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尔图萨公爵赶到王都一个月后, 鉴别血缘关系的仪式就在皇室圣堂中隆重举行。
不论是得到继承权,还是公开王储身份,都需要教廷与议会的赞同, 而最重要的还是血缘关系——王位继承说到底就是王室的内部传承,新任王储必须证明与王室的血脉联系,不论是多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不能一点王血都没有。
这其实也算是老传统了,在两百年前、上一次王朝更迭时,斯图亚特一族的亲王就证明了他们的血脉纯正。
想要证明这一点其实也不难,某些稀少的神恩就能辨认亲缘血脉, 教会中几乎代代都会出现或搜集类似的神恩或者神恩生物, 为广大贵族甄别子嗣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这一次也不例外, 新任教皇主持了这次仪式, 他和远道而来的公爵先生有着相当紧密的私交。
也许是理念相同,亦或者利益交换, 骏鹰成功地拥有了教廷中守旧派的支持。
实际上撒迦利亚也算是守旧派的一员, 不过因为自身的理念和义父留下的观点的冲突, 他随时都等待着在积蓄力量后另起炉灶,这种冷漠游离的态度并不讨人喜欢, 但也疏远得恰到好处,在某种程度上,撒迦利亚被圣堂的一众同僚们放在了中立的位置。
在亲自抵达王都后, 骏鹰不再做无用功, 他越过了最先与他接触的撒迦利亚, 直接以未来王储的身份联系上了新任教皇。
而这种果决的做法也体现在议会和内阁中——短短一个月内, 骏鹰就以相当平和的姿态获得了下议院的广泛支持, 随后他又表现出了在海军中的影响力, 在如今只分海陆的军队中占据了极大的话语权,并以此登入上议院和内阁。
甚至都不需要缪宣怎么调查,骏鹰就干脆地摆出了他所有能展示在明面上的筹码,成为了社交界的当红炸子鸡。
因此在血脉鉴别的仪式上,公爵先生一登场就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被拥趸簇拥在大厅内。
缪宣坐在圣堂内部的拱形楼层上,在这里他可以把整个大厅纳入眼中,自然也包括骏鹰伪装的公爵。
虽然早有预料,但骏鹰竟然敢真的参与血脉鉴别——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加上有他主持,血脉鉴别是不可能造假的。
难道是因为他的神恩吗,“血液”这样的能力甚至还能控制血中的遗传信息?
或者说……骏鹰就是王室的血缘。
缪宣一边在心中思索,一边辨别着骏鹰追随者的身份,他低声对身边的人解释道:“海军中的势力分布非常奇怪,他们并不是以同盟的身份出现,而是以追随者的面貌,这几位上将和大臣的支持在我看来十分古怪。”
而在轮椅旁,伊恩-同样军旅出身-以陆军道路晋升-养病一个月世界就变了-帕西瓦尔:……
伊恩皱眉:“殿下,假如这位公爵成为王储,他一定会给尼亚特尔柏带来动荡。”
时隔数日,伊恩终于养好了所有的伤势,而缪宣也见到了他的老朋友,他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眉宇间似乎又多了一层郁气,十分叫人唏嘘。
伊恩绝口不提自己遭遇了什么,于是缪宣更加抱歉了——要不是有那什么见鬼的“一见钟情”,海怪也不会因为他而找上伊恩,而“火焰”这种有形体的神恩在面对“灵魂”时是毫无优势的,这几乎是一场没有公平的决斗,伊恩完全就是遭了无妄之灾。
时至今日缪宣还是无法理解德雷克突如其来的喜爱,因为这在他看来是毫无缘由的,但德雷克一直坚持着这份莫名其妙的追求,缪宣别无他法,只能选择最简单的应对方式。
简而言之,那就是用语言说不通的道理,可以用拳头来畅所欲言。
当然,这份内情是伊恩所不知道的,他连真正的情绪都不敢吐露,那就更没有追寻细节的勇气了。
“我明白……”缪宣轻声道,“伊恩,你觉得埃尔图萨公爵的两个孩子怎么样呢?”
伊恩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他的殿下的意思,他本能地排斥,下意识追问:“殿下,为什么您会这么想,那所谓的传统规则就这么重要吗?比起那两个还不足十岁的小孩,殿下,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君主是——”
缪宣安静地望着他,这让他的剖白断在喉咙里。
“伊恩,这种话不要再说了。”缪宣笑了笑,“时间差不多了,一会儿再会吧。”
仪式即将开始,缪宣随女王一同出席,鉴别亲缘时需要使用到现任王室成员的血液,仪式仅以当前君主为模板,而继承者只需要与他有先对明显的亲戚关系就够了。
女王的鲜血滴在一块石头一样的贝壳上,紧接着便渗入了玉白色的表面,消抹无踪,紧接着缪宣也重复了这一动作,他的血液透入贝壳,于是紧接着,这小巧的东西就开始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光芒越亮,就证明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越近。
在王室成员之后,自然就是骏鹰登台了,而这一次将由教皇现场取血。
缪宣望着那匕首顺着掌纹切割,紧接着鲜红的血液便从骏鹰的手心流出,借着匕首的弧度同样落在贝壳上,同样沁入其中……
下一刻,这块贝壳开始发亮了,柔和的亮光浓郁得惊人,它甚至与缪宣滴血时的光芒反应差不多,见证仪式的人们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在大众的认知里,埃尔图萨公爵只是王室的远亲,他怎么会和王室血脉有着这么强的联系?!
女王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她似乎有些迷惑,随后则是不可置信,缪宣听到她在小声地喃喃“难不成这两代的埃尔图萨公爵……也不是不可能……真是道德败坏……”
缪宣:……
得了,女王大概认为骏鹰是偷情产物,所以他的血脉才会和他们如此相近。
很显然广大群众也是这么想的,窃窃私语声在圣堂的大厅中隐约响起,而话题中心却似早有预料,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包扎伤口,抬起头时恰好对上了缪宣的视线。
于是骏鹰便朝他微笑起来,带着蠢蠢欲动的自得,和忍耐不住的窃喜。
皇宫花苑内。
“这真是太美了,是凯特琳送给我的吗?”女王接过公爵小姐精心编织的花环,当即就带在了手腕上,“这些用作点缀的蓟花真是美极了。”
女孩的双眼亮晶晶的:“陛下,我的花环可不算什么,埃里克也会编,他比我做得还要好呢!”
坐在软凳上的弟弟顿时就有些不自在了,他捧着手中的书本,羞涩地红了耳根。
在公爵小姐和侍女们编织花环玩耍时,公爵少爷就坐在女王身边读诗集,他的年纪不大,但文学素养却很好,甚至还能用阅读演绎出诗曲的感情。
在埃尔图萨抵达诺德诺尔、觐见女王后,这对半大不小的姐弟就成了女王最喜爱的新贵,她非常喜爱他们的陪伴,而小姐弟也欣然同意——比起回到埃尔图萨家在王都的宅邸,他们更乐意在规矩森严的王宫中陪着女王。
这并不是别有用心的投资,而是人类本性中的趋利避害,就像是遭遇过天灾的小动物一样,孩子们敏锐地察觉了那些无法说出口的危机,本能正在告诉他们王宫比“家”里要更加安全。
花苑中的侍女们一起善意地笑起来,女王摸了摸姐弟俩的头,低声感叹:“真好啊,这么别出心裁的花式,是谁教你们的呢?”
弟弟的动作僵硬起来,不知所措的望着姐姐,而姐姐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在面庞上,她垂下眼眸,小声道:“是妈妈。”
女王听罢,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不由得回忆起往昔来:“埃尔图萨夫人是个顶顶好的女人,在她未出嫁时就是位可爱的小淑女,她也有幸遇上了一门再好不过的姻缘,只可惜……”
当时的埃尔图萨夫人是家中的独女,在父母逝世后就随着丈夫去了封地,因为婚姻美满、夫妻恩爱,是当时十分有名的神仙眷侣。
谁能想到这样一位好夫人竟然病逝了呢?一定是她太过美好,被主召走了吧。
公爵少爷的呼吸粗重起来,他不安地攥着书本中的纸页,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公爵小姐一把按住了他。
这位姐姐抖了抖嘴唇,浑身紧绷,咬着牙道:“妈妈她……我们都很想她。”
姐弟俩的异常被认为是回忆母亲的哀思,女王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古怪,她下意识地认为王位继任者在登基后一定会再娶妻,于是为这对注定要有后妈的孩子感到同情。
“陛下,亲王觐见!”
侍从的汇报打断了花苑中的沉默,女王端起友善礼貌的微笑,而小姐弟则大受惊吓,虽说没有太过激的反应,但也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女王慈祥又温和地对两个孩子道:“亲王来了吗?看来是来接孩子了……凯特琳,埃里克,你们该回家啦。”
是的,来觐见女王的不是锡兰亲王,而是刚得到新封号的埃尔图萨公爵,作为已经走过明路的尼亚特尔柏继承人,他按照惯例得到了一个虚衔亲王——没有封地没有工资,除了荣耀嘉奖之外,和某只海怪的虚衔伯爵一样虚。
眼看着“父亲”已经阔步来到女王的身前,姐弟两人顿时就成了暴雨中的鹌鹑,乖巧又拘谨地并排坐着,大气不敢出。
女王不知内情,竟然还笑着打趣:“可见你这个父亲当得太严厉了,怎么能让孩子们这样拘束呢?我看啊,不如就让凯特琳和埃里克留在我这里吧,你们初来乍到,孩子连个玩伴都没有。”
面对女王的留宿邀请,骏鹰当然是妥帖又绅士地谢绝,他看似慈爱地捏了捏两个孩子的后颈,随后就让女仆带着他们离开。
眼看着孩子们都离开了,女王便不再有什么顾忌,她直接与骏鹰商议起让孩子们入学的事来。
作为一国首都,诺德诺尔的公学不论在质量还是数量上都十分可观,但最顶尖也只有三所而已,其中最具地位的便是皇室开设的学院——这所曾经只为小公主服务的学校如今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规模,虽然被分出了王宫,但因就读学生们都有着优越的出身,因此仍旧有着超然的地位。
女王自认为这是很好的安排,她真诚地希望远道而来的接班人能融入势力复杂的诺德诺尔,不要掀起太大的动荡,让这个国家保持着眼下这欣欣向荣的趋势。
送子女进入特定的公学就是很好的方法,毕竟只要孩子们能在接触中彼此相熟,这做父母的也就有了沟通的桥梁。
听着女王的建议,骏鹰心中不由得就有了几分异样,他本来以为这位“仁慈”、“宽宏”的女王陛下和历来的君主是一样的货色,但没想到她竟仿佛无权无欲一般……
啊,难怪啊,也只有这样的姑母,才能得到那小亲王的全力庇护吧?
满怀关切女王在此时只是一位殷切慈爱的长辈,于是在她的面前,手中沾染了鲜血的骏鹰就披上伪装,俨然成了个受教的后辈。
——他亲手杀死了一位无辜的女孩,然后在女孩那毫不知情的生母前得意洋洋,毫无愧疚之心,理所当然地接受着这可怜长辈的好意。
在骏鹰和女王详谈甚欢时,信鸽的首领就守在一旁,她换了一身女仆的衣着,低眉顺眼,看上去和普通女仆别无二致。
她安静地倾听着女王与王储的对话,心中则计较着要如何与锡兰亲王汇报。
如今女王正在变得越来越清醒,她虽然仍旧喜爱白兔,但出现幻觉的次数已经少了许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女王正在好转,她仍旧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不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在持续地恶化下去。
信鸽首领的视线微不可查地掠过埃尔图萨亲王,随后扫到了一旁的鸟架上,一只灰扑扑的夜莺正停在金属打造的枝头,偶尔活泼地跳动,浑身上下带着一种勃勃的可爱。
而这只夜莺,竟然同样在她的任务列表中。
为什么殿下要紧盯这只鸟呢?
首领的脑中闪过这个问题,她虽然把命令都执行得十分到位,但在某些时候,好奇心还是会偶尔浮起,冒出满是疑问的水潭。
殿下要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她要做的就是一丝不苟地按照指令,在监视的同时不被任何“人”甚至任何“非人生物尤其是禽鸟”发现……
当然,后面这个要求十分令人费解,但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又能怎么办呢,只能老老实实地加班照着做。
肯定是前段时间编排《温柔亲王爱上我》太过火,于是亲王殿下就让所有下属都好好体会了什么是“温柔”……
玩笑话到此为止,首领也是熟背了几乎所有档案的人,她很清楚殿下真正忌惮的是什么,能够引起殿下警惕的、和那两件事扯上关系的,也只有皇室未来的继承人了。
而这位令人忌惮的埃尔图萨亲王正坐在女王的身前,脸上是爽朗热情的笑容,一副正派人的模样。
这样一个人,会和“那个家伙”有关吗?
伪装的侍女行动隐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安静得就像是周围的植物,以旁观者的身份记录下一切。
女王的建议最后得到了采纳,骏鹰欣然同意了让两个便宜孩子入学的提议,他做出十分感动的神情,用最符合这个身份的语气真挚地表达了谢意。
聊了这么久,女王也有些精神不济了,她疲惫但温柔地道:“我实在是太喜欢这两个孩子了,虽然这么说十分冒昧,但假如你想要娶一位皇后,请一定要顾忌到他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