峰。

裴剑：“想让你可以有更多选择。”

谢绝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契合期的影响全数褪去。

听到裴剑的话之后，他的目光缓慢放到了封燃的身上，尖锐得宛若兽类，好似下一秒就要撕咬上去。

谢绝：“呵，你原来是打的这个算盘？”

封燃毫不在意，黑白分明的眼瞳看向了季沉嫣：“感染生物浪潮，我，帮了你，我想知道，我们具体的匹配度。”

那样专注、认真的神情，好似只装得下季沉嫣一个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场之人无不屏息敛气，惊得后背都在冒冷汗。

什么情况？半路截胡？

两个S级，在争抢一个向导！

偏偏是这样的态度，触怒了谢绝，语气里满带讽刺：“匹配测试必须是一对一，有些人还真是连常识都丢了。”

季沉嫣：“……”

你好意思说别人！

安雅莫拧紧了眉：“没道理在一天之内做两次匹配测试，向导会虚脱的！”

封燃始终看着季沉嫣。

在季沉嫣没有发话之前，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无法进入到他的耳朵里。

这份专注，化为了执着。

他依旧看不到其他色彩，世界里仅有黑白二色。

不管是西部基地，还是这群围观的人，他能看到的皆是一片脏污。

唯有眼前的季沉嫣。

她在他的眼里，是唯一的鲜活。

封燃：“可以吗？”

季沉嫣：“测试之后又如何？”

封燃：“……”

不能如何。

只是他很想要亲眼见证一次，自己也可以和向导拥有30%匹配度的时候，那样他也不至于太过悲惨。

封燃：“我想，有个结果。”

谢绝保护‘摇篮’的事警醒了封燃，作为天干之一，他要为人类承担更多的责任。

在此之前，他想为自己求最后一次。

封燃在冷冻舱太久，每一个字都充满了顿感：“我也是，天干。”

天干。

那是人类繁星之名。

季沉嫣脑海里的记忆被刺了一下。

之前因为夏娃之卵，她始终无法想起来。

但在封燃说出这句话后，季沉嫣的脑子里突然浮现了片段化的记忆。

——‘我所有的情绪，都在眼睛的手术之后，一夜之间消失了。’

——‘所见所及，只有黑白的色彩。’

——‘我只能活得像个机器，机械化的去执行任务。血腥、杀戮、利用，可我无法停止，那就是构筑封燃这个人的表壳。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季沉嫣一直很想知道，三年前的自己为什么这么愚蠢。

或许封燃曾告诉过她一部分真话，她并不算看走眼。

季沉嫣记起了自己当时的回答，竟头疼的脱口而出：“那等你能再次看到色彩时，你就不是一无所有的机器了。”

封燃无波无澜的表情，终于如巨浪般翻涌了起来：“你记起了什么？！”

封燃变得前所未有的尖锐。

竟只因季沉嫣一句话，便影响至深。

瞧见封燃想要靠近，裴剑死死的拽住了他，迫使封燃安静下来：“你是想搞砸一切吗？”

封燃眼瞳赤红，好不容易自我调节成功，却要因这一句话而功亏一篑。

那个答案对他而言很重要。

季沉嫣沉默：“不记得。”

封燃：“……”

紧绷的气氛犹如一颗胀满的气球，又很快干瘪了下来。

封燃的眼瞳重新失去光亮，变得空洞无物。

虽然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众人却将目光落到了谢绝的身上。

对向导野性的争斗，是哨兵们的天性。

原本该闹得天翻地覆的谢绝，却显得过于安静。只可惜无论怎样收敛，那势在必得的眼神和姿态，却一眼望穿。

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才是最可怕的。

果不其然，水珠汇聚到了脚边，最短的时间里，在封燃后背尚未伸展的机械臂上结出了冰花。

谢绝呲牙：“介不介意给你加点儿装饰？”

被这么挑衅，谢绝没道理不还击。

季沉嫣：“……”

众人：“……”

得亏封燃是个怪人，都这样了，竟还是专注的盯着季沉嫣。

裴剑询问安雅莫：“一天两个匹配测试，能实现吗？”

安雅莫拧眉，又轻轻点头。

“匹配测试都是一对一，而且必须要有间隔时间，是因为机器模拟着最高匹配数值，无可避免，必定会模拟到刻印范围的数值，对向导是巨大负担。季沉嫣和谢绝是特殊情况，他们已经刻印，这一重的负担就没了。”

季沉嫣微怔：“也就是说，我和谢绝只是测试，而我和封燃会模拟+测试？所以可以实现一天两个匹配测试？”

安雅莫：“是。”

裴剑是故意带来了封燃，他承认自己有私心，无法将季沉嫣完全当做工具，也无法将她完全当成自己人。

夏诗潼的解剖结果已经出来了，争夺战……灯塔实验室……两件事情发生在即，哨兵人选他已召集，但还差一名向导。

他必须要准确的判断季沉嫣究竟是什么人。

是否能配得上郑老的称赞。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被逼到了最危险的地带，像是冒着黑气的泥沼。

一旦处理不好，便是两个S级的战争。

所有人都在等，等季沉嫣的反应。

季沉嫣：“……”

如果可能的话，她的确想要做两份匹配测试，一个结束，一个开始，为三年前的事情落下句号。

可谢绝……

她想要考虑谢绝的想法。

在慌乱的思索之中，她忽而猝不及防的跌入了一个怀抱。

谢绝单手从背后抱住了她，两人像是要深深嵌合在一起。他将头贴在她的右肩，危险得如一头躁郁不安的恶犬：“只限今天。”

季沉嫣余光瞥到了脚底。

虚体的精神体，正撒娇打滚儿，不想让她多走动一步。还拍打着翅膀，对封燃做出威吓。

这才是谢绝的真实想法，但他却学着克制。

季沉嫣心脏溢满了温柔。

谢绝缓慢放开了季沉嫣，表情再度冷凝。

季沉嫣下了决心，看向封燃：“我答应你。”

封燃：“……”

看到这一幕，心脏在刺痛，宛如被一把钝刀戳来。

可季沉嫣答应了他，封燃又有恍惚。

众人等待着答案，还觉得多半不会答应而是打起来。

听到季沉嫣的回话，他们才倒吸一口凉气。

光是和S级哨兵举行匹配测试，就足够惹人注目，况且还是前所未闻，一天两个S级！

太胡来了！

安雅莫当了向导管理协会会长多年，也从未听闻过这种事情。

她手心都是汗，看到了后方人群里的房文霍：“既然你带她们过来的，就担任测试员吧。”

房文霍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眼裴剑：“是。”

房文霍领着季沉嫣和封燃走向里面，还能感受到背后被人投来好几计眼刀。

不用想也知道是谢绝。

基地为数不多的电量，仍在维持着机器的运行。

正因是灾难日、低匹配时代，得出一个高匹配才会显得如此重要。

季沉嫣抵达了里面。

房间内都是粗糙的岩壁，众多石块滚落于地，电线犹如一团团蜷缩的蛇，而唯一的测试舱就伫立在最中间。

房文霍打开了测试舱，雾状气体很快喷发了出来。

“来吧。”

季沉嫣早就有过经验，她走得坦荡，反倒是封燃复杂的伫立在原地。

季沉嫣：“怎么了？这不是你要求的吗？”

等听到季沉嫣的话，封燃才迈动了脚步，朝着那边缓缓走去。

测试舱从外部被关闭，直至完全封死。

只剩下两人的空间里，封燃才渐渐说起了一切——

“我的眼睛，是十年前，受的伤。从那天起我就，麻木了。”

“无法治愈的身体，无法看到的希望，于是我……停留在了原地。我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当上天干。”

“执行，夏娃之卵任务，我永远不后悔。”

“完成任务，是我唯一存在的意义。”

他说得缓慢，若没有共同测试的环境，季沉嫣或许无法听他说完。

季沉嫣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原谅。

三年前，远得好像上辈子。乃至于心里留下多么深刻的划痕，都渐渐不再想起。

季沉嫣：“测试完之后，你想去做什么？”

封燃说得认真：“一件，重要的事。”

他深深凝视着她的侧脸，最终又收回了眼神。

直到最后，他的心动和喜欢里，还夹杂着利益权衡，这或许早就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成为了他的天性。

“我视你为最重要的利益。”

那听上去很难听，对于他而言，却是刻入灵魂的告白。

他不期待季沉嫣能懂。

季沉嫣嗤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太沉重了。”

封燃眼瞳紧缩，季沉嫣的回答，让他觉得她听懂了。

他还来不及追问。

下一秒，两人便被拔高了匹配。

开始了！

匹配数值连接了大厅，率先得知了封燃的第二异能，众人内心都在猜测能不能破30%，毕竟在封燃这里，30%就可以刻印。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们一计响亮的耳光。

“超过31%了？”

“封燃的第二异能，不是可以刻印30%左右的向导吗？”

“难道！封燃和季沉嫣也是可以刻印的关系？”

一个向导，能和两个S级哨兵刻印，这简直前所未闻！

众人诧异至极，更深的凝视着那个上升的数字：“还在涨！”

大约是暴走率一直落在居高不下的90%，封燃的五感有些失调，使得他听到了一部分数字。

他在测试之前，内心某个阴暗的地方，还在反复去想。

如果仅有30%就好了。

那么这样，他或许不会痛得宛若刀割。

可随着数字的上升，打破了那点儿最后的奢想。

“38%。”

“39%。”

“40%！”

“嘶——这已经完全超过刻印数值了！我终于理解为什么封燃要堵人了，刻印太重要了，换我我也想堵！比起刻印，脸面算什么？”

“谢绝那边顶多是60%，70%，封燃那个BUG一样的第二异能，这两人的匹配数值难道要旗鼓相当？”

“测试之前我万万没想到，会冲到40%啊！”

封燃表情越发痛苦，机器残忍的模拟着最高匹配值，可笑的是他到今天，才体会到了进化中毫无疼痛的感受。

他是被反复解封的S级哨兵，也是被强行净化最多次的哨兵。

倘若他能够喘息的话，他何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封燃眼瞳泛红：“不要……再涨了。”

可以忍受30%，却无法忍受40%。

就像是那句话，可以忍受黑暗，只因为没有见过光明。

机器发出嘎嘎的声音，最终定位到了43.7%。

那是一个封燃从未想象到的高数值。

封燃的身上染上了巨大的阴影，直至舱门被打开，季沉嫣被谢绝接了出去，他都没能有任何的反应。

身体的空气在被一点点抽干，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错过了什么。

不可能没有触动。

那个数字，如一把实质性的刀刃，刺进了他的血肉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