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继承人将带着他的家庭,在一个月后抵达诺德诺尔,能借此把埃尔图萨郡的控制权带回尼亚特尔柏,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缪宣轻声道,“撒迦,我想问教会借一位擅长进化医疗的牧师。”
“好的,我这就去挑选。”撒迦利亚点头,随即担忧地问道,“殿下,我听说陛下的近况又有些恶化了?”
缪宣沉默片刻,苦笑:“啊,熬日子而已。”
诺德诺尔,行刑高台。
这座由木板与石块搭建的古老建筑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承载过无数的囚犯与尸骸,鲜血一次次地喷溅在这古老的台面上,留下几乎无法洗刷的脏污痕迹。
而今天,这座高台又要表演一场崭新的死刑,和以往的绞刑不同,此次的死刑是斩首示众,被处刑的罪人是恶贯满盈的海盗笛奇,他驾驶着噩梦“盎格鲁”船只,在海盗之中的外号是黑胡子,平生犯案无数,逍遥法外多年。
他的罪名十恶不赦——在十年前,这家伙谋杀了殖民地阿依德诺的总督,不仅如此,他还取而代之,占据了总督府,对治下的民众开始惨无人道的剥削!
当然,这个剥削到了什么程度都无所谓,只要保持安定就好,假总督的真正罪名是光剥削不上供,这才是真正的“罪大恶极”。
除此之外,笛奇在两年前还勾结当地的土著领袖,试图让殖民地脱离伟大的尼亚特尔柏,成为他一个人的国土!
这一点是尼亚特尔柏这个骄傲帝国所不能容忍的,当年就连趁火打劫的鸢尾都没能抢走哪怕一寸土地,如今这个海盗出身的小贼竟然也有了这种心思?
背叛者是被所有尼亚特尔柏人共同排斥的,于是正义之士恰好出现,他推翻了笛奇的邪恶统治,活捉罪人送回诺德诺尔,让他当着所有诺尔诺尔人的面谢罪。
至于义士本人,那当然是勉为其难成为阿依德诺的总督,好好经营那片民不聊生的土地。
“是他!”
“上去了!上去了——”
“海盗,那就是海盗!”
“该死的家伙,尝尝这个!”
早已等待在行刑高台下的人群终于等到了正菜,他们开始兴奋地喧闹起来,投掷烂菜叶或石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被严阵以待、扭送上台的家:
他干瘪瘦削得可怕,完全不像是传说中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而当照着他头脸的麻布被掀开时,露出的真正面容——这就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丑陋又癫狂。
人群失望于受刑者的模样,又兴奋于他的狼狈,在短暂的静默后,他们又喧闹了起来。
至于这个大名鼎鼎的凶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被抓捕后,笛奇就没有吃过一餐好饭,被押送回尼亚特尔柏的漫长海路也摧毁了他的健康,再加上承载了理想的土地自此破灭,视作信仰的“盎格鲁”又被海怪焚毁,包裹着他的万千心音充斥着冗杂的恶意……
笛奇早就疯了,但他的疯狂并不影响行刑,刽子手早就准备好了刑具,就等着砍下罪人的脑袋。
若不是要把这家伙的人头送回阿依德诺,他还享受不到斩首呢!
众所周知斩首是属于贵族的刑罚,对低贱的人来说,会持续很久的、痛苦的绞杀才是他们的标配。
那些死忠于笛奇的家伙,一半被行刑官伊恩-帕西瓦尔吊死在罗斯德的港口前,另一半则被新任总督德雷克-布朗吊死在依阿卜的悬崖上。
罪人被压着固定在断头台那三角形的闸刀下——这是来自鸢尾某位君主的杰出发明,他最后用自个儿的脖子证明了它的好用。
知道这一段逸事的人们发出讥嘲的声音,而就在此时,传令官昂首阔步地走上邢台,他朗声宣读起犯人的罪行:“我们即将处死的,是叛国罪人笛奇……”
人群给予了积极的回应,所有人都长大了嘴,欣喜地听着这刺激的消息,当传令官读完手中的卷轴后,人群竟然还发出了有些遗憾的声音。
不过紧接着,更刺激的场面就来了,刽子手走上前去,只见那闸刀高高落下,鲜血喷涌,还不待死刑犯挣扎,他的脑袋就骨碌碌地落在地上。
接下来,刽子手提起这黑胡子的头颅,绕着高台走了一圈,粘稠的鲜血滴答落地,保证所有人都能看清楚这颗脑袋的死状。
于是人群涌起欢呼,尽管其中很多人在今日前不知道笛奇是谁,“盎格鲁”是什么,阿依德诺又是哪里,但他们就是高兴。
在行刑高台不远处的塔楼上,伊恩-帕西瓦尔站在窗口,冷漠地望着这一幕。
这位年仅二十九岁的年轻人已经登上了内政大臣的位置,他掌握着尼亚特尔柏对刑罚的定义和处置,死亡成为了他手中的办公文具。
阿克纳斯战争点燃了他的火焰,八年前的圣灵日又给了他源源不绝的燃料,四年前的冰海战役又几乎叫他浴火重生。
在老帕西瓦尔退位后,伊恩继承了他的政治资产,如今的他与年轻时的父亲格外相似,只不过伊恩的气质更加的冷漠从容,而且他那俊朗的眉眼是来自母亲的温柔馈赠。
“鸢尾的国王真是发明了一个好东西,简直是造福所有人。”副手低声开了个玩笑,同时把手中的信件和书册递给长官,“阁下,最新递来的情报,还有附录,这些都是得到岗哨确认过的。”
伊恩不再俯视的邢台上下的闹剧,他接过文件,快速地翻阅起来。
“这些都是‘海怪’即将献给皇室的礼品,礼单很长,而且里面有不少好东西。”副手在一旁啧啧称奇,“笛奇再贪婪也没有用,多年来辛辛苦苦攒了那么多的好东西,还不就被他的义子给一次性端了!还毫不手软地送了人!”
这个“义子”可是一个隐秘的情报,信鸽花了好大力气才查出来——
杀死了笛奇的德雷克-布朗也是海盗出身,他的童年在噩梦鬼船“盎格鲁”上度过,紧接着他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在混乱之地阿克纳斯出现,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海贼团,而且还闯出了“海怪”这样的赫赫威名。
按理来说一个海盗的人生终点就是海洋、绞刑架或者挂在海上的绞刑架,但时逝境迁,曾经的小海贼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阿依德诺的新任总督,女王在信件中册封的“伯爵”。
伯爵啊!给一个海盗封了伯爵!
副手心中酸溜溜的,心想我也不差啊,我怎么就没交到这等好运。
伊恩可不知道他的副手在做春秋大梦,他兴致缺缺地合上手中写作信件读作贿赂礼单的东西,把它扔给副手:“拍电报吧,让驻守字啊罗斯德的人做好欢迎的准备吧。”
“那群换上人皮的海盗,即将靠岸。”
“看到了吗?我们要靠岸了。”
“孩子们,让我们欢迎陆地!”经验丰富的老水手敲响船舷,大声欢呼,于是便引起了整艘海船的轰动。
“罗斯德——那就是罗斯德啊!”从未进入过尼亚特尔柏的水手趴在船舷上,止不住兴奋地高声喊道,“太漂亮啦,难道说那整个城市都通了电吗?!她怎么会这么亮,比星空还要亮!”
一年前才来过一次的同伴毫不客气地嘲笑他:“这才哪儿到哪儿?你要是去诺德诺尔可不要惊掉了下巴,那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不仅地面上都是灯火,天上还有!”
这几年来尼亚特尔柏的变化太大了,即便是出生在诺德诺尔的人,也会因为久未归家而被家乡的变化所震惊,更不要说那些出生在殖民地的水手了。
海岸边是连绵的灯火,从未见识过如此繁华的水手们开始兴奋地唱起歌,呼朋引伴,庆祝即将抵达目的地。
荒腔走板的歌声很快便汇聚成大合唱,但即便是庆祝的歌曲,由这群水手唱来仍旧是杀气腾腾——是啊,虽然他们登记在册的身份都是清一色的“总督保镖”、“伯爵从属”,但站在这里的每个水手,都曾是血淋淋的海盗。
“真是群好孩子。”老水手看着年轻人,骄傲地咧开嘴,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看看他们的身板吧!会有无数好人家的姑娘愿意上他们的床!”
这番三俗发言并没有得到回答,老水手也不意外,他砸吧着烟叶,歪头去看身边的上司——在黄铜探灯的阴影之下,一位高大的男人双手抱臂,斜靠在墙上,单薄的衬衫随意地敞开,把上半身的古铜色肌理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
男人有着非常深邃的五官,他的皮肤非常粗糙,手掌上遍布老茧,露出的肌肤可见道道伤口愈合后残留的疤痕,就像是带着海盐析出的结晶,但这并不意味着丑陋。
只看外表,这是一个野兽一般凶戾的家伙,但要是对上他的双眼……啊,这不是一只来自陆地的猛兽,他是藏在深海中的梦魇。
没有人会与这双黑眸对视——海怪杀人,只需要这么一眼。
就连为海怪效劳的水手都没有去看一眼的勇气,更何况是敌人呢?
大约只有跟随了海怪十年以上,深知在接触底线前,他不会轻轨伤害下属的老水手,才有那个勇气偶尔一探究竟……
老水手看到了船长的神情,他惊讶地发现那表情对海怪来说柔和得过分了,不论是低垂的眼帘还是略带着笑意的唇角,甚至是那双眼睛——
此时此刻,那双黑色的瞳仁中却只倒映出海洋对岸。
傍晚时分,城市的灯火倒影在海水中,勾勒出迷离璀璨的倒影,美好又缥缈,像是藏在记忆中的梦境。
老水手心想这人啊他读的书可真不是白费的,海怪的这幅模样十有八九是在酝酿什么酸话酸诗,和那些贵族小姐一个毛病。
他呸一声吐掉烟叶,掏出酒壶,抵达目的地的喜悦让他放松,于是他开始给自己找不痛快:“船长,您在想什么啊?”
德雷克阖了阖眼:“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美好的回忆。”
海怪的美好回忆?
老手水一顿,那拿酒的手,微微颤抖。
海怪的美好回忆——是他在噩梦船只“盎格鲁”上的童年,追随着那只骏鹰、最后叛逃离开的少年时期?
还是他在阿克纳斯白手起家,接连剿灭数十个海贼团,最后搭上了皇室陆军的过往经历?
甚至是他在阿依德诺屠杀反抗者们,还是为了夺得封地和爵位、父子相残的昨日旧事?
这么一想事情就变得空前恐怖了起来,老水手活得久就是因为没有那种不要命的好奇心,他喝了一口酒,什么话都不再问,只做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转身便加入了年轻人们的狂欢。
德雷克没有阻拦,他任由老水手离开,只远远地望着这个胆小又狡猾老家伙仓皇躲避,装模作样地混入人群,学着猴子跳起舞,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然而,德雷克从来都没有说过谎,他口中的“美好回忆”和老水手的心中所想截然不同,那确实是他此生最幸福的过往,被他谨慎又小心地藏在心中,如同蚌中的珠。
德雷克所怀念的,是他永远回不去的梦境……
不,与其说是梦境,倒不如说是他梦境中的殿下。
曾经的曾经,他的殿下仍然鲜活地生活在梦境中,每每在夜晚后临时欢迎他的拜访,他会对他所降临的人偶微笑,敞露出他最脆弱的身躯和最坚韧的灵魂,坦然而没有矫饰。
那简直就像是美神听到了他无意识的祈愿,于是为他量身打造了崇敬与渴望的对象!
但是……这个美好的梦,自八年前开始就不再出现了。
那是一个正午,剧烈的头疼突然袭击了德雷克,当时的他隐约听到了碎裂的声音,像是玻璃珠的崩裂或者冰层的断离,而自那一日起,他的梦境就彻底消失了。
不论如何期待,不论怎样渴求,他再也见不到梦境中的殿下,睡眠如同短暂的死亡,以往的一切欢愉都好像变成了水月镜花——
呵呵,是啊,这本来就是他不切实际的妄想与迷梦。
就像是这海港投射在水中的倒影,即便再美好,再缥缈,它也是不存在的。
德雷克听到了汽笛的争相鸣响,他站起身,回头“看”向属于他的航船。
水手们的短暂合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应对港口当局的检查了——这些身经百战的狡猾家伙可不会在这种简单的事情上出差错,更何况他们运送的可都是好东西,丢了任何一件都能要他们赔上性命。
看着各归其位的水手们,得雷克缓步走出阴影,他撕扯下身上皱巴巴的衬衫,随手扯过下属递来的外套:【灯语,上岸】。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这两个却词汇清晰地传达到了所有的水手脑中,是所有的、遍布在三十六只庞然大物中的每一个人。
于是在所有海船的每个角落中,极其相似的粗犷应答接连响起,那是不成词句的粗犷咆哮,它们汇聚成洪流般的嘶吼,仿佛群狼在对着月亮嚎叫。
得雷克一步一步登上船舷,他的脚下踩着的是千吨量级的海船,而在这领头的海船之后,数十艘不亚于它的巨船连绵成阵,它们割裂着海水,以山崩海啸的架势压向港口……
这是一群自深海而来的巨兽,拱卫在它们的头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