靼人的大祭祀是在夜幕最沉时开始的。
夜色黑压压地沉在天穹中, 但地面上却点燃了无数火光,把山脚边的白石祭坛晃得红亮。
这片宽阔的土地上早已挤满了人, 各个部族早已划分好了各自的领域, 在部族约束之下,秩序被维持得很好。
阿拉坦高举着火炬,与其余成百上千个靼人少年一样, 老老实实地待在族人之间, 他的不远处就是高高堆起的篝火,浓重的烟火气味挥之不去。
“来了来了!”一旁的巴根少见地露出了幼稚的模样,探头探脑,十分兴奋地道, “那边是哪个部族的雅达,她敬拜的是水鸟吗?我还没见过呢……”
阿拉坦闻言便立即望去,果真在不远处的一个部族间见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 那是一位高壮健美的妇人, 披着夸张的羽毛氅衣,头戴羽毛高冠, 脸上涂满了黑白相间的颜料,看上去森严又诡谲。
靼人信奉万物有灵,祭司们也都有各自的偏好和传承,“白鹿”是长生天崇拜的图腾之始,而其余的动物崇拜就是“白鹿”之后的分支。
汇聚在祭坛前的靼人们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祭司们也陆陆续续地到了,随着他们的来临,相应的部族也接连响起欢呼, 所有的雅达和勃颚都换上了隆重夸张的异装, 神秘而诡谲, 充满了非人的质感,但却又有着相同的特质——不论是样式材质还是涂绘装饰,全部都暗喻着草原生灵和祖先崇拜。
不论是多么隆重的祭祀,来自部族的祭司们一定会与各自的族人站在一起,他们不需要通过疏远距离来营造神圣和权威,毕竟在长生天之下,祭司们也只是敬拜之旅的引路人。
阿拉坦出神地望着各色各样的祭司们,却突然察觉到了一丝隐约的古怪,这种感觉来自挈绿连部一旁的莫日格勒部,他不明白这中异常是因为什么,毕竟莫日格勒的祭司也已经来了,那披着虎皮跃跃欲试的样子……
“别盯着哪里看,莫日格勒确实有问题。”朝洛门的声音在阿拉坦的耳边响起,“格根汗到现在还没有出现,那边的那个是假的。”
在这样的大祭祀里,一个大部族的汗王不仅不露面,还用替身!
阿拉坦一惊,立刻转头看向他的兄弟们,朝洛门已经转过了头,格日勒图仍然是一脸若无其事的笑意,至于巴根……那傻笑的样子,也许他是真的没发现?
阿拉坦求助的望向他的父亲,达日嘎赤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却又朝阿拉坦眨了眨眼:“我精力旺盛的小狼崽子,你可不许在这个隆重的地方捣乱,老实待在我们身边,乖乖听你哥哥的话。”
于是阿拉坦明白了父亲的暗示,他不再惊慌,转而开始反复回忆……这段时间里的莫日格勒部出了什么事?上一次的戒严算不算?
也就在此时,人群之中再次爆发出欢呼声,一瞬间就让这父子五人一同转过身,因为这一次的骚动来自他们身后,这意味着挈绿连部的祭司们到了。
最先从出现的是一顶简陋的小轿,没有四壁和顶,只有粗木拼凑的底,乌云雅达就跪坐在木板上,她的身上披着厚重的鹿皮,衣袍上装饰着数十双鹿角,看颜色有新有旧,必然来自多代的传承。
这位雅达还在头上扣了由公鹿颅骨制作的面具,披头散发,在火光映照间,露出的面孔手臂上涂满了殷红的油彩,乍看之下仿佛剥了皮的鹿。
在这顶特殊的轿子之后,紧跟着六个同样披着皮毛的人,他们的打扮和乌云雅达十分相似,皮衣宽袍,头戴鹿角,但又都用面具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头脸,这寓意着他们“祭品”的身份。
靼人的祭祀几乎不用人牲,这一次也不例外,这六个人只是配合祭祀的“祭品”角色扮演者,他们也不需要任何互动,只用待在固定的地点做
人形布景即可,是十分简单的工作。
不过这个角色的寓意非常不吉利,所以极少会有靼人愿意扮演,一般会由祭司们抽自己的奴隶来顶替,祭祀开始前护送主人来到祭坛,再在祭祀结束后跟着主人下台回家……
阿拉坦视若无睹地扫过了这六个人,将视线毫无保留地投向后方,也就在这一瞬,他的注意力立即就被完全地吸引了,于是再无任何事物能叫他分神。
幽深天穹之下,鼎沸人声之上,火光跳跃之间,一匹高大的黑马缓缓走来,马背上坐着一位挺拔的少年男子,紧跟在祭祀的队伍之后,他黑发披散,赤。裎上身,显露出霸占满肌肤的崇拜图腾。
与其他祭司相比,这少年的着装要简陋许多,他的面绘甚至称得上单调,只有殷红一色,但当这给色彩被印在这样一副面孔上时……
炽烈的火光像是要把这些红得发黑的图腾变做烙印,它们将融化在少年苍白的肌肤上,然后硬生生地,烙入所有人的视野与记忆中。
好半晌,阿拉坦才重新喘上了气,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似乎连心脏都停止过跳动。
黑马已经近在眼前,马背上的少年祭司顺势翻身下马,赤足踩在初春的草地上,随着他的前进,轻盈的铃铛声就跳入了阿拉坦的耳道。
“你们都在这里啊,距离祭台挺近的。”
缪宣早已经对旁人的视线麻木了,当然也不关心这些呆若木鸡的家伙都在想什么,他只朝着几个大侄子笑了笑,这就算是打过招呼,随后才对老大哥道:“哥哥,我虽然是第一个,但我会一直留在祭台上,放心。”
乌云雅达的祭祀正好排在莫日格勒祭司之前,而且顺序都排在最靠后的位置,为了这些相对娇弱的祭司们,缪宣准备就在祭台上守到底,即便意外发生,他也能保护祭台上下不受波及。
缪宣话音落地,好半晌后达日嘎赤愣愣地回过神,他抹了把脸,无奈又无力地道:“行,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缪宣点点头,随后径直朝祭台走去,只是在经过几人的那一瞬间,压低声音道:“黑夜降临,死去的魂灵回归了长生天的怀抱。”
是暗号,意味着莫日格勒部的格根汗确实是死了——祭台下人员驳杂,拥有千里耳类型天恩的人不在少数,不能直接说出格根汗的名字。
达日嘎赤抹脸的动作一僵,很快恢复过来,有那么一瞬,他不受控制地瞥向鄂伦部的位置,但又很快转回视线,只对着小兄弟的背影高声喊道:“长生天保佑,黑夜终将过去。”
祭祀即将开始,嘈杂的人群逐渐陷入安静,祭司们走出各自的部族,一同围绕在祭坛之下。
在由奴隶组成的“祭品”队伍中,霍聿怀顶着沉重的面具与皮毛,捧着一柄古朴沉重的石刀,一步步踏上了白石磊起的祭坛,卫景桓就在他的身边,与他一样打扮,只是他手中的东西换成了金盘银碗。
霍聿怀并不了解靼人祭祀的细枝末节,但他靠着读心已经得到了许多信息,因此很快就弄明白“祭品”身份的尴尬之处……
那个小祭司果然不怀好意,他的名字是叫霍埃兰勒吧?罕见而生僻的音调,也不知在靼语中是什么意思。
哼,罢了,反正在这些靼人的眼里,南人都是奴隶,既然他们都落到了那小祭司的手里,也只能随他把玩。
霍埃兰勒是霍聿怀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强的人,他不仅圣仁无敌,而且身手不俗,甚至年龄还这样小,真是耸人听闻。
祭坛台下,有人轻轻敲起了鼓,这鼓声越来越响亮,一声声震得人头疼,霍聿怀忍不住又放开了圣仁,可他的感知在此刻却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只一瞬就差一点让他失控——
无数心音在此刻
一同响起,无比虔诚炽烈,又汇聚到了一起,虽然自小到大早不知听过多少心音,已经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但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如此纯粹、如此庞大的意念集合,如汹涌而起的擎天波浪兜头拍下,几乎要击垮他的意志。
霍聿怀赶紧收敛圣仁,踉跄着跪倒在祭坛的沿边上,万幸卫景桓注意到了他的不正常,一边替他遮掩一边跪在他身边,让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的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