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洛门失声:“是我们的营地!”
山雪崩塌了。
没有人知道这一场雪崩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但当它发生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高山上的积雪在崩塌后倾泻,层层叠叠向下凌压,最终一同泻向地面,便如海潮拍击,又带起千万层雪浪,它们在地面上四散奔逃,又被漫天的雪暴扬起,再也无法落地,就算是遮天蔽日的暴雪也无法掩盖这令人恐惧的动静。
挈绿连的营地外有很深的壕沟,与雪山之间也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但这些人力造成的障碍根本无法彻底阻拦寒灾。
天上是通天彻地的惨白,地下是积雪倾泻的波浪,无处不在的冰雪很快就侵入了人类的领地,与刺骨的寒风一同恣意走留,或是沉甸甸地压在人类的毡帐上,或是飘入毡帐的缝隙,给藏匿在其中的人畜带去寒冷与疾病。
格日勒图亲眼见证了天灾的降临,此时此刻,毡帐成为了最后一道庇护,牛羊被匆忙赶入帐内,与它们的主人相依为命,干燥的冰雪砸在帐顶,带来细碎而可怖的声响。
雪暴中隐约传来尖锐的哀嚎,与凄厉的犬吠交错在一起,格日勒图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有毡帐被冰雪压垮,这最后的庇护被击溃了。
那毡帐中的人会遭遇什么,是在这一场坍塌中被压死,还是无法从废墟中脱身而困死?无人知晓,也无人能施以援手。
格日勒图确实能够释放出日轮一般的光晕,让大帐外的冰雪消融,可他的力量实在是太单薄了,他能够抵御狼王的攻击,因为那只是一只野狼,终究是有界限的,可格日勒图要如何抗争无穷无尽的天地穹苍?
也许只有达日嘎赤了,这位首领有着能够撼动大地的伟力,他兴许能够暂时庇护人类的营地?
可偏偏就在这最紧要的关头,挈绿连的那颜却不在这里,他也被寒灾阻拦在外。
大帐内,两位贺敦正靠在一起,保护着大帐内为数不多的火源,她们的侍女们则簇拥着主人,而在这不小的大帐中还挤着一群绵羊,这些温顺的家畜在此刻又成了最好伙伴,支撑着它们的主人在天寒地冻中活下去。
虽然生存无虞,但漫长的暴雪本身就是对精神的折磨,即便在两位贺敦的主持和压制下,没有女奴敢哭泣出声,但那股无形的恐慌还是传染在所有人的心口。
格日勒图正为此头疼,却突然发现这情况改善了许多,他周围的侍女们竟然悄悄地干了眼泪,就连他自己的心中都多出了一股诡异的振奋,格日勒图恍然,他看向身边的兄长,果然见到阿拉坦朝他点了点头,算是确认了他的猜测。
自从狼群袭击的意外过后,兄弟两的天恩就以极快的速度跃升着,仿佛每一天都有巨大的进步,如今阿拉坦已经能够悄无声息地影响到周围人的情绪,只有与他实力相当的格日勒图察觉到了不对劲。
风雪不知持续了多久,大帐之外再也听不到嘈杂的声音,这并不是因为风停雪止,而是因为厚厚的积雪已经堵在了毡帐之外,堆砌成密密实实的雪洞。
这个时候就要注意通风了,否则毡帐里的炭火会熄灭,人与畜也会被闷死,所幸格日勒图能够融化雪层,不至于真的让通风口被彻底堵住。
也就在此时,格日勒图能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变,他率先站起身,望向门口的方向——
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一道人影凭空凝聚,紧接着,阴影破碎,显露出潜藏在影子中的少年。
他还是那一身不变的暗红色衣袍,还是
那一贯的平静与镇定,虽然以草原的标准来看,霍埃兰勒的身形仍旧透着几分青涩,但此时此刻,他就是全天下最可靠的男人。
霍埃兰勒的臂弯里还环着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救出来的,他这一路来应当很不容易,外披不在身上,只剩单薄的衣袍,连束发的环带也掉落了,于是一头长发就这样潦草地披散在身后,凝结着碎碎点点的冰花雪粒。
贺敦们惊喜地叫出声,霍埃兰勒快步上前,把手中的两个孩子交给侍女,对焦灼的女主人们道:“别担心,大哥和族人们都没有事,等到风雪停歇后就能立即返回,只是不放心营地,所以我先回来了。”
安抚完嫂嫂后,霍埃兰勒又肯定了他的学生们:“阿拉坦,格日勒图,你们把大帐守得很好,接下来就继续交给你们了。”
阿拉坦急忙问:“小叔叔你还要出去吗?!”
霍埃兰勒理所当然地道:“我见到了一些坍塌的毡帐,我得去看看有没有幸存者需要救援,而且我也得把乌云雅达带过来……这里应当又要有不少伤员了。”
格日勒图也赶到了小叔叔的身边,直到在这个距离上他才发现,霍埃兰勒不仅在长发沾染了雪珠,连他的睫毛都不能幸免,连带着鬓发也一起结了冰,大帐内的光线十分昏暗,便衬得那双黑眸格外朦胧。
“小叔叔,先喝口酒。”格日勒图不由分说地把水囊塞到霍埃兰勒的手中,水囊里装了烈酒,因为一直放在他的怀里,还保存着与体温一致的温度。
两人手指相碰,格日勒果然感受到了一片冰冷——他碰到了冰一样的指套。
格日勒图不知道这些钢铁指套能不能抵御严寒,但既然霍埃兰勒仍然把它们戴在手上,那就说明是可以使用的。
霍埃兰勒接过水囊,仰头就是一饮而尽,随后他拍了拍两位侄子的肩膀,宽慰道:“不用担心,冰雪无法阻拦我,我去去就回。”
话音落下,阴影裹住少年的身躯,又像是水波一般坍塌,凭空消失在大帐内。
格日勒图定定地望着地面上逐渐平复的影子,随手收起了水囊,他的天恩足以庇护大帐,可此时此刻他仍旧恨自己过于弱小,没有驱逐风雪的力量。
一日一夜后,暴雪终于结束,惨淡的日光隔着一层阴翳探出头来,就算是给幸存者的嘉奖。
达日嘎赤带着族人赶回了营地,立即马不停蹄地接手了善后的工作,厚厚的积雪几乎掩埋了人类的栖息地,放眼望去就是一片狼藉,人们在雪堆上艰难地辨认着位置,挖出深埋在雪堆下的毡帐、器物,以及冻死的尸骸。
缪宣一夜未眠,此刻他再也无法从雪堆下找到生命的迹象,于是终于能坐下休息,此次雪灾遇难者无数,他能够救助的也只是杯水车薪。
寒灾是不会讲什么情面道理的,几乎没有人能抵抗这种宿命般的死亡,直到天光大亮之后,缪宣才知道那从小照顾霍埃兰勒长大的老侍人之一,也在他赶回来前因意外而逝世了。
林姨什么也没说,只是雪停后,与另外一个老侍人一同把尸体拖了出去,与其余的雪灾死难者堆放在一起。
这一场漫长的挖掘简直就像是第二次灾难,人们从雪堆里刨出他们的财物、牲畜,甚至亲人,冻死的牛羊在苍白的天穹下堆积成小山,它们细瘦的四腿就像是干瘪的树枝,横叉在那些僵硬的身躯上。
有一个老妇人摔出雪堆,踉踉跄跄地跌倒在雪地上,她的左手搂着冻死的羔羊,右手环抱僵硬的孩童,她就这么直愣愣地跪在,良久后才抬起头,对着无上的苍天,发出野兽病死般的嘶吼。
达日嘎赤的一位贺敦冲上前去,牢牢地抱住妇人,这两人应当是老相识了,贺敦哀嚎恸哭,妇人却一动不动,仿佛所有眼泪已经由贺敦替她流
尽了哭声幽幽地消泯在寒风里,到底是传不出这片山谷。
缪宣垂下眼眸,不再看这一幕,也就在此时,一个散发着热气的大块头坐到了他身边,正是他刨了一早上雪地的大侄子。
巴根抹去脸上的汗水,这一片天寒地冻中他竟然累得汗流浃背,只听他低声道:“小叔叔,多谢你,你救了乌日娜母女。”
缪宣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什么乌日娜好像是巴根的未婚妻,他昨夜捞了许多人,不去询问系统的话便记不清都有谁了。
缪宣把手里的水囊丢给巴根:“衣服穿好,别冻病了。”
巴根二话不说就照做,随后他再次郑重谢过,也不多休息一会儿,拎着水囊就往另一个的方向阔步走去。
正在营地中搜救的人几乎都与巴根一样,不论年龄或性别,他们沉默地穿行在凹凸不平的雪地上,没有人叫苦叫冤,也没有人憎恨上天,也许是因为早已习惯了这片草原的残酷,亦或是知晓情绪的宣泄毫无用处。
天地一片苍茫,鸟兽寂灭无踪,唯有蝼蚁负重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