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中我们损失惨重,祭司们的遗骸已经全部送回圣山了,他们会被葬在雪山之巅……”
达日嘎赤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沉痛,又挤出一个笑容:“霍埃兰勒,你是‘先登’,这座城市里的所有财物本该由你先选,你去集市里逛一逛吧!不论你看上了什么,我们的同胞一定很愿意双手奉上。”
是啊,在缪宣昏迷的期间,靼人已经攻占了商州,并且初步构建好了属于他们的秩序……
被梦境冲昏头脑的缪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城破之后,靼人会这片土地做些什么?
南人雁关,边塞四城,已经彻底地死去了。
不论是什么样的战争,一定会带给参战人员巨大的心理压力,尤其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即便是那些侵略者——是的,即便是侵略者,也会认为同胞的死亡是被侵略者的错误。
此次攻城战也不例外,除了比例惊人的伤亡之外,祭司们的牺牲更是让靼人悲恸愤慨,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发泄了出来,以游牧民族对待失败者的的传统……
抵抗者死,投降者奴。
雁关破后商州再无抵抗之力,靼人想要拿下商州就如同探囊取物,短短七天便打下了其他的城池,而余下的十天,足够他们享受胜利了。
烧杀劫掠淫虏,在失去法律与道德的底线约束后,人本来就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
而除此之外……
那些反抗过的南人,几乎全都曝露荒野,那些勇猛的将士,枭首示众,无数颗头颅再次磊起了京观,再看不出面目,南人祭奠英魂的祭坛被杂毁,靼人惧怕魂灵,就又用屎尿掩埋,曾经的坟墓被尽数挖掘破坏,不知来历的尸骸上堆起柴薪,让祭司用祛邪避魔的火焰一同焚烧。
缪宣醒来得,还是太迟了。
十日,只要十日,边塞四城便不留活口,而雁关以内的城市虽然免于屠杀,但也已经被搜刮一空,从财物到人畜,都被侵略者瓜分得干干净净。
缪宣走在血渍斑斑的道路上,这里本来是商州最繁华的城市,但如今却荒凉得像是死城,这里的百姓倒是还有辛存者,但此刻他们都已经被分配给了新的主人,再也没有了行走于天地间的自由。
缪宣望着那些被粗暴堆积到道路两边的尸骸,突然间就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的挈绿连还很弱小,他们在过冬的营地边发现了狼群……
再然后,挈绿连消灭了群狼,用最干脆、最不留威胁的方式。
从来,都是一样的。
是缪宣带着挈绿连的族人找到了狼群的栖息地,也是缪宣,遏制了漫天遍地的幽影,“先登”上了南人的领地。
那些被丢在雪地里的剥皮狼尸,和如今堆在道路两旁的人类尸骸,似乎也没什么区别,靼人举起了刀,理所当然地就要清除他们的威胁——假如不能像是马儿一样被俘虏奴役的话,那就像是野狼一样被残忍地杀死吧。
那些久远的,属于尚且年幼的四兄弟之间的对话,好像也在缪宣的耳边再次响起
:
‘狼崽子只要几个月就能长得和成年狼一样凶悍’
‘既然都结了仇,那当然要尽早杀掉’
‘杀得了第一只就有第二只’
‘来比赛吧,看谁杀得多’
……
‘砰!’
‘老师,我感觉好多了’
……
‘就是这样,抓住这里割下去’
‘崽子的皮最软,你不要就给我’
“行啊,你要多少钱收,先说好亲兄弟明算账”
“你抓的这两个太丑了,卖不起价,你不如看看我这边的……”
堆满尸骸的道路尽头,是曾经的南人集市,而现在它理所当然地属于靼人,胜利者们聚集在这里,交换着金银奴隶,这些都是他们劫掠俘虏的成果,在分属于个人财产后受到靼人律法的保护。
缪宣远远地望见了阿拉坦,这个高大的男人正愉快地大笑着,他的脸上还残留着血迹,他正试图用自己的俘虏去换表兄弟们抢到的珠宝,这三兄弟好像都很喜欢红宝石,尤其是阿拉坦和格日勒图。
巴根也在,不过他的表情就不那么愉快了,他手里抓着一捧捧的金玉珠宝,好像和人讲价失败了。
阿拉坦换到了他心仪的东西,一转眼就远远地看到了缪宣,他的双眼立即亮了起来,很开心地朝这边挥手,随即阔步走了过来:“小叔叔,你怎么来了,恢复得还好吗?你看这个,是不是很漂亮——”
青年神采奕奕,连带着刚硬的眉目都格外飞扬,他这一刻的笑容是如此的令人眼熟,那个摔死了狼崽的小少年,仿佛再一次出现,他毫不犹豫地领着幼小的尸骸,展示着它雪白细密的绒毛。
缪宣定了定神,终于看清楚了阿拉坦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枚赤金镶宝长命锁,金丝拗制出寿桃蝙蝠,彩宝堆砌成金鱼莲花,粗笨的笔触刻下“长命富贵”、“平安无忧”。
缪宣紧紧盯着这八个字,半晌说不出话来,阿拉坦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笑容一顿,反手把长命锁藏入宽大的掌心:“小叔叔,别看了,这个花纹还是不够美,我这就去找匠人重铸。”
说罢,阿拉坦像是丢弃垃圾一样,把这枚贵重的长命锁扔给身后的扈从,而除了巴根以外,周围的靼人们根本没有察觉到微妙的变化,他们仍旧是满面笑意,敬佩地望着缪宣和阿拉坦。
前者是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几乎要付出性命的祭司,后者是立下大功,孤军牵制南人主力的王子,他们都是“英雄”。
缪宣阖了阖眼:“我先回去了。”
阿拉坦勉强笑了笑:“小叔叔,我再陪你走走吧。”
缪宣皱眉:“不用了……”
“小叔叔!”阿拉坦伸手就想抓住缪宣的肩膀,像是不服输一样喊道,“你为什么——”
“哎哎哎!老师身体还没恢复呢。”巴根赶紧扯着嗓子打断,他丢开手里的珠宝,冲上前隔开两人,“这一回就让我来送吧,阿拉坦你不是还要去军队吗,等小叔叔休息好了再来探望吧。”
难得巴根有情商了一回,阿拉坦被这么一拦,也逐渐冷静下来,他主动后退一步:“好,小叔叔先修养好身体,我今晚再来看你。”
缪宣转头就走,巴根哈哈地和其余人招手再会,赶紧跟着人离开,等到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再也看不到遍地的尸骨时,巴根才不自在地抓了抓脑袋:“老师,你怎么出来了,伤势怎么样了?”
缪宣往达日嘎赤居住的地方走:“差不多好了。”
巴根看看这条路前往的方向,更加烦躁起来:“老师,就算你说服了父汗,让他强制下令也没用的,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咱们自己还打来打去、屠杀失败者呢,南人不过是外族……”
缪宣脚步一顿:“你都和可汗说过了?”
巴根低下头,闷闷地承认了:“嗯。”
这一回缪宣是真的有些惊讶:“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记得你以前杀狼崽的时候——”
“人能和狼一样吗!狼只是野兽,而且还会吃人啊。”巴根更加局促了,好像承诺这一点让他十分丢脸,“南人本来就软弱,大部分都很好管理,要杀的话只杀那些反抗的家伙就好了,反正他们也活该,女人和小孩当作奴隶就好了,听话的男人也可以留下来,和那些色目人一样安排……”
巴根揉了揉脸,越发沮丧了:“叔叔,这话你别和弟弟们说,他们肯定要笑话我。”
缪宣:“我不觉得可笑。”
“所以我才会和你讲啊。”巴根耸了耸肩,这个高壮得像是城墙一样的汉子难得地显露出无奈的神情,“你当我不清楚大家都说我什么?只知道抢钱抢女人,也不会恩威并施那一套,就连整治奴隶都弄不好……他们说得其实也没有错,我就是‘豺狗’嘛,和父汗、弟弟们不是一个种。”
巴根抬起头,认命地道:“老师,我是‘豺狗’,你是‘白鹿’,他们才是‘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