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暗杀发生的地点也十分特殊,就在诺德诺尔大圣堂前——地面坍塌、建筑倾垮,一切都仿佛旧事重演,火焰几乎要把圣堂焚烧殆尽。
按理说那该死的地下建筑早就该被填满推平,但不知为何它仍然留着最后的空隙,遇刺的王储和大臣一同坠落,在地底下遭遇了更致命的进攻,如果不是帕西瓦尔的火焰焚烧了一切,这次暗杀必然要得逞。
卡洛琳气得浑身颤抖,她的丈夫则是义愤填膺,他们都相信伊恩是救驾大功臣,而刺杀者则是不怀好意的邪恶势力……
反正不论事实如何,既然新王平安无事且即将登基,那么帕西瓦尔家族和他们的盟友就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他们是一定要让伊恩成为大英雄的。
缪宣坐在伊恩的病床边,安静地听着这对小夫妻的哭泣和愤怒,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抬头望向房间内的另一位熟人。
老帕西瓦尔正坐在缪宣的对面,这位已经退隐的老臣如今也是风烛残年,他一直守在长子的病床边,苍老的面孔不再有曾经的强悍与意气风发,只剩下被隐藏得很好的悲怆。
“卡洛琳,凯恩,冷静下来。”这位老父亲突然站起身,像是无法忍受女儿女婿的喋喋不休了,他低声咆哮,“不要打搅到伊恩——都给我出去!”
小夫妻虽然不解,但也乖巧地听从了父亲的话,当两人离开、而病床的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老帕西瓦尔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又重新跌坐回椅子里。
除了三人的呼吸声外,病房里不再有其余的声音,缪宣在短暂的沉默后,对着这位老人轻声承诺:“我会让伤害伊恩的人付出代价。”
“殿下……”老帕西瓦尔露出一个苦笑,他的衰老在此刻彻底暴露,“多谢您,殿下,我明白的,我只是想知道……那位埃尔图萨的王储,是有什么问题吗?”
缪宣:“……”
缪宣:“您看出来了?”
“自从凯特琳去了天国,这世上就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小混蛋了。”老帕西瓦尔双手交握,定定地望着他的儿子,“他早就料到有此一劫,但他还是瞒了我这次暗杀的内幕,我甚至怀疑他已经写好了遗嘱——殿下,他又犯傻了,是不是?”
是的。
缪宣想要和老帕西瓦尔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和这位老臣坦白——如今这位王储的真正身份是怎样一个人渣,伊恩又是因为什么知道了真相,而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主持了这次的袭击,甚至选择了那样一个地方,还升起了同归于尽的念头。
为什么卡洛琳夫妻要在病房中做出那样的姿态呢?因为他们在试探他的态度,他们认为筹谋刺杀的元凶是阿依德诺总督,也就是正“被锡兰亲王庇护”着的德雷克-布朗!
缪宣几乎是在看到伊恩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一切来龙去脉,毕竟他知道的信息是最多的,想要推断也就不难了——
首先,因为某种原因,伊恩突然得知埃尔图萨亲王的真实身份就是骏鹰,于是他也策划了一场干净的暗杀,而且因为心中的执念,他把地点选在那要命的老地方。
紧接着,暗杀顺利开始,但骏鹰或是早有准备,或是实力超群,他在大火中活了下来,同时还反手重伤了伊恩,骏鹰的本意一定是想杀死伊恩的,但他却因为某种原因而做不到。
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既然暂时杀不死伊恩,骏鹰索性接着这个机会把暗杀直接坑到了敌对党的头上,同时他借着所谓的“救命之恩”联络上了以帕西瓦尔家族为首的势力,把这个本来持对抗态度的派系变成了他的盟友。
骏鹰的选择非常明智,他的目的是皇权复兴,因此他的敌对派几乎可以算上整个议会,面对这样的敌人,倒不如先拉拢其中最重要的派系之一,分化他们,在取得阶段性胜利、夺回一部分实权后再和帕西瓦尔家族翻脸——缪宣甚至怀疑骏鹰还掌握了一部分能翻案的证据,以便日后发难。
简直就和传说中的桥段一样,传奇主角沐浴了红龙的血液,于是得到崭新的力量,继续他的屠龙大业。
于是一切都成了证据,不论是那来自阿依德诺的毒素,还是层层叠叠的伤痕,甚至已经被全部“烧成了灰”的刺客……
所有的一切都在指向阿依德诺的总督,除了为自己的毒血甩锅之外,骏鹰还迫不及待地想要搞死这个知道他底细的宿敌。
但这个元凶的头衔还确实没有冤枉德雷克,他就是那个在腥风血雨中掀起混乱的人,也就是那所谓的“某种原因”。
海盗怎么可能乖乖听话呢?缪宣想,他早该料到这一点的,他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德雷克会对伊恩有着如此大的恶意。
“能留下一条命,也算是不错。”老帕西瓦尔没有等缪宣的解释,他心中自然有一份论断,只听他喃喃道,“只是破了点相而已,能得到一个教训也值,总算能让这小混球不去寻花问柳了,我可不相信从今往后还有不怕他的花娘流莺……”
对于这个时代的审美来说,伊恩这幅样子几乎等同恶魔再世,但老帕西瓦尔却根本没有提及婚姻,他的神情非常疲惫,但当他偶尔抬起头望过来时,那眼神复杂地让缪宣无法招架。
他知道伊恩的性向了吗?或者说,他知道伊恩心中记挂的人,到底是谁?
但到了最后,老帕西瓦尔还是什么都没有问,缪宣也什么都没有说,他无法解释,更无法给予回答,他所能做的只有留下夜莺来保护伊恩。
夜幕降临,缪宣匆匆告辞,在离开前还是被卡洛琳拦住了,这一回,她直接询问:“殿下,您会包庇阿依德诺的总督吗?”
她问得直白,缪宣就回得干脆,他这么平静地道:“我从不包庇谁,但真正的罪魁祸首还需要调查。”
“而在真相水落石出前,德雷克-布朗会在监狱里等待审判。”
骏鹰的回击已经让某位“阿依德诺总督”成了最大嫌疑人,而缪宣也少有的和骏鹰想到了一块去——让这家伙进去蹲几天,是个非常恰当的选择。
新王在登基前夕遭遇暗杀,整个诺德诺尔为此震惊,阿依德诺总督以及一干嫌疑犯被一同逮进了监狱,而作为前朝皇室的唯一血脉,锡兰亲王并没有庇护这个所谓的“好友”,他不仅非常配合,甚至还提供了巨大的帮助。
这样的回馈让骏鹰很满意,他越发确认小亲王对他的真实身份不知情,即便听了德雷克的告发也不相信。
不论是眼下一片大好的形式,还是愿意选择与他站在一起的小亲王(并没有),都让骏鹰感到愉悦。
纵横海洋的海怪又如何?既然敢来到陆地上,那等待着他的命运就是被鸟兽啄食而死,更何况他还怂恿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麻烦家伙,确实给他带来了巨大麻烦——这样恶劣的行径,当然要告知天下,且绞死罪魁以儆效尤。
虽然骏鹰早有防备,但伊恩-帕西瓦尔也确实是个强大的对手,更不要说在他们的战斗中还有人放黑枪,负伤在所难免,要不是救援来得及时,他们两个大概会同归于尽。
弄死伊恩是骏鹰早就想做的事情了,这家伙狗一样围在他的小亲王身边,那副流口水的恶心样子,就差把卑劣的念头写在脸上……要不是有海怪在暗中阻拦,骏鹰早就弄死他了,所有阻碍他的家伙都必须得死,更何况他的死也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利益。
但不论是半死不活的帕西瓦尔还是已经被监禁的海怪,骏鹰都暂时也不打算追究,眼下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登基与加冕。
成为这个帝国的君主,这是他渴求了多久的美梦呢?
多少年了,骏鹰仍旧清晰地记得那一幕——玫瑰花装点了整个诺德诺尔,就连最阴暗腐臭的角落都不被落过,在这如梦似幻的馥郁浓香中,逝去的老王被迅速遗忘,所有人的眼中只能看得到他们的新君。
女王从天而降,像是上天的使者,又仿佛神灵的恩赐,她的双翅比神话中的天使都要耀眼,那样雍容尊贵,叫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拜伏。
骏鹰心目中的登基就是这样的,不论他多么憎恨自己的血脉与出身,在他灰暗的幼年,他也曾敬仰并渴望着从未见过面的母亲,即便在他早已将过往的爱恨抛之脑后,但他对君王的概念仍旧离不开这段记忆。
“我要在天空中登基。”骏鹰早就策划好了,“我要所有人都不得不仰望这一幕。”
主位之下,教廷的主教和负责仪式的军官面面相觑,他们倒是不在乎登基地点,但问题是这飞起来就得靠飞艇,毕竟埃尔图萨家族的神恩传承一直都是很土的大力出奇迹,远比不上斯提亚特那与天空分不开的神恩,而飞艇的安全性……
“殿下,这、这个……”大主教有些犹豫,“您知道的,几年前的‘玫瑰狮鹫’事件……”
“玫瑰狮鹫”事件?那个被他摔死的小丫头?
骏鹰在心中嘲笑着他的拥趸,这群蠢货被他的伪装蒙蔽,他们根本不知道天空才是他真正的领域:“没关系,我已经选好了我的坐骑。”
骏鹰既然下定决心要把加冕典礼全部放在天空中,他就不会像生母一样降落到地面上,他要这典礼从头至尾都至高无上。
主持仪式的教廷人员会在最大的高空平台上等待,而承载着王储的座驾将在诺德诺尔的高空游览一拳,最后与教廷的飞艇汇合。
这一套复杂的设计类似于传统登基典礼的高空版,马车游城换成了飞艇巡空,能上天的宾客也已经敲定,他们也将分别搭乘不同的飞艇,在略低的高空中观礼。
女王逝世快满一个月了,而王位登基又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于是一切都按照骏鹰的意愿准备起来,仿佛就在唉一眨眼间,这场登基仪式就在盛夏来临前展开了序幕。
一向阴雨绵绵的诺德诺尔在今年的初夏给了好脸,接连几日都是烈阳高照的晴天,这份好天气一直持续到了登基当天,一大清早,耀眼的阳光就照亮了王都几乎每个角落。
骏鹰满意地登上了属于他的飞艇“荣光”,这艘精巧的航空工具选用了最新的工艺,它的安全性也是无可争议的。
飞艇的体型巨大,可容纳的空间更是可观,无数鲜花装点在舱室中,最尊贵的位置摆满了还含着露水的玫瑰,一切都完美无缺,只可惜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中,飞艇上的乘客却不会超过十人。
除了驾驶员与护卫等工作人员外,“荣光”真正的客人只有两位,除了即将登基的王储,还有就是前朝王室的遗脉。
“锡兰亲王……小殿下。”骏鹰在座位上坐下,笑容亲切地望着他的客人,“让你久等了。”
小亲王正孤身一人坐在舷窗边,双手撑着下巴,侧头望向窗外,因为不允许携带武器的规定,他没有带上那只碍眼的人偶。
他选择穿戴了军礼服,这是王室的惯例,骏鹰也不例外,只不过骏鹰选择了更尊贵的深红色,而小亲王的制服则是很常见的黑色。
大约是因为接连而至的葬礼和意外令人心力憔悴,小亲王的眉目间浮着清晰的倦色,面对未来王储的问好,他只是朝骏鹰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这行为都称得上是失礼了。
不过骏鹰是不在乎这个的,他只含笑打量着锡兰亲王,这是他期待已久的一日,就像是收到了一份渴望多年的礼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揭晓谜底了。
人员到齐,乐声奏响,飞艇升空,窗外的景色很快就被云层遮挡,高空的风声取代了人声与嘈杂,在飞艇空旷的舱室中只剩下两位尊贵的客人。
徒然拔高的上升似乎让小亲王有些不适应了,于是他低声咳嗽起来,面孔上也浮起病态的潮红。
骏鹰几乎是怜爱地看着这一幕,隔着装饰着玫瑰花的桌面,他递出折叠的手帕,迫不及待地关怀道:“小殿下……最近没有休息好吗?”
小亲王没有接,干脆地拒绝了:“多谢,不需要,我感觉很好。”
“唉……请不要这样防备我。”骏鹰露出有些苦恼的神情,他仍旧维持着递出手帕的动作,这么温和地坚持道,“不论是斯图亚特还是埃尔图萨,我们家族向来是人口单薄的,我从小就没有同辈亲人,比起王位,能得到安娜陛下的认可更叫我觉得荣幸,她简直就像是我的另一位母亲,同样的,我也只愿把你当成最亲的兄弟……”
“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莫纳?”
小亲王又咳嗽起来,但这一回他终于不再是那副平静的神情,他抬起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诧异又可笑地问:“骏鹰,别告诉我你的脑子终于被继承王位弄傻了?”
真身被叫破,骏鹰心中剧震,但紧接着浮起的就是被侵犯了领地的愤怒,他下意识道:“是德雷克告诉你的吗!你就这么相信了他——!”
“不,不是他。”缪宣止住了咳嗽,缓缓站起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反应是这个,但他并不关心,“我一见到你就认出来了。”
骏鹰一愣,那股愤怒在一瞬间就消散了,随即浮起的就是惊喜,此时此刻他也反应过来了:“你让你的人偶扮成了你的样子——怎么,小殿下,你想要在这里杀了我吗?”
“对啊。”缪宣承认得非常干脆,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骏鹰,“我是来杀了你的。”
“我要你死在登上王位之前,以这个假身份籍籍无名地死去,多年来的努力在一日间付诸东流,千方百计窃取来的身份将将错就错,不会有人记得所谓的‘骏鹰’,历史只会记录真正的、死于非命的‘埃尔图萨亲王’,至于近在咫尺的王位——”
“埃迪-西佛里夫,这一步之遥,就是你永远都跨不过的天堑。”