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洗礼结束, 女王的葬礼正式开始,直到此刻,她的死讯才终于对外界公布了。
至此,民间开始大规模地开展哀悼集会, 白玫瑰一时间成为了整个王城的主题, 所有的报刊与艺术作品都带上了白玫瑰的纹章, 来自世界各地的使者纷纷带来哀悼的敬意,在帝国的余晖下,她的统治者得到了最高的哀荣。
普通民众对这位执政数十年的女王有着相当高的好感, 他们的悲伤可要比贵族们真情实感得多,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 只要国力强盛,未来可期, 那么领导他们的就必然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
作为前代王朝最后的血脉, 缪宣理所当然地主持了这一次的葬礼, 虽然他并不想让教会插手,但为了尊重女王的信仰, 葬礼还是在皇室圣堂中举办。
挂在灵堂上的画像是几位知名的画家一同合作的成果,为了致敬女王, 他们愿意在各自的风格上退让, 这样的作品非常难得,它相当写实地描绘出了女王的面容, 又优雅地美化了她的气质,在摆脱了疾病的侵蚀和死亡的威胁后,画中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简直像是圣灵, 慈祥又温和。
而除了钟爱艺术之外, 女王这一辈子还崇尚宗教, 她以殖民地为单位,在世界各地推广信仰,于是教廷回报给了她堪称丰厚的荣誉,圣堂愿意给女王举办的葬礼几乎要比得上正儿八经的圣人。
缪宣对这种哀荣向来是没有什么感触的,但女仆长却十分欣慰,她和女王一样虔诚,打心底里认为女王的在天之灵会因此满足。
看着女仆长那含着泪水的笑容,缪宣也就默认了教廷的宣传——假如这样能让生者更好受一些的话。
丧钟鸣响,整个诺德诺尔的白鸽都被放飞,无数洁白的生灵自各大广场飞入云霄,于是云层乍裂,和煦的日光温柔地倾泻。
圣堂中响起挽歌,来访的宾客们在白色的圣堂中汇聚成黑色的潮水,缪宣坐在白石雕铸的高台下,看着窗外的日光透过彩窗流淌,洒在纯黑的棺椁上,也洒在洁白的玫瑰上。
准备工作已经陆陆续续完成了,而等到葬礼结束,这些王宫中的老人就会送到锡兰郡养老,信鸽将解散,剧院也会充公,缪宣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只等……下一任王储的登基继任。
还应当和朋友们告别,但这就是最后一件事了。
缪宣的视线从棺椁上挪开,他的身侧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仆长,与他共事多年的下属们,而在下方的人群中,德雷克在垂眸默哀,撒迦利亚安静地坐在教士之中,伊恩则待在人群之外,他正出神地望着天顶上的彩绘,在与缪宣视线相触时,他有些慌乱地躲开了。
这样看来,撒迦所说的大概是真的。
缪宣觉得他应当和伊恩说清楚,但一想到假如伊恩真的产生了超越普通朋友的情感,这份心情却由他来点破,那结果只会让人更加难堪。
没办法了,只能换个方式提示伊恩……不论什么样的情感都会被时间消磨,等到他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伊恩总有一天能走出来。
女王的棺椁终于沉入了皇室墓地,厚重的墓碑在肃穆的奏乐中立起,彻底宣告了一个时代的死亡。
缪宣在墓碑前放下白玫瑰花圈,为他又一位逝世的长辈送别。
洁白的墓碑立起,死去的尸骸安眠,崭新的王朝也即将来临。
终于……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骏鹰满意地丢出了手中的白玫瑰,这意味着哀悼的花卉大约是他此生唯一施舍出的善意,这个日不落帝国即将成为他的所有物,而在这近在咫尺的美梦成真前,让他同情一个可怜可悲的老妇人也不算什么了。
更何况,小亲王正在看着他——看着一个血缘稀薄的亲戚,登上本该属于他的王座。
一想到在那圣堂高台上,清晨的日光透过彩色玻璃落下,于是这份光晕就落在神像棺椁前,披在小亲王的身上,白色的玫瑰扎破了他的手指,微不可见的血珠沁入黑色的衣袖……
骏鹰的胸膛中便滚起了某种炽烈的火焰。
葬礼宣告结束,所有人依次离开属于王室的墓园,按照惯例,逝世者的亲属们将回到王宫,共同整理遗物。
骏鹰随着皇室的车队离开陵墓,在同一辆马车里,小亲王就坐在他的对面,沉默地望着车窗外,脸色比以往都要苍白,他穿着纯黑的礼服,领口高高地扣到喉结上,看上去疲惫又哀伤,唯一的遗憾是……
没有哭呢。
女王的逝世像是打破了最后一道禁忌,骏鹰用直白到堪称冒犯的视线凝视着他在血缘上的表弟,他其实清楚自己是有些毛病的,也许是继承自生身父母的毒血,亦或是贼盗生涯的遗留馈赠,或者二者兼有之。
“节哀顺变,请不要过于悲伤。”骏鹰听到自己这么道貌岸然地道,“女王陛下是怀着最高荣誉蒙主感召的,她将永远记录在尼亚特尔柏的历史上,永不被人遗忘。”
安慰的话语中提到了女王,于是小亲王终于愿意看骏鹰一眼了,但不论是他的眼神还是表情,都十分平静而克制:“多谢。”
这是把我当成那些无关紧要的客人了吗?
作为葬礼的主持人,小亲王在葬礼上面见客人时就是这个态度,足够礼貌,但也冷漠疏离,骏鹰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回馈,他想要看到的是小亲王最真实的样子。
“女王陛下是我最尊敬的人,她统治之下的尼亚特尔柏走上了前所未有的巅峰,而现在这份责任被移交到了我的身上……”骏鹰低声叹息,“可是我要如何才能不辜负她的遗愿,不辜负增国家呢?”
在抛出问题后,骏鹰又恰到好处地提出了邀请:“我只愿尼亚特尔柏的辉光永不坠落,这是我独自一人无法完成了伟业,我无比渴望着能得到你的帮助,我们流淌着相同的血液,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天然盟友,本就该分项这份权利和荣耀……小殿下,我能够拥有这份荣幸吗?”
虽然这是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骏鹰都能猜到小亲王会怎么拒绝他了,没关系,他有的是办法让他同——
“抱歉,我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果不其然,小亲王一口拒绝了,但他给出的理由却超出了骏鹰的预料:“下个月我就要回锡兰郡,日后应当不会再来诺德诺尔。”
“你要离开这里?”
骏鹰下意识反问,但紧接着他就明白过来——这确实像是小亲王会做出的选择,他最在乎的人已经逝世了,这个冰冷又肮脏的诺德诺尔里又有什么能吸引他的呢?
马车已经慢悠悠地回到了首都的城墙内,虽然皇室的卫队已经提前清场,但车厢里隐约还能听到遥远的喧闹。
“没错。”小亲王又靠在了窗户上,只看侧脸,他要比一个月前瘦削许多,“从今往后,王室的事务与我无关。”
小亲王说得轻松,可骏鹰就十分难受了,他当然不愿意见到这一幕,不论是小亲王莫测的神恩能力,还是他作为斯图亚特王朝最后血脉的代表意义,亦或是他手中掌握的人脉——不论是哪一样,或者直白一点吧,骏鹰的内心绝不愿意放任小亲王离开。
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的时候、在胜利与真相即将揭开的前夕,他竟然想要离开!
这怎么可以呢?他是他最后的血亲,是他最完美的作品,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明白他骏鹰真正面貌的人,他怎么能离开呢?
他要他长命百岁,要他仇怨缠身,要他绝望沉沦。
在这一瞬间,骏鹰想到了许多可行的方法,他毫不犹豫地挑中了最卑鄙的那个,于是紧接着,他做出遗憾的模样:“我不能理解!您明明有着这样的才华,为什么又要选择归隐呢?”
小亲王:“我志不在此——”
“那也请多留几日吧!”骏鹰陈恳极了,他这么邀请道,“小殿下,虽然这么问很冒昧,但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能不能请您与大主教一同,主持我的登基仪式与加冕典礼呢?”
这个要求于情于理都不会被拒绝,而这一次骏鹰也确实如愿了,小亲王总算是又给了他一个正眼:“当然……我的荣幸。”
虽然还是十分客套的辞令,但总算是答应了。
骏鹰志得意满地笑起来:“感激不尽。”
没有小亲王,他的加冕仪式将不再完美,而当他真正登上王位后——那是最好的、公布他真正身份的时机。
到了谜底揭晓时,这小亲王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呢?
这可真是让人期待啊。
女王逝世,王储即将继位,加冕仪式和登基典礼将在一天内一同举办——这是个不错的时机,缪宣同样这么认为。
登上王座大概就是骏鹰奋斗多年的毕生目标了,但缪宣怎么可能让他称心如意?他会在加冕仪式后就直接了结一切,直接告诉这个崽种你在做梦。
至于尼亚特尔柏接下来的君王……缪宣觉得埃尔图萨王朝听起来很不错,能再来一位女王就更好了。
是的,缪宣想要选择埃尔图萨家族的凯特琳来继承王位,虽然骏鹰这个“埃尔图萨亲王”是假的,但他这个偷来身份的孩子们却是真正的王室远亲,在斯图亚特王朝绝嗣的情况下,由埃尔图萨的长女来开启新时代就十分恰当了。
尼亚特尔柏正在从君主制向议会制过渡,一位力量薄弱的主君并反而能促进新政体的诞生,前一代女王已经带来了皇室重名誉轻实权的风气,主弱臣强的接轨那必然是丝般顺滑。
而与此相反的,假如新君是骏鹰这样的野心家,推崇君权集中,而且还有着多年的势力积累,与议会的争执将不可避免,政治动荡是必然的,一个弄不好还有可能爆发军事政变甚至内战。
但骏鹰不是个好暗杀的对象。
假使骏鹰只是孤家寡人,那么缪宣怎么规划刺杀都大概率能成功,但眼下骏鹰已经和这个帝国绑在一起,想要处理他,这就需要耐心和精巧的布局了。
缪宣对这个情况非常清楚,可就在他刚处理好自己的后事,正在为下一位王位继承人的接盘做准备时,超乎预料的意外又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骏鹰再次遇到了暗杀,而且这一回的受害人还有伊恩-帕西瓦尔。
即将登基的王储与议会显贵一同遇刺,这可是能撼动尼亚特尔柏统治层的大事,更何况这刺杀还是接二连三地出现,造成的后果也极其恶劣。
诺德诺尔在极短的时间内掀起了一股风潮——王室成员很容易被迫害,全世界都要害我带嘤。
对于那些不知情的群众而言,这个结论并不奇怪,毕竟在他们的记忆里,针对王室的“刺杀”理所当然地包括了上一代女王在位的时代。
前有不幸残疾的锡兰亲王和殒命夭折的塞西莉亚公主,后有一进入王都就连遭两次刺杀的埃尔图萨亲王……
谁会相信这后者竟然是造成前者的元凶呢?
没有人能猜到真相,但舆论风潮已经形成,几乎所有的主流舆论都在谴责迫害皇室的凶手,寻找真凶的渴望空前迫切,连带着军队和议会都被裹挟其中,一切都像是旧日重演。
缪宣匆忙赶到帕西瓦尔的府邸,在病床上见到了重伤昏迷的伊恩——万幸,性命无碍,也没留下什么残疾,但巨大的创伤还是给他留下了无法抹除的痕迹。伊恩的左侧脸、后背、半边胸膛以及腰腹处都留下了穿刺与撕裂所造成的疤痕,这层层叠叠的伤痕堆积在皮肤上,乍一看像是爬行动物的鳞片,几乎称得上是触目惊心。
“哥哥的血肉被毒素腐蚀过,这种毒在医药学的记载里只出现过一次,它几乎无法缓解,只能采用最暴力的祛除方式。”卡洛琳-帕西瓦尔低声道,“可即便毒素已经被医生们的神恩祛除了,哥哥的伤疤也永远都无法恢复了……”
这个时代的医学非常倚重神恩能力,而神恩也确实神奇,绝大部分的伤势都在治愈后不留疤痕,可伊恩的伤口却是被毒素腐蚀过的——这毒素也带着神恩力量,它所侵蚀过的伤疤将永远都无法消除。
卡洛琳恨极了:“这种毒不是产自我们尼亚特尔柏的,它是来自殖民地阿依德诺的!可惜刺客已经被哥哥烧成了灰,否则我们一定能找出元凶!”
时隔多年,这女孩也长大了,曾经的她是伊恩的天真小妹妹、公主的小女伴,而如今她却已经成婚,丈夫是议会的中坚力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